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風(fēng)從山上吹下來的時候,好象被順便灌了沉重的鉛,吹到石頭屋就吹不動了,圍著石頭屋打著轉(zhuǎn)兒嗚嗚地喧叫著,仔細(xì)聽象是一個人在哭。
天暗了下來。
王大娘站在門口,望著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出神。石柱老爹失蹤了,幾天來,她不吃不喝不睡,就這樣一個姿勢地站在門口出神。也是奇了怪了,石柱老爹在時,她都是早早就關(guān)上屋門,說是怕山里的那些動物們。那時候石柱老爹吃過了晚飯,總是坐在馬扎上看著她收拾桌子,看著她蹲在那里洗洗涮涮。屋里還沒有買電視,他原打算在她生日時買一臺新電視的,沒承想電視還沒買來了,人卻丟了。
石柱老爹有一臺多功能的收音機(jī),可以收聽電臺節(jié)目,海量內(nèi)存卡里還可以聽上千場戲曲演唱,是小兒子光學(xué)從歡城給他帶回來的。自從上山后,收音機(jī)成了他與王大娘的最愛,早上收聽各國的大事兒,快中午時收聽評書連播,下午一直到晚上,常聽的是戲曲,多半兒是豫劇,也有京劇越調(diào)黃梅戲。聽的時間長了,王大娘和石柱老爹還能對唱個一場半場的。
王大娘轉(zhuǎn)身走到桌子前,石柱老爹的收音機(jī)安靜地待在那里,悄無聲息。平日里,她覺得這是個很神奇的匣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還有千里眼和順風(fēng)耳,能看到千山萬水外的事情,能聽到千里萬里外的聲音;平日里,她覺得這個小匣子很溫暖,有它在石柱老爹的手里,她的心才會有主心骨。王大娘把收音機(jī)拿在手里,并沒有打開開關(guān),石柱老爹不在,她沒有聽它的心思,她把它重新放在桌子上。唉,他不在,她總是忘記關(guān)門,好象是怕他回來叫不開門,她執(zhí)拗地洞開著屋門,期盼著他拖拖地腳步能再次響起,哪怕是跑進(jìn)來一只動物,哪怕是飛進(jìn)來一枚樹葉,哪怕是溜進(jìn)來一陣風(fēng)呢。
風(fēng)有些重,粗笨地張開大嘴,圍著石頭屋子啃咬,卻始終不肯到屋子里面來。屋門是洞開的,風(fēng)就貼著屋門咬,卻仍沒有一粒風(fēng)籽要進(jìn)來,真的,什么也沒有來,石柱老爹一直沒有回來,王大娘坐在門洞里,從白晝坐到黑夜,又從黑夜坐到黎明。
2
都是你要了石柱的命!王大娘把它從自己的口袋里扯了出來,是一張皺巴巴的白紙,紙背面已經(jīng)有些暗淡發(fā)黃。打開紙張,上面有九行字,下面的空白處畫著鮮艷的圖畫。這九行字是半年前她與石柱老爹簽下的協(xié)議。
簽協(xié)議那天,石柱老爹和王大娘是在桑園子胡同口遇見的,這是二十年來,兩個人之間可以毫不避諱得到準(zhǔn)許的的遇見。
石柱老爹對王大娘說:“走,大麥,到我家里坐坐去。”
石柱老爹不與大兒子石光輝住在一起,他住在村南頭的老宅里。老宅只有三間草屋,四面院墻,露天有個柴火爐子,天氣好的時候,就在外面燒火做飯,下雨天就把爐子搬到屋子里去,西間屋里放的全是柴禾,多是苞米秸,也有些樹枝。每次在屋里生火做飯時,滿屋都是嗆人的煙。
王大娘住的倒是比石柱老爹寬敞一些,她家雖也是老宅子,不過看上去卻大。五間堂屋,東西各一間屋,在桑園子村這樣的房子叫雙掛耳。她就住在東屋里,院子里靠南墻搭了一個飯棚,還栽了一棵櫻桃樹,每年五月間會有瑪瑙一樣的櫻桃在葉間跳動,那是孫子小圖的最愛。王大娘守寡守了三十年,跟前只有閨女杏妮,找了一個上門女婿,生了孫子趙小圖,如今小圖都五歲了。
“來,大麥,快進(jìn)屋,外面風(fēng)涼。”石柱老爹推開屋門,三月的陽光溫暖地照到屋子里來,把門口那一大塊地兒照得通透透地亮,有些晃眼睛。
“大麥呀。”石柱老爹給王大娘拿了一個馬扎兒坐下,自己也坐在王大娘旁邊,“你說說,你對光輝的想法可有啥想法?”
王大娘神色一陣慌張,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她抬眼飛快在瞅了一眼石柱老爹,接著低下了頭。
“大麥,你到底是個啥想法?”石柱老爹有些猶疑地要來拉王大娘的手,“我知道你早就想離開杏妮家了,這是個機(jī)會。”
“石柱,這對你不公平,我怎么可以為了我自己,就讓你與我簽這個保證。”王大娘把手從石柱老爹粗糙的大手里抽離出來,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些。這許多年來,倆人在莊里幾乎是不來往的,一個住村南頭,一個住村北頭,不管多么不想碰面,也時常會低頭不見抬頭見。見的時候,若有旁人那還好些,彼此打個哈哈也就罷了,就怕恰好是兩個人碰到,想說話,剛要張嘴卻又會急急閉上,低下頭急急慌慌地錯開身子各自逃離了去。
大麥嫁到桑園子第四年上便寡了,那時她一個人帶著不到兩歲的杏妮,日子過得也實(shí)在艱難。杏妮十歲那年,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沒有辦法了,她想到了偷,去偷生產(chǎn)隊(duì)里的苞米,她知道石柱是四隊(duì)的生產(chǎn)副隊(duì)長,隔三差五地要看秋,看秋是看管整個四隊(duì)隊(duì)員的苞米,不只是他自己家的苞米。
大麥跟蹤了石柱幾次大體知曉了石柱的看秋規(guī)律,晚上七點(diǎn)半前他總會在家里,照顧患病癱在床上的彩云,再安排光輝光學(xué)睡下后,才會出門來到村外的田野里。前半夜他都在“刀把子”地那片兒,后半夜才會到“一畝三”這片兒來,他家的地都在“刀把子”那片。
大麥實(shí)施了自己的作案計劃,她給杏妮蓋好毯子鎖好屋門,她拿著藍(lán)布包袱出了村就直奔“刀把子”地去,她來在田埂邊,把包袱鋪開,悄悄潛進(jìn)苞米地里,沒一會兒就掰了苞米回來,她把這些苞米放在鋪開的包袱上。
石柱躲在地里不敢吭聲,后半夜的時候,他往往會睡在自己家的苞米地里。他怕嚇壞了她,他知道一個寡婦女人養(yǎng)家的不容易,掰就掰吧,不掰別人家的就行,但凡有點(diǎn)活路兒,這個要強(qiáng)的女人也不會出此下策。
