周越強
1921年10月15日,上海東泰圖書局出版了“創造社叢書”第三種——小說集《沉淪》。這是新文學的第一部小說集。這部集子作為新文學陣營投向傳統文學陣營的第一個集束炸藥包,出版后引起了不同凡響的轟動。它的作者郁達夫逐漸在青年中獲得人氣。以《沉淪》為代表的郁達夫的早期小說受到讀者喜愛,與它率真和根于率真的“自敘傳”風格、零余者形象的塑造以及浪漫主義的抒情特征是分不開的。
一、率真和根于率真的“自敘傳”風格
郁達夫創作受盧梭影響極為深刻,讓·雅克·盧梭,這一個開啟了法國和歐洲的浪漫主義文學先聲的文學巨匠、法國啟蒙運動中的思想偉人,通過他的布道者又在東方掀起狂瀾巨潮。郁達夫就是其中一個杰出的布道者。盧梭認為藝術的魅力全部在于其真實,他定性自己寫作的目的在于“把他們當中的一個人的真實面貌展現給他們看,以便使他們也學會如何自己認識自己。”
率真大抵是郁達夫早期小說寫作風格的精魂,這種率真深入到了作者寫作思想的骨髓和靈魂,便將作者的骨髓和靈魂在作品里暴露無遺。以我所見,“率真”即表現為作家追求真實的描繪我自己,思考什么就寫什么,怎么想的就怎么寫出來,如果誰質疑文本描繪的不真實的話,必然是因為他不了解我的真性情,或者怨我文功不精的過,而絕對不可能是因為我有所隱瞞。
郁達夫本人的性情是否是直率的我們不敢武斷地下結論,然而但凡讀過郁達夫早期的自敘傳小說的,都不得不認定他的文筆是直率的。他勇于暴露和剖析自己,哪怕是靈魂中最隱秘的一角。率真作為寫作理念在郁達夫早期小說中得到了最好的展現,逐漸發展為作家郁達夫獨樹一幟的“自敘傳”的創作風格。郁達夫“自敘傳”小說不同于郁達夫的自敘傳,但無論從取材上看——作者的經驗“除了自己的之外,是在另外也并沒有再真切的事情”,還是從創作的理念——即追求真實,棄絕虛偽,或者創作手法一,即不追求曲折的情節和周致的構思,努力剖析內在心理變化和個人情緒流動來看,其小說似均以自敘傳的做法為模子。由此形成了“自敘傳”小說的典型特點。
二、零余者形象的塑造
郁達夫在自敘傳中寫到的:我的這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里過的。眼看到的故國的陸沉,身受到的異鄉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這種對故國陸沉的失望、憂傷乃至作者在異國感受到的屈辱伴隨著直率的無以復加地自我剖析無疑被郁達夫盡數傾吐在他的小說中,用于詮釋彷徨的知識青年的精神困境。成為其筆下典型的“零余者”形象的重要特征。
郁達夫筆下這些“零余者”大都出身于沒落的小資產階級,他們在生活上往往陷入這樣那樣的困境。從教育上看,這些人都接受過較好的高等教育,知識的占有比于他們周圍的一般民眾優勢明顯;而從精神上看,這些人就像是魯迅曾說過的在鐵屋子中醒來的人,他們在黑暗的禁錮中孤獨,憂郁,甚至心靈扭曲,倒不如熟睡中的人們更合于黑暗中的生活。
這是一個缺乏力量的群體,因為缺乏力量,繼而缺乏自信。缺乏自信,就有了自卑的情結。奧地利心理學家A.阿德勒認為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沒有辦法、沒有能力解決一件事時,他表示自己真的無法解決,這便是自卑情結。《茫茫夜》里的于質夫的自卑是在哪里產生的呢?小說的第二部分講到于質夫在動身回國時曾下了一次絕大的決心要“戒煙戒酒戒女色”,要在回國后重新來過,把在國外時身上的惡習原原本本留在國外,而且要用君子之道徹徹底底地洗刷自己的污漬,武裝自己從頭腦到氣質,讓人一望便知自己的變化。這種渴望改變的心思其實是意識到自己的病癥所在渴望自我救治,在這方面,質夫的決心不可謂不大。然而到了上海之后,他的生活卻毫無改變,煙酒非但沒有戒下,反而更加加深了。這要算是一種下決心后的失敗,一再的失敗將使得男主人公認為自己“絕對無法解決這個問題”,自卑情結由此產生了。這種自卑某種程度上甚至會使得于質夫性格分裂,一方面是理想化的“戒煙戒酒戒女色”,品行也得到過鍛煉的完美的自己,一方面是現實化的自卑中的自己。性格分裂的后果便使我們看到圣潔與鄙俗,豪情與猥瑣,正經與變態全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變態、猥瑣、鄙俗是于質夫難以改正的缺點,而于質夫的圣潔、豪情、正經又并非作假。自卑導致的分裂成了零余者們的頑疾,這種具備了突出的特點的頑疾反過來成就了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形象。
