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東凡
一九八一年一個美好的七月之夜,我坐在貢噶縣謝巴沙漁村貢嘎老人的土樓上,一邊喝著青稞酒,一邊欣賞黃昏落日后雅魯藏布江兩岸的美麗風光。風,從江面上刮來,像緞子一樣的柔軟光滑,吹在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和暢快,老人有點微微的醉,話也多了起來,他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貢嘎老人是土生土長的謝巴沙人,從小在雅魯藏布江邊的風浪和陽光里長大,不是下河打魚,就是劃船擺渡,后來生活實在沒有著落,被迫到藏軍第二團當兵,長官看他人高馬大,個頭一米八五以上,讓他作了軍旗手。每逢行軍或者檢閱,他打著軍旗,踩著鼓點,走在隊伍最前面,很是風光了一陣子。一九五九年叛亂平息,藏兵解體,貢嘎帶著妻子,回到家鄉參加民主改革,分了房子和土地,當起了規規矩矩的農民。前些年鬧文化大革命,又辦人民公社。一天的工分才幾毛錢,日子困難起來,茶葉和鹽巴也買不起,實在沒有辦法,他打起房屋的主意。樓上樓下七間房子,每年拆掉一間,把木料賣掉,勉強貼補了全家的生活。我們坐的地方比較寬敞,就是樓上三間房拆賣了兩間的緣故。現在西藏農村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老人又在羊卓雍湖電站籌備處看守材料,每月有幾十元的收入,一家用不著再拆賣房子了,有吃有穿有錢花,他心情也好起來,抽出時間給我唱歌、講故事,講些民俗知識。
這時,一輪又大又圓的月,從村東的貝曲沃日神山后升起,水銀一樣的光,灑滿了座座巖峰、層層坡谷,使這座雪域最著名的神山,更顯得高大、雄偉、神秘、光亮。山下茫茫夜霧,山頭朵朵白云輕籠著她,使她具有一種動感,一種靈氣,似乎她有一種可以感知的生命,正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低頭審視我們兩人,細心諦聽我們的談話,我有點被她震撼了。
“曲沃日山洞里有神仙哩!”老人好像自言自語,好像又是對我說:
“原先這里本來沒有山,它是從西方極樂世界飛來的,所以叫曲沃日,飛來的山。”
我專注地看著老人,請他講下去。
“早先的時候,我們謝巴沙村的東面,并沒有什么山,只有一片平展展的江灣,中間有一個美麗的小村莊,住著七戶人家。有一天夜里,天特別黑,風特別大,天上傳來嗚嗚的響聲,全村的狗叫得特別兇。抬頭一看,只見從西邊飛來一大片黑漆漆的東西,好像一座大山,越飛越近,聲音越來越響,震聾了所有人的耳朵。人們以為世界末日到了,一個個捂住耳朵、閉著眼睛等死。只聽得一聲巨響,天搖地動,很快周圍就像死了一樣寂靜下來。第二天清早,從門縫里對外看,只見天空照舊瓦藍瓦藍,云彩照舊雪白雪白,太陽照舊鮮紅鮮紅。只是村東那座七戶人家的小村莊,消失得無影無蹤。上面多了一座山,一座像帳篷一樣的山。大家起名叫曲沃日,意思是飛來山。”
“那以后呢?”我急切地問。
“以后還有故事!你聽我慢慢說。”貢嘎啜了一口青稞酒,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神秘的山巒,“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們村有個小男孩,窮得家里沒有虱子大的牲口,門外沒有巴掌大的農田,只好替村里人放羊,掙口糌粑養活年老的爸爸和癱倒在破墊上的阿媽。”
“有一年冬天特別冷,北風一陣接著一陣刮,雪花一場接著一場下。山崗和平川,覆蓋著厚厚的雪,池塘和河流都結上了層層的冰。小男孩放牧的羊群,一只只瘦得像秋天的樹葉,風一吹就東倒西歪。不過,他發現羊群里有一只小黑山羊,早晨像影子一樣消失,傍晚又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來。肚子總是吃得圓滾滾的,活蹦亂跳,嘴里還噴著青草和豌豆的香味。小男孩覺得特別奇怪,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把一根很長很長的毛線,縛在小山羊的角上。等它離開羊群以后,自己悄悄地跟著毛線后面,翻過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跑過一條山溝又一條山溝。最后發現小山羊鉆進一個黑漆漆的山洞里去。他壯了壯膽子,也跟著鉆了進去。山洞狹窄極了,烏黑烏黑的,七彎八拐,不過他比兔子還要聰明,比狐貍還要機靈。山羊能過去的地方,他也緊緊地跟著爬過去。最后,總算終于爬到了盡頭,他又看見了光明,又看見了太陽,又看見了綠水,又看見了鮮花。聽見了鳥的聒噪,狗的吠叫,人的歌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最后才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也從來沒有看到過的美好世界!”