大麥不知道自己的情報有誤,就這樣,這一整個秋天石柱家的三分之一的苞米都進(jìn)了她家,石柱在暗夜里眼睜睜地看著,看到最后就只剩下對她的心疼了。他看到風(fēng)中她單薄的身影下,那枯瘦的胳膊和憔悴的面容,他看到她無邊愁苦的眸海中那一絲倔強(qiáng)的光。收秋前的最后一個夜晚,大麥掰了苞米背起包袱臨走時,突然停住了腳步。她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奶炜眨璩康挠墓饫锬翘炜諕熘晃袅~兒月亮,那細(xì)彎彎的模樣就好象是她不施粉黛的娥眉兒一樣。她低下頭來,她對著石柱老爹所在的地方深深地鞠上一躬,她把身子壓到最低,然后深深地久久地鞠了一躬。她一鞠躬,把藏起來的石柱老爹駭了一跳,石柱老爹不由得鼻子一酸。淚眼迷蒙中,他看到了她那狀如柳葉兒彎彎刀的娥眉,一下子觸到了他的心尖尖。他看到迎面而來的翠綠色的苞米秸開始一棵棵紛紛倒伏,跌跌撞撞又層層迭迭;他看到身著紅毛衣的大麥正低眉垂首臥在那抺綠野之上,那兩彎風(fēng)情翩翩的柳葉眉,猶如兩把閃閃的彎彎的柳葉兒刀,真是沒有辦法,他的身體瑟瑟發(fā)抖,也如同那些翠綠色的苞米秸兒一樣被應(yīng)聲放倒……他驚惶失措,最終落荒而逃。
“我不能害了你,石柱。”王大娘從馬扎上站起身來說,“我還是回去吧,咱們這樣見面,小心讓人再亂說。”
“大麥,你不要走,這事我想就這么定了吧,我愿意好吧,我愿意,真的。”石柱老爹看到王大娘要走,他就有些急,他緊緊拉住王大娘的手說,“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能忘了你……”
王大娘聽到這話,眼淚兒一下子流了下來。
協(xié)議就是在這一天簽好的。
3
協(xié)議上有甲乙雙方,甲方是石柱老爹,乙方是王大娘,甲乙雙方被鄭重地按上了鮮紅的手印兒。
甲乙雙方認(rèn)同該協(xié)議,因?yàn)橛辛诉@個協(xié)議,他們就可以去大青山戶外拓展中心養(yǎng)土雞了。拓展中心給桑園子提供了兩個名額,去山里養(yǎng)土雞,有工資,提供住宿,最好是夫妻倆個,當(dāng)然是給開兩個人的工資,年紀(jì)最好控制在60-65歲之間,年輕人在山里呆不住啊。
村里的年輕人基本都跑出去打工了,在外面見過了世面,每年春節(jié)的時候就是他們見識大PK的時候,那時的村子才會突然間熱鬧起來。
去大青山養(yǎng)雞,沒幾個人感興趣,給工資也不去,那是大山里好不?深山老林的,天一黑,山貓野獸的都會出沒,關(guān)鍵是沒有網(wǎng)絡(luò),信號也差,有手機(jī)也時常掉線呢,別說是給工資供住宿,就是給交五險估計也沒有幾個愿意去。那些上了些年紀(jì)的,在家吃孩子打工寄來的錢,給打工的孩子們照看著孩子,自然也是分不了身。
可是石柱老爹和王大娘對這事就格外上了心,他們倆個倒是正合適的年齡,也愿意去,只是不是夫妻倆兒。
石柱老爹的小兒子光學(xué)遠(yuǎn)在歡城,他是指望不上的;老大光輝倒是老實(shí)本分,生了閨女小盼后,正在啄磨著生二胎,農(nóng)村人想要兒子是天經(jīng)地意的事情。光輝平日里就與媳婦美蘭拾掇那幾分薄地,大青山拓展中心忙時會讓村里人去栽花種草鋪路搭橋,這時村里人就會一起去,不管飯,按天工算錢,一天男勞力七十大元,女勞力五十大元。
聽到能去大青山養(yǎng)土雞,美蘭慫恿石光輝把老頭給送去養(yǎng)雞,“你快去,快去村委報名,別讓人家把機(jī)會給搶嘍。”
石光輝就在床下急慌忙找鞋,媳婦說的話就是圣旨,“好,好,我這就去。”
石光輝從村委垂頭喪氣地出來,迎面遇見了王杏妮:“杏妮你咋來啦?”
“光輝哥,你也來了?”王杏妮說,“我這不來替俺娘來問問去山上養(yǎng)雞的事,石柱老爹也要報名嗎?我看讓石柱老爹去倒合適,你們家有私塾的底子,知書達(dá)理。”
“嘿嘿,”石光輝聽出王杏妮的話里有些深長的意味,“提起私塾那是我爺爺們的事情了,現(xiàn)在新社會,誰還講私塾。我爹他是想去,這不,我剛問了,人家要夫妻倆,說只有一間住房。”
“哦,哦。”杏妮一邊應(yīng)著一邊往村委走,因?yàn)槠綍r兩家不太說話的緣故,她有些不知怎么來接茬說話的好。但接著她就停下了腳步,“那,那俺娘也不合格啊。”
“是啊,是啊。”石光輝站在那兒不走了,他左手搓著右手,踢了踢腳,又揉了揉眼睛,“杏妮,你,你看這樣行不行?”
“啥呀,光輝哥。”王杏妮抬眼看著石光輝。
“哦,就是,就是……”石光輝覺得有些說不出口,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壓低聲音對王杏妮說,“杏妮,咱倆一起回去吧,在路上我與你說說。”
“那,那我怎么著也先報上名啊,給俺娘。”王杏妮說完就想向村里走。
“傻啊你。”石光輝一把扯住杏妮的胳膊,“你去了還不是和我一樣?走,走,去我家,咱們商量個對策去,放心放心,只要你聽我的,肯定叫王大娘和我爹都去得成。村長?沒事,放心,村長那里會同意的,只要咱們先同意辦妥了。”
杏妮跟著光輝一起來到家,光輝家是五間大瓦房,小盼還在床上酣睡,美蘭正坐在炕沿上納鞋底,她穿著一身粗布的衣褲,頭發(fā)整齊地腦后挽了一個發(fā)髻。
“美蘭,杏妮來了。”石光輝一進(jìn)門就向著美蘭遞眼色。
美蘭嫁狗隨狗,她平時與王杏妮也是少有交集,看到杏妮來家,她忙站起來打著招呼,石光輝把去山上養(yǎng)雞的要求與美蘭說了一遍。美蘭聽懂了,她看了一眼石光輝,輕輕點(diǎn)了一下頭,那邊急切等著她回應(yīng)的石光輝就咧開嘴笑了。
石光輝如此這般地說了他的計劃,說得美蘭頻頻點(diǎn)頭。王杏妮剛開始還有些猶豫,在石光輝舉一反三的勸說下,也禁不住點(diǎn)了頭,表示贊同。
事情就這么定了。
協(xié)議是石柱老爹和王大娘簽的,兩個人保證用擬定的條約來約束自己。協(xié)議規(guī)定,甲乙雙方為了共同利益,簽定本合同,對外是真夫妻,對內(nèi)是假的。不過是倆人在同一個屋檐下養(yǎng)土雞掙工資罷了,不能牽扯到彼此感情,吃的用的平均分?jǐn)偅~目清好弟兄,若有一方違約,將把全年工資拿給另一方作為補(bǔ)償,然后雙方將永遠(yuǎn)被剝奪見面機(jī)會。本協(xié)議期暫定為一年。一年后是否續(xù)簽,雙方自愿。本協(xié)議一式四份,雙方及子女各執(zhí)一份。
4
四月,草長鶯飛。石柱老爹和王大娘被送進(jìn)大青山。
王大娘覺得這段上山的路,比平時長了許多,好象一輩子都走不完的樣子。她懷里抱著藍(lán)布包袱包裹的觀音菩薩,走了一段路,她就覺得有些喘不過來。她偷偷抬眼去看前面走著的石柱老爹,石柱老爹拎著收音機(jī)雙手背在身后,因?yàn)樯掀拢纳碜游⑽⑾蚯皟A著,他已不是當(dāng)年了,他的頭發(fā)白了稀了,臉上的溝壑深深淺淺。他穿著一身藏藍(lán)的衣褲,這使得他精神頭看起來倒非常飽滿。他這時也正拿眼角來看王大娘,他的眼眸余光里看到王大娘一身素凈的衣衫,腳上蹬一雙藍(lán)碎花輕便的老北京繡花鞋,這是杏妮買給她的,輕便養(yǎng)腳。王大娘正打量著石柱老爹,猛不丁看到石柱老爹也正看向她,慌得她趕緊低下了頭,把觀音菩薩向懷里又緊抱了抱,向前走了兩步,她覺得自己耳朵根好一陣發(fā)燒,兩頰呼呼地要噴出火來。
