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1年5月的那個早晨,當馮蕙從垃圾箱里抱出那個襁褓中的嬰兒,她突然就有了觸電的感覺。那一年,馮蕙二十三歲,是個大姑娘,那一刻,馮蕙陡生出一股已婚少婦才有的濃濃的母愛。
那個5月的早晨,陽光明媚,熏風徐徐。馬路兩旁的法桐樹已生出鵝黃的嫩葉,幾只黑色的燕子在空中飛來飛去。馮蕙懷抱著那個白底紅花的小被筒兒,看到嬰兒紅彤彤的小臉。嬰兒閉著眼,緊皺著眉頭,小嘴一撇一撇的,想哭,卻沒哭出聲。馮蕙心想,多虧今天起得早,垃圾箱還是空的,要是晚半個小時,倒垃圾的人多了,這孩子就會被垃圾活埋了。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馮蕙這樣,走到垃圾箱前還抻頭往箱里看看,許多人都是手持盛垃圾的鐵簸箕,離垃圾箱兩步遠,伸出胳膊把垃圾往箱里一倒了之。萬幸啊萬幸!馮蕙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提著盛垃圾的鐵簸箕,轉身進了門洞,上樓回到家里。
馮蕙的父母都在家,家人們七手八腳打開小被筒,一看,有小雞雞,是個男孩兒。又仔細檢查全身,沒一處不對勁兒,小模樣也挺不錯,不像是癡呆弱智那一類。健健康康的一個孩子,父母為什么把他拋棄了呢?又查看小棉被,既沒有出生標記,也沒有父母留下的字條說明等等,看來孩子父母的本意,不是希望孩子被人撿去撫養,就是要把孩子當垃圾扔掉。
馮蕙的母親抹眼淚了,說:“天打五雷轟啊!什么樣的爹娘能干出這種混蛋事?要遭報應的!”
馮蕙的父親背著手,在屋里踱來踱去,不住地嘆氣。
孩子又吭哧了兩聲,哇哇大哭起來。接著,又撒了泡尿。
馮蕙懵在那里,呆若木雞。她想,這莫非是天意?她家樓下自東到西一溜擺排著四個垃圾箱,她每早下樓倒垃圾,是習慣去西邊第一個垃圾箱倒,今天卻鬼使神差,竟去了東邊第一個垃圾箱,而且還抻頭往垃圾箱里看看。這一看,就發現了躺在垃圾箱底部的孩子。如果她還是按照老習慣,去最西邊的那個垃圾箱,這個孩子可能就沒命了。當時馮蕙一抱起孩子,身上有了觸電的感覺,現在回味,這種觸電的感覺,就是母親產后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孩子的那種感覺?馮蕙立馬感悟到了,是上天安排她來救這個垃圾箱里的孩子的——她,和這個孩子有緣!
“愣著干什么?趕快去給孩子買東西!”
聽母親喊,馮蕙還是沒反應過來:“買……東西?買什么東西?”
“買奶粉,買尿布,買兩套小衣裳,一套單的一套棉的。”
馮蕙懵頭懵腦地出了家門,直奔商場而去。馮蕙進了商場,在婦女兒童柜前挑選要買的東西。女服務員把小孩衣服、尿布拿到柜臺上,上下掃了她兩眼,笑瞇瞇地問:“你還看不出來嘛,幾個月了?”
馮蕙的臉刷地紅了,眼都不好意思看服務員,說:“不是我,是給我姐買的。”
“男孩兒女孩兒?”服務員問。
馮蕙脫口而出:“男孩兒。”
“哦,”服務員說,“還有小鞋小襪,應該再買雙小鞋小襪。”
馮蕙說:“哎呀,怎么就忘了小鞋小襪呢?拿兩雙來。”又買了兩包奶粉,就往家走。
馮蕙姊妹倆,她是妹妹。姐姐馮嬌大她三歲,已經結婚了,姐夫是一所中學校辦工廠的廠長,去年姐姐也調了過去,現在是校辦工廠的會計。馮蕙在一家紡織廠當工人,也有對象,相處半年多了。男方叫解大偉,是一家化工廠的技術員,比馮蕙大兩歲。二十三歲的馮蕙盡管是普通工人,但人長得秀氣:高個、苗條、白凈,細長的眼睛看人總是笑,有點嫵媚。嫵媚不是馮蕙故意的,而是這種細長眼睛天生的特色。在廠里,有許多男青年追她,但她一個都沒看好。剛剛改革開放,全民又開始重視學習,馮蕙想找一個有文化的人當丈夫。父母就是大老粗,當了一輩子工人,她和姐姐又沒上什么學,都是初中畢業,十七八歲就進工廠做工,那個時候的中學,能學點什么呀!恰巧有人給她介紹解大偉,解大偉外表一般,中等個頭,五官端正卻沒有什么特點,但解大偉是個好學上進的人,讀過“七二一”大學機械專業,畢業后在科室當技術員,不久就填表轉干部了。解大偉現又在家備課,準備考電視大學。馮蕙和解大偉也是有緣分,一見面就相互欣賞,戀愛半年多,耳鬢廝磨,甜甜蜜蜜,就準備馮蕙年滿25歲時辦喜事了。
回到家中,父母已經給孩子洗完澡。洗完澡的小家伙,濕漉漉的,像顆鮮艷的草莓果兒,白里透紅。母親接過奶粉,趕緊用開水泡開,卻發現家里沒有奶瓶。父親說:“別叫馮蕙跑了,我去買。”說著披上衣服就要出門。母親等不及了,歪頭想了想:“哎,樓上馬大娘的孫子在家,剛過周歲生日,她家肯定有奶瓶。”便讓馮蕙上樓去借。
馮蕙敲開門,叫聲馬大娘,說明來意。馬大娘問:“誰的孩子?”馮蕙臉又紅了,一時不知道怎么說。馬大娘問:“你姐的孩子?”
“不是不是,”馮蕙說,“我單位一個大姐,抱著孩子來串門,孩子餓了,又沒有奶瓶,我媽讓我找馬大娘借。”
馬大娘一邊找奶瓶一邊問:“那孩子多大了?不吃母奶?小孩子還是吃母奶好。”
馮蕙光笑不語。拿了奶瓶就向馬大娘告別。馬大娘說:“這閨女笑起來真好看,什么時候結婚?”
馮蕙說:“早著呢,過兩年再說。”
馬大娘說:“奶瓶回家用開水燙燙。”
“知道了,謝謝馬大娘。”馮蕙說。
吃了晚飯,孩子睡了,馮蕙和父母開始討論孩子的去處。
母親嘆口氣,說:“這孩子命苦,要不是讓馮蕙發現了……”說著說著就掉了淚。
父親又倒背著手,在屋里踱來踱去。
馮蕙說:“我怎么就覺的是緣分呢,平時我倒垃圾,都是往最西頭那個垃圾箱倒,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往最東頭的那個垃圾箱倒了。”
“緣分,是緣分,”母親說,“這是老天爺指派你去救這個孩子的。”
父親不踱步了。他坐在椅子上,說:“反正就兩條路,一是送兒童福利院,二是咱自己養著。”
誰也不說話,都在動腦筋想。馮蕙走到床前,彎下腰,瞅孩子的臉。那張小臉干干凈凈,圓嘟嘟的,十分可愛。馮蕙又把頭低一下,聞到孩子身上的奶香,她的心顫了一下,一股軟軟的暖流涌上來,她覺得渾身發酥,眼睛開始濕潤。
“爸、媽,你們說吧,這孩子怎么辦,反正我覺得有緣分。”
父親說:“那就留下,咱養著,老馮家就缺男孩。”
母親看看馮蕙,說:“我也想養著,可是這輩份兒怎么算?是給你添了個弟弟,還是你和你姐的兒子?”
馮蕙說:“就算我的兒子,別把我姐扯進來。”
“可你怎么和解大偉解釋?”母親問。
“實話實說,他也不傻,明擺著不是我生的嘛。”
父親問:“能行?還沒結婚就有個兒子?”
馮蕙說:“怎么不行?咱這是積德。”
二
家里的事好解決,街道的事就難了。馮蕙家住的那棟樓,一層七八戶人家,幾乎是門挨著門。平日里一家炒菜做飯,另一家都能聽見刷鍋的聲音,更何況家里有個月孩兒,整天哭哭啼啼。一個月后,街道辦事處的人就找上門來。馮蕙的父母實話實說,就是在垃圾箱檢的孩子,并起勁兒咒罵孩子的父母喪盡天良。街道的干部動員把孩子送福利院,老兩口堅決不同意,馮蕙的父親甚至都耍了橫:“我大老粗一個,你那些政策聽不懂。反正我就知道人要長個好心眼兒,這孩子被人扔了,我發現了,就要救他,就要養他。如今新社會不比從前舊社會,人人都得有愛心。這孩子,說什么也不能出我家的門!”
街道干部問:“那么這孩子在你家得有個名份呀?”
馮蕙的父親說:“什么名份?就是個小孩兒唄。”
“將來長大了管你叫什么?”
“叫什么?”馮蕙的父親一時無法回答,他看看孩子,又看看老伴,尋思了半天,說,“叫爺爺就行。”
街道干部說:“可你沒有兒子,四鄰八舍都知道。”
馮蕙父親笑了,說:“要是叫姥爺,就上你的當了。你以為我不懂?這孩子要是叫我姥爺,我家馮蕙將來就不能生孩子了,是吧?”
街道干部沒轍了,笑著說:“馮師傅,你要養這個孩子,也不能不聲不響就養著了。得到民政部門辦個領養手續才合法,不然連孩子的戶口都報不上。”
“那好辦,”馮蕙的父親說:“明天就去辦。要錢嗎?”
街道干部說:“不要錢不要錢。”
馮蕙的父親說:“我尋思著不能要錢。要是談錢,國家應該給我錢,是我家閨女見義勇為,救了一條小生命是吧?”
街道干部笑了:“馮師傅還說自己是大老粗,這話說的多有學問。”
第二天,馮蕙的父母便抱著孩子來到街道民政部門,填了表后,民政部門給開出一張介紹信,讓去派出所報上戶口,這事兒就算完了。可是報戶口得有姓名啊,這孩子打自撿來,還沒想到要給他起個名字。晚上,馮蕙下班回來,倆老一少三口人,就琢磨給孩子起名了。
母親說:“姓什么好?姓解?”
馮蕙像被開水燙著似的跳起來,說:“不能姓解,一姓解就形成事實,是解大偉的后代,我和解大偉婚后就不能生孩子了。”
母親說:“不姓解怎么辦?將來他就是你的兒子呀。”
父親說:“就姓馮吧,對外不是說這孩子叫咱爺爺奶奶嗎?哪有孫子和爺爺不是一個姓的?”
母親說:“這孩子要是不姓解,以后怎么給大偉和馮蕙當兒子?”
馮蕙說:“也有跟媽姓的,我一個小學同學就跟她媽姓。毛主席的女兒李敏,也跟江青姓,都一樣的。”
母親遲疑了:“那就姓馮?”
