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達娃
現(xiàn)在很少能聽見那首唱得很遲鈍、淳樸的秘魯民歌《山鷹》。我在自己的錄音帶里保存了下來。每次播放出來,我眼前便看見高原的山谷,亂石縫里躥出的羊群,山腳下被分割成小塊的田地,稀疏的莊稼,溪水邊的水磨房,石頭砌成的低矮的農(nóng)舍,負重的山民,系在牛頸上的銅鈴,寂寞的小旋風,耀眼的陽光。
這些景致并非在秘魯安第斯山脈下的中部高原,而是在西藏南部的帕布乃岡山區(qū)。我記不清是夢中見過還是親身去過。記不清了,我去過的地方太多。
直到后來某一天我真正來到帕布乃岡山區(qū),才知道存留在我記憶中的帕布乃岡只是一幅康斯太勃筆下的十九世紀優(yōu)美的田園風景畫。
雖然還是寧靜的山區(qū),但這里的人們正悄悄享受著現(xiàn)代化的生活。這里有座小型民航站,每星期有五班直升機定期開往城里。附近有一座太陽能發(fā)電站。在哲魯村口自動加油站旁的一家小餐廳里,與我同桌的是一位喋喋不休的大胡子,他是城里一家名氣很大的“喜馬拉雅運輸公司”的董事長,在全西藏第一個擁有德國進口的大型集裝箱車隊。我去訪問當?shù)匾患业靥簭S時,里面的設計人員正使用電腦程序設計圖案。地面衛(wèi)星接收站播放著五個頻道,每天向觀眾提供三十八小時的電視節(jié)目。
不管現(xiàn)代的物質文明怎樣迫使人們從傳統(tǒng)的觀念意識中解放出來,帕布乃岡山區(qū)的人們,自身總還殘留著某種古老的表達方式:獲得農(nóng)業(yè)博士學位的村長與我交談時,嘴里不時抽著冷氣,用舌頭彈出“啰啰”的謙卑的應聲。人們有事相求時,照樣豎起拇指搖晃著,一連吐出七八個“咕嘰咕嘰”的哀求。一些老人對待遠方的城里人,仍舊脫下帽子捧在懷中站到一旁表示真誠的敬意。雖然多年前國家早已統(tǒng)一了計量法,這里的人們表示長度時還是伸直一條胳膊,另一只手掌橫砍在胳膊的手腕、小臂、肘部直到肩膀上。
桑杰達普活佛快要死了,他是扎妥寺的第二十三位轉世活佛。高齡九十八歲。在他之后,將不再會轉世繼位。我想為此寫篇專題報道。我和他以前有過交道。全世界最深奧和玄秘之一的西藏喇嘛教(包括各教派)在沒有了轉世繼位制度從而不再有大大小小的宗教領袖以后,也許便走向了它的末日。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支配著意識,我說。
扎妥·桑杰達普活佛搖搖頭,表示否認我的觀點。他的瞳孔正慢慢擴散。
“香巴拉,”他嚅動嘴唇,“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
根據(jù)古老的經(jīng)書記載,北方有個“人間凈土”的理想國——香巴拉。據(jù)說天上瑜伽密教起源于此,這里第一個國王索查德那普在這里受過釋迦牟尼的教誨,后來弘傳密教《時輪金剛法》。記載上說,在某一天,香巴拉這個雪山環(huán)抱的國家將要發(fā)生一場大戰(zhàn)。“你率領十二天師,在天兵神將中,你永不回頭,騎馬馳騁。你把長矛擲向哈魯太蒙的前胸,擲向那反對香巴拉的群魔之首,魔鬼也隨之全部除凈。”這是《香巴拉誓言》中對最后一位國王神武輪王贊美的描寫。扎妥·桑杰達普有一次跟我說起過這場戰(zhàn)爭。他說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惡戰(zhàn),妖魔被消滅后,甘丹寺里宗①墓將自動打開,再次傳布釋迦牟尼的教義,將進行一千年。隨后,將發(fā)生風災、火災,最后洪水淹沒整個世界。在世界末日到來時,總會有一些幸存的人被神祇救出天宮。于是當世界再次形成時,宗教又隨之興起。
扎妥·桑杰達普躺在床上,他進入幻覺狀態(tài),跟眼前看不見的什么人在說話:“當你翻過喀降雪山,站在蓮花生大師的掌紋中間,不要追求,不要尋找。在祈禱中領悟,在領悟中獲得幻象。在縱橫交錯的掌紋里,只有一條是通往人間凈土的生存之路。”
我恍惚看見蓮花生離開人世時,天上飛來了一輛戰(zhàn)車,他在兩位仙女的陪伴下登上戰(zhàn)車,向遙遠的南方凌空駛去。
“兩個康巴地區(qū)的年輕人,他們去找通往香巴拉的路了。”活佛說。
我疲憊地看著他。
“你要說的是,在一九八四年,這里來了兩個康巴人,一男一女?”我問。
他點點頭。
“男的在這里受了傷?”我又問。
“你也知道這件事。”活佛說。
扎妥·桑杰達普活佛閉上眼,斷斷續(xù)續(xù)回憶起當年那兩個年輕人來到帕布乃岡山區(qū)的事,他講起那兩個人告訴他一路上的事。我聽出扎妥活佛是在背誦我虛構的一篇小說。這篇小說我給誰都沒有看過,寫完鎖進了箱里。他幾乎是在逐字逐句地背誦,地點是一路上直到帕布乃岡一個叫甲的村莊。時間是一九八四年。人物一男一女。這篇小說沒給別人看的原因就是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主人公要去什么地方。經(jīng)活佛點明我現(xiàn)在才清楚。唯一不同的一點是結尾時主人公是坐在酒店里有一位老人指路。我沒寫老人指的是什么路,當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而扎妥活佛說是在他的房子里給那兩人指的路,但這里還有一個巧合,即老人與活佛都談起過關于蓮花生的掌紋。