石光輝推著車子上坡有些吃力,王杏妮便總是一彎腰適時地幫他拉一下,兩個人雖說現(xiàn)在是同一戰(zhàn)線聯(lián)盟,可畢竟是多年的不熱絡(luò),若說是一下子情同兄妹手足,那便也是假的,兩人之間現(xiàn)在都有份牽強(qiáng)和戒備。

石光輝看一眼倒背著手走在前面的老爹,心里不免嘀咕了一句,“這老頭子倒走得快。”他努力直起身子,脖子伸得有些長,他瞥到杏妮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不禁有些氣惱,竭力向前推車。小推車的輪胎氣不足,推起來并不給力,有些溫吞吞地慢,他不一會兒就汗流浹背了。
王杏妮并不急向前,她始終跟在石光輝左右兩旁,兩個老人倒都走在了前面,現(xiàn)在四個人都覺得有些別扭,一會兒到了山里,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哪能給人感覺出不自然呢。杏妮努力把心里的那種不熱絡(luò)壓在心底,她看著走在前面的娘。娘的腰身還好,因?yàn)槭荩@得人很干練的樣子。其實(shí)娘真的還很能干,家里坡里的活她還一直都在做著,本想找了這上門的女婿,就該享福了,誰知,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對于娘和石柱老爹造假夫妻這件事,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她是知道娘與石柱老爹年輕時的那些事的,當(dāng)年如果石柱老爹與娘走到了一起,或許生活又該是另外一種樣子了吧。
那年秋天石柱田里的苞米收成幾乎少了一半,光輝和光學(xué)明顯覺得掰回家的苞米棒子少了,可是爹不說什么,娘也不說什么。爹不說什么,是因?yàn)榈溃荒锊徽f什么,是因?yàn)槟镆仓溃镏朗且驗(yàn)殄X大個子跑來告訴了她。
就是那年冬天,光輝娘沒的,她癱了那么多年,還是能沒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天。送走亡妻,石柱一個人在林地里呆到很晚,從林地里回來的路上,他遇見了大麥,大麥站在村口大槐樹的暗影里影影綽綽,她看到他走過來了,便上前走了一步,輕輕地咳了一聲,只這一聲,他就知道是她來了。
大麥那天是接了石柱回到家里來的,他在她那里享受到了溫暖的照顧,她給他燙了一壺酒,炒了倆小菜,特意燒了她拿手的鯽魚湯,她燒鯽魚的本領(lǐng)是獨(dú)特的,燒出來的湯白嫩嫩的牛奶一樣醇香,那鯽魚肉入口即化。喝了酒,她陪著他醉了哭了。她那時攬著他的脖子,聽他嗚嗚咽咽地訴說;他那時用一只大手,顫抖著撫慰著她的哀傷。
只是兩個人的交集,從此是開始,也是結(jié)束。光輝和光學(xué)推開了王家的屋門,在兩個孩子的仇視下,大麥既羞又愧,她眼看著爛醉如泥的石柱被兩個兒子架出了門,她眼看著他那入骨的眼神從她的眼前飄然而過,她長嘆一聲轉(zhuǎn)過頭,她看到十歲的杏妮正倚著屋門框怔怔地看著她。
王杏妮知道,扼殺娘感情的縱然是這塵世凡俗,可是讓娘觸手可得的幸福嘎然而止的,還有她,是她與他們一起合力做了儈子手,親手?jǐn)財嗔四锏暮舐罚屇锝K于無路可走無路可退,這以后的逐漸暗淡下來的時光,對于娘是怎樣地一種殘忍和苛刻啊。
5
“杏妮。”王大娘在前面喊她。
“哎。”王杏妮趕緊答應(yīng)著向前跑了幾步,她肩膀上還挎著一包苞米煎餅,手里提了一對棗紅色的暖水瓶。
馬上就要到大青山了,王大娘的心里突然生了怯,被人發(fā)現(xiàn)揭穿了怎么辦?那里除了人家企業(yè)派來的幾個管理人員,其它的工作人員都是桑園子村里的,都在一個村里誰不曉得誰呀,那幾個留守在家的年輕小媳婦做了客房保潔員,那幾個年紀(jì)稍大些手腳麻利的被分在餐廳和廚房打下手,還有那個來魚塘養(yǎng)魚的老徐和那個管理果園的錢大個子,就是連那些隨時要用的勤雜工都是從村里現(xiàn)找的村民,這些人都曉得事情真相啊。
王大娘開始有些隱隱不安,村長為什么明明知道這是造假卻還是幫著給造了假?她不曉得村長只所以肯開介紹信是受了石光輝的要挾,村里的會計比誰都了解村里那買山買地的錢都流轉(zhuǎn)到哪兒去了,會計是美蘭的表舅,他給石光輝好好上了一課。
萬一被揭穿了怎么辦啊?王大娘覺得自己的后背嗖嗖發(fā)涼,就說旁人都同情他們,不予說破,那錢大個子斷斷不會同情他們的,他若站出來揭發(fā),那她與石柱的顏面可就真的蕩然無存了。想到錢大個子,王大娘的臉都發(fā)了綠,她連忙念了句阿彌陀佛,她褲口袋里正放著那一紙協(xié)議,協(xié)議上說的清楚明白,她與他只是同居一室的室友關(guān)系,就象現(xiàn)在城里興起的合租人。他保證,她也保證,她與他,他與她,他們就是單純的合租人的關(guān)系,不能越雷池半步,不能做出防礙這種關(guān)系的任何行為,他們都已經(jīng)老了。
“娘,你這是咋了?”杏妮挨著王大娘坐到一旁的大石頭上,石柱老爹想留下來呢,王大娘沖他和石光輝擺了擺手,讓他們先前頭走,她們稍息半刻就會趕上去的。
石光輝的小推車越來越沉重了,坡更陡了些。
“杏妮,你說這不會被人揭發(fā)吧。”王大娘擔(dān)心地說,“那個錢大個子,可不是好惹的。”
“沒事,娘,你就放心吧,我問過石光輝了,他說不用擔(dān)心,他與錢大個子遞過話了,再說錢大個子是他娘舅,應(yīng)該是知道個分寸的。”杏妮安慰著娘,哎,說實(shí)在的,她對于這件事沒有多大把握,若不是石光輝和美蘭一再慫恿她,她也不會同意,但凡是她的那個上門女婿與娘少一些過節(jié),她的娘也不會執(zhí)意要離開家,她也就不會不得不依了娘的執(zhí)意。
杏妮攙扶起娘,娘把菩薩緊緊地抱在懷里,這是她的寄托,陪伴著她度過了恁多的寒暑冬秋。
拓展中心到了,眼前的這座大山就是大青山,桑園子村就在大青山的環(huán)抱里,大青山被企業(yè)承包后創(chuàng)建了大青山拓展中心,承接省內(nèi)外大中小型拓展活動,吃的住的用的完整一條龍服務(wù)。