父親說:“就姓馮。”
馮蕙說:“就姓馮。”
折騰到半夜,才給孩子起好名,叫馮祥聲。名字是馮蕙起的,她解釋說,孩子是從垃圾箱里撿的,然后獲得新生。“祥”同“箱”,“聲”同“生”。這個名字,全家都同意。
第二天,馮蕙的父母去派出所,給孩子報上戶口,從此,馮祥聲從一個來路不明的棄嬰,成為有家庭有姓名、有人疼有人愛的幸福寶寶。
兩年后的一個9月里,馮蕙和解大偉結婚了。那天早晨,馮蕙在家里梳妝打扮,等待解大偉來接新娘。父母和姐姐忙忙碌碌,一會兒收拾收拾這兒,一會兒收拾收拾那兒。馮祥聲已經兩歲多了,邁著蹣跚的步子到處跑。他看到馮蕙一身新衣十分好奇,跑過去摟住馮蕙的腿,仰著小臉看馮蕙,嘴里“媽媽媽媽”地叫著。馮蕙心里一酸,一彎腰把祥聲抱起,說:“祥聲聽話,在家跟爺爺奶奶,媽媽出門去了,不久會來看你。”說罷竟嗚咽起來。
母親說:“大喜日子,不許哭!”
姐姐馮嬌上前安慰:“哭什么?孩子放父母這里你還不放心?你又不是不回家了。”
馮蕙說:“怎么不放心?這孩子就是咱爸咱媽養大的。只是摟著他睡了兩年,有些不舍得。”
馮嬌說:“兩歲多的孩子,也該自己獨立了。明天就把我女兒睡的小床拿來,讓祥聲自己睡。”馮嬌抱起祥聲,又說,“祥聲,今晚跟爺爺奶奶睡,明天就自己睡,好嗎?”
祥聲在馮嬌懷里,朝著馮蕙伸出雙手:“媽媽抱抱,媽媽抱抱。”
馮蕙雙手捂著臉,又哭。
父親過來了,抱過祥聲:“祥聲聽話,爺爺抱你出去看大汽車。”
祥聲說:“爺爺看大汽車,爺爺看大汽車。”
父親抱過祥聲,出門看大汽車去了。
母親在父親身后囑咐:“多待點時間,等馮蕙走了再回家。”
接近中午,解大偉進了門,他甜甜地喊了聲媽、姐,又問爸爸呢?
母親說:“領祥聲出去玩了,不用管他。”
樓下放起了鞭炮,馮蕙從窗上探看,一輛紫色的面包車停在樓下,車身上貼了幾張“喜”字。她心里很亂,就催促解大偉快走。
母親剛下出餃子,說:“急什么?餃子還沒吃呢。你這閨女怎么不懂規矩!”
解大偉接一小碗餃子,夾起一個塞進嘴里。母親笑瞇瞇地看著女婿,說:“慢點兒,別燙著。”馮嬌也把一小碗餃子端給馮蕙,馮蕙說我不餓。母親說不餓也得吃,這是規矩,快吃。解大偉把一小碗五六個餃子都吃了,而馮蕙卻只吃了一個。母親說行呀行呀,吃一個也算吃,走吧。
臨出門,馮蕙又抹淚,母親說:“別舍不得家,閨女大了要嫁人,女人都這樣。到了婆家要勤快、要和氣、要孝敬老人,聽見沒有?”
馮蕙點點頭。
母親說:“這才是好孩子。”
馮蕙回過頭,喊了聲:“媽!”
母親推她說:“媽在這里,好好的,從小是你媽,以后還是你媽,變不了。”
馮蕙又喊:“媽!”
母親看看四周迎親的人,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放心放心,祥聲在這里你一百個放心吧!”
……
新婚之夜,一對新人上床熄燈,急不可待地親熱起來。解大偉摟著馮蕙親了又親,一雙手開始上下摸索,馮蕙縮起身子輕輕說:“急什么急?”
解大偉嘻皮笑臉道:“怎么不急,自從撿了祥聲,你就徹底向我關了大門。動都不讓動,這兩年我多難熬!”
馮蕙說:“我害怕,害怕出祥聲母親那樣的事。你想想,要是他母親當時小心點兒,這孩子能到了我家?”
“也是也是,我理解你。”
馮蕙又說:“你可別反悔,祥聲是咱的兒子。”
解大偉說:“當然知道。我是他爸,你是他媽,暫時先放爺爺奶奶那里養著。”
馮蕙又提醒:“每月還要交生活費。”
“對對,每月三十塊錢,我忘不了。還有什么?”
馮蕙舒出一口氣,躺平身子,閉上了眼睛。
婚后,馮蕙隔三差五就回趟家。回家就抱起馮祥聲,在孩子臉上左親一下右親一下,親也親不夠。做姑娘的時候,祥聲跟她睡一張床,那時候也親,但那是另一種親法。結婚后,每當她抱起祥聲,就會產生強烈的母愛,甚至都有了想哺乳的沖動。有一次,她趁著父母不在,真的撩起衣衫,把一只雪白的乳房觸在祥聲的臉上。祥聲從小沒吃過母乳,看到馮蕙的乳房似乎有些驚奇,他用手抓住乳房,左右上下搖晃,一臉迷惑地看著馮蕙,喊:“媽媽,媽媽。”馮蕙說:“孩子,吃奶,你吃啊。”并把乳頭往祥聲嘴里塞。祥聲含住乳頭,吸了幾下,馮蕙頓覺渾身酥軟,頭暈眩起來,那種感覺,像騰云駕霧。祥聲沒吃過母乳,他是出于本能叼住乳頭,吸幾下沒吸出東西,便松了口,又仰起小臉看馮蕙,喊:“媽媽,媽媽。”
馮蕙心酸不已,流著眼淚說:“可憐的孩子!”
馮嬌把小床拿來了,父母告訴馮蕙,祥聲真聽話,自己一個人睡在小床上,半夜里要尿尿會喊爺爺奶奶,從不尿床。看著活潑可愛的祥聲,母親感嘆道:“時間真不經混,一轉眼這孩子就要上幼兒園了。”
提到幼兒園,馮蕙說:“爸、媽,幼兒園你們找,在附近就行,祥聲上幼兒園的費用我出。”母親說:“你只拿生活費就行,幼兒園的費用我和你爸出。什么費用都你負擔大偉會不愿意的。”
馮蕙沒再堅持,她心里清楚,解大偉承認祥聲是他的兒子,又愿意為祥聲拿生活費,已經很寬容了。再讓他出幼兒園的費用,未必會同意。畢竟,兩個人的工資都不高,加起來不到三百元錢。“可是,爸、媽,你們那點退休金……行嗎?”
父親說:“怎么不行?你和你姐都嫁出去了,不用花家里的錢。我和你媽老了,也不想吃大魚大肉,省出個幼兒園的錢沒問題。”
馮蕙說:“你們也得保重身體,別不舍得買這個不舍得買那個。”
父親說:“過去我和你媽也掙這個錢,你和你姐都上學時,咱四口家不也過來了?”
母親說:“就是就是,人啊,沒有遭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閨女,你就放心吧,和大偉好好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馮蕙有些感動,說:“那就讓爸媽辛苦了。等祥聲長大了,讓他好好孝敬爺爺奶奶。”
三
馮蕙懷孕了。懷了孕的馮蕙母性大發,她一下班就回父母家,抱起馮祥聲親了又親,還說:“兒子,媽媽要給你添個小妹妹了,你喜不喜歡?”
馮祥聲什么也不懂,瞪著亮晶晶的眼珠盯著馮蕙看,說:“媽媽,我要小妹妹。”
母親說:“別亂講,你怎么知道是個女孩兒?”
馮蕙說:“我還真希望是個女孩兒,有一個兒子了,再生個女孩多好!”
母親看看馮祥聲,又看看馮蕙,嘆口氣說:“好是好,就是不知道大偉愿不愿意,祥聲畢竟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馮蕙說:“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婚前就和大偉說好的,祥聲就是我們的兒子,他也同意。”
母親嘆口氣,又說:“沒有自己的孩子是一回事,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是另一回事了。沒吃過豬肉,還沒看見過豬跑?這種事多去了。”
馮蕙撫摸著馮祥聲的頭,說:“不會吧?大偉不是那種人,再說了,現在實行獨生子女政策,別人想要兩個孩子還撈不著呢,大偉能不樂意?”
父親在一邊說:“大偉不樂意咱老兩口就養著,老馮家缺男的,有個孫子也算咱燒了高香。”
母親說:“養著沒問題,可咱倆都是六十歲的人了,能跟祥聲一輩子?”
馮惠說:“看你說的,我是祥聲的媽呀,只要我活著,祥聲就有自己的家,成不了孤兒。”
“奶奶,喝水。”馮祥聲雙手抱住奶奶的腿,仰著小臉看奶奶。
“來了來了,”馮蕙說。她拿著水杯先從熱水瓶里倒進開水,又從玻璃晾杯里倒進涼白開,她蹲在祥聲跟前,說,“兒子喝水,好乖的兒子,聽爺爺奶奶的話,等你長大了,媽媽給你買書包,買鉛筆,到了學校考第一。”
“媽媽我要書包,我要鉛筆。”
馮蕙笑了,捏捏馮祥聲的胖臉蛋兒:“兒子你還小,等長大了,上學了,媽媽就給你買好不好?”
母親催促馮蕙走,說:“行了行了,吃飽喝足了吧?快走快走,別讓大偉掛念著。”
臨出門時,馮蕙和馮祥聲招手再見:“兒子,媽媽走了,快和媽媽再見,明天我還來看你。”
馮祥聲朝她招招手:“媽媽再見,媽媽明天來看我。”
“好兒子!”馮蕙轉身又回來,抱著馮祥聲親了一口。
回到自己家,已經是晚上七點了。解大偉在看書。抬頭見馮蕙進門,皺起眉頭問:“還用天天回家嗎?”
馮蕙說:“當然要天天回家了,那邊還有個兒子嘛。”
解大偉說:“兒子有爺爺奶奶看著你還不放心?”
馮蕙說:“可爸媽都老了,我不放心。”
“姐姐不也經常回家嘛,家里又不是你一個女兒。”
馮蕙有點驚訝地看著解大偉,說:“姐姐經常回家是看老人,我回家主要是看祥聲,怎么?你不愿意了?”
解大偉笑了,說:“愿意愿意。我的意思是你懷孕了,要注意身體,天天在外面跑我不放心啊!”
“沒事兒,我問醫生了,醫生說孕婦多活動活動有好處。還說六個月以后更要常到戶外走走,要不活動,生孩子就挺費事的。”
解大偉說:“活動活動可以,但要注意安全,現在外面的車很多,你懷孕了,行動又不是很方便。”
馮蕙不想多談,就轉移了話題:“你買海米了?”
“買了買了,”解大偉起身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小袋海米遞給馮蕙,說,“可貴了,五塊錢就這么一點兒。”
馮蕙迫不急待打開紙包,捏起幾個海米就往口里塞,邊嚼邊說:“人家懷孕都想吃酸吃甜,我怎么就想吃海米呢?海米又這么貴。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吃完這包,堅決不吃了!”
“別呀老婆,懷孕是特殊時期,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平時可以省點兒,這個時候省什么省?”
