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江
摘要:商品售后服務全國聯保是生產者向消費者提供優質合格產品與便捷售后服務的承諾,能夠降低交易成本、便利消費者售后服務的獲取,有利于促進品牌間競爭,但也可能被附加不合理的交易條件用于經銷渠道控制。由于存在著產品出售方和售后服務實際提供方的分離,從《合同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角度不易解決全國聯保竄貨免責條款爭議。生產者以消費者所購產品乃跨區銷售、跨區購買為由拒絕提供全國聯保,是對消費者施加的不合理限制,抑制了市場競爭。基于《反不正當競爭法》與《反壟斷法》有關不合理條件的不同制度設計,全國聯保免責案件的訴由選擇與法律適用應當有所區別。
關鍵詞:全國聯保;縱向限制;免責條款;竄貨;不合理的交易條件
一、售后服務全國聯保竄貨免責引發的爭議
全國聯保是不少商品銷售的必備條款。所謂全國聯保,是指生產者向所有購買者明確承諾,所售產品可以在我國境內任何一個約定的維修點得到同質的售后服務。在提供全國聯保服務時,生產者通常會限制消費者獲取售后服務的條件,其中當以渠道要求最為常見。比如,某手表公司只對從正規授權經銷商處購買的產品提供全國聯保,如果購買者從未經授權的零售商處購買此類產品,購買者將承擔全部風險,供貨商將不會對此類產品承擔任何明示或默示的保修責任或服務責任或其他義務。那些未經生產者經銷授權的銷售行為,包括違反約定通過網絡銷售、超出授權區域銷售等,商業實踐中通常稱之為“竄貨”。一旦供貨商、維修商針對消費者購買的竄貨產品采取不檢測、不維修、不更換退貨的做法,就容易引發爭執。
比如,長沙王先生在深圳出差時購買了一部三星手機,后發現手機按鍵失靈,遂到長沙三星授權服務中心要求更換新機,該授權服務中心以公司內部規定竄貨不能換新為由拒絕更換新機,王先生只能到原銷售處更換新機。長沙黃先生在長沙購買的三星手機出現故障需要處理,授權服務中心認為該手機是外省經銷商竄貨,同樣拒絕更換新機,消費者只能要求原零售商承擔相應的售后服務。隨著互聯網交易的發展,距離對交易的影響顯著下降,零售商能夠輕易地將商品銷往非授權區域,由電商引發的售后服務爭議日益彰顯。比如,蘋果公司承諾所售手機乃全球聯保,唯獨中國消費者在大陸以外“海淘”的手機不能在內地保修。梅花手表更是在官方網站明確提示消費者不要網購梅花手表,梅花手表的全球聯保不適用于網售手表。
前述案件中生產者之所以拒絕對竄貨產品提供全國(球)聯保服務,不是因為責任主體不明,也不是因為產品的維修費用存有爭議,更不是產品真偽難以識別。相反,生產者之所以明確規定全國聯保竄貨免責,是要確保銷售渠道限制協議的履行。所謂銷售渠道限制協議,是生產者(或者供貨商)與零售商(或者經銷商)約定,零售商承諾只在特定區域按指定方式銷售,生產者則承諾要保護經銷授權,制止非授權零售商通過開設實體店、網店等行為銷售同類產品。銷售渠道限制是經銷協議的常見條款,是縱向限制的主要類型,主要包括縱向地域限制、縱向客戶限制和網絡銷售限制。國內外學者對縱向限制的合法性研究眾多,且達成了部分共識。除轉售價格限制外,多數學者認為應當基于合理原則處理縱向非價格限制。縱向地域限制、客戶限制等縱向非價格限制并非絕對違法無效,但也不一定必然合法。問題在于,生產者能否以零售商違反銷售渠道限制的約定對抗第三人即來自消費者的售后服務要求。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產品質量法》等法律,除產品責任外,一般的產品質量保證義務皆為合同責任,實行“誰經銷誰負責”的原則,只有免除零售商“三包”責任和義務的條款才是無效條款。那么,質保證書的免責條款究竟有無法律效力?進而,跨渠道銷售、跨區購買可否成為生產者不承擔全國聯保承諾的充分理由,竄貨能不能獲得與行貨一樣的全國聯保服務,傳統民事法律能否解決全國聯保免責條款的法律效力問題?生產者拒絕對竄貨產品提供全國聯保服務是否屬于《反壟斷法》所禁止的壟斷行為?都成為現實且有爭議的法律問題。
