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楠

北魏人的著述傳世者不多,其中賈思勰的《齊民要術》、酈道元的《水經注》和楊衒(xuàn)之的《洛陽伽藍記》可謂是三部杰作。《洛陽伽藍記》這部歷史地理名著,其內容以記錄洛陽佛教寺廟為主,書名中的“伽藍”是梵文samghārāma(音譯為僧伽藍)的音譯的略稱,意思是僧院、佛寺,伽,讀作qié。除記錄佛寺外,書中還記敘了北魏定都洛陽期間的政治事件、重要人物、風俗地理、文化交流、傳聞故事等,生動再現了當時的歷史風貌,對正史中記載的不足具有補益之功,具有極大的文化價值與歷史價值。
關于作者姓氏、籍貫的問題
《洛陽伽藍記》的作者,名衒之;而他的姓,從隋唐以來的各種著作所記看,則有“楊”“陽”“羊”三種寫法:《隋書·經籍志》、隋代費長房《歷代三寶記》、唐代釋道宣《廣弘明集》(嘉興藏本)、《大唐內典錄》、唐代釋道世《法苑珠林》、《舊唐書·經籍志》、宋代鄭樵《通志·藝文略》、宋代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宋史·藝文志》等均寫作“楊衒之”。《廣弘明集》(大正蔵本)、《新唐書·藝文志》、元修《河南志》等作“陽衒之”。唐代劉知幾《史通·補注篇》、宋代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等則寫作“羊衒之”。
清乾隆時期修《四庫全書》,館臣撰寫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其中記載道:“《洛陽伽藍記》五卷,后魏楊衒之撰。劉知幾《史通》作‘羊衒之,晁公武讀書志上同,然隋志亦作楊,與今本合,疑《史通》誤也。”也就是說,《四庫》館臣認為“羊”是誤字,應為“楊”,但對“陽”姓則未發一詞。又唐代釋道宣《廣弘明集》卷六《敘列代王臣滯惑解》中提到該書作者是“北平人”,故有學者提出“羊”為泰山姓氏,望非北平,當為傳寫之誤。因此,后世爭論者一般置“羊”姓而不論,將焦點集中在“楊”或“陽”兩姓氏上。
學者周延年先生力主“陽”姓,他曾作《楊衒之事實考》一文論證說:“詳考《北史》及《魏書》楊氏達者無北平籍,而《魏書·陽固傳》:固字敬安,北平無終人。有三子。長休之,次詮,三未詳。《北史》固傳稱有五子,長子休之傳云:弟綝之,次俊之,與衒之名字排行次第相符。休之且長文學,為史官,有聲當時,則北平之陽氏以文章傳家,已可概見。衒之若果為陽姓,其為休之之弟及族昆弟,必無
疑矣。”
然而,也有一些學者以為,周先生的說法固然有其道理,然而僅據籍貫和門風推論這部書的作者姓陽,未免失之于武斷。理由是:一、自司馬遷《史記》作《太史公自序》后,古人著書多撰“自序”,追述家世和闡述寫作宗旨。《洛陽伽藍記》的作者若果為北平陽氏,陽氏在北朝乃文章世家,衒之為何在“自序”中未談及其家學淵源呢?非但如此,實際上我們在書中找不到有關陽氏的只言片語。相反,作者在書中自稱“楊衒之”:“楊衒之云:崇善之家,必有余慶。積禍之門,殃所畢集。”(卷四“宣忠寺”條)二、從《魏書》《北史》等記載來看,陽氏作為當時的望族,其重要人物應該被寫入傳記,至少也會提到姓名,但這些典籍中均未出現“陽衒之”的名字。且陽氏家族所居之北平無終,早在北魏太武帝時就并入了幽州漁陽郡,此后北魏境內的兩個北平郡,其一隸屬于平州,另一轄于定州。作為北平人的衒之,無論是定州北平人還是平州北平人,都與漁陽陽氏家族無關。