石光輝和王杏妮帶著石柱老爹和王大娘,找到拓展中心餐廳部呂經(jīng)理,呂經(jīng)理先看了他們的資料,又看了看他們的人,行,人都挺精神挺干練的。呂經(jīng)理向兩位認(rèn)真講了中心的一些規(guī)章制度,臨了還把一迭制度遞給石光輝說讓他貼在他父母的石頭屋里,最后呂經(jīng)理說房子住宿是免費(fèi)的,但也要愛護(hù),不能在房間里生火做飯。院子?院子可大了去了,不過,給你們圍了個小一點(diǎn)的柵欄,柵欄那里支了個草棚,用做灶伙間。但要注意防火,這可不是在家里,這是在大山里,一旦著火,那可不是小事情。
拿了房門鑰匙,按呂經(jīng)理手指的地方,石光輝和王杏妮把爹和娘送到養(yǎng)雞場。
哎呀,竟然是一片上千平的圍了鋼絲網(wǎng)的的場地,里面咯咯咯噠走動著幾百只當(dāng)?shù)乇侩u,大蘆花。沒近前就聞到了熏沖的雞糞味,這味道讓石光輝皺了皺眉,王杏妮也急忙捂住了鼻子和嘴,可是想了想又覺得太過了,便把手放下來,咧著嘴,囧著鼻子去找那個進(jìn)入雞場的小門。從靠近盤山路邊的鋼絲網(wǎng)那里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側(cè)門,開了這個門越過腳下的雞向前走,就看到那間石頭屋了,果然在石頭屋那兒用柵欄圈成了一個院,院子南邊壘了個簡易茅房,東邊地種了時令青菜和辣椒,菜地旁邊就是呂經(jīng)理說的草棚了;西邊墻上爬滿了絲瓜和扁眉豆秧,更好的是,院子里竟然還有個壓水井。
石光輝彎著腰跳著腳把小車推到石屋子前面,他站起身子,抻起衣角來擦額頭上的汗,他悶著嗓門喊了一句:“爹,到家了。”
王杏妮這時也進(jìn)了柵欄小院,把手里提前的暖水瓶放在門口,又把肩上背的那包煎餅解下來放在門口的石臺子上,這才沖娘喊了句:“娘,到家了。”
王大娘走在前面,石柱老爹跟在身后,倆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小院,石光輝已經(jīng)拿著鑰匙在開門了。
石頭屋也是拓展中心規(guī)劃時一起規(guī)劃上的,有三間屋的模樣兒,里面收拾得很干凈。潔白的墻,兩扇窗,在東邊靠墻角處放了一張雙人木頭床,在屋子中間貼北墻那有張八仙桌,有兩把大椅子,還有一張小飯桌,有三個東倒西歪的馬扎子,還有一口炒菜做飯用的鐵鍋和幾副碗筷,這是前一個養(yǎng)雞人留下的。
石光輝從壓水井壓了水,和杏妮一起把屋子收拾打掃了一遍,把小推車上那張折疊單人床給拿到墻西邊。王杏妮麻利地把單人床給鋪好,那張大床當(dāng)然也已經(jīng)鋪好了,留給石柱老爹睡。暖水瓶和一袋子面粉一桶花生油一桶散裝的白酒一包煎餅和一包咸菜疙瘩也已經(jīng)各就各位,接下來就是商量怎么吃飯的問題了。石光輝說:“雞蛋和青菜院里都有,面吃沒了兩家輪流送,誰也不吃虧,這吃飯不是問題了。”說到這里,石光輝看了一眼石柱老爹,又看了一眼王大娘,最后才把眼光移到王杏妮那里。
王杏妮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她環(huán)顧著這石頭屋子和屋子外的雞場和雞場外的大山,皺起了眉頭。因?yàn)轲B(yǎng)的是雞,所以雞場離了中心的客房和餐廳都比較遠(yuǎn)。
“這不是吃不吃飯的問題,這天天是有電的吧,萬一哪天停了電那可咋辦?”王杏妮不無擔(dān)心地說。
“不礙事,不礙事。”王大娘笑著站起身來,她把藍(lán)花布簾子撩開,從那張鐵床的床底下把盛放著自己衣裳的紙箱子拉了出來,從里面摸出了兩只長柄的手電筒,先把其中一只遞給石柱老爹,又將另一只放在自己手里,沖杏妮和光輝晃了晃才放到自己的枕頭邊上。
“娘,你可真有準(zhǔn)備。”王杏妮說。
“這吃飯和照明都不是問題了,關(guān)鍵是,關(guān)鍵是……”石光輝吞吞吐吐地說。
“是啥?”王杏妮看不慣老爺們拖沓的樣子,她白了石光輝一眼。
“光輝,我們在這里不會有事的,你還是快回去吧。”石柱老爹好象知道兒子石光輝要說些什么,“杏妮,你也走吧,你娘我會照顧的,你放心吧。”
石柱老爹站起身,把石光輝向外推了下,“回去吧,爹明白著呢,爹曉得。”
石光輝知道爹明白了,“關(guān)鍵是,關(guān)鍵是王大娘明不明白呢?”石光輝把頭轉(zhuǎn)向王大娘那里去。
“杏妮,你也與你光輝哥一起回去吧,放心,娘還做得動,出不了事的。”王大娘對杏妮說。
杏妮說:“那好,娘,那我就與光輝哥一起下山了,你有什么事,就找呂經(jīng)理,你們是他負(fù)責(zé)管轄的,再說這里除了領(lǐng)導(dǎo),底下都是咱村里的,相互間照應(yīng)錯不了哩。我隔幾天就上山來看你,你也知道你女婿那人心還是不壞的,他嘴上說話不養(yǎng)人,娘,你可別怪著他。”
石柱老爹和王大娘正式在山里住了下來。大青山素日里是多雨水,這不石光輝和王杏妮才走沒多一會,天就下起了雨,山套子里傳來了隱隱地響雷聲。
“他們怕是要淋了雨了。”王大娘看著外面的雨簾說。
“莫擔(dān)心,兒孫自有兒孫福。倒是下雨了,這么些雞是不是都躲到雞舍中去了?”石柱老爹已經(jīng)很快進(jìn)入了角色。
6
因?yàn)橄掠甑木壒拾桑@天好象隨時要黑下來。
在天黑之前,呂經(jīng)理差管魚塘的老徐打包了一份飯菜給石柱老爹送來。老徐來時石柱老爹正往南墻上貼那些規(guī)章制度,王大娘則在北墻角安置觀音菩薩。
放下飯菜,老徐說:“呂經(jīng)理待下邊人很好的,有什么事就說。”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石柱老爹趕緊拉住他要他一起坐下來說說話喝盅酒,老徐搖了搖頭,他是村長的三叔,這里面內(nèi)情他也知曉一二,事不關(guān)己,他只想管好魚塘,除此以外,他沒有別的心思。
“放心吧。”老徐走到屋門口,沒回頭,卻莫名地說了這一句話,這句話聲音不大,但他知道石柱老爹和王大娘肯定是會聽到的。
房間已經(jīng)上了黑,打開燈,小山屋子一下子亮堂起來,在這個偌大的深山里這一束燈光,好象是山的靶心一樣,溫暖得讓人的心長出渴望。
把飯菜倒進(jìn)盤子里,王大娘給石柱老爹斟上了一茶碗酒,茶碗是她在家喝茶時用的。
“來,大麥你也倒上一碗,陪我喝一盅吧。”
端起酒杯,石柱老爹驀地就傷感起來,看看眼前的人兒,想一想這中間流逝的歲月,時間終是無情的,轉(zhuǎn)眼他與她都到了這般年紀(jì)了。
“大麥,從現(xiàn)在起,不管怎樣,我們終于還是生活在一起了,盡管不是真的,可只這假的也足以讓我滿足了,活了一輩子了,這日子是不是老天賞賜給我們的?”石柱老爹越說越激動,他禁不住老淚縱橫。