“小山羊好像懂得他的心思,趕緊在前面給他引路。往前走了走,到了一個村,剛好住著七戶人家。他看見家家門前種滿了大柳樹,樹干上拴滿了黃牛和奶牛,他看見屋后是綠油油的草山,山上放牧著肥壯的牦牛和羊群。他看見村子四周都是莊稼地,青稞和小麥熟得金燦燦的一片,豌豆花和油菜花開得鮮艷,空氣里飄滿醉人的香氣。他看見老人們一個個紅光滿面,坐在門前曬著溫暖的太陽,一邊喝酥油茶,一邊調弦彈奏美好的樂曲,他看見孩子們長得白白胖胖的,特別活潑可愛,在草地上唱歌,跳舞,放風箏,高高興興地玩耍,男人和女人在田野上收割,在牧場上放牧牛羊,擠牛奶、打酥油。”
“來了這么一個又黑又瘦,衣衫破爛的小男孩,村子里的人非常吃驚,圍著他問這問那。小男孩說:‘我是個放羊娃,家里還有年老的阿爸,癱倒在床上的阿媽。今天,我在曲沃日山上放羊,看見小山羊鉆進一個山洞,我很好奇,也跟著鉆了進來,做夢也沒有想到曲沃日山里,還有你們這樣美好的神仙世界。人群里走出一位老者,頭發白的像海螺,口里珍珠那么小的牙齒也沒有了,雪白的胡子一直拖到地面。他把手放在小男孩的頭上說,‘孩子,難怪你沒有到過我們這里,這是一個從來沒有人知道的秘境。我們這個村子原先也在雅魯藏布江邊,全村只有七戶人家,叫做七戶村。好多好多年以前,一天夜里,突然從西邊飛來一座山,端端正正地扣在我們村子的上面,大家一下子嚇得半死,以為遭到了劫難,后來才知道這座山是從西天極樂世界飛來的。被它罩住的村成了神仙村,被它罩住的人成了神人,從此我們過著無憂無慮的神仙般的生活。”
“就這樣,小男孩在神仙村住下,輪流到七戶人家做客,大家都非常同情小男孩的遭遇,請他吃最好的東西,送給他最新的衣服,帶他到處參觀游訪。他看到這里沒有嚴寒,也沒有酷暑;沒有災害,也沒有饑荒;沒有疾病,也沒有死亡。人與人和平相處,只有友愛和關心。這里的氣候一年四季溫暖如春,果樹一年四季都結果子,莊稼一年四季都能收割,牛羊一年四季都有豐富的奶汁。他住的時間越長,越想念自己的家鄉,想念自己可憐的阿爸阿媽,‘年老的阿爸阿媽在家里受苦,自己過上神仙般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想到這里,便告訴神仙村的村民,表明堅決要回到家鄉。村民們說,‘你回去也好,如果愿意的話,可以把父母接來,一起過好日子。”
“那后來呢?”我問了一句。
老人搖了搖頭,不住地嘆息說,“小男孩回到村子,背著癱瘓的阿媽,扶著年老的阿爸,一步一步走到曲沃日山。不過,他找來找去,再也找不到通往神仙村的山洞了。可惜啊!可惜!”
