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倩
摘要:當前中國正處于社會轉型期,農村治理理論順應文化發展的歷史規律和傳承邏輯不斷與時俱進。農村社會“傳統—現代”二元分張的治理模式給農村帶來進步的同時也帶來了種種矛盾與糾紛:現代傳媒喚醒了民眾的公民意識卻也造成基層政權的合法性危機,農村的法治化建設提升了人們法律修養的同時卻導致村莊治理的無序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改善農民物質生活條件的同時造成農村社會價值的缺位。因此,必須在尊重歷史和傳統的基礎上,構建傳統與現代和諧共生、相助相長的基層善治模式。
關鍵詞:農村 治理 轉型 困境
伴隨著中國近百年的改革開放和日益加快的現代化進程,中國農村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變化。各種現代理念、自上而下的制度安排及市場經濟在內的現代性因素持續作用于農村,現代化這把“雙刃劍”給人們的生產和生活帶來了巨大改善的同時,也讓農村的種種矛盾糾紛越來越復雜。開放多元的鄉村社會使傳統威權型政府的合法性基礎日益消解,自上而下的法律和制度安排在缺乏本土資源支撐的情況下越來越難以為繼,傳統文化和地方信仰被嚴重擠壓而再難有生存空間等等。我們不得不承認,現在農民的生活條件好了,但是當代農村社會面臨的問題并不比當年生活條件艱苦時的問題少。
一、現代傳媒進村——公民意識的覺醒和基層政權的合法性危機
手機、電腦、有線電視等現代傳播媒介在農村的普及正逐漸改變農村居民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并為他們的日常生活并注入新的內容。對于接觸新媒體的農民來說,網絡開始呈獻給他們一個完全不同于農村生活的新世界:帶有強烈消費主義的廣告和時尚進入村民的視野并潛移默化的改變著人們的消費結構和消費習慣;富有娛樂性質的各種電子游戲和影視節目使村民的閑暇生活更加多姿多彩;全面精準的大數據和及時便捷的信息渠道為村民了解經濟行情和尋找銷售渠道提供了有利條件。現代傳播工具的普及使農民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為長期以來缺乏變化和革新的農村地區注入了具有時代內涵的東西,為推動農民公民意識的覺醒和真正實現從“臣民”向“公民”的角色轉變提供了契機。
互聯網的到來可以說為農民提供了一部無與倫比的現代化百科全書,一方面農民只要有意愿都可以完成公民常識的自我教育,另一方面也為身處熟人社會的村民提供了表達自己利益訴求的言論平臺和監督政府的有力武器。村民可以通過市長熱線,12315,政務直通車,官方微博、書記信箱,省長信箱,市長信箱等等各種網絡渠道對身邊的違法亂紀現象進行匿名舉報并要求處理。調研過程中一位村干部的話印證了農民對心理安全的需求狀況:“現在的農民不光人身財產要有安全感,因為現在經濟發達,家家都條件變好了,不僅經濟上、人身上要有安全感,心理上也要有安全感,也就是說農民睡覺要睡踏實。從公安部門也好政府部門也好,某種程度村干部就要幫農民看好他的家”。只有當農民從人身到心理都感到安全且事實上是安全的時候,農民才會對基層政府產生政治學中所說的合法性認同。
互聯網為農村地區的發展注入了現代化的新鮮血液,開放多元的現代傳播媒介為人們帶來了現代民主自由思想,這就使得傳統威權型治理模式開始受到巨大的挑戰。雖然當前我國媒體的所有權、高層管理和商業化活動依然由政府掌控,對政府、政黨和國內政治的報道也基本上以官方信息為主,但現代媒體注入開放性和無結構性等特征,相較于傳統紙媒等更可能造成政府負面消息和不實消息的傳播。人們可以透過網絡和媒體了解現行政府的運作狀況,政府的行為越來越透明地處于人們地監督之中;人們可以將當下的基層治理與國外先進的治理理念和模式進行對比,農村治理中民主思想的缺血和治理模式的不完善進一步暴露在農民的視野中。調研中一位鄉鎮干部用五句順口溜形象地描繪出農民對于基層干部的心態:“有吃有喝不找你,不偷不搶不怕你,外出打工不理你,不給解決就罵你,解決不好就告你”。隨著現代傳媒的發展和民主建設的推進,農民的集權意識和官本位思想日漸式微,上訪現象逐漸增多,人們不再容忍無效率的治理和制度安排,開始爭取自己的權力,爭取民主決策,近幾年頻頻出現的基層腐敗案件也使得基層政府面臨嚴重的合法性危機。