“唉,”王大娘長長嘆了一口氣,她拉住石柱老爹的手,還如二十年前的樣子,她先是探試著接著才打開心扉,把他的頭輕輕攬過來攬進(jìn)自己的懷里,“石柱,咱們這都是命,怨不得誰,不怕。哪怕只是合同,只是假的,我也高興,總是可以每天面對面地守著你了,只這樣也滿足了。”王大娘嚶嚶地哭出聲來,“我在女婿那里壓抑得不能活了,是你救了我,我不圖希掙多少工資,只要有個地方能夠躲出來,我又不能輕生,不能給杏妮留下不孝的罵名,我是死也死不得,活也活不得,還好,是大青山,是你,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救了我……”
“莫要這樣說,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光學(xué)還沒結(jié)婚,光輝全聽他媳婦的,我也是老不死的人啊,大麥啊,咱們誰也別笑話誰,誰也沒到誰家里去過過,咱管不了別人,管好咱眼下的日子啊。”石柱老爹給王大娘擦著眼淚。
見石柱老爹說得凄惶,王大娘就止住了眼淚,“來,石柱,咱倆喝一杯。從這以后咱就按協(xié)議上的做吧。”
這一夜,山里好象從來沒有這么靜過,窗外的雨聲已經(jīng)停了,偶爾風(fēng)吹過樹葉兒的聲音,嘩嘩的,像小河里的流水;那些遠(yuǎn)遠(yuǎn)的深處的濤聲像背景音樂一樣悠思縹緲;那些在黑夜里落單的鳥兒吱呀一聲驚叫著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的枝椏上去,那忽悠顫晃的樹枝兒睜開惺忪的雙眸看著黑夜無邊的黑,還有什么呢?那是草叢中酣睡的螞蚱和提著大刀的螳螂吧,它們悉悉索索咀嚼著一簾清夢。還有什么呢?那些大蘆花們也已經(jīng)去了低矮的雞舍,間或有聲響傳來,那也只是些咯咯咯地幾聲囈語罷了。
這一夜,躺在大床上的石柱老爹失眠了,他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
王大娘躺在對面的小床上,她一時也睡不著,盡管已經(jīng)拉上了布簾,她還是能感覺到石柱老爹無處不在的眼睛,黑暗中她長長地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氣。
石柱老爹從枕頭底下把那張紙摸了出來,摸索著把它展開,房間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就只是用手一遍一遍摸上面的那些字,只是摸著罷了,那些排列在一起的方塊字,集體緘默著隱藏了身子。
王大娘把捂在胸口的手挪開,她手心里捂著的也是那張協(xié)議書,她識字不多,但她知道這一張薄紙的份量,卻是如此沉重,如同大青山壓在她的胸口之上,不,不,又不是大青山,大青山怎么會壓在她胸口上呢,現(xiàn)在大青山是她強(qiáng)大的依靠啊。
夜色愈發(fā)地深了,王大娘終于睡著了。在她平和均勻呼吸聲中,石柱老爹慢慢坐起了身子,他從枕頭的另一角把手電筒拿在手里,手電筒的光是昏黃的,這光打在紙上,把紙也打得一通昏黃。他仔細(xì)地低垂下頭認(rèn)真地研究著那些方塊字。看到后來,那些方塊字都變了形,變成張牙舞爪的八爪怪,連同那兩枚鮮紅的手印兒,把他緊緊地纏繞包裹了起來。
拂曉的微光,偷偷從大青山的一角掀開了一道細(xì)長的口子,那光從這細(xì)長的口子里慢慢地透過來,慢慢地慢慢地,一下一下的,這道口子一下子被撐大了,天兒立馬就換了臉,亮了。
石柱老爹還躺在床上,他聽到院子里王大娘咕咕咕喂雞的聲音了,他愜意地伸了下長腿,如果在他以后的余生里每天的每天都能聽到王大娘的聲音那該多么好啊。
7
初秋時,美蘭才感覺到娃兒是真的上了身,她開始吐酸水兒。
“這回一定要生個小子。”石光輝的手就有些不安分。
“去。”美蘭打開他的手說,“村長喇叭里喊山上要修路,你報名了沒?你去山上時,讓爹給我夠幾個饅頭柿子吃,這幾天就想那玩意兒。”
“放心吧,媳婦兒,我不報名也落不了我,就咱村,還有幾個整勞力?”石光輝并不著惱,他先把手放在美蘭的肚皮上,輕輕撫摸了一下,接著把手挪了地方,放在美蘭的奶子那里,一翻手把個饅頭樣宣軟的奶子抓在手里,用力一捏,捏得美蘭禁不住大聲地叫了一聲。“媳婦兒。”石光輝就把頭移了過來,臉一趴便把葡萄樣的奶頭含在了嘴里,美蘭隱忍地呻吟了起來。
山里又要修路了,盤山路幾條大主路是早就修好了的,現(xiàn)在修的是那些隨時需要擴(kuò)展的小路和人造小石橋。
王大娘拿了一個用紗網(wǎng)做的柿勺子,她聽了光輝說美蘭想吃柿子。盤山路兩旁全是饅頭柿子樹呢,這種柿子直接削皮生吃,吃到嘴里又脆又甜,一點(diǎn)也不澀。王大娘也愛這口,她還愛山上的野酸棗兒,這都是少女時慣下的愛好。
王大娘把柿子從樹枝上擰下來,掉進(jìn)網(wǎng)勺里,不一會就夠了十幾個。
“哎,哎,大麥,你這是做什么?快收了鉤子,回屋去。”石柱老爹老遠(yuǎn)就看到王大娘在夠柿子,他不敢大聲喊,他疾走了幾步上來。他剛剛?cè)ゲ蛷d送土雞和雞蛋回來,呂經(jīng)理讓他再逮幾只三四斤重的小公雞送到廚房,今天又有一撥學(xué)員來戶外拓展。
“大麥,你咋忘了呂經(jīng)理的話,咱們得服從管理啊,這山上的果子是不能隨便摘的,要摘也得是錢大個子摘,你看樹上都掛了牌。”石柱老爹指著柿子樹上掛著的那個紙牌給王大娘念道,“此區(qū)域果實(shí)已打農(nóng)藥,請勿采摘,后果自負(fù)。”
“哦,哦,好,好,不摘了,咱們回去。”王大娘趕緊收拾好長鉤子,“錢大個子可不好惹哩。”
“曹操。”石柱老爹說。
王大娘一抬頭,錢大個子已經(jīng)來到跟前了。這個錢大個子算是石柱老爹的妻弟,小六十了還孤家寡人,因?yàn)樗缓谜f話脾氣乖戾,在村里沒有人緣。后來拓展中心的果園需要有專人修理照料,他便鋪蓋兒一卷,進(jìn)了山,他已經(jīng)在山里呆了三年了。
“哎,哎,我說怎么著,還夠上柿子啦,眼睛不開竅是不,這山里的果子可是一律不準(zhǔn)摘的。”錢大個子陰陽怪氣的說。說實(shí)話,自從石柱老爹和王大娘來的第一天,他就瞄上他們了。他在村里待了這些年,村里沒幾個人曉得石柱老爹的心事,他就曉得;村里沒幾個人看得見王大娘的緋聞,他就見過。
錢大個子盯著王大娘的臉,這張臉上的眉毛和眼睛,鼻子和嘴巴,可都沒少在他的夢中出現(xiàn)過。
“來,來,兄弟,不是外人兒,走,走,去我那雞場喝一盅去。”石柱老爹說著就要拉錢大個子去雞場。
“別,別,放開,放開,怎么著啊,還賄賂上了啊。你那酒放著吧,我可喝不起。”錢大個子甩開石柱老爹的手,一下子跳出去老遠(yuǎn),好象怕沾染了什么似的,“我走了,下不為例啊。”錢大個子看了一眼王大娘,悻悻地走開了。
石柱老爹看著錢大個子的背影說:“這個錢大個子!”