最后,其他人進屋來圍在活佛身邊,活佛眼睛半睜,漸漸進入了失去知覺和思想的狀態(tài)。
我研究過一點臨終術,根據(jù)有關經(jīng)書的敘述,從活佛臉上的光澤和瞳孔擴散的度數(shù)看,他正開始進入死與再生之間的第三個階段。這中間共有七個階段,每一階段又細分為七階段,據(jù)說四十九天的祈禱祭祀便是表示七乘七的再生過程。
有人開始準備后事了。扎妥活佛將被火葬,我知道有人想拾到活佛的舍利作為永久的收藏和紀念。
與扎妥·桑杰達普訣別后,我在回家的路上開始考慮有關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機問題:“一篇作品就像一場白日夢一樣,是幼年時曾做過的游戲的繼續(xù),也是它的替代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純粹的精神的無意活動……在不受理性的任何控制,又沒有任何美學或道德的成見時,思想的自由活動。”(安德烈·布勒東)“是某種感覺的需要,那就是感覺到人與世界的關系中,我們是本質的。”(讓-保爾·薩特)還有一種罕見的事實,即客觀事物的物象通過意念的力量成為生物感應信息傳遞到作者大腦,像一部啟示錄。我曾在同一時刻記錄下了兩個康巴人來到帕布乃岡的經(jīng)過。之所以對后來的事不甚明了,定是某個信息發(fā)生了紊亂。
回到家,我打開貼有“可愛的棄兒”題辭的箱子蓋。里面整齊地排列著上百只牛皮紙袋,我所有不被發(fā)表或我不愿發(fā)表的作品都存在里面。我取出一個編碼是840720的紙袋,里面是一個短篇小說,還沒有取名。下面是這篇小說的原文:
婛趕著她的二十幾只羊下山的時候,站在半山腰。她看見山腳底下那一條寬闊蜿蜒、礫石累累的枯干的河床上有個螞蟻般的小黑點在緩緩移動。她辨認出那是一個男人,正朝她家的方向走來。婛揮揮羊鞭,匆匆把羊往山下趕。
她粗略算了算,那人得走到天黑時才能到這兒。周圍荒野只有這隆起的小山崗上有幾間鵝卵石壘起的矮房,房后是羊圈,一共兩戶人家:婛和她的爸爸,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啞女人。爸爸是個說《格薩爾》的藝人,常常被幾十里地外的外村人請去說唱,有時還被請到更遠的鎮(zhèn)里。短則幾天,長則數(shù)月。來人騎馬,還牽匹空馬來到小山崗,把身背長柄六弦琴的爸爸請上馬。隨后馬蹄伴著銅鈴聲有節(jié)奏地久久敲響著荒野里的寂靜。婛站在岡上,一手撫摸坐立在她裙邊的大黑狗,一直望到兩匹馬拐過前面的山彎。
婛從小就在馬蹄和銅鈴單調的節(jié)奏聲中長大,每當放羊坐在石頭上,在孤獨中冥思時,那聲音就變成一支從遙遠的山谷中飄過的無字的歌,歌中蘊含著荒野中不息的生命和寂寞中透出的一絲蒼涼的渴望。
啞女人整天織氆氌①,每天早晨站在小山崗,向空中撒出一把豌豆糌粑,呼喊著觀音菩薩。然后手搖一柄浸滿油污的經(jīng)輪筒,朝東方喃喃祈禱。偶爾在半夜時分,爸爸爬起身去女人房里,天蒙蒙亮時頭頂蒙著長長的袍子又鉆進自己的羊皮墊里。早晨婛起來擠完奶打好茶,喝糌粑糊糊。然后背上裝了一天口糧的小羊皮口袋,背一只小黑鍋,去房后拉開羊圈柵欄,軟鞭一揮,趕著羊群上山。生活就是這樣。
婛把食物和熱茶準備好,趴在毯子上等待來客。室外的狗叫了,她沖出門,月亮剛剛升起。她拉住狗鏈,不見四周有人。一會兒,從她前面的坡下冒出個腦袋。
“來吧,不要緊,我抓住狗的。”婛說。
來人是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
“辛苦,大哥。”婛說。她把漢子領進了房里,他禮帽下的額邊垂著一綹鮮紅的絲穗。爸爸不在家,去說《格薩爾》了。隔壁傳來啞女人織氆氌時木棰砸下的梆梆聲。這位疲憊的漢子吃過飯道完謝后便倒在婛的爸爸床上睡了。
婛在門外站了會兒,天空繁星點點,周圍沉寂得沒有一點大自然的聲音,眼前空曠的峽谷地帶在月光下泛著青白色。大黑狗被鐵鏈拴著在原地轉圈,婛過去蹲下身摟著它的脖子。想起自己在這寂寞簡樸的小山崗上度過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想起每次來接爸爸上馬的都是些沉默不語的人,想到屋里那位從遠方來明天又要去遠方的酣睡的旅人,她哭了,跪在地上捧著臉,默默祈求爸爸的寬恕,然后將眼淚在黑狗的皮毛上蹭擦干,起身回屋。
黑暗中,她像發(fā)瘧疾似的渾身打顫,一聲不響地鉆進了漢子的羊毛毯里。
當東方的啟明星剛剛升起,在搖曳的酥油燈下,婛把自己的薄毯裹成一個卷,在一只布袋里塞了些肉干,揉糌粑的皮口袋,粗鹽和一塊酥油,又背上天天放羊時在山上熬茶用的小黑鍋,一個姑娘該帶的都在她背上了。她最后巡視一眼昏暗的小屋。
“好了。”她說。