衒之究竟姓“楊”還是“陽”,至今尚無定論。大多數學者如余嘉錫、范祥雍、劉躍進、詹秀惠認為以“楊”姓為妥,本文從之。
至于作者的籍貫,也存在爭論。原因上文中有所提及,就是史料記載楊衒之為“北平人”,這個北平可不是今天的北京,而是北平郡。可在北魏時期有兩個北平郡,一屬定州,一屬平州,具體是哪個“北平郡”,史書沒有明確的記載。據后人考證,認為楊衒之祖籍為平州北平郡(即今河北遵化)的可能性更大些。原因是“北平”之名,起于漢代的右北平郡,其地在今河北省東北部一帶,所以平州的“北平郡”當沿自漢魏,是本名。至于定州的“北平郡”,則是北魏時因定州多有平州北平郡人,故另設一“北平郡”,這與南朝在京口設南徐州、襄陽設雍州是一個道理,屬于僑置州郡之例。也就是說,定州北平郡是平州北平郡的人大量來到定州后起的名字,那么多數定州北平郡人的祖籍就應屬平州。目前,這一觀點為多數學者所接受。
《洛陽伽藍記》的創作背景和主旨
楊衒之的生平仕歷,從現存的史料大致知道他生活在北魏末年到東魏時期,曾擔任過奉朝請、期城太守、撫軍府司馬和秘書監等官職。他寫《洛陽伽藍記》時,正是在撫軍府司馬這一職位上。
楊衒之寫《洛陽伽藍記》的社會背景,是由于從東晉十六國以來,社會動亂,佛教廣為流行,以至“泛濫成災”。上自皇帝、貴族、官僚,下至平民百姓,都篤信佛教,以求精神上的解脫。特別是北魏時期,佛教尤其盛行。文成帝拓跋濬在平城就曾鑿山建佛窟五所,即今日世界聞名的云岡石窟。到了孝文帝元宏遷都洛陽后,更是大規模地興建佛寺。特別是胡太后主政時期,崇佛尤甚,下令在伊闕山造石窟寺,宮側建永寧寺,鑄丈八金佛一尊,中等佛像十尊,玉佛兩軀,造九層寶塔,高九十丈,塔上立柱高十丈,夜靜鈴鐸聲傳十里不絕。有學者稱,佛教傳入中國,塔寺建筑,規模宏大,以胡太后為最。據《洛陽伽藍記》統計,僅洛陽的寺廟,在永熙之亂以前,就有1367所,而西晉末年洛陽的佛寺僅為42所,發展速度十分驚人。當時的洛陽城“招提櫛比,寶塔駢羅”。
然而,在永熙三年(534),北魏內部發生混戰,孝武帝元修與大丞相高歡決裂,逃到關中投奔宇文泰,高歡于是在鄴城(今河北臨漳)擁立元善見為帝,是為東魏。后來,元修被宇文泰所殺,宇文泰在長安立元寶炬為帝,是為西魏。此時的楊衒之到了東魏,而昔日繁華的北魏都城洛陽便從此衰落下去。
東魏孝靜帝武定五年(547),楊衒之重過洛陽,眼見往日的繁華蕩然無存,廟宇多被破壞,滿目荊棘,不禁感慨,而寫了這部《洛陽伽藍記》。
楊衒之寫這部書的主旨有兩點:
其一,是寄托懷念故國的情思。正如作者在“序”中所說:“至武定五年,歲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覽洛陽。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墻被蒿艾,巷羅荊棘,野獸穴于荒階,山鳥巢于庭樹。游兒牧豎,躑躅于九逵;農夫耕老,藝黍于雙闕。始知《麥秀》之感,非獨殷墟;《黍離》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鐘聲罕聞。恐后世無傳,故撰斯記。”楊衒之眷懷故國,情系北魏,強烈的遺民意識和深沉的《黍離》之悲,成了他著書的第一個強大推動力。清代唐晏稱衒之“身丁元魏之季,見夫胡后貪權,廢長立少,諸王酣豢,縱欲養驕,大臣無元良之佐,宦寺逞城社之威,文士優柔,武夫跋扈,遂以釀成河陰之禍。……逮夫鸞輅西行,邦圻遷鄴,元氏之局告終,渤海之基方肇, 而衒之又所目睹。《黍離》之悲,無可寄慨,乃于《洛陽伽藍記》托其懷舊之思焉”。所說極為中肯。