王大娘并沒有太在意錢大個子,她收拾起柿子,這十幾個已足夠了,她喜滋滋地跟在石柱老爹身后,光輝說了,修路到中午放工時,他過來吃飯,吃了飯就讓他把柿子給媳婦揣家里去。
中午王大娘新做了倆菜,有雞蛋炒辣椒,有小蔥燒豆腐,加上石柱老爹從餐廳那里打包來的剩菜,有雞也有魚,雞是養(yǎng)雞場的雞,魚是魚塘的魚。
石光輝來石屋子里先不動聲色地四處看了看,趁老爹彎腰倒酒的空兒,石光輝伸手抻了抻老爹的床單,又看了眼對面的花布簾,王大娘端著剛蒸的饃進(jìn)了屋。
8
美蘭聽說柿子是王大娘夠的,她一邊咬進(jìn)嘴里一邊嘟囔著說:“輝子,我看啊,你個娘是真找對了。”
“瞎說,瞎說。”石光輝坐那里給美蘭削柿皮兒,聽美蘭說這話,他抬手打了一下她的屁股。
“哪里有瞎說,要真成了你娘,我看也蠻不錯的。”美蘭不以為然的說。
“嚇,你再瞎說,我生氣了。”石光輝故意端起了臉。
“嘻嘻。”美蘭才不管石光輝生不生氣,她嘴里大口地嚼著柿子,有柿子汁兒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杏妮并沒有象她說的那樣隔幾天就來山上看娘。“看不看的都一樣,我也不少吃不少喝的。”王大娘自己在心里想,“杏妮她是當(dāng)不了女婿的家哦。哎,也罷了,我不在家,但愿他們兩口子能少吵吵幾句。”
石柱老爹看出王大娘好象有點(diǎn)不大高興,光輝這混小子應(yīng)該沒說什么別的話吧?石柱老爹仔細(xì)回想石光輝來的前前后后,盡管這混小子心里有些小九九,好象也沒有說什么多余的廢話呀。“可是怎么大麥就不高興了呢?”石柱老爹微微蹙起了眉頭。
晚上王大娘熱了中午的剩菜,她也給自己斟滿了酒,她是自從寡了后才學(xué)會的喝酒。一個人拉扯著杏妮太苦太累,苦惱的時候,勞累的時候,她就會默默給自己倒上一茶碗白酒,白酒都是些劣質(zhì)的,家里窮她喝不起稍好一點(diǎn)的酒,就這酒她平日里也是舍不得喝的,只有特別苦惱勞累的時候,她才會犒賞一下自己。等杏妮長大了,她才覺得日子有些可愛了,把女婿娶回家后頭兩年,她還算享了一些福,只是等小孫子出生后,她與女婿生了間隙出來,按說入贅的女婿就是上門當(dāng)兒子的,生了孩子自然隨女方娘家姓,可是杏妮頭胎生了男娃,起名兒叫趙小圖,沒王家什么事兒,這事讓王大娘鬧了好多天,可人家就是鐵定了要姓趙,杏妮站在娘和男人之間左右為難。從這以后,這母婿之間算是有了不痛快,女婿開始也現(xiàn)了本性,天天與杏妮吵架,吵到厲害時,女婿就會使出殺手锏,抱起趙小圖就要回他泗水老家,每每這時都會以杏妮的妥協(xié)而告終。
王大娘在家呆著難受啊,她的眼睛沒有瞎,她看得真真的,她總覺得女婿說得出做得到,總有一天他會把她的老宅子一把火燒掉,會把她的杏妮和孫子小圖拐跑。
王大娘大大地呷了一口酒,她不敢看石柱老爹的眼睛,她怕他看出她的心事。她想杏妮了,杏妮與她相依為命,早就是她的身體一部分了,她還想她的寶貝孫子趙小圖。
王大娘又呷了一口酒,對于她來山上這件事,其實(shí)是女婿強(qiáng)烈支持的,甚至她都感覺得到女婿是嫌她累贅了,山里來養(yǎng)雞多好,有房住還有工資。“山里住,好呢!空氣多好,多新鮮。”王大娘好象對石柱老爹說,又好象是對自己說,她抬起手捋了下額前的頭發(fā),發(fā)髻有些松了。
“大麥。”石柱老爹說,“沒事的,大麥,你要想開些,孩子們都忙,不見得有閑時間,我看明后天就準(zhǔn)來,這灰喜鵲在大欒樹上叫了兩天了呢。”
“石柱,你甭勸我,我呀,沒事,要沒有一點(diǎn)肚量,我這些年咋活過來的。”王大娘苦笑著說。
“來,喝一口。”石柱老爹說,“等再過幾天,等酸棗兒紅紅,等柿子長長,我就起早去給你夠柿子摘酸棗兒。”
“嗯,嗯,好。”王大娘應(yīng)答著,眼睛不看石柱老爹,卻是去看躲在藍(lán)花布簾后面的菩薩,有求必應(yīng),大慈大悲的觀世間菩薩啊,你就施展一下圣恩吧。
“不過,你小心別讓錢大個子逮到,這老小子不是省油的燈。”王大娘遞給石柱老爹一個饅頭。
“嗯呢,那是自然。”石柱老爹伸手來接王大娘遞過來的饅頭。他的手接饅頭的時候順勢也接住了王大娘的手,從上山后的第一天時,倆人已經(jīng)說好了就按協(xié)議上定的辦。他們彼此親近卻也相安無事了有三個月光景了吧。
王大娘的手被石柱老爹緊緊握住了,時間一下子被定格了一樣。他看著她,她看著他,他在她眼睛里找回了過去,那個凌晨的田野里,那枚彎彎柳葉兒刀,石柱老爹神情恍惚,他情不自禁地把嘴唇貼了過來。王大娘緩緩地閉上眼睛,那枚蛾眉彎月,依舊掛在二十年前的那方天空。
9
這個秋天是石柱老爹覺得最開心的一個秋天,他象個孩子一樣,走著想蹦高坐著就想唱兒。
王大娘也好象變得年輕了,她開始偷偷去采摘山坡上的野花兒,她把那些野花兒一瓣一瓣摘下來,攤在陰涼處晾干,然后再一瓣一瓣收進(jìn)貼身的香囊里,這樣她整個人走到哪里都會把淡淡的花香帶到哪里,她還把小黃花和小紫花小白花還有狗尾草荊棵枝一起抱一抱回來,錯落地插進(jìn)石柱老爹用藤條編織好的筐籃里。
石柱老爹就喜歡坐在院子里看王大娘在屋里屋外忙前忙后,只有這樣,他才確確實(shí)實(shí)感覺到家的溫暖,他喜歡這種感覺,喜歡到骨頭里去了。這些年來,他都不敢去回想他以前熬過的那些歲月,一年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年有三百六十多天,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一小時有六十分鐘,那歲歲年年,那時時刻刻,那分分秒秒。
事情起了變化,是在幾天后的一個早上。石柱老爹早起床去給王大娘夠柿子摘酸棗兒,他愿意拿她當(dāng)小女孩一樣地寵。
石柱老爹提著布袋回家時,太陽才剛剛爬上山尖兒,整片山崗兒一片金燦燦地光。王大娘還有沒起床,昨夜里她好象受了涼,渾身酸痛不得勁,頭又重又沉,眼睛好象也腫了。
“大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石柱老爹進(jìn)屋門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石臺子上的那包柿子,他略一吃驚,一定是錢大個子,是昨晚夜里送來的還是今早送來的?他把那包柿子與自己夠的柿子放在一起提進(jìn)屋里來。
“石柱,你回來了。”王大娘努力坐起身子來,“去給菩薩上柱香吧,十五的時候我忘記上供燒香了。”
“嗯,好,好。”石柱老爹記起十五那天正是石光輝帶小盼來的那天。
燒了香,石柱老爹還是給王大娘找了幾片治感冒發(fā)燒的藥,“吃了藥再躺會兒,今天你不用忙,我做飯和照看大蘆花。”
王大娘吃了藥,躺在床上睡了好大的一覺。她睡著的時候,石柱老爹就守在床邊,等王大娘醒來時,看到石柱老爹趴在床頭睡得正香,他手里還拿著一張紙。王大娘把那張紙拿在自己手中,這是石柱老爹自己的那份協(xié)議書,協(xié)議書下面大半塊空白處被他畫了畫兒,彩筆是小盼來時落下的,畫上有一個院子,兩棵樹,一間房,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人不老,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兩個人手拉著手,坐在房前的庭院里,抬頭看天,天空有飛鳥有白云,地上有花花草草,所有的花草之上全部盛開著兩顆紅心。