漢子吸完最后一撮鼻煙,拍拍巴掌上的煙末起身。摸她頭頂。摟住她肩膀,兩人低頭鉆出小屋,向黑魆魆的西方走去。婛全身負重,身上的東西一路上叮當響。她根本不想去打聽漢子會把她帶向何處,她只知道她永遠要離開這片毫無生氣的土地了。漢子手中只提著一串檀香木佛珠,他昂首闊步,似乎對前方漫漫的旅途充滿了信心。
“你腰上掛條皮繩干什么?像只沒人牽的小狗。”塔貝問。
“用它來計算天數(shù),你沒見上面打了五個結嗎?”婛告訴他,“我離開家有五天了。”
“五天算什么,我生來沒有家。”
她跟著塔貝徒步行走。一路上,有時在村莊的麥場上過夜,有時住羊圈里,有時臥在寺廟廢墟的墻角下,有時住山洞,運氣好時,能在農(nóng)人外屋借宿,或是在牧人的帳篷里。
每進一個寺廟,他倆便逐一在每個菩薩像的座臺前伸出額頭觸碰幾下,膜拜頂禮。在寺廟外,道路旁,江河邊,山口上,只要看見瑪尼堆,都少不了拾幾塊小白石放在上面。一路上還有些磕等身長頭的佛教徒,他們一步一磕,系著厚帆布圍裙,胸部和膝部磨穿了,又補了幾層厚補丁。他們臉上突出的地方全是灰,額頭上磕了一個雞蛋大的肉瘤,血和土粘在一起。手掌上釘鐵皮的木板護套在他們身體俯臥的兩邊地上印出兩道深深的擦痕。塔貝和婛沒有磕長頭,他倆是走路,于是超過了他們。
西藏高原群山綿延,重重疊疊,一路上人煙稀少。走上幾天看不到一個人影,更沒有村莊。山谷里刮來呼呼的涼風。對著藍色的天空仰望片刻,就會感到身體在飄忽上升,要離開腳下的大地。烈日烤炙,大地灼燙。在白晝下沉睡的高原山脈,永恒與無極般寧靜。塔貝的身體矯健靈活,上山時腳尖踩著一塊塊滑動的石頭步步上躥,他徑直攀上一塊圓石,回頭看見婛被甩下好長一截,便坐下來等她。他們在趕路時總是默默無言,婛有時在難以忍受的沉默中突然爆發(fā)出她的歌聲,像山谷里的一只母獸在仰天吼叫。塔貝并不轉過頭看她一眼,只顧行路。婛過一會兒不唱了,周圍又是死一般沉寂。婛低頭跟在他身后,只有坐下來小憩時才說說話。
“不流血了吧?”
“它現(xiàn)在一點也不疼。”
“我看看。”
“你去給我捉幾只蜘蛛來,我捏碎了涂在上面就會好得快。”
“這兒沒有蜘蛛。”
“去找找,石頭縫里,你扒開石塊會有的。”
婛在四周扒開一塊塊半掩在土中的石塊,認真地尋找蜘蛛。一會兒她就捉了五六只,握在掌中,走過來扳開塔貝的手掌放在上面。他一只只捏碎后涂在小腿的傷口上。
“那條狗好兇,我跑跑跑跑,背上的鍋老碰我的后腦勺,碰得我眼睛都花了。”
“當初我該拔出刀宰了它。”
“那女人給我們這個,”她模仿著做了個最污辱人的下流動作,“真嚇人。”
塔貝又抓起一把土撒在傷口上,讓太陽曬著。
“她錢放在哪兒的?”
“在酒店里屋柜子里,有這么厚一沓。”他亮亮巴掌,“我只拿了十幾張。”
“你用它想買什么呢?”
“我要買什么?前面山下有個次古寺,我給菩薩送去。我還要留一點。”
“好的。你現(xiàn)在好點了嗎?不疼了吧?”
“不疼了。我說,我口干得要冒煙。”
“你沒見我把鍋已經(jīng)架上了嗎?我就去撿點干刺枝。”
塔貝懶洋洋躺在石頭上,將寬邊禮帽拉在眼睛上擋住陽光,嘴里嚼著干草。婛趴在三顆白石壘成的灶前,臉貼著地,鼓起腮幫吹火熬茶。火苗“嘭”地燃燒起來。她跳起身,揉揉被煙熏得灼辣的眼,拉下前額的頭發(fā)看看,已經(jīng)被火舌燎焦了。
遠處高山之巔有兩個黑影,大約是牧羊人,一高一矮,像是盤踞在山頂巖石上的黑鷹。他們一動也不動。
婛也看見了他們,揮起右手在空中劃圈向他們招呼,上面的人晃動起來,也劃起圈向她致意。距離太遠,扯破嗓子互相也聽不見。
“我還以為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婛對塔貝說。
“我在等你的茶。”他閉上眼。
婛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從懷里掏出一本書,很得意地向塔貝展示自己的獵物,那是昨晚上在村里投宿時從一個往她耳里灌滿了甜言蜜語、行為并不太規(guī)矩的小伙子屁股兜里偷來的。塔貝接過一看,他不認識這種文字和一些機械圖,封面印的是一輛拖拉機。
“這玩意沒一點用處。”他扔給婛。
婛很沮喪,下一次燒茶時她一頁頁撕下用來做引火的燃料了。
走到黃昏,站在山彎遠遠看見前面一個被綠樹環(huán)抱的村莊時,婛的精神重新振奮起來。她又唱起了歌,掄起拄棍在地邊的馬蘭草堆里亂舞,又端起棍子小心翼翼地戳戳塔貝的胳肢窩和腰下想逗他發(fā)癢。塔貝不耐煩地抓住棍梢往外一甩,拽得她趔趄跌倒在地,哭笑不得,困惑地愣上半天神。
進了村,塔貝自己一個人去喝酒或者干別的什么去了。他倆約好在村里小學校邊一幢剛剛蓋好還沒有安裝門窗的空房子里住宿。村里的廣場晚上演電影,有人在木桿上掛銀幕。婛在一片林子里拾柴火時被一群小孩圍住,孩子們趴在墻頭朝她扔石頭。有一顆打在她肩上,她沒有回頭,直到一個戴黃帽子的年輕人把孩子們轟走。
“他們扔了八顆石頭,有一顆打中你了。”黃帽子笑瞇瞇地說,他手中握著一只電子計算器,攤在婛跟前,顯示屏顯出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8”。“你從哪兒來?”