馮蕙看看丈夫,心里有些感動。大偉是個善良人,小兩口收入不高,每月還要付三十塊錢養祥聲,人家毫無怨言不說,幾十塊錢一斤的海米買給老婆吃心甘情愿,挺不容易的。
“哎,你電大畢業了,單位沒給你長點工資?”馮蕙柔聲柔氣地問。
解大偉說:“還沒有,不過聽說要恢復職稱,文件我看了,像我這樣有大專文憑的,可以直接評助理工程師。”
“呀,你成工程師了?”
解大偉說:“是助理工程師,再升一格才是工程師。”
“助理工程師也是工程師嘛!”
解大偉說:“不早了,睡吧睡吧,明天還得上班。”
1988年秋天,馮蕙誕下一個女嬰。那一年,解大偉順利晉升為助理工程師,工資多了十五元錢。也在那一年,馮祥聲上小學一年級了。馮蕙在自家坐月子,解大偉忙前忙后,今天去市場買只雞,明天又去市場買倆豬蹄兒,買回家就燉湯給馮蕙喝。他就坐在床沿上,非看著馮蕙喝完不行。丈夫如此細致如微,馮蕙心里很感動,覺得當初找解大偉找對了。
剛來到人世間的女兒很健康,紅撲撲的小臉蛋兒,亮晶晶的大眼睛,喂飽了奶就睡覺,醒來也不哭鬧,只是扭動著脖子四處看,仿佛很好奇:這是哪里?我為什么在這里?
馮蕙的母親領著馮祥聲來過幾次,每次來,馮祥聲都湊在女嬰跟前看,馮蕙滿臉是笑:“妹妹漂不漂亮?”
馮祥聲說:“漂亮。”然后又問,“媽媽,我生下來的時候漂不漂亮?”
馮蕙一怔,看了母親一眼。母親說:“你生下來可沒有妹妹漂亮,不過現在長漂亮了。”
出了月子,遵照風俗,馮蕙又回娘家住。解大偉三天兩頭去岳母家看望馮蕙,也給女兒起好名字,叫“解瑤瑤”。解大偉解釋說:瑤就是美玉的意思,象征著珍貴美好。當年王母娘娘就住在瑤池,瑤池是天上的仙境。
女人是敏感的,尤其是對自己的兒女,更是洞察秋毫。有了女兒后,在一家人的歡聲笑語中,馮蕙隱隱約約感覺到,丈夫對馮祥聲有些冷淡了。這種細微的變化,別人是看不出來的,但馮蕙能看出來。比如,丈夫每次來岳母家,馮祥聲喊他爸爸,他不像過去那樣摸摸馮祥聲的頭表示親熱,而是一邊答應著一邊臉上一笑,瞬間就轉過頭說別的了。臨走時,只和岳父岳母打招呼,好像根本沒有馮祥聲這個孩子。
解大偉走后,馮蕙不無擔心地對父母說起這事,兩位老人都不作聲了。馮蕙看到父母臉上無奈的表情,便暗自流淚。母親說:“別哭,哭對奶不好,孩子吃了會上火。”
父親說:“你怕什么?祥聲已經是咱家的人了,大偉認這個兒子更好,不認也掉不了地下。”
母親說:“人家大偉不是沒說不認這個兒子嗎?偏點心也正常,瑤瑤是他的親骨肉,祥聲不是嘛。再說了,祥聲姓馮,不姓解。”
馮蕙說:“什么事都要早打譜,現在我只是有那么點感覺,也不知道對不對。反正我做好準備了,將來萬一大偉不認祥聲這個兒子,我就和他離婚,我自己帶著祥聲過。”
“說什么呢?臭嘴!”母親斥道,“祥聲是你的兒子,瑤瑤就不是你的女兒了?離婚離婚,動不動就說離婚!兩口家過日子,你當是鬧著玩?”
馮蕙不作聲了,低下頭又流淚。
瑤瑤醒了,吭吭哧哧,哇地一聲哭了。母親說:“孩子餓了,快喂奶,省得閑著沒事瞎想!”
四
第一次和丈夫正面沖突是三年以后。
瑤瑤三歲時,馮祥聲突然病了,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滾。父親打廠里的電話通知馮蕙,馮蕙立即趕回家,背起馮祥聲就往醫院奔。多虧醫院近,就隔著馮蕙家兩條馬路,到了醫院,馮蕙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通過一番檢查,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馬上住院手術。馮蕙又打電話通知解大偉,說明情況,讓丈夫在家照顧瑤瑤,自己要在醫院陪床。
第二天下午,解大偉把電話打到馮祥聲住院的病房里,馮蕙接起電話,丈夫說讓她回家,瑤瑤感冒發燒,三十八度。
馮蕙說:“我怎么能回家?祥聲剛做完手術,還在打吊瓶。”
解大偉冷冷地問:“那怎么辦?”
馮蕙說:“爺爺奶奶和你都在家,三個大人還照顧不上了孩子?吃藥啊,吃藥再不退燒,就去醫院。”
解大偉突然喊了起來:“你爸你媽不是也在家?你不會讓他們去醫院陪著!”
馮蕙說:“我是祥聲他媽啊。”
“你不是瑤瑤她媽?”解大偉說這話腔調都有點惡狠狠的了。說完后就咔嚓掛了電話。
馮蕙臉色陰郁地回到病房。馮祥聲看出媽媽不高興,便問:“媽媽,你怎么了?”
馮蕙便把瑤瑤在家發燒的事告訴了他。
馮祥聲說:“妹妹生病了,媽媽快回家吧。”
馮蕙說:“好孩子,你別管,妹妹有爸爸照顧著。”
“媽媽快回家吧,媽媽快回家吧。”馮祥聲不斷地催促。
馮蕙說:“我回了家,你怎么辦?”
馮祥聲想了想,說:“要不就叫爺爺來。”
馮蕙正猶豫著,父親正好來了。馮祥聲見到爺爺,高興地笑了,又催促:“媽媽快回家吧,爺爺來了。”
父親問怎么回事?馮蕙說:“瑤瑤發燒。”
父親催促:“快走快走,這里有我。今晚上我在這里陪著。”
馮蕙有些心疼地看著父親:“你陪一宿能行?”
馮祥聲抬手拍拍病床,說:“媽媽放心,我和爺爺睡一個床。”
父親說:“就是嘛,這個床還不小呢,擠一擠完全可以,你別操心了,快走快走。”
手心手背都是肉,女兒發燒,馮蕙心里也著急。出醫院大門,她幾乎是跑著去了公交車站。回到家里,見女兒躺在床上,額頭上捂著條毛巾,大偉端著杯水,正要叫女兒起來喝水。
她問:“吃藥了嗎?退沒退燒?”
大偉不作聲,只是輕輕喚女兒:“瑤瑤,起來喝水,多喝水才能病好。”
馮蕙過去揭開捂在女兒額頭上的涼毛巾,搭上手試溫度,還行,不算太熱。馮蕙要接過大偉手上的水杯,說:“我來吧。”
大偉一扭身子,說:“不用你。”
馮蕙愣愣地站在那里,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悲涼。
那一晚,馮蕙和解大偉一句話沒說,誰也不理誰,上了床,馮蕙摟著女兒裹在一個被子里,解大偉自己裹在另一條被子里。
第二天,瑤瑤就徹底退了燒。小孩子不裝病,病了就一頭栽倒,好了就歡聲笑語。解大偉早晨看女兒好了,便推著自行車上班去了。女兒還蹦蹦跳跳地跟出家門,招起小手和爸爸再見。
婆母來了,對馮蕙說:“剛好了病,今天就不去幼兒園吧。”
馮蕙說:“我領她去醫院。”
“去醫院?”婆母說,“燒都退了還去醫院干什么?”
馮蕙垂下眼簾說:“祥聲動了手術,正住在醫院里。”
婆母問:“祥聲住院啦?什么病?”
“急性闌尾炎。前天動的手術。”
“你去吧,瑤瑤留下。醫院里多不干凈,萬一傳染上什么病。”
“不,我要去醫院看哥哥。”瑤瑤上前就抱住馮蕙,“媽媽,我要去看哥哥。”
婆母的臉一下子耷拉了,蹲下身子,抱起瑤瑤就往門外走。瑤瑤大哭。婆母對馮蕙說:“你走吧,不用管她,小小的孩子就這么不聽話將來怎么辦?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馮蕙來到醫院,母親已在那里了。她問:“媽,你昨晚也在這里?”
母親說:“沒有,我剛來,替換你爸。”
馮祥聲的精神好了許多,他說:“媽,爺爺昨晚和我睡一張床,還打呼嚕呢。”
母親笑了,說:“這老頭兒,讓他來陪床照顧孫子,他倒好,打著呼嚕睡覺。”又問瑤瑤怎么樣?
馮蕙說:“退燒了,就是傷風感冒,吃上藥就好了。”
母親說:“我去看看吧。”
馮蕙說:“不用不用,媽你別去。”
母親看出馮蕙臉上的不悅,問:“你臉色不對,怎么啦?”
馮蕙笑笑:“沒事兒,就是沒睡好覺,瑤瑤發燒,得常起來給她喂水。”
母親疑惑地看看她,欲言又止。
瑤瑤上小學一年級時,要學鋼琴了,解大偉在少年宮給找好了老師。瑤瑤非常喜歡學鋼琴,一走進少年宮的鋼琴教室,眼睛就睜得大大的。一個月下來后,老師說瑤瑤聰明、好學,很有音樂素質。每個周日上午,馮蕙都要送瑤瑤到少年宮上鋼琴課,看著女兒坐在鋼琴前,雙手在琴鍵上輕飛曼舞,馮蕙心里無比陶醉,她有一個懂事的兒子,還有一個聰明的女兒,對于一個普通百姓來說,還有什么比兒女雙全更幸福的事呢?
下了鋼琴課往家走,瑤瑤興奮得小臉通紅,說:“媽媽,給我買一臺鋼琴吧。”
馮蕙說:“好啊,等你學好了鋼琴,媽媽一定給你買。”
“媽媽,什么時候買鋼琴?現在嗎?”馮蕙說:“現在不能買,你剛開始學鋼琴,等學的好一點,媽媽就給你買。”
瑤瑤又蹦又跳,說:“媽媽,我很快就會學好鋼琴。”
馮蕙說:“瑤瑤聰明,媽媽也相信你很快就會學好鋼琴。”
……
已經答應女兒了,馮蕙這一路上心里不停地盤算,看女兒學琴的這個勤奮勁兒,一年后家里肯定要有鋼琴了,不然,女兒沒法在家里練琴。沒法在家里練琴,勢必會影響進步。可是,一架鋼琴六七千元,去哪兒弄這么多錢呢?馮蕙長舒出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事,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候再說吧。
晚上吃了飯,瑤瑤去自己屋里寫作業,丈夫拉著馮蕙的胳膊坐在沙發上,說有事和她談談。
馮蕙有些緊張,打自結婚以來,解大偉還從沒這么認真過,她不知道解大偉找她談什么事。只是兩眼盯著丈夫。
解大偉問:“瑤瑤鋼琴學的怎么樣?”
馮蕙說:“挺好啊,老師說咱女兒有音樂素質,將來會有出息。怎么啦?”