新媒體自下而上的運營結構使它受到并倚重廣大受眾的監督,一方面調動了農民的參與政治的積極性,另一方面又使它更利于負面政府信息的傳播(包括不實消息),形成“媒體抑郁論”的政治傳播效果,從而損害基層政權的合法性地位。一些“無道德的個人”抓住政府害怕媒體的“軟肋”,對政府期望值不斷增加,提出種種不合理要求,動不動就要求巨額賠款、聚眾“鬧事”,形成了以牟利為目的的“牟利型上訪群體”。可見,在現代傳媒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農民的政治知識、態度和政治行為,在農村基層治理中越來越具備“第四種權力”的態勢。
二、法律進村——法律水平的提高和村莊秩序的喪失
在農村現代化進程中,面對日益復雜的局勢,鄉土社會那一套“長老統治”、“無訴厭訟”的秩序形態逐漸難以維系,在改革開放三十多年的今天,中國的農民更多的是捆綁在市場上而不是捆綁在土地上,這就使得國家對農民的直接控制力進一步減弱。在這樣的狀況下,就需要法律作為一種中間力量進入農村,承擔起重建鄉村秩序和實現鄉村治理的重要任務。至2015年底“六五”普法結束,農民的法律意識和法律水平總體提高,法律進一步滲透到農村生活的方方面面,有力地促進了農村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在X村,隨機抽取100名村民,說出他們知道的一部國家法律名稱,63%的村民可以回答出一部以上法律名稱,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村民選舉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等。雖然說出名稱并不代表村民了解這些法律的具體內容,但至少說明人們的法律意識已經大幅度提升,對法律的態度已經由“拒斥”逐漸走向“親和”。
然而,法律作為一種外來的官方意識形態嚴重擠壓傳統的村莊秩序,往往使傳統文化難再有生存空間,相關的法律規范卻又不夠完善,漏洞百出,致使村莊秩序難以為繼。在X村,雖然整體上農民的法律意識有了明顯提高,但問題仍然很多:輕法意識、畏法意識、無訟意識等仍然廣泛存在于人們的頭腦當中。案例:在X村隨機抽取50名村民進行提問,“如果自己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時,您會選擇法律途徑解決還是私下采取非法律途徑解決?”。經調查,36名村民出于精力和財力兩方面的考慮,傾向于請干部出面解決或私了等非法律途徑,14名分村民表示愿意采取打官司等法律方式解決,且經深入訪談發現,這一部分人往往在相關部門有一定的“關系”。然而在問及最終的處理結果時,44名村民表示對打官司這一法律解決方式的滿意度更高,4名村民表示說不清,僅2名村民表示干部解決和私了等非法律方式解決的滿意度更滿意。結果顯示,法律在農村糾紛解決中已經受到了人們的重視,但農民在糾紛解決成本和結果上仍存在矛盾心理。這種矛盾心理直接反映了農民解決糾紛的法律機制困境,反映了農民在傳統解決方式低廉的訴訟成本和國家法律公正的審判結果之間的選擇傾向。當現代的法律制度與農村鄉風民俗發生沖突時,沒有道德和價值支撐的法律系統容易失效,司法實踐和近幾年頻頻爆發的農村群體性事件也一再證明,傳統規范在維持存貨村莊秩序中有其獨特的地位和影響。
自上而下強行輸入鄉村的官方意識在農村場域缺乏操作性很難真正觸及鄉民的頭腦,更不會改變他們的行為方式。科斯曾說,任何一種制度都不是完美的,都是在實踐中通過對主體制度不斷地進行修補得以完善的。換言之,法律這一純粹的外來制度如果沒有與農村本土資源的結合,是難以在農村生長起來的。在當地有一句順口溜:“鄉里一開會,全是黑社會”,生動而形象的反映出依法治村下的社會事實和“惡人治村”的社會風氣。經了解,當地鄉鎮一級在任用村干部時傾向于一些地痞流氓,原因在于這些人能“不擇斷手”鎮壓住鬧事的農民,順利完成鄉里下達的各種任務指標。種種現象表明,缺乏本土文化支撐的農村法治化進程,不僅使政府產生了高額的治理成本,嚴重損害了基層政權在農村社會的合法性,而且使農村社會走向文化斷層期和實用主義的惡性循環中,極易導致農村社會的失序。