婛看著他。
“你記不記得你走了多少天?”
“我不記得。”婛撩起皮繩說,“我數(shù)數(shù)看。你幫我數(shù)數(shù)。”
“這一個結算一天嗎?”他跪在她跟前,“有意思……九十二天。”
“真的?”
“你沒數(shù)過嗎?”
婛搖搖頭。
“九十二天,一天按二十公里計算。”他戳戳計算器上的數(shù)字鍵碼,“一千八百四十公里。”
婛沒有數(shù)字概念。
“我是這兒的會計。”小伙子說,“我在想一個問題,用它來幫我解答。”
“這是什么?”婛問。
“是電子計算器,好玩極了。它知道你今年多大。”他按出一個數(shù)字給婛看。
“多大?”
“十九歲。”
“我今年十九歲嗎?”
“那你說。”
“我不知道。”
“我們藏族以前從不計算自己的年齡。但它卻知道。看,上面寫的是十九吧。”
“不像。”
“是嗎?我看看。哦,剛開始看有些不習慣,它的數(shù)字有點怪。”
“它能知道我名字嗎?”
“當然。”
“叫什么?”
他一連按出八位數(shù),把顯示屏顯得滿滿的。
“怎么樣?它知道吧。”
“叫什么?”
“你連自己的名字還看不出來?笨蛋。”
“怎么看。”
“你這樣看。”他豎著給她看。
“這是叫婛嗎?”
“當然叫婛,洽霞布久曲呵婛。”
“嘿!”她興奮地叫道。
“嘿什么,人家外國人早用了。我在想一個問題,以前我們沒日沒夜地干活,用經(jīng)濟學的解釋是輸出的勞動力應該和創(chuàng)造的價值成正比。”他信口開河起來,把工分值、勞動值以及商品值和年月日加減乘除一通。又顯出數(shù)字,“你看看,計算出來倒成了負數(shù)。結果到年終我們還要吃返銷糧,向國家伸手要糧,這是違反經(jīng)濟規(guī)律的……你瞪我干什么?想吃掉我?”
“如果你沒晚飯吃,就在這兒吃好了,我拾了柴就燒菜。”
“他媽的。你是從中世紀走來的嗎?或者你是……是叫什么外星人。”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走了……”她又撩起皮繩,“剛才你數(shù)了多少?”
“我想想,八十五天。”
“走了八十五天。不對,你剛才說九十二天,你騙我。”婛咯咯笑起來。
“啊嘖嘖!菩薩喲,我快醉了。”他閉眼喃喃道。
“你在這兒吃嗎?我還有點肉干。”
“姑娘,我?guī)闳ヒ粋€地方好吧?有快活的年輕人,有音樂,有啤酒,還有迪斯科。把你手上那些爛樹枝扔掉吧!”
塔貝從黑壓壓一片看電影的人群中擠出來。他沒被酒灌醉,倒被那銀幕上五光十色、晃來晃去、時大時小的景物和人物弄得昏頭漲腦,疲憊不堪,拖著腳步回到那幢空房里。小黑鍋架在石頭上,石頭是冰涼的。婛的東西都放在角落邊。他端起鍋喝了幾口涼水,便背靠墻壁對著天空冥思苦想。越往后走,所投宿的村莊越來越失去了大自然夜晚的恬靜,越來越嘈雜,喧囂,機器聲、歌聲、叫喊聲。他要走的決不是一條通往更嘈雜和各種音響混合的大都市,他要走的是……
婛跌跌撞撞回來,她靠著沒有門框的土坯墻,隔著一段距離塔貝就聞到她身上發(fā)出的酒氣,比他噴出的酒氣要香一些。
“真好玩,他們真快活。”婛似哭似笑地說,“他們像神仙一樣快活。大哥,我們后……大后天再走。”
“不行。”他從不在一個村里住兩個晚上。
“我累了,我很疲倦。”婛晃著沉甸甸的腦袋。
“你才不懂什么叫累,瞧你那粗腿,比牦牛還健壯。你生來就不懂什么叫累。”
“不,我說的不是身體。”她戳戳自己的心窩。
“你醉了,睡覺。”他扳住婛肩頭將她按倒在滿是灰土的地上。最后替她在皮繩上系了個結。
婛越來越疲倦了,每次在途中小憩時,她躺下就不想繼續(xù)往前走。
“起來,別像貪睡的野狗一樣賴著。”塔貝說。
“大哥,我不想走了。”她躺在陽光下,瞇起眼望著他。
“你說什么?”