二、售后服務全國聯保條款設計的三個分析維度
對質量保證的研究由來已久,并形成了三種被廣泛討論的理論。較早的剝削理論認為,質保條款是由生產者單方擬定的格式合同,消費者要么全盤接受,要么只能拒絕購買,加之生產者通常居于優勢地位,因此其條款設計更有利于生產者而非消費者。信號理論認為,由于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存在信息不對稱,產品質量保證能夠提供產品質量可靠的信號與承諾。如果生產者不能提供有關產品質量的保證,購買者就會推斷生產者是因為產品存有質量問題而不愿意承擔賠償責任。因此,較低程度的質量保證是低質量的一個信號,而對所售產品的質量問題予以全面的擔保,則使生產者能將消費者的誤解內部化。基于產品市場存在的信息不對稱問題,美國在1975年頒布了《邁哥努森一莫斯法》(Magnuson-Moss Act),對質保條款的相關問題進行了詳細規定。不過在存在信息不對稱時,質保條款也可能成為生產者甄別消費者的工具,進而實施價格歧視。但有學者認為,剝削理論、信號理論都無法完全解釋質保條款存在的原因,認為產品質保是一種基于比較優勢下的責任分擔機制。與此論述較為接近的理論是投資理論,該理論強調產品質量保證條款是消費者與生產者之間就風險分擔達成的協議。究竟是信號理論、剝削理論還是投資理論能夠更好地解釋質保條款尚無定論。本部分的論述試圖指出,全國聯保不僅可以提供產品質量優良與售后服務專業便捷的信號,也可以作為生產者甄別消費者、限制市場競爭、控制銷售渠道的工具。
(一)作為產品質量信號的全國聯保
產品質量市場存在著嚴重的信息不對稱,尤其是在更為匿名性交易的現今,產品質量的信息不對稱更為突出。一定程度上,售后服務、產品質量保證能夠提供產品質量好壞的信號,從而降低交易成本。對消費者而言,全國聯保意味著可以更加便捷地獲得售后服務,能夠減少獲取售后服務的時間和費用。在網絡購物日益普及、消費者流動性顯著加快的情況下,生產者能否提供全國聯保服務已成為影響消費者購買決策的重要因素之一。一旦企業主動提供全國聯保,承諾消費者憑合法憑證可在任何地方享受到同樣的產品質量保證服務,就向消費者發送了產品質量更好、售后服務更便捷的信號。在司法實務中,能否享受全國聯保更是成為是否構成欺詐的重要情形之一。在“唐志忠訴世紀卓越案”中,二審法院就指出:“售后服務和質量保證情況屬于重要的商品信息,系消費者選擇和購買商品的重要參考。”正因為全國聯保承諾對消費者決策的重要意義,不少企業開始推行全國聯保,一些企業甚至開始推廣全球聯保(International Warranty Service,IWS),在正規渠道購買的產品,憑購貨憑證可在全球任何授權維修商處獲得維修和其他服務,包括聯想、惠普、奔馳、寶馬、尼康等企業提供的都是全球聯保。在生產者并未提供聯保服務的情況下,零售商同樣可能有提供“店鋪保修”的激勵。比如,美國名表折扣電商Ashford為鼓勵中國消費者“海淘”,解決購買者的售后服務顧慮,在廣州新設了保修中心,大陸消費者不再需要將所購產品寄往美國或香港進行保修。
(二)售后服務費用的分擔