三、市場進村——生活條件的改善和社會價值的缺位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選擇了以市場經濟推動現代化的制度安排,農村的半自然經濟逐漸解體,村民的生活日漸卷入到市場經濟的大潮,農民的收入水平顯著提高,生活條件明顯改善。在當地,住房庭院是農村內部衡量財富與地位的外顯標志,雖然“以錢生錢”的投資渠道已經相對增多,但農民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依然活躍在人們的頭腦中,人們努力掙錢的一個重要目的是為了建樓房,如果哪家是舊式平房,兒子娶媳婦將變得很困難。近幾年,伴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人們的住房條件逐年改善。2000年前后Y村掀起建新式樓房的熱潮,至今全村80%以上住房已翻新為二層式樓房,總造價在7-10萬,5%為三層式樓房,總造價為10—15萬元。且近幾年,隨著農村年輕一代到城市打工的增多和市區房價的不斷上漲,中等以上收入水平的家庭一般都會為子女在市區或城區購買商品房,住房環境的改善從一個側面印證了市場經濟背景下農民生活條件的大幅度提升。
然而,市場經濟對于農村社會的發展來說是一把雙刃劍,它在改善人們物質生活條件的同時,卻使得農村的傳統社會價值被徹底顛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理性化,村莊呈現“碎樣化”、“無序化”的結構性特征。梁簌溟先生稱中國社會為倫理本位的社會,費孝通先生說是中國社會是“差序格局”的社會。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即中國傳統社會注重的是道德本位,而不是能力本位。家庭結構穩定,鄰里互助和睦,遇到重大活動村莊內部也是群策群力。親情關系重于物質利益關系,傳宗接代的人倫理念是農民最根本的生命意義,是他們的人生目標和最為深沉的生活動力。而市場經濟在農村的迅速發展,滌蕩著農村傳統價值觀,使得農村發生了一場以人生意義定義的變化為基礎的價值之變。在市場經濟利益至上的原則下,農民之間的聯系擺脫了道德義務的束縛而首先是物質利益關系。農民之間的互助除婚喪嫁娶仍以宗族關系維系著互助形式外,都必須按照市場化的原則,采取貨幣交換形式。兄弟關系日漸疏遠,養老問題日益嚴重,鄰居親友開始有選擇的走動,農民將自己有限的資源更多地用于投資那些可以帶來經濟回報的人際關系而不是由血緣和地緣關系決定的人際關系之中。評價一個人最主要的依據已經不再是道德修養,而是依據其經濟活動能力。在現代市場經濟的利益文化沖擊下,傳統的傳宗接代觀念和地方信仰逐步與迷信、愚昧、落后、不理性等負面價值劃傷等號。
農民的本體性價值是農民生存和奮斗的精神支柱,一旦農民的本體性價值缺位,社會性價值的追求就會失去方向和底線。因此,在調研地我們看到了各種前所未有、不可理喻的事情,比如喪心病狂的虐待父母、地下賭博的泛濫、攀比成風的婚俗生態、村干部的貪腐成風等等。案例:Z村因有唐代宰相蘇味道墓而在美麗鄉村建設過程中獲縣級撥款共計1050萬元,以弘揚歷史文化,打造全國名村為目標,打造了富強路特色仿古一條街、制作標志性雕像、搭建特色瓜果長廊、美化墻體等工程。巨大的蛋糕面前,理性算計的村干部分為了撈取更多的經濟好處和名利好處,在成文制度的約束下,用各種手段買通村民以謀取私利。而理性算計的村民僅僅期待村干部給自己更大的個人好處,而對于村干部的各種徇私行為視而不見。最終因所有人都缺乏對村莊共同利益的關切,村莊秩序難以維持,村內派系斗爭不斷,村莊公益受損。在經濟利益面前,理性算計的村民在民主的邏輯下選擇了一個非理性的結果。
辯證地來看,我們不能站在傳統倫理道德的制高點否定市場經濟的利益至上原則,但是同樣也不能從傳統倫理萬能的倫理烏托邦走向市場萬能的市場烏托邦。即便在市場經濟發達的歐美和日韓,市場也有其有限的一面。在美國,各州和地方政府給予農民的稅收減免和補貼已經遠遠超過美國在其他經濟發展項目上的總支出。在韓國,若沒有政府的保護和補貼,就沒有韓國農民相當于城市居民90%的收入。市場經濟的發展對于農村地區的建設固然重要,但市場絕不是萬能的,農村的發展也決不能走簡單市場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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