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鶴同
大學者錢鐘書淡泊名利,清高孤傲。黃永玉先生曾描述過這樣一個細節:那是文革期間,有權威人士為表禮賢下士大年初二去給錢鐘書拜年。敲開門一邊說著春節好之類的話,一邊正要跨進門,不想錢卻將此人堵在門口說:“謝謝!謝謝!我很忙,我很忙!”
粉碎“四人幫”以后錢鐘書的作品陸續再版,蜚聲海外。曾經有一位癡迷于《圍城》的英國女士想見錢鐘書一面,被錢鐘書婉言拒絕了。他在電話中對她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又何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委婉而風趣一時傳為美談。
1989年,《錢鐘書研究》編委會成立,他對此事極力反對,曾向發起人之一學者舒展抗議:“昆侖山快把我壓死了。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
1991年,全國十八家省級電視臺聯合拍攝《中國當代文化名人錄》。錢鐘書也在名列之內。誰知他得知后婉言拒絕了。主辦單位告訴他說拍攝后會有酬勞。他只是淡淡一笑,說:“我都姓了一輩子‘錢了,還會迷信這東西嗎?”后來,又有人想要為他搞一個紀念活動,去征求他的意見時,他斷然謝絕了。他說:“我有三不,不愿花不明不白的錢,不愿見不三不四的人,不愿聽不痛不癢的話。”
有一次,錢鐘書因病住院,女兒給他送來一盒蛋糕,一個記者帶著攝像機闖入病房采訪他。正要拍攝,他忽然撩起被子連人帶頭帶蛋糕一起捂了進去,搞得頭上身上被子上全是紅的白的奶油。那位記者極感窘迫地說:“錢先生您真不給面子。”
現代詩人、作家、紅學家俞平伯生性耿介孤傲,不入俗流。1956年8月,在當時的文化部副部長丁西林和北京市副市長王昆侖等人的幫助下,俞平伯第二次發起昆曲結社,這就是“北京昆曲研習社”。研習社成立大會在俞平伯的家———老君堂召開,他親自擬訂了《章程》和《同期公約》。研習社最有影響的是對《牡丹亭》的改編與排演———俞平伯與弟子精心整理校訂,全體社員通力合作把《牡丹亭》推上舞臺,1958年10月2日在北京試演了一場,周恩來總理親臨觀看了演出。演出結束后周總理上臺與大家合影,卻找不到俞平伯,后來發現他是上臺了,可是他取了自家的三弦又下去了,總理笑他書呆子。1959年10月,《牡丹亭》在長安戲院演出了兩場,北京昆曲研習社作為當年唯一參加國慶獻禮演出的業余社團,是昆曲演出史上的一件盛事。演出結束,文化部的一位高官來看望俞平伯,俞先生不說話,只抽煙。高官問:“身體好嗎?”答:“嗯。”高官說:“我們走了。”答:“嗯。”既不客套,也不送客。
文革時,俞平伯被關進了“牛棚”,從“牛棚”放出來后,全家被趕到一個小房子里居住,工資也被扣發,只給少許生活費。1971年1月,作為特殊照顧的老知識分子,俞平伯夫婦從五七干校回到北京。
1972年,在周總理的親自過問下,有關部門不得不給俞平伯調整住房、補發工資。一天,幾個人提著皮包來到俞平伯家。俞先生點完錢后不慌不忙地問:“這只是本錢,利息在哪里?”來人都很驚愕,說:“沒有利息。”俞先生說:“工資是國家給我的,扣這么多年是錯誤的。今天你們來送錢就是很好的證明。還本付息是常識。”來人面面相覷,無言以對。俞先生說:“其實我并不在乎幾個錢,我是對有些人信不過,他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我擔心他們從中貪污。”說得幾個人面紅耳赤,狼狽不堪。
國學大師熊十力天性曠達,狂放不羈。一次,王元化來訪,恰逢熊十力沐浴,于是招呼王進門,自己仍赤身坐于澡盆之中,從容與王談話,一派魏晉風度。
熊十力在北大講課時,談到重要的地方,往往情不自禁,隨手在聽講者的頭上或肩上猛拍一巴掌,然后哈哈大笑,聲震堂宇。因此學生們都不敢坐第一排,怕熊先生拍掌。朋友們與他談話,也不敢靠近他,皆因怕其“熊掌”襲擊也。一次,熊十力因學問問題與梁漱溟發生爭論。爭論結束,熊十力不解氣,趁梁漱溟轉身,跑上去在他背上打了三巴掌,口罵“笨蛋”方休。
熊十力學識淵博,桃李滿天下。一次,有個在國民黨內任要職的學生再三請他赴宴,他婉拒不成,只好答應。赴宴當天,晴天朗日,熊十力卻打著燈籠來到酒樓。在門口迎接他的那個學生感到很奇怪,問:“先生,您何故白日打燈籠?”熊十力順手將燈籠遞給學生說:“天下暗無天日,一片漆黑,豈能不白日掌燈?”弄得那學生哭笑不得。
20世紀30年代,佛學家林宰平先生對熊十力說:“你老熊以師道自居。”熊十力說:“我有所得嘛,為什么不居?”
孤傲狂娟莫過于國學大師黃侃。黃侃年輕時,拜訪大學者王闿運,王對黃侃的詩文激賞有加,不禁夸贊道:“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兒子與你年紀相當,卻還一竅不通,真是盹犬啊。”黃侃聽罷美言,狂性大作,竟道:“你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況你的兒子。”好在王闿運通脫,并未計較。
大學者楊樹達要楊伯峻(古文史學家)拜黃侃為師,楊伯峻只肯送贄敬,不肯磕頭,楊樹達說:“不磕頭,得不了真本事。”楊伯峻不得已,只好磕頭如儀。拜師完畢,黃侃笑道:“我的學問也是從磕頭得來的,你不要覺得受了莫大委屈。”
1908年前后,陳獨秀到東京民報社章氏寓所造訪,錢玄同和黃侃二人到隔壁回避。陳、章二人閑談時,談到清代漢學的發達,陳獨秀列舉戴、段、王諸人,多出于蘇皖,頗為蘇皖人自豪。后話題轉到了湖北,說湖北沒有出什么大學者。正在隔壁屋子里的黃侃突然跳出來反詰道:“湖北固然沒有學者,然而這不就是區區;安徽固然多有學者,然而這也未必就是足下。”陳獨秀聽了默然而去。
據說他在課堂上,講到緊要處,有時會突然停下來,對學生說,這段古書后面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對不起,僅靠北大這幾百塊錢薪水,我還不能講。誰想知道,得另外請我吃館子。
一次宴會上,胡適大談墨學,黃侃甚為不滿,跳起來說道:“現在講墨學的人都是些混賬王八蛋!”胡適大窘。黃又接著說:“便是適之的尊翁,也是混賬王八!”胡適正欲發作,黃卻笑道:“我不過是試試你,墨子兼愛,是無父也。你今有父,何足以談論墨子?我不是罵你,聊試之耳。”舉座嘩然大笑。
胡適所著《中國哲學史大綱》,僅成上半部,全書久未完成。黃侃曾在中央大學課堂上說:“昔日謝靈運為秘書監,今日胡適可謂著作監矣。”學生們不解,問其原因?黃侃道:“監者,太監也。太監者,下面沒有了也。”學生們大笑不已。
選自《廉政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