為提高產品聲譽,應當便利產品的售后服務供給,使消費者能夠隨時、輕松地獲得售后服務,但售后服務的費用分擔也是商業現實中必須考慮的問題。產品銷售是發生在零售商與消費者之間的民事法律關系。從民事責任的相對性講,一旦所購產品出現問題,購買者可以基于合同關系請求零售商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但隨著消費者流動性的增加,如果消費者依然只能要求零售商提供產品質量保證義務,要么零售商需要不斷擴大銷售網絡,要么消費者得支付不菲的交通費用去購買地維修。與此同時,隨著產品的多樣化和制作工藝的復雜化,要求每個經銷商都提供龐大的售后與維修隊伍變得不經濟起來,其不僅缺乏專業性,也會增加經營成本。這些新情況的出現使得生產者必須對產品質量保證的提供方式有所回應,否則消費者會因為面臨的高昂維修成本而放棄購置。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24條規定消費者依法進行退貨、更換、修理的,經營者應當承擔運輸等必要、合理的費用。該條規定一定程度上加大了經營者所負擔的維修成本,也使異地購買的消費者可能要支付較高的交通成本。全國聯保正是節省維修成本的應對之策,生產者向消費者提供全國聯保憑證以及維修商的名單、地址、聯系電話等信息,消費者就可依據全國聯保憑證與購買發票在任何指定的維修商處獲得同樣質量的售后服務,如此可以免去消費者與經營者所承擔的交通運輸費用,由生產商統一提供的售后服務亦更為專業。在“王海波訴崔玉如產品銷售責任糾紛案”中,江蘇沛縣消費者在蚌埠某零售商處購買手機一部,原告因產品兩次維修依然不能正常使用而要求被告承擔違約責任,訴請被告支付從沛縣到蚌埠的交通費、食宿費、誤工費等。被告答辯指出,全國聯保意味著消費者可以在異地保修、換機,不需要到購買處維修,因此原告訴稱的損失本可避免。該案清楚地表明,全國聯保確實可以節省雙方的維修成本。
《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24條僅解決了消費者與零售商之間的費用分擔問題,卻沒有解決生產者與零售商之間的維修費用分擔問題。《部分商品修理更換退貨責任規定》要求生產者承擔產品的修理、更換與退貨費用,保證在產品停產后五年內繼續提供符合技術要求的零配件,生產者應當在“三包”有效期內保證提供正常修理的待支費用。對由零售商負責修理的產品,生產者應按照合同或者協議一次性撥出所有費用。零售商委托或者指定修理者的維修費由零售商和修理者通過合同加以約定,生產者自行設置修理網點的,由生產者直接提供修理費用。一般來說,產品質量問題是因為生產者的設計或制造不當所致,由生產者負責維修并支付費用更具合理性。但在經銷商控制維修渠道、生產者支付維修費用時,經銷商和消費者可能會合謀騙取維修費用。在深圳杰普林公司與重慶天久公司有關產品返修的爭議中,生產者就試圖否認經銷商提交的維修記錄的真實性。科斯早就指出,企業會權衡交易成本與管理成本,進而決定是在市場購買產品與服務還是自行提供。盡管由獨立維修商負責維修存在著信息不對稱,但設立企業內部的維修部門不具有規模效應,管理成本過高。基于交易成本和管理成本之權衡,生產者通常會向獨立的維修商購買服務。《部分商品修理更換退貨責任規定》亦準許生產者自主選擇內設維修商提供售后服務還是將售后服務外包出去。獨立的維修商會與生產者簽訂售后服務協議,并按提供的售后服務數量進行結算。但服務外包必然意味著較高的交易成本,特別是在信息不對稱的情形下,維修商會有索取超額維修費的道德風險。對生產者而言,要求維修商提供相符合的維修證據,能夠節省考核監督成本。在實踐中,維修商在結算時需提供產品識別碼,生產者才會付款。識別碼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維修商單方面作假的行為,減少生產者的售后費用負擔,有利于節省交易成本,但識別碼也便利了對消費者類型的識別以及對消費者購買行為的限制。