其二,是借此書針砭時事,總結北魏衰亡的經驗教訓,為統治者提供歷史借鑒。唐代釋道宣《廣弘明集》中說:“衒之見寺宇壯麗,損費金碧,王公相競,侵漁百姓,乃撰《洛陽伽藍記》,言不恤眾庶也。”北魏統治者對于宣揚佛法不遺余力,大肆建造佛寺,歲無虛日,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弄得民不聊生,嚴重阻礙了社會的發展。楊衒之有感于此,對當時統治者的奢靡腐朽和佛門的種種弊端進行了揭露和抨擊。他在《上東魏王啟》中寫道:“釋教虛誕,有為徒費。無執戈以衛國,有饑寒于色養。逃役之流,仆隸之類,避苦就樂,非修道者。又佛言有為虛妄,皆是妄想。道人深知佛理,故違虛其罪。”同時,在《洛陽伽藍記》中,作者對寺廟建置的侈濫也做了重點描寫,還將寶剎與漢武帝的靈臺、將佛殿與秦始皇的阿房宮相比,諷刺、批判、警示之意不言自明。
《洛陽伽藍記》的文注問題
《洛陽伽藍記》共五卷,分為城內、城東、城南、城西、城北,追記了北魏時期洛陽佛寺的興衰,兼及當時的社會政治、經濟、人物、軍事、風俗、地理、建筑、諺語、故事傳聞、風土人情等。行文結構基本上是一寺一條,使人一目了然。作者以當時之人,記當時之事,堪稱實錄。特別是對北魏孝文帝遷都、胡太后佞佛、朝中變亂、官吏貪贓枉法、沙門侵占民財等事的敘述,可以補正史的不足,是不可多得的寶貴史料。
楊衒之撰寫此書時,為了保證材料的完善,又要兼顧行文流暢,于是采用了正文和自注兩部分既分列又配合的編寫體例,其形式是自注以小字夾附于正文中。這一點可以從劉知幾《史通》中得到印證。也就是說,在唐朝時還能分辨出正文與自注。然而宋代以后,大小字混淆,自注混入了正文當中,從此官私書目中再也見不到有關其自注的介紹。由于行文風格一致,加之正文與自注相輔相成,不會影響閱讀,后人也就沒有對這一問題提出疑問。
直到清代中期,考據學盛行。紀曉嵐首先提出《洛陽伽藍記》這部書應該和《水經注》一樣有正文也有注,可惜《洛陽伽藍記》的自注丟失了。同為清代考據家的顧廣圻經過研究認為這本書的自注并沒有散佚,而是在傳抄過程中被混入正文了。也就是說《洛陽伽藍記》在流傳的過程中并沒有丟失內容。顧廣圻的這個發現給當時正在研治《洛陽伽藍記》的吳若準以很大啟發,他于道光十三年(1833)撰成《洛陽伽藍記集證》(以下簡稱《集證》),將正文與自注區分開來。《集證》的刊行,為恢復自注進而恢復原書的面貌做出了貢獻,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到了咸豐年間,學者唐晏有感于《集證》中區分的正文與自注不能反映原作的本意,于是采用了根據《水經注》的體式來辨析《洛陽伽藍記》的方法,并撰成《洛陽伽藍記鉤沉》,重新確定正文與自注。
