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寶的生死愛欲

周越強

《大話西游》1995年上映，二十年來一直受到廣泛的歡迎。電影作為藝術品是對生活的反映，表現在《大話西游》當中的人物關系某種程度上是社會當中真實人際關系的映射。其中有許多人物間關系值得探究。這些關系可以被愛情、友情、上下級關系所統攝。

一、從強盜到取經人

影片一開始，孫悟空被觀音菩薩追殺，表現出尖銳的生死沖突，孫悟空技不如人，被觀音實力碾殺。而觀音菩薩的背后是玉皇大帝，正如她對唐三藏所說的，她不殺孫悟空沒辦法向玉皇大帝交代。在這里，孫悟空就是犯了錯的職場中人，他不能按照老板的意思來完成工作，面臨被辭退的命運。唐三藏出面保護他表現出對自己團隊的愛護，以死作保證是堵上了自己的職業前途，表現出一個次級領導者的責任意識和對手下人的信心。而這個時候的孫悟空是不稱職的，他桀驁不馴，肆無忌憚地表現出對自己上司唐三藏的不滿，放棄保護唐三藏的職責轉而與牛魔王勾結，利用職權之便假公濟私，出賣了集團的利益。此外，還和牛魔王的妹妹、鐵扇公主以及白骨精等多名女性有染，屢屢觸犯取經人不近女色的紀律要求。這樣的員工被裁掉是必然的事情。

而水簾洞里向菩薩懺悔罪愆，自行戴上金箍兒的至尊寶浪子回頭，重新獲得無邊法力。他向唐三藏自我檢討昔日的慎重罪孽，表示要改過自新，專心護衛唐三藏取經，從此與情欲不再有半點瓜葛。并且打敗牛魔王，在唐三藏和紫霞仙子同時遇到危險的時候選擇先救唐三藏，把工作看成最重要的事，把公司的、集體的利益放到首位，受到領導層的歡迎。

至尊寶和豬八戒的關系也表現出典型的特點，豬八戒作為“二哥”，并不安心居于“千年老二”的地位，表現出對老大的嫉妒、消解和反叛之心。《大話西游》的豬八戒除了形貌一成不變的丑之外，比八七版的豬八戒更顯優雅和灑脫。那一句自信滿滿的“豬頭不賣，豬鞭要不要”的吼聲排空了身為豬的自卑。一方面他欺壓老三，囑咐沙僧處理被打暈兩個妖怪，沙僧問為什么他不用做這些低級體力勞動時，豬八戒自信地回答道：“因為我比你強那么一點點”。毫不掩飾的霸道和超出角色本身的自信恰恰體現出豬八戒千年老二的尷尬地位，這種不上不下，既不用提箱子搬行李，也不用被師傅喚來喚去的中間角色，長期淹沒在老大和老三的背影中，于是用一種酸澀的嗓音叨叨不休，尋找自己的存在感。欺壓老三是一個方面，在老大缺席時，對其進行語言壓制又是一方面：論智慧跟武功呢，我一直比他高一點點，可是現在多了一個紫霞仙子，他恐怕比我高一點點了。當沙僧說：“這邊有我嘛”時，豬八戒回答道：“就是因為多了你這個累贅，他才會高我一點點。”如此，打一壓三，老二便站出來了。

這種“老大與老二”之間的關系，也表現在至尊寶的“斧頭幫”強盜集團當中。當春三十娘初來五岳山時，至尊寶剛中了昆侖三圣的七傷拳，傷勢開始發作：首先變斗雞眼，然后耳朵失聰，聽不到聲音，之后聲線失控，說話全部走音，最后五臟六腑爆炸而死。而至尊寶并不承認自己的斗雞眼，狡辯稱自己只是把視力集中到一點以改變以往自己對事物的看法。并大罵二當家造謠自己不行了，想搶他的位子坐。這多少嘲諷了一個實力不濟或者遭遇挫折的大當家對擁有實力或者運勢正旺的手下人的忌憚和領導自信力的喪失。而接下來的劇情安排恰恰是春三十娘由于機緣巧合選擇了二當家做自己的臥底，不啻引發了更多的聯想。

二、從相斗相殺到姐妹情深

《大話西游》當中展示了兩對姐妹之間的關系：白晶晶和春三十娘是一對師姐妹，紫霞和青霞是一對親姐妹。白晶晶和春三十娘雖然同拜盤絲大師為師，卻斗個不停。“一個和尚提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的道理被她們兩個姐妹改編成了“一個和尚有水喝，兩個和尚沒水喝”的新道理。“抬水”表示合作，而這兩個姐妹之間矛盾尖銳，拒絕與對方分享任何東西。她們先后來到五岳山，卻有著不同的目的，春三十娘單純為了唐僧肉而來，而白晶晶卻心想著與孫悟空再續前緣。所以當她們面臨如何處置至尊寶時便出現了分歧，雙方都開始想致對方于死地，形式上的聯盟瞬間崩塌。而這一對姐妹又總被安排面對同樣的敵人，所以影片上半部的最后，春三十年為了救兒子，白晶晶為了救至尊寶，她們再次聯手，雙雙死在牛魔王的手下。在整部影片的最后，她們轉世做了同一個男人的老婆，姐妹終于齊心做一件事，結束了持續幾百年的惡斗。