王大娘把石柱老爹手里的協(xié)議書與自己的調(diào)換了一下,把自己的放在他的手邊,把他的那份小心地折起來放進(jìn)了自己的貼身口袋。做完這些,王大娘又悄悄躺下來,沒一會兒,石柱老爹就醒了,他懵懵揉了揉眼睛,把手邊的協(xié)議收了起來,剛剛他做了夢,夢里他和大麥還是年輕時的模樣,他記得他倆的心緊緊地貼心貼肺地靠在一起。
“大麥,快醒來吧。”石柱老爹把協(xié)議書折好放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
王大娘病了有三天了,總是懨懨地沒有精神,柿子她沒吃一個,酸棗兒更是沒吃。石柱老爹下山回村給王大娘拿藥。回來的時候,他聽說錢大個子和養(yǎng)魚塘的老徐干了一架,這架不小,都把大青山派出所的民警引來了。
老徐人老實(shí),老實(shí)的人不免有些迂腐不開竅,其實(shí)錢大個子也沒想怎么著他,他只想自己撈兩條魚而已。當(dāng)然魚塘是拓展中心的,就好象果園和養(yǎng)雞場和餐廳廚房客房菜園子一樣,都是屬于拓展中心的。這果園里的果子,魚塘里的魚,養(yǎng)雞場的雞和雞蛋,菜園子里的菜,都是公家的,不是私人的,任何人不能借自己之手揩公家的油。
其實(shí),規(guī)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彼此間也時常會有些禮尚往來什么的。呂經(jīng)理不是不明白這些事兒,可他并不真心去追究,只要事情不太離譜,他還是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規(guī)定和制度都是為了搞好工作,工作做好的前提下,允許有些同鄉(xiāng)間的親近。
可是錢大個子把老徐打了,也是廚房那不開眼二師傅逞了能,用他剛買的二手山寨手機(jī)報了警。
警車嗚哇嗚哇地開進(jìn)拓展中心,把呂經(jīng)理都駭?shù)米兞四樕:谜f歹說的,終于打發(fā)警車走了,呂經(jīng)理把錢大個子和老徐叫進(jìn)了自己的辦公室。
老徐捂著暴腫起來的半邊臉,蹲在東邊不吭聲,錢大個子抬著頭,蹲在西邊。呂經(jīng)理寒著臉,看了看老徐,又瞅了瞅錢大個子。
“哎,”呂經(jīng)理長嘆了一口氣說:“哎,我就不明白了,你們倆恁大的人了,加起來少說也有一百一了,還好意思打架,打就打吧,還報了警,報吧報吧,怎么不把你倆都逮去。”
“呂經(jīng)理,不是俺報的警。”老徐嘟囔了一句說,“都怪他,來撈魚,撈魚也不是不行,你得與呂經(jīng)理說一聲吧,來不及與呂經(jīng)理說,怎么著也得與我說一聲吧,額,不說也行,但也不能那樣對待那些魚啊。”
“我怎么對待那些魚了,那些魚又不是你娘老子,值得你這樣子護(hù)著?”錢大個子的火氣一下子又上來了。
“哎,你,你又罵人,這魚塘現(xiàn)在是我負(fù)責(zé),我就得管這些魚,你說說,你撈一條扔一條,多可惜。你想撈鯽魚與我說啊,我?guī)湍悖矀涣藙e的魚,可是你這樣子,在魚塘里興風(fēng)作浪的,不光那些魚受不了,我也受不了。”老徐從來沒有一氣說過這么多的話,而且句句都在理上。
“我,我買!那些扔岸邊的魚我買,我買了還不成?我撈鯽魚怎么了,我撈鯽魚是要給錢買的。”錢大個子可能覺得有些理屈,他的話說的不太那么硬氣。
“好,好,那你就把那幾條魚買了吧。”老徐不溫不火地說,“咱也不坑你,就按市場價,五塊五一斤,賣的錢都交呂經(jīng)理這兒。”
“買就買。”錢大個子忽一下子站起身子來,橫著身子就向外走,“我去拿稱,買就買,你以為我買不起啊。”
老徐也站起身子向外走,邊走邊說,“好,當(dāng)著呂經(jīng)理的面,你買了,把錢直接交給呂經(jīng)理,公平買賣。”老徐也走出去了。
呂經(jīng)理本來還想說幾句團(tuán)結(jié)的話呢,見兩人都走了,便不再管他們了,事情到了這一步,肯定是要按制度來處理的,錢大個子每月六百塊錢的工資,這幾條魚估計怎么也要花他個百兒八十的了。
錢大個子提了兩條魚來到養(yǎng)雞場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咳了幾聲,把雞場里的大黃都咳得急了,它急躁躁汪汪地狂叫了起來。
石柱老爹站在院子里向外晃了晃手電筒,雞場里黑乎乎一片。
“是老錢啊。”石柱老爹看到錢大個子來到了跟前,忙轉(zhuǎn)頭去喝斥大黃。
“誰來了?”身子還有些發(fā)虛的王大娘這時也披了件衣服站在院門口。
看到王大娘,錢大個子忽然就停住了腳步,停了半晌,他才向前走了兩步,并不看石柱老爹,而是把提在手里的魚猛一下塞到王大娘手里說,“撈了一下午,鯽魚小了點(diǎn)。”
王大娘還沒來得及說句話呢,錢大個子轉(zhuǎn)身走了。大黃又例行公事般汪汪了幾聲。沒一會兒,錢大個子就走遠(yuǎn)了。
這天夜里,王大娘做了她拿手的鯽魚湯,夜色里,鮮嫩的魚香味飄到了很遠(yuǎn),有幾只螢火蟲在黑暗中飛來飛去,是在唱秋的歡歌兒。王大娘的眼睛追著這些螢火蟲,小時候,她曾經(jīng)跑來跑去捉這些小燈籠,每一盞小燈籠都是一個夢呢。
晚飯后,石柱老爹卻沒有照例把收音機(jī)打開,他鄭重地對王大娘說:“大麥,我與你商量個事兒。”
“啥事?”王大娘坐在一旁納鞋墊兒,她手下正繡著一對鴛鴦,精致而生動。
“大麥,再有個月二十天就是你生日了,到時我買臺電視回來吧,買給你的。我打聽了,現(xiàn)在電視便宜哩,兩千多塊就能買個21吋大彩電。”石柱老爹說,“到時,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就不會那么悶了。”
“要兩千塊嗎?那,那我也湊一半錢,你拿一千,我拿一千。我這兩個月的工資都攥著呢。”王大娘停了手里的活計說。
“那可不用,不用你出錢,你只管看就行了,陪著我看。錢我出,我出,我有錢,光學(xué)那小子不是還沒結(jié)婚嗎,他每月都給我寄幾百塊錢來,只要光輝一家不沾磨我,我花不了。”石柱老爹說。
10
美蘭已經(jīng)七個月了,身量越來越大。她驕傲地挺起了大肚子,村里的老太太們都說這回美蘭準(zhǔn)生一個大胖小子。
石光輝最愛聽這句話,他每聽到鄰居們這樣子說,就會停下正行走著的腳步,認(rèn)真地說上幾句感謝的話。
美蘭聽到的可不光是這些。
夜里躺床上時,美蘭對石光輝說:“輝子,我看你辦的事,忒疵毛,你還是快把光學(xué)叫回來,商量商量吧。”
“這又是說的哪一處?”石光輝瞅著美蘭。
美蘭說,“我可跟你說了啊,你們爹要出事了,村里人都在傳呢,說是石柱老爹對新老伴真好,還要給她買了電視來消遣。都跑我表舅那里咨詢了好幾次了,托我表舅給買哩。以我看,你爹有錢買電視討你娘開心,咋不給咱湊幾文生孩子。”
“你瞎說。”石光輝說,“當(dāng)初是你非要爹進(jìn)山的,是,是,別這么看我,是他自己愿意去。辦法是咱們一起想出來的,當(dāng)時你也是同意的,更何況還簽了協(xié)議。”
“知,知,我是知道,可是她王杏妮也不應(yīng)該讓外人這樣子嚼她老娘的舌根子吧。”美蘭尖刻地說,“橫豎真的假的,是你們爹不吃虧。”
“嚇,你啊。”石光輝說,“當(dāng)初送他們倆進(jìn)山,村里還有大伙兒都幫忙瞞著實(shí)情,這才能送兩個人進(jìn)去。放心,咱的爹,我放心的,以后我勤跑著點(diǎn)就是了。”石光輝嘴上雖這樣說,但心里不免是有些敲鼓,他想著這事兒要趁早與光學(xué)說,光學(xué)不是有好幾次說想帶老爹去他那里玩玩耍耍的嗎?