解大偉說:“一次鋼琴課就二十塊錢,一個月四次課就是八十塊錢。”
“怎么啦?”馮蕙不解地問,“咱倆省省不就得了?你沒看見我半年都沒買新衣服了?”
“我是想……那個什么……祥聲那邊是不是……”
“什么意思?”馮蕙警覺起來。
解大偉吞吞吐吐,終于說出來了:“那三十塊錢,已經給了這么多年,現在瑤瑤急用錢,可以不給了吧?”
馮蕙一下子站起身來,說:“那怎么行?這是養兒子的錢,女兒要養,兒子也要養!”
解大偉沉默了一會兒,說:“祥聲不是我的兒子,瑤瑤才是我的女兒。”
“你說什么?”馮蕙幾乎是喊了出來。
“喊什么喊?別影響瑤瑤寫作業。”
馮蕙站在那里,兩眼緊盯著丈夫,臉色漸漸變白。
“解大偉,你今天終于說實話了。”馮蕙睜大的雙眼涌出了淚水,“解大偉,你是不是從來沒把馮祥聲當作你的兒子?”
解大偉坐在沙發里,臉色陰沉:“馮蕙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馮蕙說,“馮祥聲每月該得的三十塊錢一分也不能少!他是我的兒子,你不養,我養!”
解大偉猛地站起身來,一聲不吭走進臥室,回手把門關了。
五
冷戰開始了。
馮蕙每天下班后,先去學校接瑤瑤,然后回家做飯,這時,解大偉也回來了。晚上,一家三口坐在桌旁吃飯,兩個大人誰也不和誰不搭腔,只有瑤瑤感覺不出家庭氣氛的變化,一會兒和媽媽說這個,一會兒又和爸爸說那個。吃了飯,馮蕙收拾完畢,就去瑤瑤臥室里督促女兒寫作業,寫完作業,又安排女兒刷牙洗臉睡覺,然后,自己也早早就上了床。解大偉在客廳里看電視,那臺十四寸的小彩電,是日本松下的產品,還是馮蕙的姐夫托人走后門搞的票,在海員俱樂部的外匯商店買的。除非星期天,平日里馮蕙不允許女兒看電視,怕耽誤學習。所以,解大偉看電視,也是把音量調至很小,不影響她和女兒睡覺。
解大偉很晚才上床,輕手輕腳鉆進被窩,一躺下就把個后背朝著馮蕙,不一會兒就打起鼾來,仿佛床上根本不存在馮蕙這個人。一連好多天,兩口子就是這樣對峙著。星期天,解大偉往往早飯不吃就提包出門,有時瑤瑤問:“爸爸你去哪兒?”解大偉會蹲下身子,輕輕拍拍女兒的臉,說:“瑤瑤聽話,爸爸有事情要辦。”
解大偉走后,馮蕙就問瑤瑤,愿意去姥姥家還是奶奶家?瑤瑤人小心眼可不小,知道奶奶家和姥姥家要擺平,所以這個星期去了奶奶家,下個星期她就會說去姥姥家。
又是一個星期天,解大偉一早起來又提包出門辦事情去了。這個星期該去奶奶家,奶奶家就住在前樓,瑤瑤說聲媽媽再見,自己就去了。女兒走后,馮蕙回到娘家,一進門,就抹起了眼淚。
母親問:“你這是怎么啦?”
馮祥聲也過來拉著媽媽的手問:“媽,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馮蕙看著祥聲,淚眼里盈出了笑,說:“祥聲,媽媽和爺爺奶奶說個事,小孩兒不能聽,出去玩一會兒好嗎?”
馮祥聲疑惑地看著媽媽。母親說:“去吧去吧,你不是要和同學去踢足球嘛。”
馮祥聲低著頭走了。
馮祥聲走了,馮蕙更是哭出了聲。母親急匆匆問馮蕙:“到底怎么回事?大偉打你了?”
馮蕙搖搖頭。
“婆婆罵你了?”
馮蕙又搖搖頭。
父親也急了,嚷道:“哭什么哭?有事說事,沒事回家!”
馮蕙抬起一雙淚眼,說:“大偉不讓我給祥聲撫養費了。”
母親陰著臉說:“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
父親問:“為什么?怎么現在才說,過去怎么不說?”
馮蕙說:“瑤瑤學鋼琴了,每月需要八十塊錢的學費,他就提出不付祥聲的撫養費了。”
母親問:“你答應了?”
馮蕙搖搖頭:“我當然不答應,所以這些日子我們誰也不理誰。”
父親嘆口氣,說:“不付就不付吧,瑤瑤學鋼琴也得花錢。”
“不!”馮蕙大喊,“我就要付!我的兒子我就要養!”
母親說:“你這孩子別太犟,你爸爸說的對,瑤瑤也是你的女兒啊。祥聲的事你不要管了,我和你爸爸不是還有退休工資嘛,別為這點小事傷了兩口子和氣。”
馮蕙說:“祥聲的撫養費,都是從我工資里出,又沒花他的錢!”
母親說:“傻閨女,結了婚就不能分你的我的了。你的錢也是家里的錢,你付給祥聲三十塊,瑤瑤的學費就得少三十塊,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父親倒背著手,又在屋里兜圈子了,說:“我和你媽,每月有退休工資,三個人過日子緊巴是緊巴點,但我和你媽都是老人了,沒有什么大的花銷,節約著過也餓不著凍不著,我看你也別生氣了,回家和大偉說說,就這么著吧。”
馮蕙頭一別,說:“不行!祥聲的撫養費必須付!我倒也不是為了錢,就是氣不過。剛結婚時他在我面前口口聲聲說祥聲是他的兒子,現在不認賬了?沒門兒!”
母親勸:“兩口子和和氣氣才能過日子。”
“為了兒子,日子不過了我也不怕!”
“你這是何必呢?母親無奈地看著她。”
……
離開娘家,馮蕙下了樓,發現馮祥聲就站在樓道口。
馮蕙問:“你不是和同學踢球了嗎?”
馮祥聲看著馮蕙的臉,說:“媽,我想問個事兒。”
“什么事?”
馮祥聲說:“媽,咱倆出去說話,這里人多。”
“這孩子,到底什么事呀,還這么神秘。”馮蕙笑道。
娘倆兒出了樓門,來到街上一個僻靜的拐角處。
馮祥聲問:“媽,我不是你親生的吧?”
馮蕙大吃一驚,沒想到兒子能問這個問題。這些年來,她最怕的就是祥聲過早地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
“你聽誰胡說的?”馮蕙的聲音發抖了。
“沒聽誰說,我自己猜的。”
“你猜什么了?”
馮祥聲迎對著馮蕙的目光,毫不回避:“媽,我都是初中生了,會思考的。我應該跟著爸爸姓,應該姓解,可為什么跟媽姓?我叫你媽,可為什么媽的父母我叫爺爺奶奶?應該叫姥爺姥姥才對。”
“噢,這叫什么事呀。”馮蕙松了一口氣,說,“祥聲你也知道,咱家沒有男孩兒,就我和你大姨兩個女的。你生下來后,全家都很高興,就和你爸爸商量,讓你跟著我姓,不叫姥爺姥姥,就叫爺爺奶奶,你爸爸也同意了。這樣,你姥爺姥姥就把你當作馮家的孫子,更親你了。你說,爺爺奶奶不親你嗎?”
“親,”馮祥聲點點頭,又問,“可我真正的爺爺奶奶為什么不親我?”
“親,他們也親你。”
“可他們為什么從不讓我到他們家去?”
馮蕙心里痛一下,無語了。一開始,她從垃圾箱里撿一個男孩兒,解大偉的父母不久就知道了。后來決定不送民政,收留在家養著,他們也知道。解大偉的父母還以為是馮蕙的父母養著那孩子,絕對沒想到馮蕙竟然當了那孩子的媽,還讓解大偉當爸。知道真相后,老兩口很不樂意。祥聲有時候到解大偉家,老兩口也碰到過,祥聲開口叫爺爺奶奶,他們也笑咪咪地答應,但內心里始終不認這個“孫子”,所以就從不叫祥聲到他們家去。
馮蕙想到這些事,就禁不住流淚。
馮祥聲有些害怕,悄悄說:“媽你別哭,我只是問問,惹你生氣了。”
馮蕙俯下身子,雙手捧著祥聲的臉,說:“好兒子,媽媽不生氣。我哭是哭自己,都是我不好,誰叫我沒有和你那邊的爺爺奶奶搞好關系呢?委屈兒子了。”
“可是妹妹為什么可以經常去爺爺奶奶家?”
馮蕙說:“你從小在這邊的爺爺奶奶家長大,妹妹是在那邊的爺爺奶奶家長大,他們當然就親妹妹了。這沒什么,你要相信,那邊的爺爺奶奶也親你,只是他們都老了,沒有這么多的精力照顧兩個孩子。”
“媽,我聽老師說,現在實行獨生子女政策,我們班的同學都是獨生子女,你為什么可以生兩個孩子?”
“行啦行啦!”馮蕙有些不耐煩,“你怎么那么多為什么?我生兩個孩子有特殊原因,小孩子沒必要知道,回家吧,爺爺奶奶還等著你吃午飯呢!”
“媽,你不吃飯?”
“媽媽還要回家給妹妹做飯,你去吧。”
馮蕙每月發工資,雷打不動地去母親家交上三十元錢,瑤瑤的鋼琴課也是每星期都上。她和解大偉的冷戰仍然繼續,馮蕙咬緊牙,不買新衣服,不吃單位食堂的飯菜,而是從家里帶飯吃。自從冷戰后,解大偉下了班也不怎么回家,她把省下的錢買點肉魚,專給瑤瑤吃。瑤瑤吃飯時,她裝作不餓,不是洗衣服就是拖地板,瑤瑤吃完飯,她才坐在桌邊,吃一點剩菜殘羹。
解大偉一般很晚才回家,一進門馮蕙就會聞到酒氣。解大偉過去是不怎么喝酒的,不怎么喝酒是因為他不勝酒力,在他們結婚的酒宴上,他連一瓶啤酒都沒喝上。解大偉現在怎么喝起酒來了?什么事需要他天天喝酒?都和誰喝酒?因為兩人不搭腔,馮蕙一概不知道。
解大偉每晚呼著酒氣回家,刷刷牙洗洗腳就上了床,然后自顧自地睡去,這一點最讓馮蕙涼心。過去的解大偉,性欲旺盛,只要有條件,晚上一上床,就動手動腳撩撥她,不做一次不罷休。剛結婚那兩年,解大偉和她如膠似漆,生下女兒后,連坐月子加休養,有兩個月沒和丈夫肉體接觸,把個解大偉熬得團團轉,精神萎靡不振。瑤瑤稍大一些,可以獨立睡了,兩口子又恢復了原樣。這種頻繁快樂的夫妻生活,隨著冷戰開始竟戛然而止。幾個月過去了,看解大偉的樣子,一點想緩和的意思都沒有,更沒有性欲的念想。可馮蕙受不了了,她三十歲出頭,已經習慣了和丈夫每夜尋歡的生活方式并且感到舒適無比,突然被冷落,很不適應,每夜每夜,她躺在床上,看著丈夫的后背,聽著丈夫鼾聲,便傷心流淚。有時候,他試圖理解解大偉,畢竟馮祥聲不是他的親骨肉,按理說,解大偉也沒有義務對祥聲盡撫養責任。但她做不到,她覺得,她愛的人,解大偉也應該愛,她喜歡的事,解大偉也應該喜歡。她說不出道理,她只知道,解大偉喜歡她,就應該也喜歡她的一切……想來想去,她還是下定了決心,別的事都可以依著解大偉,但撫養馮祥聲的事,她絕不妥協,直到解大偉回心轉意為止。
但后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讓馮蕙徹底絕望了。
又是一個星期天,馮蕙領著女兒瑤瑤去學鋼琴。學完琴往家走的時候,瑤瑤突然問:“媽媽,哥哥不是你親生的嗎?”