與之相似，紫霞和青霞兩姐妹也是斗個不停。并且因為前世斗得太厲害而被佛祖干預，扭在了一起做神燈里的燈芯，可惜恩怨不僅沒有因此化解，反而斗得更厲害了。然而在影片的最后，紫霞仙子主動與青霞和解，向牛魔王提出放掉青霞作為同意結婚的條件，青霞被感動，也決心要從牛魔王手里拯救紫霞。“我只有你這一個姐姐”，“我也只有你這一個妹妹”，兩個斗了幾生幾世的人在面對更為強大的外來敵人時，終于發現誰也不想真的害掉誰，終于選擇姐妹姐妹霓墻，共御外辱。累世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

這兩對姐妹之斗，映射出了女人之間的斗爭。張愛玲早就認識到，女人對女人動起手來，比男人更可怕。白晶晶與春三十娘、紫霞與青霞之間的的相恨相殺正還原了這種可怕的爭斗，而影片演繹的恩怨的最終化解，傳達出一種美好的期許。

三、從瞎子到紫霞仙子

至尊寶作為主角和劇中許多男女都有情感上的聯系。除了電影主要刻畫的“至尊寶與白晶晶”以及“至尊寶和紫霞仙子”兩段感情之外。“至尊寶和鐵扇公主”、“至尊寶和牛魔王的妹妹”、“至尊寶和青霞”乃至“至尊寶和春三十娘”、“至尊寶和瞎子”都是能夠單獨提出來分析的情感樣本。

從相貌上看，瞎子和二當家一樣面目猙獰，是個純爺們。但他的配音卻是女性化的，而且偷看大家洗澡，是一個男同性戀者。當他發現幫主開始對白晶晶感興趣時，難過的捶首頓足，當白晶晶和春三十娘要抓至尊寶，瞎子帶頭大喊：“快跑啊，幫主！”說完拿著斧頭砍向妖怪，這種舉動，無論是出于對至尊寶的傾慕還是出對于幫主的忠心，都是有著感人的力量的。尤其是當以二當家為代表的眾兄弟都已經放棄抵抗，開始裝死時。當瞎子看到至尊寶被白晶晶和春三十娘圍毆，他又跳起來向妖怪砍去。以至于被白晶晶拋向屋頂，幾乎墜地而死時，這種感情被擴大到無以復加。“我一輩子都是個瞎子，我最有眼光就是跟著幫主。”這時，至尊寶只能一聲聲回答著：“我知道，我知道……”當最后大家發現瞎子和大家一樣也是裝死時，并不會質疑他的忠心和他對至尊寶的情分，反而為這樣一個角色繼續存活而感到輕松愉快。

這種小人物的感情連同至尊寶和甚至包括白晶晶在內的所有女人的感情，都會被遺忘，一切都會被“至尊寶和紫霞”的愛情所掩蓋。小人物的感情不受觀眾注意，白晶晶也會隨著紫霞出現成為過去。細心的觀眾會發現，“曾經有一份美好的感情擺在我面前，我卻沒有珍惜”的表達只是一個謊言——美好的感情之發生在當下——發生在城樓上夕陽武士與持劍女子擁抱的瞬間，然后將永遠消失，只有死亡能將其定格。

在這些人物關系當中，有一個明顯的核心人物那就是至尊寶。他一方面擁有主角光環，是電影最核心的人物，左右的角色都圍繞著他轉，所有的人際關系都表現出和他直接或者間接的聯系，劇情就是他的心情。另一方面，所有身邊的人都喜歡他、愛他、支持他或者需要而不得不拉攏他，不管你屬于你是神仙、妖怪，不管你是正面角色、反面角色，重要角色還是無關緊要的角色。這種安排在2015年夏天走火的《花千骨》當中也有所展現，長留上仙白子畫、異朽閣主東方或卿、妖魔之王殺阡陌還是西蜀皇子孟玄朗都對花千骨喜愛有加，不僅如此，花千骨還獨得天寵，一來誤打誤撞做了此前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才可能做的蜀山掌門，二來還獨與性格乖張的洪荒之力載體“小月”交好，被動得到了幾大絕世高手朝思暮想、主動追求而不得的洪荒之力。另外在金庸小說《鹿鼎記》當中，韋小寶也是與之相似的一個幸運兒，康熙朝廷、天地會以及神龍教三大陣容之間勢如水火，偏偏韋小寶可以信步其間而游刃有余，神龍教主、天地會香木堂堂主、皇上的好朋友和清朝駙馬爺，這些角色當中任何一個都有足夠分量，韋小寶全幸運的全做了甚至是同時做了。像至尊寶、花千骨和韋小寶這樣的角色現實當中很暗找到，然而卻成為許多人的幻想。每個人都渴望關注和關愛，人見人愛的理想便是這種心理的極端顯現。雖然這種理想總難實現，但是不妨礙大家在藝術世界里做一次至尊寶，哪怕從電影世界走出時便有難以承受的暫時告別理想回歸真實的失落，總想再回味，總想再討論。“過把癮就死”也不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