三、早期小說的抒情特征
味熟著沉淪之苦的時刻既缺少令人沉醉的春風,也沒有遲桂花的芬芳,充溢郁達夫早期小說當中并代表它們的抒情特征的是“郁式的憂郁”——早期小說中撲面而來的感傷情調。郁達夫曾經在提到自己早期的小說作品時坦誠自己對于“文體”從來不甚注意,而對作品的“情調”用心良苦。“情調”本身分陰晴晦明多種情況,而郁達夫所營造的“情調”卻往往屬于愁苦的、憂傷的那一部分。無論是《沉淪》、《銀灰色的死》、《南遷》(《沉淪》集最初由這三篇組成),還是相繼出現的《茫茫夜》、《懷鄉病者》等,郁達夫早期小說往往使讀者在讀完之后感到的是莫名形狀的憂傷。郁達夫小說讀來是刺激的,使得大批“病中的”青年人感同身受。如作家的處女作《銀灰色的死》當中,“大悲劇的主人公”在銀灰色的月光里,永久的脫離了折磨他的“多事的人間”。而作者的鋪陳創設的背景環境是新年之際。最是那“貧兒富主,一樣多忙的時候”,最是那“街街巷巷的店鋪,都裝飾的同新郎新婦一樣”的年冬節日的歡愉,方才足以映照出漂泊異域的“他”的孤冷寂寥、槁木死灰。縱觀郁氏諸作,孤冷寂寥是其重要格調,隨著對孤冷環境的步步渲染,小說人物內心的迷茫與生活的落魄成為其創作的主旨,繼而生成的苦悶、壓抑以及人物內心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矛盾沖突等成了不可回避的主題。濃濃的感傷情調由此產生也由此彌散開來。
如我們所看到的,為了渲染感傷情調,郁達夫小說中有許多環境描寫。如在《銀灰色的死》當中有“金黃的日球,離開了上野的叢林,已經高掛在海青色的天體中間,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間的多事了。”在這一句環境描寫中,自然的靜謐與人間的多事形成對比,看到這景色的人的態度也很明確,就是向往自然而鄙棄人間的心理。所以郁達夫筆下的環境描寫往往也折射出作家返還自然的心理想法。用環境來煽動情緒,需要作家用文字來喚醒讀者的生活記憶,激發出讀者的想象力以配合文本描繪來形成印象。郁達夫筆下的部分環境描寫雖有雕琢斧鑿痕跡,大體上卻并不違于古人所講的“情景相生”寫作的規律,所謂“興在有意無意之間,比亦不容雕刻。關情者景,自與情相為珀芥也……”而郁達夫抒發的“情”是孤冷寂寥的,所以環境也往往也是以冷色調為主。于是有了《銀灰色之死》中寫燈是“參差不齊的門燈”,“萬門千戶”只投在街上幾處“朦朧的黑影”,電車的路線放出“磷火死的青光”這種陰怖肅殺的環境描寫。
這種環境的孤冷恰是男主人公心境的寫照,銀盆似的月亮也應了小說題目中的“銀灰色”。在此需要格外注意的一點是,郁達夫受盧梭的“返還自然”的思想影響以及其《懺悔錄》中的環境描寫的指教,往往致力于描繪“靜而美”的環境。據此理解“郁達夫版本的”情景相生式的環境描寫,最合適的描述應該是環境的靜與感情上的孤。無論是單從“靜”處理解,還是單從“孤”處理解,都是不能探明作者的思路的。用這樣的眼光去審視郁達夫小說中的環境描寫,我們就會發現“靜”與“孤”在郁達夫筆下從來是合二為一的。即有“孤”才有“靜”,靜與美的環境等于“靜、孤與美”的環境。如《沉淪》開篇的一段環境描寫,環境描寫的靜、孤、美在這段環境描寫中得到最佳展現。寂寞的清幽閑適,如同輕紗似的撫慰著敏感的孤獨者的官能,孕育著對生活的多愁善感。
郁達夫早期小說的另一個浪漫主義抒情特征是結構的散文化。郁達夫小說從不以情節取勝,他未嘗沒有嘗試過鋪設情節。郁達夫的早期小說成功在于他是仰仗自己的才情在寫作。在這些作品里,主人公的名字被作家肆意淡化,于質夫同時是好幾篇小說的主人公,而在某些小說里,主人公僅代以“他”字或者字母“Y”;小說的結構也無一例外的松散,事在人為,仿佛手隨意動,信筆寫成。這種小說的結構在產生之初是遭到不少非議的,的確,這種人物化虛、情節化淡、結構化散的小說創作不合于小說常規。然而小說何必有常規呢?文學何必有常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