馮蕙雷震般地呆住了,剎那間覺得血液變涼,身子癱軟下來。她支撐不住了,慢慢挪動腳步,坐在馬路牙子上。
瑤瑤嚇壞了,連忙上前扶著馮蕙:“媽媽你怎么了?媽媽你怎么了?”
馮蕙勉強對女兒笑笑,讓女兒靠著自己的身邊,也坐下來。馮蕙問:“誰告訴你的?”
女兒說:“爸爸。”
“爸爸還說什么?”
“爸爸說,哥哥是媽媽從垃圾箱里撿來的。”瑤瑤饒有興趣地問,“媽媽,你當時怎么發現哥哥的?哥哥就躺在一堆垃圾里嗎?臟不臟啊。”
馮蕙感到心臟痛,痛的她喘不過氣。她身子佝僂著,雙肩怕冷般地微微發抖。
“媽媽,你是不是肚子疼?”瑤瑤又緊張起來。
馮蕙長舒出一口氣,拉著女兒的手站起來,說:“走,咱回家吧。哥哥不是垃圾箱里撿的,是媽媽生的。”
“那爸爸為什么那樣說?”
“爸爸可能是跟你開玩笑吧。”
回到家中,馮蕙一頭扎到床上,掩著臉,眼淚嘩嘩流下。看來解大偉是不想在撫養馮祥聲的的問題上給她留什么余地了,這種做法太卑鄙,居然把真相透露給剛上小學的女兒,這是往絕路上逼她啊!
每個周六下午,瑤瑤都會去奶奶家住,周日才回家。這一周的周六,馮蕙下班回娘家,吃了晚飯后,她回到自己家,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等解大偉回家。解大偉一直到夜里十點才進家門,看到馮蕙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有些意想不到。他略顯驚訝地看了馮蕙一眼,便進衛生間洗漱。從衛生間里出來,剛要進臥室,便被馮蕙叫住。
“解大偉,我想和你談談。”
解大偉站住,回過身來冷冷地問:“談什么?”
馮蕙話沒出口先流淚了:“你為什么告訴瑤瑤馮祥聲是從垃圾箱里撿的?”
解大偉的臉色有點尷尬,說:“這有什么?女兒早晚要知道真相的。”
馮蕙說:“現在她才上小學,你這樣做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就是說了實話。”
馮蕙幾乎是哽咽了:“她這么小就知道哥哥不是親哥哥,對她的成長有好處嗎?”
解大偉說:“我認為是有好處的。不說出真相反而是欺騙她。”
“解大偉,你別有用心!”
“我沒有,我也不想有。我不認為告訴瑤瑤真相有什么不好。”
馮蕙說:“你從一開始就不想當馮祥聲的爸爸對吧?那你為什么答應我?是你欺騙了我!”
解大偉說:“事實證明,我現在還是馮祥聲的爸爸。”
“我要是早知道你不想當馮祥聲的爸爸,我就不會和你結婚!”
解大偉垂下目光,冷冷地說:“現在還來得及,隨你的便!”說完就要進臥室。
馮蕙罵道:“卑鄙!”
解大偉又站住,回過身子問:“你說我卑鄙?我給馮祥聲當了八九年的爸爸,到頭來賺了個卑鄙?”
馮蕙說:“有你這樣的爸爸嗎?連三十塊錢的撫養費都不愿意拿!”
“馮蕙,你可要講道理,”解大偉說,“以前拿撫養費我說過不愿意嗎?只是現在瑤瑤要學鋼琴,我才提出來的。”
“你還是沒把他當兒子,如果當兒子,就是砸鍋賣鐵也得付這三十塊錢!”
解大偉火了,提高聲調說:“明明不是親生兒子,你非逼我把他當親生兒子,我做不到!”
馮蕙一下子就哭出了聲,她趴在沙發上,高一聲低一聲的哭。解大偉“哐”地一聲關了臥室的門。
六
1993年9月,馮蕙和解大偉結婚十周年了。十年前的這個季節,一輛普通面包車歡歡喜喜把馮蕙接到了解大偉家。十年后的這個季節,他們一家有人歡樂有人愁。歡樂的是解大偉,他被提拔當副廠長了,愁的是馮蕙,工廠不景氣,她下崗了。解大偉當副廠長還是女兒告訴馮蕙的,女兒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那一天學琴,在去的路上,瑤瑤說:“媽媽,爸爸當副廠長了。”
馮蕙很驚訝:“我不知道啊?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昨天的事,爸爸告訴我的。”
馮蕙沒作聲,昨天下班后,解大偉破例早早回家了,她正在廚房里做飯,就聽解大偉對女兒說:“瑤瑤想不想吃排骨米飯?”
女兒連聲答應:“想吃排骨米飯。”
“那就走吧。”
“媽媽也去。”
解大偉沒接女兒的話,馮蕙連忙說我不去了你去吧。
那天晚飯,馮蕙自己在家里吃的,解大偉很晚才領女兒回來。冷戰大半年了,解大偉和馮蕙也都習慣了這種家庭氣氛,早晨上班各走各的,晚上回家互不搭腔各睡各的。馮蕙問女兒:“昨晚你為什么不和我說爸爸當副廠長了?”
瑤瑤說:“爸爸不讓我說。”
馮蕙嘆了口氣。
瑤瑤問:“媽媽,你和爸爸為什么吵架?”
馮蕙說:“沒吵架啊。”
“沒吵架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不說話?”
馮蕙說:“大人有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也不要問。過些日子我和你爸爸就會好的。”
解大偉當了副廠長馮蕙不知道,馮蕙下了崗自然也不會告訴解大偉。可是,馮蕙這一下崗,困難就像群山一樣一重又一重壓下來。本來工資就不高,每月還得交給父母三十元的撫養費,這一下崗,每月只能去街道辦事處領七十元的最低生活保障金。今后這日子可怎么過啊!剛下崗那幾天,馮蕙神志恍惚,渾身無力,死的心都有。只有在父母家,馮蕙才可以發泄一下。她的發泄,就是哭,一邊哭一邊說:“老天爺這是不讓我活下去了,我真不想活了!”
父親倒背著手,在屋里踱來踱去,說:“哭什么?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相信共產黨的天下還能活活餓死人!”踱了幾步又說,“政府每月不是發七十塊保障金嘛。再說了,還可以出去找活干,我那天在馬路上碰著個掃大街的,一看,是俺廠原來的組織科長,她年齡比我小,今年恐怕也快六十歲了,這不,當年堂堂的組織科長照樣掃大街。你才三十五歲,不是官也不是將,怎么還找不著個活干。”
馮蕙說:“每月就那么點錢,祥聲的撫養費我拿什么付?”
母親說:“早就和你說不要不要,你非要付。行了,你也下崗了,從這月開始,你照顧自己吧,祥聲我和你爸負責,保證虧待不了你兒子。”
父親問:“你下崗了,大偉知道?”
馮蕙搖搖頭:“我和他大半年不說話了。”
父親又問:“他單位怎么樣?聽說原來的國有企業職工都得下崗。”
馮蕙說:“他提拔副廠長了。”
父親吃了一驚:“真的?別說,這孩子還真行,人家都下崗,可他提拔了,是個有出息的人。”
母親說:“你還得回家和大偉說說,他當了副廠長,得長工資吧?再說手里也有權,給你解決個工作不是個難事吧?”
馮蕙搖搖頭,說:“只要他不改變對祥聲的態度,我就不會和他搭腔。他當他的廠長,我下我的崗,井水不犯河水!”
母親說:“你告訴大偉,從今往后不用你們付祥聲的撫養費,兩口子可以和好了吧?”
馮蕙又搖搖頭:“媽,不是錢的事。我是覺得他欺騙了我。當初和我結婚時,口口聲聲愿意當祥聲的爸爸,現在又反悔不說,還下狠手。”
母親問:“他打你了?”
“沒有,他也不敢。可他把祥聲是從垃圾箱里撿來的事告訴瑤瑤了。你說這是不是下狠手?”