(三)作為渠道控制的售后服務條款
無論是為節省維修成本,還是為確保服務質量,生產者都有足夠的理由控制產品的銷售與維修。在“西爾維尼亞案”中關于縱向限制的正當性探討時,馬歇爾大法官和布倫南大法官就曾指出,社會對生產者負責產品質量的需求與日俱增,這是生產者控制產品銷售的正當理由之一。在司法實踐中,不少經營者可能隱瞞所售產品屬于再次銷售、質量低劣等相關信息,生產者因此拒絕全國聯保有助于控制零售商隱瞞信息的欺詐行為。盡管控制零售商的行為確有必要,但是竄貨產品并非有質量問題的產品。更重要的是,生產者對產品銷售的控制已走得過遠,不僅會限制經銷商的銷售資質,還會控制經銷商的銷售區域、銷售價格等自主經營行為。在生產者單設維修商提供全國聯保服務時,也會要求維修商對同樣的產品僅因為跨區購買、跨區銷售而拒絕提供售后服務,這種控制無法從費用分擔、信號理論角度予以解釋。
為控制產品銷售,生產者習慣于對經銷商的銷售區域、銷售渠道進行限制,但區域與渠道限制至少面臨著三個問題:一是并非所有的經銷商都會自覺遵守約定,特別是在高額返利、沖量、地區價格差異較大的背景下,一些經銷商便會越界跨區域、跨渠道竄貨;二是因為存在地區價格差異,無法杜絕消費者跨區購買的套利行為;三是縱向限制協議為不少國家的反壟斷法所禁止。在預料到經銷商可能有竄貨行為后,為確保區域、渠道限制條款能夠得到有效執行,供貨商便會設置一系列措施來跟蹤、約束經銷商的行為,比如根據銷售區域、投放目的地對識別碼進行編號,在觀測到經銷商的跨區銷售之后,除對跨區銷售的經銷商給予罰款、終止經銷授權之外,生產者還會要求維修商拒絕提供全國聯保來增加消費者購買竄貨產品的成本,直接抑制需求。在“黃先生訴三星案”中,三星公司就辯稱,拒絕對竄貨產品提供全國聯保是為避免地區差價引發渠道沖突。生產者還會與其授權的維修商簽訂類似合同,明確約定生產者將拒絕支付竄貨產品的維修費用。因此,在消費者因為竄貨產品存在質量問題而要求維修商提供維修服務時,維修商就會以產品屬于竄貨為由拒絕提供全國聯保。
因為實施質保免責條款的成本非常低廉,生產者利用質保合同中的免責、限制條款,能比民事法律責任更好地嚇阻消費者的特定行為,并能夠確保售后服務市場的超額利潤。在全國聯保日益成為消費者產品購買決策的重要考慮因素之一的情況下,售后服務供給的差異化、全國聯保免責條款逐漸成為經營者識別乃至控制消費者購買的重要方式。對那些使用頻繁、周期較長、隨身性強的產品而言,售后服務的便捷獲得與專業提供是消費者作出購買決策時必須考慮的因素。在生產者拒絕對竄貨產品提供全國聯保售后服務的情況下,消費者必須權衡竄貨的低價能否彌補售后服務便捷性、可靠性的降低,一旦全國聯保售后服務的價值超過商品低價,消費者就只有停止跨區購買的套利行為,放棄購買竄貨產品。由此可見,對竄貨產品提供不一樣的售后服務,能夠強化縱向限制乃至國別差異。特別是在互聯網交易火箭般膨脹的現實背景下,對非授權渠道銷售的產品不提供全國聯保可以限制消費者的網絡購物行為,也是促進銷售渠道限制協議得以履行的更為有效的商業策略。以汽車為例,維修是購車者必須面臨的問題,且是不菲的開支,為保證車主能夠便利地享受到維修服務,寶馬轎車、奔馳轎車等都實行全球聯保,但在2012年12月寶馬汽車卻通知經銷商,凡消費者通過非寶馬授權經銷商購買的寶馬車型,寶馬中國的售后服務體系將不再提供保修服務,并停止美版寶馬車型的全球聯保服務。寶馬汽車的全球聯保并無技術障礙,但配置一樣、型號相同的寶馬汽車,其國內外差價達到數十萬元,單對我國消費者停止全球聯保完全是為了防止我國消費者的套利活動。