“你一人走吧,我不愿再天天跟著你走啊走啊走啊走。連你都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所以永遠在流浪。”
“女人,你什么都不懂。”但是他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是,我不懂。”她閉上眼,蜷縮成一團。
“滾起來!”他在婛屁股上踹了兩腳,高高揚起巴掌,做出砍來的樣子,“要不,我揍你。”
“你是個魔鬼!”婛哼哼唧唧爬起身。塔貝先走了,她拄著棍子跟在后面。
婛在一個她認為適當?shù)臋C會逃跑了。他倆睡在山洞里,半夜時她爬起身,沒忘記背上她的小黑鍋,借著星光和月光朝山下往回跑。她覺得自己像出籠的小鳥一樣自由。到第二天中午,在一邊是深谷的巖邊休息時,從對面山脊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就像那天她放羊回家時所看見的一樣。塔貝截住了她。走來。她氣得發(fā)抖,掄起小黑鍋向他頭上死命砸去,那奇大無比的力量足以使一頭野公牛的腦漿飛迸出來。塔貝驚駭機智地閃過,抬手一撥,黑鍋從她手中飛脫,叮叮當當滾下深谷里。他倆互相看看,聽見那聲音響了好一陣。最后婛只得嗚嗚咽咽攀下深谷,幾個時辰后才把鍋撿上來。鍋身碰滿了大大小小的凹坑。
“你賠我的鍋。”婛說。
“我看看,”他接過來,兩人仔細檢查了一陣,“只有一條小縫,我能補好。”
塔貝走了,婛垂頭喪氣地跟著。
“哎——”她用大得出奇的聲音唱起一首歌,把整個山谷震得嗡嗡響。
大概有那么一天,塔貝對婛也厭倦了,他想:只因我前世積了福德和智慧資糧,棄惡從善,才沒有投到地獄,生在邪門歪道,成為餓鬼癡呆。而生于中土,善得人身。然而在走向解脫苦難終結的道路上,女人和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是道路中的絆腳石。
不久,他倆來到名叫“甲”的村莊。這個時候,婛的腰間那根皮繩已系了一串密密麻麻的結。他倆沒想到甲村的人們會敲鑼打鼓站在村口迎接他倆。民兵組成儀仗隊背著半自動步槍站在兩旁,為了保險起見,槍口都塞了紅布卷。兩頭由四個村民裝扮的牦牛在夾道中跳著舞蹈。村長和幾個姑娘捧著哈達和壺嘴上粘著酥油花的銀壺在最前面迎接。原來這里一直大旱。前不久有人打了卦,今天黃昏時會有兩個從東邊來的人進村,他們將帶來一場瓊漿般吉祥的雨水,使久旱的莊稼得到好收成。他倆果然出現(xiàn)了,人們認為這是一個好兆頭。歡天喜地將塔貝和婛扶上掛滿哈達的鐵牛拖拉機簇擁著進了村。男女老少都穿著新衣,家家戶戶的屋頂都換了新的五色經(jīng)幡布。有人從婛的音容、談吐和體態(tài)上看出了她有轉世下凡的白度母的特征,于是塔貝被撇在了一邊。但是塔貝知道婛決不是白度母的化身。因為在婛睡熟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她的睡相丑陋不堪,臉上皮肉松弛,半張的嘴角流出一股口涎。所以塔貝知道婛不是白度母的化身。
他一人悶悶不樂地去酒店喝酒,他想惹點事,最好有人討厭他,跟他過不去,他就有事干了。打上一場,那人敢跟他拼刀子更好。
酒店只有一個老頭在喝酒,蒼蠅在他頭頂飛來飛去。塔貝進去后,帶著挑釁的神氣坐在他對面。一個包花頭巾的農(nóng)家姑娘取一只玻璃杯放在他桌前,斟滿酒。
“這酒像馬尿。”他喝了一口大聲說。
沒有人回答。
“你說像不像?”他問老頭。
“要說馬尿,我年輕時喝過。那真正是用嘴對著公馬底下那玩意喝的。”
塔貝得意地笑起來。
“為了把我的牛羊從阿米麗爾大盜手中奪回來,我從格則一直追到塔克拉瑪干沙漠。”
“阿米麗爾是誰?”
“嘿,那是幾十年前從新疆那邊來的一支強盜的女首領,是哈薩克人,在阿里和藏北一帶赫赫有名。一個萬戶數(shù)不清的牛羊群在一夜之間就從草原上帶走,第二天從帳篷出來一看,白茫茫一片,留下的只有數(shù)不清的蹄印,連噶廈政府派出的藏兵也制不了她。”
“后來?”
“剛才你說馬尿。是啊,我背著叉子槍,騎馬追我的牛羊,在那大沙漠里,就是那幾口馬尿救了我的命。”
“再后來?”
“再后來,女首領要留我,留我給她當……”
“丈夫?”
“羊倌。我是萬戶的兒子啊!他娘的長得真漂亮,她簡直是太陽,誰都不敢對直看她一眼,我逃了回來。你說說,我除了地獄和天堂,還有什么地方?jīng)]去過?”