父母都不說話了,只是長嘆短吁。
馮蕙下崗了,全家人都著急。馮蕙三十五歲,年齡不大不小,在廠里就是一操作工,沒什么技術,又是兩個孩子的媽媽,重新就業不可能,只能找個臨時工干。馮嬌給她找了一個賓館清潔工的活兒,一個月一百五十塊錢,問馮蕙能不能干?馮蕙喜出望外,對姐姐說:“能干,怎么不能干?我原先在廠里就經常打掃衛生,也算有工作經歷。”
馮嬌事先給她打預防針:“你可要有數,清潔工在賓館里是最低檔的工作。”
馮蕙說:“我從來也沒高檔過。”
馮嬌說:“那可就定好了啊,下周一去報到,找勞動人事部的胡經理。”
報到那天,馮蕙在穿什么衣服出門的問題上動了一番腦筋。平日里,她是愛打扮的,愛打扮是因為身體條件好,女兒瑤瑤都九歲了,她還像個姑娘一樣窈窕豐滿,她的皮膚特白,夏天,穿著短衫短裙,裸露出來的皮膚白得耀眼,走在馬路上,吸引來一片男人的目光。她的乳房完美無缺,盡管哺育過女兒,但絲毫不受影響,至今還蓬勃欲出地堅挺著。這對乳房,當年對解大偉是個巨大的、不可阻擋的誘惑,可為了不撫養馮祥聲,解大偉寧愿犧牲自己旺盛的性沖動,這一點讓馮蕙感到不寒而栗。她不知道解大偉將來還會不會和她恢復往日床上的歡樂,她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機會在床上面對著那張熟悉的臉,盡情放縱……
想來想去,馮蕙準備穿一條牛仔褲、一件長袖藍色襯衫,一雙平底鞋,素著面出門,去賓館報到。她去干的是清潔工,是賓館里最低檔的活兒,有什么理由打扮的花枝招展?人就是這樣,到了哪個山頭唱哪首歌,如今自己就是一個在賓館里拖地擦玻璃甚至沖刷廁所的臨時工,每天穿著肥大的工作服,面對出出進進西裝革履的客人,她希望客人們最好像解大偉一樣,無視她的存在。
馮蕙素面走在馬路上,她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內心里平靜的就像一汪秋水。
七
聚豪賓館位于城市東部,是一家三星級賓館。上個世紀90年代初,能掛星的賓館在城市里并不多見,普通百姓別說進去吃住,就是想進去看看都心里發怵。馮蕙看到賓館門口站著身穿紅衣的人,一下子緊張起來,她不知道身穿紅衣的人是干什么的,便隱在一棵樹后觀察,發現這位紅衣人只是給出出進進的客人開門,又看到他幫著一位進門的老外拖行李箱,心里才放松下來。她慢慢走過去,上了臺階,還沒到門口,那紅衣人便朝她笑了笑,拉開了玻璃大門。
馮蕙來到前臺,問服務員小姐勞動人事部的胡經理在哪兒辦公,小姐彬彬有禮地告訴她乘電梯去F1。馮蕙沒聽明白,問去哪兒?小姐又說了一遍F1。馮蕙還是沒聽明白,尷尬得滿臉通紅。小姐見她這個窘樣,莞爾一笑,走出服務臺,領她上了電梯。小姐按了“F1”鍵,電梯下降。她對馮蕙說:F1是賓館的底層,再往下是F2,F2是車庫,賓館辦公室都在F1層。電梯停了,小姐又把她送到勞動人事部的辦公室門口,才點頭告別。馮蕙心里熱乎乎的,覺得這座賓館里的工作人員是那么文明,那么有禮有節。
找胡經理報了到,第二天,馮蕙就上班了。她穿上了藍色的工作服,還有一項藍帽子,戴一幅大口罩,面部只露出兩只眼睛。這種打扮,即使親人和她迎面相遇,也認不出她來。
在賓館的七樓,馮蕙拖著吸塵器吸走廊上的地毯,一條走廊近百米長,她拖著吸塵器,先從西頭開始,人慢慢向后退,一直退到東頭,然后轉過身子,從東頭開始后退,再退到西頭。清吸兩遍地毯,人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了。稍事休息,又要用手推車把客房服務員從房間里清理出來的垃圾裝運到樓下。垃圾都是用黑色塑料袋裝著的,馮蕙拎起塑料袋往車上裝,她看到塑料袋里的垃圾五花八門,有用過的一次性牙刷和牙膏、小香皂、方便面包裝袋、一次性拖鞋;還有的客人把穿過的內褲襪子也不要了,都被服務員裝進了垃圾袋。在一只垃圾袋里,馮蕙還看到一只用過的安全套,這使她微微臉熱了一下。抬頭一看,是702房間。噢,她想起來了,早晨剛開始吸地毯時,吸到702門外時,房門開了,一前一后走出一對青年男女,男的還喊來服務員,問賓館有沒有旅游項目服務,他們今天想去嶗山。就是這對男女,昨晚在房間里翻云覆雨,美美睡上一覺后,今天又去嶗山游玩。馮蕙站在那里,看著垃圾袋里的那只安全套發呆,直到樓層服務員喊她才回過神來。
“馮姐,郝組長叫你去休息室。”
“好的,馬上去。”馮蕙趕緊把車子推往電梯口。
郝組長是賓館清潔工的頭目,看樣子有四十多歲,也是下崗職工。不過她在賓館干清潔工的年時間長,所以就當了組長。組長不具體負責樓層清潔,只是在早晨打掃衛生時,一層一層地監督,有時高興,也幫清潔工干一會兒。清潔工的休息室是在四樓和五樓聯接處的一個樓梯間里,地方不大,約十多個平方米,休息室里有幾把椅子、一張方桌。馮蕙進去時,全樓層的清潔工都在那里了。清潔工都是女的,就屬馮蕙年輕,又是新來的,馮蕙進門后,人們的目光自然都集中在她身上了。
“摘下口罩吧,讓大家認識認識。”郝組長說。
馮蕙摘下口罩,笑笑,眼睛掃了眾人一圈。
郝組長說:“喲,我們這里來了個大美人。”
其他清潔工都盯著馮蕙的腰身看,看得馮蕙很不意思。
郝組長問:“沒有三十歲吧?”
馮蕙說:“都三十五歲了。”
“孩子多大了?”馮蕙眼前一下子閃出祥聲和瑤瑤的模樣,這一雙兒女,是她生活的全部。但她還是只說了瑤瑤的年齡。
“你說說這是什么世道!”郝組長說,“這么年紀輕輕的就下崗了,跑在這里干這種活!”
馮蕙說:“一樣的,我在廠里也是操作工,沒什么技術,就是出力。”
郝組長又問:“老公干什么的?”
馮蕙回答:“也是在工廠里。”
“他沒下崗?”
“現在還沒有,以后就不知道了。”
郝組長拉過馮蕙的手,邊翻看邊說:“看看這手,多白多嫩,又細又長,小蔥似的,干活時帶上手套,好好保護。”她又抬頭對其他人說,“女人要有這樣的手才叫女人,老公才會疼愛。”
眾人嘻嘻直笑,馮蕙不好意思地抽回手。
郝組長說:“干咱這活兒挺累的,生活要注意。”
“要注意什么?”馮蕙不明就里。
郝組長說:“床上的事要少干,不然休息不好。”
“嘻嘻嘻嘻……”所有人都笑出了聲,馮蕙卻把頭一低,面無表情。
郝組長把清潔工們叫來是發飯票的。每天上午十點,組長都要集中人員發飯票,每人一張,中午去職工食堂憑票吃飯。
不知不覺,馮蕙已經在賓館干了一個月了。發工資那天,郝組長給了他二百元。馮蕙數了數手里的錢,對郝組長說:“怎么是二百,不是一百五嗎?”
郝組長笑了,說:“嫌多?嫌多就拿出五十請大家吃飯。”
“為什么多出五十?”
“你這個傻女人,上個月拖了五次點知不知道?”
馮蕙一時沒明白,又問:“什么叫……拖點?”
“就是到了點不下班,繼續干兩個小時。”郝組長說,“多干兩個小時就算加班,一次十塊錢。懂了吧?”
啊!還有這樣的待遇?馮蕙又驚又喜。原以為在賓館干清潔工,是最低檔的工作,是任人擺布的,少干活不行,多干活應該。誰想到竟還有加班費!自下崗以來,馮蕙這是頭一次掙到這么多錢,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姐姐,想到了祥聲和瑤瑤。這第一個月的工資,她決心花掉,要讓全家人都享受一下她的喜悅。
馮蕙下班后直奔商場。先是給父親買了兩瓶古井貢酒,花了十二元錢。又給瑤瑤買了一件真空棉的紅面包服,花了四十五元錢。天已經開始冷了,再過兩個月就好穿棉衣了,瑤瑤穿上這件面包服,一定既好看又保暖。給馮祥聲買了一雙足球鞋,花了三十八元錢。男孩子好活動,祥聲和同學們踢足球,一直是穿著黃膠鞋,而許多同學都很神氣地穿上了正規的足球鞋。他有時候也回家叨叨想要一雙足球鞋,馮蕙不作聲,馮祥聲也知趣,幾次叨叨,見母親臉色很冷,便再也沒提過。這回滿足兒子吧,畢竟,祥聲是懂事的孩子,知道家窮,在吃的穿的方面,從不提額外要求。又花了十二元買了半只烤鴨,還附帶著小面餅、甜醬、切成條狀的蔥。母親愛吃烤鴨,第一次吃烤鴨還是姐姐馮嬌和姐夫旅行結婚從北京捎回來的,母親吃得津津有味,一個勁兒夸北京的東西就是好。從那以后,家里就再也沒買過烤鴨。哎呀,差一點兒忘了馮嬌,怎么著也得給姐姐買點什么。馮蕙看好一雙白色的旅游鞋,純皮子的,但價格挺貴,要六十元錢。馮蕙在心里默默算賬,加上這雙旅游鞋,她現在一共花了一百六十七元,沒問題,買!
馮蕙拎著大包小包走出商場,腳步匆匆往家趕。由于太過著急,噗地一聲,旅游鞋掉地下了,鞋盒開了,一只雪白的鞋子滾了出來。馮蕙趕緊蹲下,收拾著,心想多虧是鞋掉地下了,這要是烤鴨掉地下,還怎么吃啊!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馮蕙突然想起,還沒給自己買點什么呢。下崗后,這是頭一次開這么多的工資,應該慰問一下自己,可在商場里,滿腦子都是家人,單單忘了自己。也罷也罷,按照計劃,應該花二百,這才花了一百六十七元,還剩下三十三元,等哪天抽空再給自己買點什么吧。
八
馮蕙向解大偉提出離婚,是左思右想反復權衡,強忍痛苦下了很大的決心。平心而論,她始終愛著解大偉的,當年,她沒看錯解大偉,解大偉好學,肯鉆研,文質彬彬,是個優秀的青年人。她知道,如果沒有馮祥聲,解大偉會和她恩恩愛愛白頭偕老。但命運就非要難為她,讓她在23歲那年撿來了祥聲,并且那么愛撿來的這個兒子,就像愛自己的親骨肉一樣。
馮蕙知道,她一提離婚,解大偉可能就會同意,這個家庭就像快刀切西瓜,剎那間就會一分為二。所謂一分為二,就是解大偉和女兒瑤瑤在一起,她和兒子馮祥聲在一起。她咨詢過律師,離婚是她提出來的,解大偉不可能把女兒交給她,更何況自己是下崗職工,指望在賓館里當清潔工也養活不起兩個子女,法律不會支持她要女兒的。
可是她怎么辦?不離婚嗎?解大偉拒不認可馮祥聲是他的親兒子,也對妻子失去了興趣,平日里不和她說話,上了床看都不看她,這樣的日子如果過下去,她真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發瘋。她是個三十幾歲的女人,身體很正常,需要正常的生活,而不是被人冷落,與其被人冷落,還不如自己冷落自己。大半年來,為了馮祥聲,解大偉冷落她,讓她從過去的火熱之中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為了這個家,為了女兒瑤瑤,她默默忍受著,而他卻夜夜晚歸,上床就睡。而她呢?整天上床睡不著覺、總是猜測丈夫去哪兒了?這樣的猜測,是她巨大的痛苦。她左思右想,這個家今后是沒有什么希望了,因為馮祥聲在一天天長大,這孩子和解大偉沒有感情。
可是,馮蕙內心深處又抱著一個小小希望,那就是希望解大偉不同意離婚。她希望解大偉說他還愛自己,他是一時糊涂才冷落妻子的。她希望解大偉對馮祥聲有轉變,哪怕是一個小小的轉變也行。比如,對祥聲好一點,每周日接祥聲來家吃頓飯,適當地問候一下他的生活和學習等等。如果那樣,她就要撲到解大偉的懷里好好痛哭一場,從此和好如初,她要徹底敞開胸懷,柔情似水地接納解大偉。她還會和過去一樣,聽解大偉的話,解大偉什么時候想求歡她都樂意,而且還會積極配合……可是,馮蕙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可能。她提出了離婚,她在等解大偉的答復,在他答復之前,她的心一直懸在空中,坐立不安,茶飯無味。她迅速消瘦下去,差不多都形銷骨立了。
可是,解大偉卻同意離婚。
解大偉約馮蕙見面,是在解大偉的母親家里。可能早就安排好了,解大偉的父母都不在家,瑤瑤又上學,家里只有解大偉和馮蕙兩人。
盡管離婚是馮蕙提出來的,但一聽解大偉同意離婚,馮蕙還是雙眼噙滿淚水。她朝著解大偉吼道:“你是不是早就盼著這一天!”