三、商品銷售與售后服務提供分離條件下全國聯保免責條款法律適用之困境
一方面,從信號理論、投資理論看,消費者有自主選擇權,會權衡產品質量保證和價格差異從而作出購買決策,因此可以根據合同自由原則認定合同約束力。但與此同時,剝削理論在全國聯保的分析框架中也有所體現,免責條款是生產者單方面設計的格式條款,限制了部分消費者獲得同樣售后服務的權利。問題在于,產品銷售是零售商和消費者之間達成的合同關系,能否依據《合同法》來評判生產者擬定的全國聯保免責條款的法律效力,有待進一步考證。
(一)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無直接的買賣關系
我國《合同法》第111條要求當事人在質量不符合約定時應當按照約定承擔違約責任,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24條規定消費者可以依照約定要求經營者承擔相應的產品質量保證義務。《合同法》要求生產者承擔產品質量保證義務的前提在于,全國聯保條款構成生產者與購買者之間達成的約定。在兩起三星案件中,長沙市芙蓉區人民法院認為,三星公司內部設定消費者必須到經銷商處換機的限制性條件,系人為設置障礙,不利于消費者方便快捷地享受售后服務,內部規定對消費者沒有約束力,應對由此產生的民事行為承擔連帶責任,因此先后判決維修商為用戶更換新機,三星公司承擔連帶責任。法院判決的隱含前提是三星公司與消費者之間有合同關系。但在另一起因竄貨引發的售后服務爭議案中,當事人指出,根據《合同法》第65條之規定,當事人約定由第三人履行全國聯保債務,第三人不履行債務時應由零售商向購買者承擔違約責任。全國聯保并沒有排除零售商的售后服務義務,從法律關系上講,產品銷售依然是零售商和購買者之間的民事合同關系。根據《合同法》第65條關于代為履行的規定,在第三人并未履行債務時,購買者只能起訴零售商而非生產者,法院不能夠直接強制生產者代為履行。如零售商在銷售時已經明確告知消費者所售產品不提供全國聯保,相當于并未約定由第三人履行債務,不能輕易認定生產者的法律責任。在零售商謊稱產品可以全國聯保時,因相關承諾并非生產者的真實意思表示,同樣難以直接認定生產者的法律責任。
(二)《產品質量法》有關瑕疵擔保責任主體的限制
即使不考慮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合同關系,長沙市芙蓉區人民法院直接認定生產者要承擔售后服務連帶責任依然有待商榷,因為其不適當地擴大了生產者的責任范圍,模糊了《產品質量法》關于瑕疵擔保責任和產品責任的區別。細讀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與《產品質量法》的相關條款亦可發現,生產者直接承擔產品質量責任僅限于產品存有缺陷并引發消費者人身、財產損害的情形。售后服務的情形通常并不存在人身、財產損害,是瑕疵擔保責任而非產品責任,生產者并不是法律規定的直接責任主體。產品質量問題可能是因為經銷商的過錯所致,輕易認定生產者無條件承擔全國聯保責任,存在過度加大生產者法律責任的可能,會與《產品質量法》等法律的規定相沖突。正因為如此,盡管《部分商品修理更換退貨責任規定》試圖將生產者納人售后服務的框架,詳細規定了生產者的技術、零配件、費用支出等義務,但要求生產者因為全國聯保服務提供不當而承擔法律責任與《產品質量法》等法律的現行條款相沖突,“三包”規定最終只細化了《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24條和《產品質量法》第40條有關售后服務的規定,明確了生產者和零售商之間的責任分配,但依然將“誰經銷誰負責”作為主要原則,生產者并不需要對消費者直接提供“三包”服務。