“明天我就進(jìn)山里去。”石光輝臨睡前忿忿地說。
“不行就把小盼再給帶去,這小丫頭整天纏著我要上山找奶奶,讓你娘幫著看咱娃也是天經(jīng)地意的事,也能分散點(diǎn)他們的心。”美蘭在一旁出謀劃策。
“這哪成,人家王杏妮不會同意的,保不齊還會反過來沖咱們要看護(hù)費(fèi),等你生時,把小盼送過去幾天倒是可以的。好媳婦兒,快睡了吧,你這身子不能太操心費(fèi)神的,你現(xiàn)在首要任務(wù)是幫石家傳香火兒。山里的事,你就放心吧,咱除了協(xié)議,還有辦法。要真的實(shí)在不行,我就把爹給扛回來,關(guān)他的禁閉。”
“嘁。就你?”美蘭輕蔑地撇了一撇嘴。
這一夜,再無它話。
第二天一大早,石光輝就上了山。
王大娘知道這次石光輝來肯定沒有好事,果然。石光輝與石柱老爹狠狠地吵了一架,對于買電視對于傳言,他狠狠地教育批評了老爹一頓:“恁大年紀(jì)了,你咋不知個好歹。你的事,我已經(jīng)與光學(xué)說了,他不幾天就回來。”
石柱老爹那晚喝醉了酒,卻嚷著一直不肯睡,他說明天他就下山買電視去,怎么花自己的錢買個電視還要恁些事情呢?他拉住王大娘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臉前來,他醉眼朦朧地細(xì)致地看著她,“柳葉兒彎刀。”石柱老爹嘟囔了這一句頭一歪就倒床上睡了過去,睡著了他的一只手還拽著王大娘的手,他害怕他睡著了,會像二十年前的那個被倆兒子架走的夜晚一樣,會把他和他的大麥再次隔空分離,人生難再有個二十年呀。
王石柱老爹是在這一晚下半夜失蹤的。
從石柱老爹失蹤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半個月了,王大娘想到了無數(shù)個結(jié)局。
王大娘開始覺得這身邊的每個人都好象兇手,是他們合力謀害了石柱老爹,她跪在菩薩面前淚如雨下。
錢大個子每天都會來石頭屋一次,總是會提一條鯽魚來,他已經(jīng)與老徐和好了。
王大娘并不給錢大個子好臉色,有一會兒,她甚至懷疑是錢大個子害了石柱老爹。他們倆素日里不睦,這個姐夫小舅子并沒有人們想的那樣和諧,年輕的時候也沒少干架。
錢大個子再來時,王大娘就換了臉,她知道他也喜歡喝一盅。
王大娘把錢大個子提來的鯽魚燒了鮮嫩的魚湯,還特意燙上一壺?zé)釤岬睦暇啤?/p>
錢大個子顯然是有些受寵若驚的,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么些年來,他一直就在她的目光之外,她從來沒有拿正眼看過他,別說是竟然還能為他燒飯燙酒。錢大個子酒還沒喝人就醉了。
王大娘把酒一次一次斟滿,親自把酒端到錢大個子面前,她離了他那樣子近,他都能聞到她身上那些淡淡的花香,他曾經(jīng)從窗戶那看到過她配帶香囊的模樣。
錢大個子醉得一塌糊涂。
錢大個子是被冷風(fēng)凍醒的,他一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是睡在盤山路果園的路口,他伸了伸腿,那腿直挺挺的僵硬而又生疼,他伸伸酸澀的胳膊,把雙手捂在冰冷的臉頰上,他猛地記起來了,昨晚不是在石頭屋里喝的酒嘛,怎么就到了這里來了?
“錢大個子感冒了。”老徐說,他被呂經(jīng)理差過來給王大娘幫忙。“ 錢大個子有點(diǎn)奇怪,他四處找什么柳葉兒彎刀。”老徐一邊拾著雞蛋一邊對王大娘說,他把手里的雞蛋遞給王大娘,“更奇怪的是,我聽村里人說,前些日子石柱老哥家光學(xué)回來過,不過又接著回去了,好象是家來帶什么東西走的,光輝那小子,根本就沒有去派出所報案,他現(xiàn)在忙著給他媳婦保胎呢。”
王大娘忘了去接老徐遞過來的雞蛋,雞蛋“啪”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了。她因?yàn)閼岩慑X大個子,她在灌醉錢大個子后已經(jīng)仔細(xì)探詢過了,而光輝竟然沒有報警,那石柱老爹到底是去了哪里啊。
這一夜,王大娘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里她去了老徐的魚塘,看見水,她的一只手忽然變長,長長的手一下子探入了水底,在水里一下一下地打撈,那些魚兒在她的手指間倉皇逃竄,把她的手撓得癢癢地,表面的水溫有些涼,越往下越溫潤濕滑,她的手在水底之下劃著弧線,她希望摸到那把柳葉兒彎刀,又害怕摸到,她仿佛看到石柱老爹的眼睛從水里一閃而過,接著跟蹤而至的是錢大個子的眼睛,兩雙眼睛在水上水下角逐而又猙獰,她啊一聲被驚醒。原來是做了夢。
王大娘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她再也睡不著了,她想立刻馬上就爬起來去魚塘。
沒等王大娘去魚塘,魚塘就出事了,老徐掉魚塘里了。看管了五年魚塘的老徐在凌晨時分,慌里慌張地從自己的小屋子里跑了出來,徑直跑到魚塘邊。他在魚塘邊左一個作揖右一個鞠躬,好象是個調(diào)解矛盾的人,結(jié)果好象不順,到后來他竟噗通一聲徑直掉進(jìn)了水里。別看他養(yǎng)魚,水性也好,可這當(dāng)兒,竟不見他掙扎,他是一下子就沉入到水底的。當(dāng)然這些經(jīng)過都是二師傅說的,凌晨里他起夜,正好就目睹了這一切。老徐被及時搶救了起來,老徐醒過來的第一句話說:“我與你們說,柳葉兒彎刀真不在水里。”
“柳葉兒彎刀是種什么刀?”二師傅納悶地問。
老徐就不肯再多說一句話了,他裹進(jìn)自己的棉被里,把頭一拱一拱地拱進(jìn)棉花的綿軟里,在那里不一會兒,便響起了鼾聲。
王大娘不想去魚塘了。
就在這天夜里,大青山的石頭屋向著歡城的方向冒出了沖天的火焰。
【作者簡介】青梅,原名劉清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xué)員。著有長篇小說五部。中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文藝報》《山花》《芳草》《黃河文學(xué)》《廣州文藝》《青年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等;有小說被《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