此后,研究《洛陽伽藍記》者不乏其人,像范祥雍的《洛陽伽藍記校注》、周祖謨的《洛陽伽藍記校釋》等,都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創新,特別是對正文和自注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當代學者楊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寫成《洛陽伽藍記校箋》。此書歷評前人得失,集諸家之所長,文注分明,校箋精當。尤其在正文和自注的體例問題上,作者進行了較為科學合理的劃分,他的依據是:“凡言寺之由來,坊里所在,及人物名勝建置者為正文,而考訂該寺所在,坊里人物之文獻則為子注,時人言行,以及詭幻怪異之事,亦系于其間。”可謂切當。
《洛陽伽藍記》的現代價值
首先,《洛陽伽藍記》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這一點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有明確的反映:“魏自太和十七年作都洛陽,一時篤崇佛法,剎廟甲于天下。及永熙之亂,城廓丘墟。武定五年,衒之行役洛陽,感念廢興,因捃拾舊聞,追敘古跡,以成是書。……各署其新舊之名,以提綱領,體例絕為明晰。其文秾麗秀逸,煩而不厭,可與酈道元《水經注》肩隨。”這是對此書文筆優美的褒揚。
其次,《洛陽伽藍記》具有較高的歷史和文化價值。此書以記載洛陽佛寺為主,因此,從書中我們可以了解到北魏當時寺院的布局、建造來源、建筑風格、園林景觀等。此外,書中還展現了北魏時期的社會風貌。像北魏的“伎樂之盛”在書中就有充分的體現。“伎樂”是我國漢代以來源自于民間,而后又進入宮廷的俗樂的概稱,也叫“散樂百戲”,它不僅僅指代音樂,還包括幻術、武藝、雜技等表演,但以音樂貫穿。本書卷一“城內”記載的由劉騰所立的長秋寺,每年的四月四日,舉行寺內釋迦牟尼像的行像活動,由百戲演員裝扮成辟邪獅子等瑞獸,導引其前,演員們會表演吞刀吐火等幻術和雜技,且“奇伎異服,冠于都市”。在說到景樂寺時,則有“至于六齋,常設女樂,歌聲繞梁,舞袖徐轉,絲管廖亮,諧妙入神”。再有,書中還詳細記載了都城洛陽的經濟狀況,像通過此書卷四“法云寺”條和卷五“凝玄寺條”,我們可以得知:第一,洛陽地區由于手工業的發展,匠戶增多,居住集中,于是出現了手工業區;第二,為了營業便利,加強相互往來,便有了同業的商業區;第三,商人的勢力越來越大,以致出現劉寶這樣甚至可以左右朝政的商人。這些可以補其他史書的不足。還需指出的是,書中還生動描寫了一些人物形象,如徐月華、田僧超、朝云三位演奏家,又如剛烈貞潔的壽陽公主等。因此,有人稱《洛陽伽藍記》為一部“拓跋之別史”。
最后,書中揭露了胡太后專政、貴族腐化、軍閥驕橫、宦官亂政等弊端,體現了作者的政治立場,同時警示了后世的執政者。據統計,書中記載胡太后多達二十處,說“太后臨朝,閽寺專寵,宦官之家,積金滿堂”,她還傾天下人力、財力,興造廟宇。胡太后崇信佛法,廣造廟宇,為的是乞福免災,穩掌政權;結果卻適得其反,母子相殘,皇帝被殺,自己也難逃厄運。原因在于胡太后任用奸佞,縱容腐敗,又極盡奢華,勞民傷財,這樣的執政者怎能不敗?談到北魏貴族荒淫腐化時,“高陽王寺”條記載高陽王元雍的豪侈時說:“貴極人臣,富兼山海。居止第宅,匹于帝宮。……僮仆六千,妓女五百,隋珠照日,羅衣從風。自漢晉以來,諸王豪侈,未之有也。”可見,北魏統治集團腐朽到何等地步,北魏政權的滅亡已成必然之勢,而后世執政者更當以此
為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