貢嘎老人沒有再說話,我也沒有再問,兩個人沉默著。江風大了些,有點冷。柳林里,高一聲、低一聲的傳來江鷗的鳴叫。
聽了貢嘎老人的講述,我不禁聯想起晉代陶淵明寫的《桃花源記》,記述我們家鄉湖南常德武陵地方,一個打漁人意外發現了世外桃源的故事,這兩個故事是多么的相似啊!我想他們決不可能互相抄襲,之所以相似,是因為在那些歲月里,無論是西藏老百姓,還是內地的老百姓,無論古代的人,還是現代的人,在貧窮困苦的環境里,在挨餓受凍的生活中,特別是兵荒馬亂的戰爭歲月,人們都渴望有一方和平寧靜的水土,過一種溫飽的生活,但當時的社會是不可能實現的,只能幻想出現一個人間仙境,世外桃源,得到一種精神上的滿足。不是有一句諺語說:藏族人的希望多。藏族人生活在高寒缺氧、物質生活極度貧乏的雪域高原,加上受宗教觀念的影響,這種希望出現人間仙境的愿望尤其強烈,這方面的說法也更多了。例如喜馬拉雅山南邊墨脫地區,過去被稱為隱藏在雪山峽谷里的人間仙境,傳說那里有布達澤澎、白瑪協日、貢堆頗章、嘎拉央宗等四座神山,每一座神山都有通向極樂世界的神門,只要找到神門的鑰匙,里面就有糌粑的山,牛奶的河,綢緞的樹林,生生世世吃喝不愁,子子孫孫享受不盡。據說從十八世紀到二十世紀初,就有許許多多的門巴人,從不丹、門達旺等地區,拖家帶口,成群結隊,翻山越嶺,歷盡千辛萬苦到墨脫尋找幸福樂園。還有同樣多的康巴人、工布人,從四川甘孜、西藏昌都林芝、青海玉樹等地經歷千難萬險到這里朝圣,探尋神山圣境。現在墨脫地區許多門巴族和藏族居民,他們的祖先大都是抱著尋找人間樂土的目的而來,最后滯留此地的。
也許是從吐蕃時期起,曲沃日就成了西藏最著名的神山,它和澤當的薩當貢波日山、桑耶的赫波日山、拉薩的藥王山合稱衛藏四大神山。據說山上有一百零八個禪洞,每個禪洞里都有喇嘛在修行;一百零八個天葬場,在這里天葬,靈魂直接升上天國;一百零八處泉水,每眼泉水都能醫治百病,讓人想起起死回生。曲沃日也是古代西藏最有名的靜修勝地,他和桑耶寺東邊的欽普神峪,拉薩東北邊的扎耶巴神山峪,合稱吐蕃三大靜修勝地。
據說公元九世紀中葉,有三位高僧正在曲沃日的神山古洞里密修,心想佛容,口念佛經,手結佛印,根本不知道山外發生的事情。他們一個叫瑪·釋迦牟尼,一個叫藏·繞賽,一個叫沃·格窮。有一天,忽然聽到山上海螺聲、人喊聲、狗叫聲鬧成一片。沃·格窮走出山洞一看,看見許多喇嘛裝束的人,頭插羽毛,手拿弓箭,一邊吹響螺號,一邊使喚獵狗,追趕得黃羊、香獐、金鹿四處奔逃,哀叫不止。沃·格窮說,“要么是我老僧眼睛花了?要么是你們瘋了?要么是出現了幻覺?你們身為僧人,為什么不在寺廟誦經禮佛?跑到神山上使狗打獵,作孽殺生干什么?”獵人們說,“不是你老人家眼花繚亂,也不是我們神經錯亂,更不是山上出現什么幻覺,老人家在禪洞里修行,不知道山下佛法遭到了浩劫。當今藏王朗達瑪,發布了一道道命令,派出了許許多多的兵,封閉寺廟,燒毀經書,殺害僧人,拉薩大昭寺已經改成了屠宰場,佛像身上掛滿牛、羊的下水,僧人不是被迫當屠夫,就是被迫到山上殺生打獵,我看你老人家趕快逃命吧!要不就會跟我們一樣的下場。”沃·格窮聽了這些話,像被雷電擊暈了一般,好半天才蘇醒,趕緊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告訴了瑪·釋迦牟尼和藏·繞賽。三個人商議了一個通宵,最后決定趕緊逃跑。他們收拾了許多戒律經典,裝滿一頭走騾,穿得破衣爛衫,化裝成游民乞丐,先是沿著雅魯藏布江向西走到阿里,沒有找到落腳的地方。又從阿里翻越喀喇昆侖山,到了新疆噶洛地方,人生地不熟,語言也不通,沒有辦法居留。又從新疆出發,沿著黃河往東,到了青海瑪龍地方,在河邊修了一座小廟,授徒傳經,給當地一個名叫貢巴繞色的少年傳授了比丘戒。貢巴繞色又把戒律傳授給到青海學法的魯梅等衛藏十個青年。這十個青年相繼回到拉薩、山南、后藏等地,紛紛修廟教徒,佛法之火在熄滅近百年之后,再一次在高原藏土重新燃燒。由沃·格窮、藏·繞色等三位高僧從青海回傳的戒律,佛教史上稱為下路宏傳。
曲沃日神山矗立在曲水橋南端,像一個與天同壽的金字塔,扼拉薩通往山南、日喀則,特別是貢噶機場的要沖。每回我從山下經過,耳邊總是響起貢嘎老人的話:“曲沃日山洞里有神仙哩!”
(原載于2003年第6期)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