解大偉心平氣和地回答:“離婚是你提出來的。”
“是我提出來的不錯,可你不想想你做的事情對嗎?”
解大偉擺擺手:“又是馮祥聲?今天我不想和你糾纏這些事,只談離婚。是協議離婚還是走法律程序?”
“我什么都不想!”馮蕙聲淚俱下。
“什么?”解大偉好像沒聽明白。
“解大偉,這個婚我不離了!”
解大偉看看馮蕙,低下頭,不作聲。好長時間他才抬起頭,對馮蕙說:“馮蕙,我今天正式通知你,我要離婚!”
“你沒良心!你當年是怎么對我說的?你說你要愛我一輩子!現在好,當了副廠長,不認我的兒子,又冷落我……”
解大偉面無表情地聽著馮蕙發泄,待馮蕙說完,他掏出一支煙點上,猛吸了一口。
馮蕙驚訝地看著他:“你學會吸煙了?”
解大偉說:“馮蕙,我再正式通知你,企業垮了,我和你一樣,下崗了。”
“你……你下崗了?你……你不當副廠長了?”
解大偉搖搖頭。
“那……那你……還要離婚?”
“是你要離的,離婚是你提出來的。”
“我現在收回來,權當沒提。”
“不行!離,堅決離!”
“為什么?”
“你太偏執!和一個偏執的女人過日子,我很累!”
“我要瑤瑤。”
“不可能!不行就打官司!”
“她是我的女兒!”
“她也是我的女兒!”
“你下崗了,怎么養她?”
“這你不用管,我有技術,很快就會找到新的工作。再說,瑤瑤有爺爺奶奶養她。你不是也下崗了嗎?你就有能力養瑤瑤?”
馮蕙不再堅持了。離了婚,如果再把瑤瑤領回父母那里,兩個孩子,自己又沒有穩固的工作,靠父母那點退休金,根本無濟于事。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婚是非離不可了。馮蕙提出婚后要一周見一次瑤瑤,解大偉說,天天見都行,畢竟你是她的媽媽。馮蕙又提出過年過節要領瑤瑤回姥姥家過,解大偉稍一尋思說,除了春節和中秋節,其它節日都可以讓馮蕙領走。
一切都談妥了,離開解大偉父母家時,馮蕙的腿一軟,差點兒跪倒在地。解大偉趕緊上前扶住她,攙著她出了家門,下了樓。來到街上,解大偉招手攔住一輛出租車,掏出十元錢給駕駛員,送馮蕙上車。車子駛動時,解大偉對馮蕙說了聲明天見。
明天上午,解大偉約馮蕙去街道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
馮蕙把離婚證拿回家后,疲憊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躺在床上一直睡到晚上,馮祥聲進房間叫她起來吃晚飯,她才醒,看看窗外,已是華燈一片。
飯早已做好,全家人都在等她起來。姐姐馮嬌也來了,還買了一大堆她最愿意吃的小蜜橘。桌子上一共六個菜,魚肉都有,甚至還有一盤爆炒竹節蝦。
馮蕙被一桌子的奢侈驚了一下,問母親:“媽,不過年不過節,這是干什么?”
馮嬌說:“給你補補身子,爸媽怕你抗不住倒下了。”
母親說:“快坐下吃飯,睡了一天,餓了吧?”
馮蕙默默坐下,看著一桌子菜,神情發呆。
父親說:“吃吧,看什么。”
馮祥聲把一雙筷子遞給她:“媽,你吃飯吧。”
馮嬌夾起一只蝦放在她的碗里,說:“看你那點出息!有什么呀?不就離婚嘛!多大點兒事!”
母親問:“你是因為離婚不肯吃飯?”
馮蕙看看母親,搖搖頭。
“那為什么?”
馮蕙說:“解大偉也下崗了。”
“啊?解大偉也下崗了?”全家人都吃驚。
馮嬌問:“他不是副廠長嗎?廠長也下崗?”
馮蕙說:“他那個企業垮了。企業沒有了,哪來的廠長?”
父親問:“你是為這個不吃飯?”
馮蕙說:“我擔心瑤瑤,他下崗了,瑤瑤就得吃苦。”
母親問:“他怎么說的?”
“他說他有技術,很快就會找到新工作,還說瑤瑤有爺爺奶奶養著,不用我操心。”
父親說:“也是啊。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嬌慣了,你和你姐小的時候,我和你媽工資都低,不也把你們養大了?別擔心,瑤瑤有爺爺奶奶,也有姥爺姥姥,咱沒有多還沒有少?保準餓不著孩子。吃飯吧吃飯吧。”
一家人開始吃飯。第一個蝦吃進去,那個鮮啊,馮蕙突然就覺得餓了。她一下子吃了兩碗米飯。看到馮蕙胃口大開,全家人都松下一口氣。父親一時高興,對祥聲說:“去給爺爺把酒盅拿來,今晚怎么忘了喝兩口了呢?”祥聲去廚房拿出一瓶白酒和一個酒盅,放在爺爺面前。
母親剜了父親一眼:“看你高興的!咱家馮蕙有什么好事了?你還喝酒!”
父親說:“我不是天天都喝一點嘛,今天忘了。”
母親說:“忘了就忘了唄,明天晚上再喝,非今晚上喝?”
父親打開了酒瓶蓋,剛要往酒盅里倒酒,聽母親說這話,又把酒蓋蓋上,把酒瓶放在桌子上,看看馮蕙,又看看馮祥聲,嘆口氣,說:“孩子們……我覺得……咱家的事,今晚該攤牌了……老這么捂著蓋著也不是個事兒。祥聲已經長了……”
沒等爺爺說下去,馮祥聲就接上了:“爺爺,奶奶,媽媽,大姨,過去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是媽媽親生的,我是媽媽撿來的,是在垃圾箱里撿來的。”
一家人都不說話了。沉默了好久,馮蕙有氣無力地問:“這些事,你都怎么知道的?”
馮祥聲說:“咱樓上的鄰居都知道,哪有不透風的墻啊!”
馮蕙起先是默默地掉淚,不一會兒就抽泣了。
馮祥聲過去拉起馮蕙的手,說:“媽媽別哭,你永遠是我的親媽媽!爺爺奶奶永遠是我的親爺爺親奶奶!大姨永遠是我的親大姨!”
馮嬌也抹起了眼淚。她拿起酒瓶,打開蓋,給父親倒了滿滿一盅酒。
父親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酒的辣味兒,使他皺起眉頭。也許這一口酒太多,也許沒咽好嗆著了,馮蕙發現,父親的眼里也有了淚光。
九
有了工作有了收入,馮蕙也有了心情,閑下來,她就會想兩個孩子的事兒。馮祥聲轉過年來就要上初中二年級了,瑤瑤也要上小學六年級了,如今她和解大偉離了婚,兩個孩子天各一方,誰也見不著誰,這哪行?盡管祥聲和瑤瑤從小就沒怎么在一起,也沒培養出什么感情,她沒有能力讓解大偉認可祥聲,但她有責任讓兄妹倆相認,畢竟,她是這兩個孩子的媽。
那天,她下了班,先去祥聲的學校接了祥聲,又領著祥聲來到瑤瑤的學校。瑤瑤見媽媽身邊有個穿校服的大男孩兒,起先沒認出來,仔細端祥了半天,才叫了聲哥哥。馮祥聲彎下腰,用手捏捏瑤瑤的臉蛋兒,問:“妹妹你還好嗎?”
瑤瑤笑了笑,說:“哥哥你長大了,我都認不出來了。”
馮祥聲說:“妹妹你也長大了,可我還能認出你來。”
馮蕙見兄妹倆說話還算融洽,既松下一口氣,又覺得心酸。如果解大偉肯認祥聲是他的兒子,如果她和解大偉相親相愛到今天,這一兄一妹兩個孩子該多幸福啊!她看著瑤瑤的小臉蛋兒,突然覺得后悔,早知道和解大偉會有今天,當初就不該生下這個女兒。孩子憑什么跟著大人經歷這么多坎坷?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母親,就是因為父母分手了,孩子就要左右為難。罪魁禍首都是大人,婚姻到了這般地步,對兒女而言,是無比殘酷的事情。
“爸爸還好嗎?”馮蕙問瑤瑤。
“嗯,挺好的,爸爸找到工作了。”
馮蕙眼睛一亮:“是嗎?瑤瑤可不可以告訴媽媽,爸爸找到什么工作了?”
瑤瑤說:“爸爸說可以告訴媽媽。爸爸在一家民營企業里當工程師,一個月掙三百塊錢。”
啊!馮蕙吃了一驚,解大偉不愧為搞技術的,下了崗再找工作還能掙那么多錢!她對瑤瑤說:“爸爸掙錢多,瑤瑤就享福了。”接著又問,“爸爸晚上還出去喝酒嗎?”
瑤瑤說:“爸爸不喝酒,一下班就回家,給我和爺爺奶奶做飯吃。”
馮蕙想問瑤瑤,爸爸是不是又找到別的女人了,可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她怕瑤瑤學話說給解大偉聽,那就顯得她太小氣了,畢竟離了婚,有什么理由去打聽解大偉交往女人的事?
瑤瑤對馮蕙說:“媽媽,我想到姥姥家玩,可奶奶不讓。”
馮祥聲說:“別聽她的,走,現在就去!”
“祥聲!不許這樣說話!”馮蕙喝住兒子,然后和聲和氣地對瑤瑤說,“奶奶不讓去就不去,你還小,有的是機會去姥姥家。只要你在心中記住你不光有爺爺奶奶,還有姥姥姥爺就行。”
“嗯,我記住了。”
……
離開瑤瑤的學校,在路上,馮蕙教育馮祥聲:“不要對妹妹奶奶家的人產生仇恨,人家認你是情義,不認你是應該。你也給我記住,我是你的媽,也是妹妹的媽!”
馮祥聲說:“媽,你也看到了,我對妹妹挺好的。”
“我要求你不光對妹妹好,對妹妹奶奶家的人也要好!”
“我做不到。妹妹的爸爸就是因為我才和你離的婚,他對我不好,憑什么要我對他好?”
馮蕙生氣了,她站住腳,對馮祥聲說:“祥聲我再告訴你一遍,是我提出的離婚,不是他!”
馮祥聲很委屈,眼里含著淚:“媽,你都這樣了,為什么還替他說好話?”
馮蕙嘆口氣,說:“我不是替他說好話,我是不想讓你們下一代人摻和我們這一代人的恩怨。既然你承認瑤瑤是你的妹妹,那就要什么事都要為妹妹著想。別忘了,解大偉是你妹妹的爸爸。”
馮祥聲不作聲了,默默地走在馮蕙前頭。馮蕙趕上幾步,又說:“你不要去想這些事情,這不是你考慮的。你考慮的就是好好學習!聽見沒有?”
馮祥聲回答:“聽見了。”
回家的路上有一個菜市場,馮蕙帶馮祥聲進去,她要買晚飯的菜。在一個肉攤前,馮蕙看到案板上有一堆剁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新鮮排骨。她問攤主:“多少錢一斤?”