“我要去的地方你就沒去過。”塔貝說。
“你準備去哪兒?”老頭問。
“我,不知道。”塔貝第一次對前方的目標感到迷惘,他不知道該繼續(xù)朝前面什么地方去。老頭明白他的心思。
老頭指著他身后的一座山說:“誰也沒有往那邊去過。我們甲村以前是驛站,通四面八方,可就是沒人往那邊去。一九六四年的時候,”他回憶起來,“這里開始辦人民公社,大家都講走共產(chǎn)主義道路,那時沒有一個人講得清楚共產(chǎn)主義是什么,反正它是一座天堂。在哪兒,不知道。問衛(wèi)藏的來人說,沒有。問阿里的來人說,沒有。康藏的人也說沒看見。那只有喀隆雪山?jīng)]人去過。村里就有幾個人變賣了家產(chǎn),背著糌粑口袋,他們說去共產(chǎn)主義,翻越喀隆雪山,從此沒回來。后來,村里人沒一個再去那邊,哪怕日子過得再苦。”
塔貝用牙咬住玻璃杯口,翻起眼看他。
“但是我知道有關喀隆雪山下的一點秘密。”老頭眨眨眼。
“說吧。”
“你準備去那邊嗎?”
“也許。”
“爬到山頂,你會聽見一種奇怪的哭聲,像一個被遺棄的私生子的哭聲,不要緊,那是從一個石縫里吹來的風聲。爬完七天,到山頂時剛好天亮,不要急著下山。太陽下,雪的反光會刺瞎你的眼,等天黑后再下山。”
“這不是秘密。”塔貝說。
“對,這不是秘密。我要說的是,下山走兩天,能看見山腳下時,那底下有數(shù)不清的深深淺淺的溝壑。它們向四面八方伸展,彎彎曲曲。你走進溝底就算是進了迷宮。對,這也不是什么秘密。別打斷我的話。你知道山腳為什么有比別的山腳多得多的溝壑嗎?那是蓮花生大師右手的掌紋。當年他與一個叫喜巴美如的妖魔在那里混戰(zhàn)一百零八天不分勝負,大師施出種種法力未能降伏喜巴美如。當妖魔變成一只小小的虱子想使對手看不見時,蓮花生舉起了神奇的右手,口中高聲念誦著咒經(jīng),一巴掌蓋向大地,把喜巴美如鎮(zhèn)到了地獄中,從此在那里留下了自己的掌紋。凡人只要走到那里面就會迷失方向。據(jù)說在這數(shù)不清的溝壑中只有一條能走出去,剩下的全是死路。那條生路沒有任何標記。”
塔貝神情嚴肅地看著老頭。
“這是一個傳說,我也不知道走出去以后前面是個什么世界。”老頭搖搖頭,咕嚕道。
塔貝準備去那邊了。老頭后來向他提出要求,請他將婛留下。他家有個兒子,最近剛買了一臺拖拉機。現(xiàn)在家家都想買拖拉機。大清早隆隆的機器聲掩蓋了千百年雄雞的打鳴聲。道路上馬車和毛驢被擠到了邊上。人們喝著從雪山流下的純潔透明的溪水時,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柴油氣味。老頭自己經(jīng)營著一座電機磨房,老伴耕種著十幾畝田地。前不久,老頭還去大城市出席了一個“治窮致富先進代表大會”,領到獎狀和獎品,報紙上也登過他的四寸大照片。他們世世代代沒像現(xiàn)在這么富裕過,也世世代代沒像現(xiàn)在這么忙碌過。需要一個操持家務的媳婦。說話的時候,他兒子進來了,掏出一沓花花綠綠的鈔票,想在外鄉(xiāng)人面前炫耀。兒子戴著電子表,腰間掛著小巧的放聲機,從頭上的耳機里隨著別人聽不見的音樂節(jié)奏扭著舞步。他把城里公子哥兒的派頭學到家了。塔貝對此無動于衷,只是門外停著的那輛沒熄火的手扶拖拉機的突突聲牽動了一下他的心弦。他起身走向拖拉機旁,摸摸扶手。
“好的,婛留給你了。”塔貝說。
小伙子大概剛從婛那里得到了一點什么,笑眼矇眬。
“我能坐坐你這玩意嗎?”塔貝問。
“當然,半個小時保你會開。”小伙子上前教他操作常識,教他怎樣控制油門、教他怎樣換擋、離合器怎樣配合、怎樣起步和剎車。
塔貝慢慢開動了拖拉機,行駛在黃昏的鄉(xiāng)村土道上。婛在一旁看著他。她要留下來了。她愉快地流著眼淚。這時后面開來一輛速度很快的帶拖斗的鐵牛拖拉機,塔貝不知道怎么辦。旁邊是條淺溝,小伙子在后面高聲喊他開進溝里。塔貝從駕駛座跳到了路中間,手扶拖拉機自己慢慢溜進了溝里。他被來不及剎車的“鐵牛”后面的拖斗撞倒在地。大家全圍上前。塔貝爬起身,拍拍土。他的腰部被撞了,他說沒什么,一點事也沒有。大家松了口氣。
塔貝要走了,他第一次擺弄機器就被它咬了一口。他抱住婛,跟她行了個碰頭禮,往喀隆雪山那邊去了。到夜晚時,果然下了場雨,村里人高高興興唱起歌。塔貝離開甲村,一人進了山。在半路上,他吐了一口血,他的內臟受了傷。
小說到此結束。
我決定回到帕布乃岡,翻過喀隆雪山,去蓮花生的掌紋地帶尋找我的主人公。
