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林
1958年以前,我家在楊柳青曹家胡同,那里有我太多的兒時記憶。那是一個大門朝西的套院。前院住兩家,西邊是蔣奶奶,好像是一個孤老太,放賬為生,會用香煙盒里面的錫紙做成高腳杯,逗孩子們玩兒。東邊是一李姓的大家子,孩子很多。孩子里面,老大喚作老寬,下面依次是二寬,金海,金河,金水,江河湖海的直到小九小十,一水兒的男丁。老寬媳婦生孩子時,不是九兒就是老疙瘩還在李大娘的肚子里。我家在里院,從二道門子進到院子里,對面是東廂房,左手是三間北房。上高臺階進去是過堂屋,這是做飯的地方,兩邊的屋子住人。西邊一間的外邊,有一個放雜物的小棚子,東邊一間和東廂房之間的夾道是簡陋的露天廁所。院子南墻有一個門,總是上著鎖。
曹家胡同南北走向,不長,按現在的說法,100米左右吧。向南出胡同口,是前街,也叫估衣街,東邊路北是供銷合作社。鄰居李大爺是個小販,雅一點兒的稱謂叫貨郎,他經常讓我們這些孩子幫他去供銷社買“八件”(一種點心),酬勞是一塊水果糖。李大爺自己不去買,因為供銷社的人知道他投機倒把,不賣給他。李大爺用扁擔挑著點心和一些日用品,一路向北,過了后河(子牙河),到北岸的大柳灘一帶去叫賣。想想挺有意思,李大爺一條扁擔兩條腿,倒騰些個針頭線腦大小八件,居然撫養了快一個班的孩子,我們這會兒,就一個還這么費勁。從供銷社再往東走,路南就是有名的石家大院,里面勾欄雕棟,亭臺樓閣,氣派非凡。
那時候楊柳青沒有自來水,吃的水用的水都是前河(南運河)的。有人挑水為業,挑著兩個木頭的大水筲,給各家送水。送來的水黃黃的,倒在咱家的一個大荷花缸里,攪入明礬,待水里的泥沙雜質變成絮子沉到缸底,再取用上面的清水。挑水的那條路我走過,是極窄的一條巷子,從前街通到前河。冬天時滴水成冰,路面上踩出了一個個滑溜溜的冰包,空身走路尚且不易,挑水的艱難可想而知。挑水艱難,是為了生計。花錢買水,用著自然省細。逢到天下大雨,大人們把能盛水的盆子水桶都拿出來,放在屋檐下接水,有了這白來的水,就能奢侈一把了。
我母親活著時,常跟我講起在楊柳青時的兩件事,一是肥蘆雞,一是龍燈會。有個做燒雞的老大爺,知道我們家吃得起,每每在吃飯的時候,就在大門外大聲吆喝“肥蘆雞”。我那時三四歲,聽到吆喝就會跑出去,胸前抱著一個大燒雞回來,弄得衣服上盡是油。這是肥蘆雞。再說龍燈會,應該是春天的什么時候,我跑丟了,全家亂了營。那時“拍花子”的事情時有發生,孩子找不著,可把我母親急壞了。找來找去,聽人說我跟著耍龍燈的跑了,我母親就去追。隔著河,看見我穿著一個紫花棉襖,在河南的大堤上跑,就什么也不顧了。我母親沒有從東邊大橋上過河,而是踩著快要化沒了的冰,跑過河去。我母親抱起我時,我嘴里還在喊,我看龍燈會,我看龍燈會。
有幾個地名,還有些印象。褲衩街,是向南走出胡同西邊不遠的地方,大人們讓我到這買肉,一般是兩毛錢的肥瘦。喬家疙瘩,是二姨家住的地方,在大寺胡同附近的小巷子里。三不管兒,好像是在后街,那里有一個露天的說書場子,一到收錢的時候,我就會跑掉。還有南營盤,鈴鐺閣(讀,搞),大操場,幸福里等。
向北出曹家胡同,是后街,也叫豬市大街。往東走不遠,路北,是有名的楊柳青鎮第一完全小學,初級小學和高級小學合為一校,人稱“一完小”。如果有人問起在哪里上學,回答“一完小”,那是很牛的。四年初小,兩年高小,畢了業就是文化人,社會的認可度,與現在的學士、碩士大體相當。那個時候,尊師重教蔚然成風,老師敬業,不打學生,學生聽話,不知道考試作弊。好的習慣一經養成,也不太容易改變,從中學到大學,從考研到考級,從拱豬到刷帖子認生僻字,我是“Never ever”作弊。一完小的校址,原來是個藥王廟,不知供的是哪位神仙。小時候經常聽老五子姨講鬼怪故事,心里對鬼怪神靈頗為敬畏。有一天去上學,天還不大亮,正趕上下大霧,我一個人走在后街,看見前面影影綽綽的有個人影,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我停他就不動,莫非是廟里的鬼出來了?想到這里,我轉身就逃,回家暫避一時。
說到老五子姨,她是河南的(這河南不是那河南省,是楊柳青南運河的河南),家里請她來照看我最小的妹妹,兼做些家務。我這個最小的妹妹男女統一排行第五,乳名老五子,所以管這個阿姨叫老五子姨,我的迷信思想,多是她灌輸的。比如小孩兒不要在河邊走,淹死鬼會把小孩兒拉到水里,所以淹死,它好自己托生。又如后河(子牙河)里有一條龍道 ,深不見底,直通大海,沒有人能游的過龍道,淹死的人也找不到尸首。她講過一個故事,細節已經不記得了,大意是一個人做了什么壞事,大長蟲(蛇)找他來報仇。那人躲到水缸里,讓媳婦蓋好蓋子。大長蟲來了找不到人,就圍著水缸轉了幾圈走了。過后他媳婦打開缸蓋,你猜怎么樣,缸里沒有人,只剩半缸血水,嚇得我立刻睡著了。
