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草原深處

官曉麗

以前讀到荷爾德林的詩，他說：“航海者愉快地歸來，到那靜靜河畔/他來自遠(yuǎn)方島嶼，要是滿載而歸/我也要這樣回到生長我的土地/倘使懷中的財貨多得和痛苦一樣。”我不能把這詩中的“痛苦”具象化，因為那是無法言說的哲學(xué)式的傷痛。但即便是痛，也還是要喜歡浪跡天涯的無拘無束，一身疲憊，滿目塵土，在迷途的黃昏里飲得醉了，忘了身外這個世界，忘了自己從哪里來，要去哪里。

我想起荷爾德林的詩句時，我們的車正行進(jìn)在夏季草原深處，那不被塵世打擾的地方。

無垠的蒼穹，無垠的光芒下的蒼綠與青黃。我以為此生就在這樣的路上迤邐而行，永遠(yuǎn)都不會有終點。然而我們是會到終點的，想到這個，心里就老大的不痛快起來。聽著MP3里纏綿的情歌，它要我信任我所在的這個世界的愛——也就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愛。想來，此生要信任或抱定的東西很多。我們也常常希望滿載財貨歸鄉(xiāng)，為了這個就可能在欲望的紅塵中耗盡一生。可財貨終究只是塵世里的一個幻像，它令人高興，也讓人在疲于奔命的盡頭看到真相。

草原深處真的太安靜。有些矮矮的不知名的細(xì)碎的花兒開在路邊，還有旱獺在遠(yuǎn)處不住地逡巡。我們這樣走來，打擾了所有一切的安靜。但是我卻想躲在那安靜里不出來。真的，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也不過就是這樣了。但我知道，我們會駛出草原，重新回到喧囂熱鬧的都市。我很不樂意聽那歌了，它太千篇一律，而且吵得人心煩意亂。

陽光照進(jìn)車內(nèi)，一些細(xì)小的塵埃在空氣中浮游。遠(yuǎn)處有牧民搭起的黑色帳篷，半大的牛犢在草地里和藏獒追逐，讓人分不清哪是狗哪是牛。天光云影里車在不斷奔馳，身后是長長的卷起的煙塵，卻覺得車窗外仍是那片草地，仍是那只帳篷。在這亙古未變的草原上，四季不斷變遷，但日子十足單調(diào)。城里人難免要想，沒有了絲竹之聲，沒有了燈紅酒綠，沒有了生活的壓力和官場上的勞心，日子何其成為日子？人仿佛失了重心，不知道要怎樣歸放自己。在紅塵中過得久了，來到這大荒之地，心里難免要慌，怕從此就被埋沒在這地老天荒的寂寞里不得翻身。

我們的車在經(jīng)過一段泥濘的沼澤地時被迫停了下來，大家只得下來去推陷在爛泥里的車。雨季的來臨使靠近路邊的湖泊漲了水，那些年深日久的厚厚的草甸被水泡了些日子，加上草原鼠四處打洞，所以變得又松軟又容易塌陷。這個當(dāng)口來了些老百姓，也就是當(dāng)?shù)刂鹚荻拥哪撩瘛Ｋ麄兺炱鹨滦鋪韼椭栖嚕€去找了些石塊來墊在車輪下。車子怪叫著，輪胎滋滋地猛轉(zhuǎn)，卷起的泥漿濺了推車人一身。大家笑著，把司機(jī)發(fā)的卷煙夾在耳沿上，喊了號子加了勁地推。車子終于駛出了那片泥濘。我們上了車，向站在陽光里的牧民揮手道別。這時我才在心里想，他們是打哪兒一齊冒出來的？草原上除了星散的牛羊，一天里很難遇見幾個人。

路上，司機(jī)打趣地說娶個當(dāng)?shù)嘏幼龇蛉艘欢ㄊ羌朗拢驗檫@地方的女人都有一種傻傻的美麗，且又勤勞，能做出上好的酥油，還能養(yǎng)育一大堆兒女，卻不會為男人的晚歸和風(fēng)流發(fā)脾氣。當(dāng)然，司機(jī)這樣說是不符合我們生活的那個世界的邏輯的，他也就是在長途跋涉的疲勞里說來給大家解解悶罷了。可是一個人真習(xí)慣了這草原原始的寂寞與孤獨，大概也就能做到聽天由命、與世無爭了。草原女人年老的平和慈祥，年少的安靜羞澀，大約她們的脾性是和了這草原的調(diào)子，空闊遼遠(yuǎn)，你卻走不出她的掌心。

所以，荷爾德林仍是要歸行的，他的苦痛走不出人類尋根的原始渴望。他的愛里涌動著無限哀傷，讓人在午后的倦怠里又感動又困惑，恍然間想起一些從前的舊事，兒時甘之如飴的花蜜，在水草邊捉蜻蜒時弄濕了衣衫的擔(dān)憂……

走在這沒有方向的草原上，哪里都是路，也許不小心就會誤入歧途。但是我一點也不擔(dān)心這個，我甚至還希望我們能夠在這地方迷失方向，這樣，在它無邊的黑暗里我們就成為與它緊緊依偎的一部分了。草原上有狼，雖然白天那樣安靜，可夜里卻會殺機(jī)四伏。我們被困在鋼筋水泥之地太久，大概也不能和動物比賽奔跑的能力了，失去庇護(hù)的我們在草原上將變得又可憐又弱小。這也算是人生里的一種真相吧？我被草原的靜默弄得睡思昏沉卻又浮想連翩。它用它無限的光明與坦蕩在前方不斷地招引我，使我有了一種“羽化而登仙”的感覺。

車又停住了。我下來，極目遠(yuǎn)眺這不勝美麗的夏季牧場。澄澈的藍(lán)天下，星星點點的野花隨意地開放。體格健壯的牦牛吃夠了肥美的青草，就選在有水洼的地方臥下來休息。人是會做夢的，這時我相信動物其實也會做夢，它們把臉低低地伏在胸前，眼神顯得有些迷醉似地望著水洼里的青草的倒影以及天藍(lán)云白，然后慢慢合上眼簾。我不愿我的走近驚擾了它們的夢，于是走了開去，等方便完了的司機(jī)和同行們一起上路。

路沒有盡頭，可人終歸是要到達(dá)終點的。我無限遺憾地回望身后的世界，它還停留在那里，仿佛說——人，永遠(yuǎn)都是路人！那一刻我心里充滿了不舍。我們相會在這個水草豐美的季節(jié)，我愿用我全部真切的情感來再次擁抱它無私的胸懷！

（原載于2006年第5期）

責(zé)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