攤主說:“九塊。”
馮蕙猶豫著。馮祥聲拉她走,說:“走吧媽,我想吃豆腐了,咱去買塊豆腐吧。”
馮蕙不走,眼盯著案板上的排骨看。
攤主問:“要多少?看看這排骨多新鮮,買回家燉著吃,保證香得讓你吃了這頓想著下頓!”
馮蕙要掏錢,馮祥聲還是拉她走:“媽,這么貴,別買了。”
馮蕙笑著看看兒子,說:“買一斤,不光你吃,也讓爺爺奶奶吃。媽媽掙錢了,今后咱家就不會那么緊張了。”
“九塊錢,那得買多少豆腐呀!”
馮蕙摸摸兒子的頭:“傻孩子,豆腐是豆腐味兒,排骨是排骨味兒,來,買一斤排骨。”
馮蕙的話音剛落,攤主就把早已秤好了的排骨遞過來了。馮蕙遞過去十元錢,攤主找回一元錢。她拎了拎排骨,自言自語:“就這么點兒?”
攤主問:“幾個人吃?”
馮蕙說:“四個人。”
攤主說:“噢,那可有點少,一人連兩塊都攤不上,要不就再買一斤?”
馮祥聲趕緊說:“媽,不要,不要,就一斤好了。我不吃,讓爺爺奶奶吃。”
馮蕙正猶豫著,攤主說話了:“這孩子好!又過日子又孝順。大妹子,看來家里日子過得不寬裕,這么著,給你兩根豬尾巴骨,不要錢了,回家和排骨一起燉,吃起來比排骨還香呢。”說著從案板上抓起兩根豬尾巴骨,塞進裝排骨的袋子里。
馮蕙說:“這多不好意思啊,不行,我得給錢。”
攤主說:“別,千萬別,我這是送給孩子吃的。今晚上,就讓孩子的爺爺奶奶吃排骨,孩子吃尾巴骨,我保證和排骨一樣香。”又對詳聲說,“孩子,下次想吃了,就來找我,我還是不要錢,送給你解饞。”
馮蕙還想說什么,攤主下了逐客令:“行啦大妹子,快走吧,我這里還有買賣,別耽誤我掙錢。”
拎著排骨和豬尾巴骨往家走,馮蕙心里感到很溫暖。一位素不相識的賣肉大哥,僅僅是猜測她家的日子可能過得緊巴,就對她娘倆兒這么好,說明這個社會上還是好人多。她突然假設,如果她的丈夫不是解大偉而是這位買肉的大哥,大哥肯定會把祥聲當作自己的親兒子。想到此她面紅耳赤,真是活見鬼了,今天這是怎么了?竟然胡思亂想起來。她發現馮祥聲正在看她,更加為剛才的念頭感到羞恥,趕緊歪過頭看馬路對面,馬路對面,一家音像店正在播放一首流行歌曲:“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鳥,飛呀飛呀飛不高……”
十
街道辦事處通知馮蕙帶上身份證來一趟。馮蕙不知是什么事,便匆匆趕到辦事處。一位工作人員驗了馮蕙的身份證后說,天大好事啊!馮蕙問什么好事?他說,你們漲工資了。
馮蕙每月從街道辦事處領取七十元的最低生活的保障金,這個錢,一分不動都給馮祥聲交學費了。這兩年,學費猛漲,七十元只夠學費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只好由馮蕙的父母拿上了。這讓馮蕙感到心中不安,盡管父母一再說明,自己的孫子上學,當爺爺奶奶的出點錢應該,但馮蕙總覺得欠兩位老人的太多太多。這下好了,最低生活保障金每月漲到一百了,又可以減輕父母的負擔了。
那位工作人員說:“你們要感謝政府,什么活不干,每月可以拿一百,我們這些整天上班的,每月也就拿二百多一點。”
馮蕙說:“謝謝您!”
“別謝我,要謝就謝政府。”
“是的,謝謝政府。”
回到家中,馮蕙把提高低保金的喜訊告訴了父母。說每月一百元,差不多夠祥聲一多半的學費了。沒想到父母聽了后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喜,而是敷衍了事地哼著哈著。馮蕙感覺到了,心想這可不是父母的風格,平日里,兩位老人最關心的就是她這個小女兒,馮蕙哪怕攤上芝麻粒大點兒的好事,他們都替她高興,總是又歡呼又雀躍。今天這是怎么了?每月低保從七十元漲到一百元,難道這不是大事嗎?
“爸,媽,你們這是怎么了?”馮蕙問。
父親瞥她一眼,說:“你漲錢了是好事,可我早就想告訴你,你媽不讓。”
馮蕙心里一驚,問:“什么事?”
父親說:“你這些年遭了不少罪,祥聲都看在眼里了。他現在也掙錢了,每月差不多能掙四五十塊錢。”
“什么?祥聲也掙錢了?這孩子去哪兒掙錢?他不是天天上學嗎?”
父親不作聲。馮蕙又問母親:“媽,你快告訴我,祥聲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母親笑了一下,說:“沒什么事,就是每個星期天出去干點小活兒,能掙個十塊八塊的。”
馮蕙說:“他不是每個星期天都和同學出去踢球嗎?”
母親說:“他是不想讓你知道,所以才說和同學踢球。”
馮蕙急了:“他不想告訴我,你們也不告訴我?家里需要他出去掙錢嗎?他的任務是學習!”
父親說:“急什么急?又沒耽誤上學,就星期天上午去干活。以我看,孩子也應該鍛煉一下,我和他這么大的時候,早就進工廠做工了。”
馮蕙問:“他干了多長時間了?”
父親說:“差不多半年了。”
“掙的錢呢?”
父親說:“掙的錢都交給他奶奶了。”
正說著,馮祥聲放學回家了。他還沒放下書包,馮蕙就問上了:“祥聲我問你,星期天上午,你在哪兒干活兒?”
馮祥聲愣住了,站在那里手足無措。一會兒看看爺爺,一會兒又看看奶奶。馮蕙厲聲喝道:“我問你了!沒聽見!”馮祥聲臉一下子紅了,垂下頭,撲撲簌簌掉下了眼淚。
父親說:“給你媽說說吧,不要緊。”
馮祥聲抬起頭,小聲說:“就在家后面的鋸木廠。”
“鋸木廠?干什么活?”
“就是把鋸下來的廢木頭搬到車上。”
父親替孫子解釋了:“咱后面的鋸木廠每天都要鋸圓木,圓木的兩頭疙疙瘩瘩不用能,就鋸下來當燒柴。祥聲就是把這些鋸下來的廢木頭搬到車上。廢木頭分量很輕,沒事的。這個活是祥聲的同學介紹的,同學的爸爸在鋸木廠干車間主任。也不是祥聲一個人干,那個同學也干。干一上午,給十塊錢,挺上算的。”
聽父親這一說,馮蕙明白馮祥聲干什么活了。家后面的這家鋸木廠她太熟悉了,小時候,鋸木廠進了圓木都堆在馬路的人行道上,她和姐姐還從圓木上扒過樹皮,帶回家燒火用。圓木的兩頭要鋸下來她也知道,每頭只鋸下大約十公分厚薄,不過這些鋸下來的木頭屬于燒柴中的上品,普通人家是撈不著的,都用汽車運走了。現在,鋸木廠還是把圓木堆在馬路人行道上,可是沒人去扒樹皮了,生活畢竟改善了,家家戶戶都燒上罐裝的液化氣,沒人再用樹皮燒火。
“唉!”馮蕙嘆口氣,心里感到酸酸的。她走過去,替馮祥聲解下背在身上的書包,說:“孩子,媽媽掙錢太少,對不住你!”
聽馮蕙這樣說,馮祥聲忍不住了,抽抽泣泣哭出聲。
馮蕙一把抱住他:“孩子,你哭什么?”
“媽,我出去干活,是不想讓你太累。”
馮蕙的眼淚嘩地涌了出來,她緊緊抱著祥聲:“好兒子!媽不生氣。可是你太小,不該去干活啊。咱家雖窮,不還有爺爺奶奶和我嗎?三個大人多多少少都掙錢,養你沒問題!”
“媽,我長大了,可以幫家里掙錢了。”
馮蕙搖搖頭:“不,你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學習,千萬不要耽誤了學習,聽見沒有?”
馮祥聲說:“聽見了。”
馮嬌來了,手里提著一條魚、一捆菜。一進門,見馮蕙抱著馮祥聲,娘倆兒淚水漣漣,便說:“又怎么啦又怎么啦?這又是演的哪一出?”
馮祥聲抹抹淚,喊了一聲大姨。
馮嬌答應著,又問馮祥聲:“你哭什么?你媽又哭什么?天塌了還是地陷了?”
母親笑笑說:“沒什么大事,就是因為祥聲星期天去鋸木廠干活兒的事,你妹今天才知道,就不愿意了。”
馮嬌說:“這有什么呀!又不是天天去干,也不耽誤上學。”
馮蕙問:“你也知道?”
馮嬌說:“我當然知道。”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馮嬌朝馮蕙伸出小拇指,說,“你那個心眼兒,就這么小,告訴你了,你能睡著覺嗎?”
母親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事了,你們快去做飯,祥聲,你去寫作業,寫完作業就吃飯了。”
馮蕙來到學校看瑤瑤。課間時,瑤瑤出來了。馮蕙喊:“瑤瑤,媽媽在這里。”
瑤瑤看見馮蕙,笑了一下,朝她走來。
“孩子,你還好嗎?”
瑤瑤點點頭。突然,瑤瑤眼睛直盯著馮蕙,掉淚了。
馮蕙嚇一跳,問:“瑤瑤你怎么了?”
瑤瑤說:“媽媽,爸爸要結婚了。”
馮蕙一怔,心忽地沉了下去。她問:“爸爸和誰結婚?”
“一個阿姨。”
“阿姨……什么樣的阿姨?”
“我也說不上來,不過那個阿姨會英語,還輔導我的英語課呢。”
“瑤瑤,爸爸結婚是好事呀,你哭什么?”
“可是爸爸讓我叫阿姨媽媽。”
馮蕙遲疑了一下,問:“奶奶怎么說的?”
瑤瑤說:“奶奶說叫阿姨就行了,可爸爸不愿意,說阿姨會不高興。”
馮蕙說:“孩子,叫媽媽就叫媽媽吧,阿姨愿意當你的媽媽是好事呀,她會把你當親生女兒對待的。”
“我只有一個媽媽,你是我媽媽。”
“我是你媽媽,可那個阿姨也可以當你的媽媽呀。孩子,別在乎這點小事,你現在要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有出息。”
“媽媽,你也會和別人結婚嗎?”
馮蕙一把將女兒抱進懷里,緊緊地摟著,生怕女兒長了翅膀飛走。她眼淚嘩嘩流了出來,說:“瑤瑤放心,媽媽永遠是你的媽媽,媽媽永遠不結婚……”
【作者簡介】劉濤,現居青島。2007年以來,在《北京文學》《天涯》《解放軍文藝》《文藝報》《清明》《福建文學》《創作與評論》《山東文學》《青島文學》《廣州文藝》《文學港》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七十余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和各種“年度選本”轉載十余次。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