有一次,二姨家的振辰表哥帶著我去河北的大柳灘逮蟈蟈。盛夏時節,天氣悶熱,蟈蟈躲在濃密的豆棵子里叫,能聞其聲,難覓其蹤。好容易看見一個,待欲動手,它卻一轱轆滾到下面,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和振辰哥在豆地和柳樹趟子之間走來走去,突然看見前面不太遠的地方,有一紅衣女子,背對我們,也許是坐,要么就是跪在那里,一動不動。那女子的前面,赫然矗立著幾個墳頭。剎那間,世界靜了下來,我只覺得頭皮發麻,兩腿僵直,心中暗忖,如果鬼叫我的名字,千萬不能答應,不然我的魂就沒了。振辰哥也沒有見過這個場面,不過到底大我幾歲,他一聲不吭撒丫子就跑。等他跑出了好遠,羊群效應才讓我的兩條腿恢復了功能,我也拼命地跑了起來。此次河北之行,出師不利,不僅無所斬獲,而且被鬼嚇得夠嗆,究其原因,是被迷信思想害的。直到長大成人,學習唯物辯證法和自然辯證法,成了一名無神論者,我才勇敢起來,不怎么怕鬼了。看來一個人小時候接受什么教育,對其一生的成長,會有極大的影響。孟母三遷擇鄰而居,顯示的不僅是培養后代的智慧,更是護衛子女義無反顧的決絕。如今,對于改善孩子的成長環境,人們大都心有余而錢不足,莫說三遷,一遷也得掂量再三。學習孟母,主要還是領會精神,狠抓落實之類不提也罷。
在楊柳青上小學時,我有一個好朋友,叫林文祥。他自己用木頭做了一把大刀,讓我十分羨慕。他家好像是滄州什么地方的,那里民風尚武,隨便一個人都能來個小開門,一把糞叉子也能耍弄幾下。春天時,農業社收購青草喂牲口,林文祥就約上我們幾個同學去野地里打草。路邊溝沿,剛剛長出來的蘆葦,就是葦子,剛比黑板擦高些,牲口最喜歡吃。打的草主要是葦子,一背筐葦子大約十來斤,能賣兩三毛錢。我們還一起撿過馬糞,背著個筐,拎個糞叉,跟著馬車跑。看到馬要有動作了,就得手疾眼快下家伙,手慢無。農業社也收馬糞,多少錢一筐實在是沒有印象了。
那時候有一個活動,叫“除四害”,是要消滅四種有害的動物,它們是蚊子、蒼蠅、老鼠和麻雀,因為它們危害人民的身體健康又糟耗糧食。記得老師帶著我們到河南一個曬大糞干的場地,在那里挖蠅蛹。學生們把筷子一劈兩開,中間夾個小棍當鑷子,把找到的蠅蛹夾到小瓶子里。一場戰斗下來,清點戰果,你三十他五十,表彰先進,激勵落后,再集中蠅蛹以火焚之,最后大家在燒雞毛的氣味中凱旋。老鼠和麻雀的指標,應該沒有分配到我們初級小學這里,那是哥哥姐姐們的事兒,以麻雀腿和老鼠尾巴的數量計算成績,兩個麻雀腿等于一只麻雀,一條老鼠尾巴代表一只老鼠。似乎有這種情況,有人為了完成任務,把一條鼠尾剪斷,冒充兩只,可見弄虛作假的風氣并非自今日始,只是于今為烈。
楊柳青往東有個地方叫曹莊子,種了很多水稻。秋天時,學校組織我們去那里撿稻穗,為的是培養學生的勞動觀點,促進學生德智體全面發展。一兩百個孩子,在三四個老師的帶領下,徒步15華里,撒開在水網密布的稻田里撿稻穗,再收攏隊伍,原路返回,七八個小時連走帶喊,想想這些老師是夠有擔待的。走出校門,孩子們當然高興,藍天白云麗日和風,公路上車水馬龍,鐵路上火車轟鳴,腳下水洼里的小魚小蟹,身邊草叢里的螞蚱油葫蘆,都讓孩子們感到新奇和向往。勞動體驗了生活,走路磨煉了意志,這些都有益于孩子的健康成長。
記得有一年深秋,學校組織我們去小沙沃拔蘿卜。帶隊的老師是個女的,我們的班主任,姓楊,叫楊世珍。臨要收工,社員說怕下霜凍了蘿卜,于是楊老師招呼大家把一堆堆的蘿卜用蘿卜纓子苫上。天已經很晚了,我們把所有的蘿卜苫好后,才踏上歸程。朦朧的月光下,一群十來歲的孩子,拖拖沓沓地走在小路上,又冷又餓,早已邁不動腿。楊老師背起走不動的孩子,拉扯著大家一起走。那是怎樣的一個情景啊,一群孩子,三三兩兩的互相攙扶著,簇擁著一個背著孩子的老師,影影綽綽,絡繹而行。師生情同母子,同走一段難忘的人生歷程。老師的背影,被淚水模糊了,卻永遠刻在了我的心上。
楊柳青,是我兒時生活的地方。四年級時,老師教了一首歌。歌是這樣唱的:子牙河水村村轉,運河兩岸有我家,楊樹高高垂柳細,可愛的家鄉楊柳青。啊,楊柳青,可愛的家鄉,伴隨著祖國人民,躍進在社會主義康莊大道上。到今天,那樸素的旋律還在我的腦海里回響,帶我親近家鄉的運河,家鄉的楊柳,讓我想起兒時的玩伴和可親可敬的老師。啊,楊柳青,這鄉情這親情會伴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