從甲村翻過喀隆雪山到掌紋地的路途比我預料的要遙遠得多。雇的一匹騾子在途中累倒下了。它臥在地上,口中流著白沫,用臨死前那樣一種眼光看著我。我只得卸下它馱的包囊背在自己身上,在它嘴邊放了幾塊捏碎的壓縮面包。一翻過喀隆雪山,首先聽見海嘯般轟轟的巨響,山下的雪堆像云朵般上下翻卷,腳下的雪粒像急流的河水。但是我的整個身體一點沒感到風的吹動,空氣就像無風的冬夜一樣寒冷而靜謐。我戴著防護鏡,所以用不著等到天黑才下山。整個山面是被厚雪覆蓋的一片平滑的大斜坡,看上去沒什么凹凸障礙,我背著囊包走“Z”形緩慢下山。沉重的囊包從背上慢慢墜到腰間,就在我收腹挺胸聳肩想把囊包提起來時,由于猛烈的失重,腳下站立不穩(wěn),一個跟頭朝前跌倒。我知道已經(jīng)無法再站起來,身體正快速往下滑動,于是手腳抱成一團,接著天旋地轉向山下滾去。
萬幸的是,還沒掉進雪窩里去。等我醒來,已躺在平整松軟的雪地上,我已到了山腳,向上望去,在雪坡中一道深深的條痕通到高處雪霧飄渺的空間。
在山頂時我看了一次表,時間是九點四十六分,此刻再次看表時,指針卻指向八點零三分。走下雪線便進入草苔地帶,再往下是草地,高寒灌木叢,小樹林,接著是一片大森林。穿出森林,樹木植物又漸漸稀少,呈現(xiàn)出光禿禿的荒涼的山石,空壩。整個途中,我不時地看表,把心里估計的時間和表上的時間不斷加以對照,計算一番后得出了結論:翻過喀隆雪山以后,時間開始出現(xiàn)倒流現(xiàn)象,右手腕上這塊精工牌全自動太陽能電子表從月份數(shù)字到星期日歷全向后翻,指針向逆方向運轉,速度快于平常的五倍。
越往前走,映入視覺中的自然景象也越來越產(chǎn)生了形的異變:一株株長著卵形葉子,枝干黃白的菩提樹,根部像生長在輸送帶上一樣整整齊齊從我眼前緩緩移過。旁邊有座古代寺廟的廢墟。在一片廣闊的大壩上走來一只長著天梯般長腳的大象。它使我想起了薩爾瓦多·達利的《圣安東尼的誘惑》,我小心翼翼避開這一切,加快腳步,并不回頭再望一眼。一直走到蒸騰著熱氣的溫泉邊才歇息一會兒。我實在太累了,但不敢睡,我知道一旦合上眼皮,將永遠長眠不醒了。透過溫泉的熱氣,前面有些不知哪個時代遺棄在這里的金馬鞍、弓箭鐵矛、盔甲、轉經(jīng)筒和法號,還有破布條的黃旗,這里很像是一個古戰(zhàn)場。如果我不那么累的話,我會走過去仔細看看,也許能考證出《格薩爾》史詩中所描寫的某一戰(zhàn)場是在這里。現(xiàn)在我只能坐在一旁遠遠地觀看。這些金屬被溫泉長時間的高溫融化了,軟綿綿地攤在那里,失去了視覺上的硬度感,有的已無法辨認出它本身的形狀,變成稀釋的物質四處流溢,頗有規(guī)律地排列組合成像瑪雅文字一樣難解的符號。起先我懷疑眼前這一切物象是由于患上了孤獨癥而錯誤地感知外界客體產(chǎn)生形的變異,但馬上又排除了這個想法,因為我大腦的思維是有邏輯性的,記憶力和分析能力都良好。太陽自始至終由東向西,宇宙不管怎樣還是在按照自身的規(guī)律存在和運動。雖然白晝和黑夜交替出現(xiàn),但由于手表上的指針繼續(xù)向反時針方向做快速運行,日歷和星期月份牌不斷向后翻,這使我心理上產(chǎn)生一種體內生物鐘的紊亂,甚至身體出現(xiàn)失重現(xiàn)象。我想這種反應要比從東方乘飛機跨越太平洋向南美洲做洲際旅行由時差引起的不適感強烈得多。
等我從一個黎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塊高大無比的紅色巨石下面。我是在一個呈放射形向前延伸的數(shù)不清溝壑的匯聚點上。一定是這又涼又潮的寒意把我凍醒了,加上從四處溝底吹來的風更冷得我牙齒打戰(zhàn)。我急忙攀上眼前約有七八米高亂石突出的溝壁,探出頭一看,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地平線,我已經(jīng)到了掌紋地。數(shù)不清的黑溝像魔爪一樣四處伸展,溝壑像是干旱千百年所形成無法彌合的龜裂的地縫,有的溝深不見底,竟然找不到一棵樹,一根草。一片蠻荒,它使我想起一部描寫核戰(zhàn)爭電影最后一個廣角鏡頭:在世界末日的焦土上,一東一西兩個男女主人公慢慢抬起頭,費力地向對方爬去,最后這兩個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終于爬到一起,擁抱。苦難的眼光。定格。他們將成為又一對亞當和夏娃。
扎妥·桑杰達普的軀體早已被火葬,大概有人在燙手的灰燼中撿到了幾塊珍寶般的舍利。我的主人公卻沒有在眼前出現(xiàn)。
“塔——貝!你——在——哪——兒?”我放開聲音喊叫,我覺得他走不出這塊地方。聲音傳得很遠,卻沒有一點回音。
不一會兒,我便看見了奇跡:一兩公里外的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我沿著壟溝朝前飛跑,一面喊著我的主人公的名字。等我看清時,驚訝得站住了:是婛!這是我萬萬沒預料到的。
“塔貝要死了。”她哭哭啼啼走過來說。
“他在哪兒?”
婛把我?guī)У剿磉叺臏系紫隆K愄稍诘厣希樕n白、憔悴,沉重地呼吸著。溝邊長著苔蘚的石縫里滴著水,在地上積成個小水洼,婛不停地用腰帶蘸一點水,滴在他半張的嘴里。
“先知,我在等待,在領悟,神會啟示我的。”塔貝睜眼看見我說。
“他腰上的傷很嚴重,需要不停地喝水。”婛在我耳邊低語。
“你為什么沒留在甲村?”我問。
“我為什么要留在甲村呢?”她反問,“我根本沒這樣想過,他從來沒答應我留在什么地方。他把我的心摘去系在自己腰上,離開他我準活不了。”
“不見得。”我說。
“他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婛指著我身后,我回過頭,從溝底往回望去,這是一條筆直的深溝,一直可見到頭,前面那座紅色巨石正是我昨晚過夜的地方。現(xiàn)在才看清,紅色的心臟上刻著一個雪白的“弓”。站在紅石下仰起頭是無法看見的。“弓”通常是喇嘛念“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一百遍時要喊出的一個音節(jié)。它刻在紅石上,據(jù)我所知,要么,就是此地是神靈鬼怪出沒的地方,要么,這里曾埋葬過一位偉人的英靈,在從江孜到帕里的一個名叫曲米新古河邊的一塊巖石上也刻著這樣一個“弓”,那是為紀念一九○四年為抵抗英國人的侵略在那里獻身的藏軍首領二代本拉丁而刻的。但這一切我覺得沒有對塔貝再解釋的必要。
此時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一個為時過晚的真理,我那些“可愛的棄兒”原來都是被賦予了生命和意志的。我讓塔貝和婛從編有號碼的牛皮紙袋里走出來,顯然是犯了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為什么我至今還沒塑造出一個“新人”的形象來?這更是一個錯誤。對人物的塑造完成后,他們的一舉一動即成客觀事實,如果有人責問我在今天這個偉大的時代為什么還允許他們的存在,我將作何回答呢?
懷著最后的一絲僥幸心理,我附在塔貝耳邊,輕聲細語地用各種他似乎能理解的道理說服他,使他相信他要尋找的地方是不存在的,就像托馬斯·莫爾創(chuàng)造的《烏托邦》,就那么回事一樣。
晚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要讓他放棄多少年形成的信仰是不可能了。他翻了個身,將腦袋貼在地面。
“塔貝,”我說,“你會好起來的,你等我一會兒,我的東西全放在那邊,里面還有些急救藥……”
“噓!”塔貝制止住我,耳朵緊貼冰涼潮濕的地面,“你聽!聽!”
好半天,我只聽見自己心律跳動中出現(xiàn)的一點微弱的雜音。
“扶我上去!我要到上面去!”塔貝坐起身,揮舞著手喊道。
我只得扶起他。婛先爬到溝上面,我在下托住塔貝,他身體居然很沉。我扛著他,一手小心護著他腰,另一只手抓住鋒利突出的巖石塊,一點點把他往上托。接著兩只腳也踩在外凸的石塊上。攀石的那只手被劃了一下,先是麻木,接著灼痛,熱乎乎的血流了出來,順著胳膊流到衣袖里。婛趴在上面,伸下兩只手夾住了塔貝的胳肢窩,一個在上面拽,一個在下面托,費好大的勁才把他抬上溝來。太陽正要從地平線上升起,東邊輝映著一派耀眼的光芒。他貪婪地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氣,眼睛警覺地四處搜尋,想要發(fā)現(xiàn)什么。
“它說的是什么,先知?我聽不懂,快告訴我,你一定聽懂了,求求你。”他轉過身匍匐在我腳下。
他耳朵里接收的信號比我早幾分鐘,隨后我和婛都聽見了一種從天上傳來的非常真實的聲音。我們注意聆聽。
“是寺廟屋頂?shù)你~鈴聲。”婛喊道。
“是教堂的鐘聲。”我糾正道。
“山崩了,好嚇人。”婛說。
“不,這是氣勢龐大的鼓號樂和千萬人的合唱。”我再次糾正道。婛困惑地看我一眼。
“神開始說話了。”塔貝嚴肅地說。
這次我沒敢糾正。是一個男人用英語從擴音器里傳來的聲音。我怎么也不能告訴他,這是在美國洛杉磯舉行的第二十三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電視和廣播正通過太空向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報道著這一盛會的實況。我終于獲得了時間感。手表上的指針和日歷全停止了,整個顯出的數(shù)字告訴我:現(xiàn)在是公元一九八四年七月北京時間二十九日上午七時三十分。
“這不是神的啟示,是人向世界挑戰(zhàn)的鐘聲、號聲,還有合唱聲,我的孩子。”我只能對他這樣講。
不知他聽見沒有,或者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好像很冷似的蜷縮起身子,閉上眼,跟睡著了一樣。
我放下塔貝,跪在他身邊,為他整理著破爛的衣衫,將他的身體擺成一個弓形。由于我右手上的血沾在了他衣衫上,這使我感到很內疚。是我害了他,也許,這以前我不止一次將我其他的主人公引向了死亡的路。是該好好內省一番了。
“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婛可憐巴巴地說。
“你不會死。婛,你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苦難的歷程,我會慢慢地把你塑造成一個新人的。”我仰面望著她說,我從她純真的神情中看見了她的希望。
她腰間的皮繩在我鼻子前晃蕩。我抓住皮繩,想知道她離家的日子,便順著頂端第一個結認真地往下數(shù):“五……八……二十五……五十七……九十六……”
數(shù)到最后一個結是一百零八個,正好與塔貝手腕上念珠的顆數(shù)相吻合。
這時候,太陽以它氣度雍容的儀態(tài)冉冉升起,把天空和大地輝映得黃金一般燦爛光明。
我代替了塔貝,婛跟在我后面,我們一起往回走。時間又從頭算起。
(原載于198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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