(三)《合同法》格式條款無效之契合難證明
盡管實證研究發現公司提供的格式條款并非都是偏向經營者的,但不利于購買者的質保條款在購買過程中并沒有得到足夠的提示和考慮乃是事實。如果零售商謊稱產品可以獲得全國聯保,當然可以認定零售商構成欺詐。但在零售商履行了告知義務的情況下,并不意味著就能夠以消費者有自主選擇來論證生產者單方面擬定全國聯保免責條款的正當性。有學者甚至認為,除非消費者購買時認真考慮過免責條款之于消費決策的影響,否則免責條款應屬于無效條款。關于售后服務條款無效的主要法律依據是格式條款。根據《合同法》第39條、第40條之規定,提供格式條款的一方應當遵循公平原則確定當事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并采取合理的方式提請對方注意免除或者限制其責任的條款。如果提供格式條款一方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該條款無效。適用《合同法》第40條的前提是證明全國聯保屬于消費者的主要權利,但全國聯保并非產品銷售中的必備條款,竄貨免責并沒有剝奪購買者獲取售后服務的權利,亦沒有加重購買者的責任,很難證明竄貨免責條款排除了消費者的主要權利或者加重了消費者的責任。
售后服務是購買者與零售商基于買賣合同所衍生的法律義務,誰經銷誰負責。售后服務是《合同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產品質量法》與“三包”規定共同采用的原則。可問題在于,全國聯保卻約定由生產者履行售后服務,這就使得有關售后服務的法律責任方和實際提供主體出現了錯位。特別是實行全國聯保產品的銷售與安裝甚至也是分離的,零售商只負責銷售,安裝與維修則由生產者或者生產者指定的第三方負責。如果簡單根據合同自由原則或者將全國聯保單純認定為零售商的產品質量義務,會嚴重抑制全國聯保作為產品質量信號的功能,不利于消費者輕松、便利地獲得相關售后服務。根據“三包”制度,生產者本就是最終的產品質量義務提供方,過于狹隘的解釋會將一個法律問題分拆為消費者與零售商、零售商與生產者之間的兩個爭議,不利于節省司法資源。如果適用《合同法》有關免責條款之規定,亦存在各種法律適用的障礙。更重要的是,合同法的分析進路會屏蔽分析全國聯保免責條款對市場競爭影響之可能性。
四、基于不合理條件的競爭法救濟
全國聯保能夠提供產品質量良好的信號,竄貨產品免責的條款設計卻使消費者無法享受到全國聯保的便利。可因為售后服務全國聯保存在著法律主體與實際供給主體的分離,現有基于《合同法》的司法處理策略存在著邏輯不清的問題。值得繼續追問的問題還在于,為什么生產者在提供全國聯保之同時卻會單獨對竄貨產品免責?這種免責設計是否是正當、合理的?如果全國聯保竄貨免責之設計不正當、不合理,消費者如何獲得救濟?
(一)全國聯保竄貨免責乃設定的不合理條件
全國聯保是生產者對產品質量的一種承諾,不僅便利了消費者,對生產者也大有助益。是否提供全國聯保取決于生產者對產品質量狀況、成本收益結構等一系列因素的考慮。盡管是否提供全國聯保是生產者的自由,但并不意味著生產者可以任意地設計全國聯保的服務對象與服務方式。一方面,在消費者流動性加大的情況下,全國聯保是消費決策的重要因素之一。尤其是在產品售后服務極為重要的情況下,對竄貨產品拒絕予以全國聯保將會迫使消費者放棄本可以更低價格購買同樣產品的機會,限制了消費者的自主選擇權。如果還存在獨家經銷,對消費者的影響更為嚴重。另一方面,消費者并不一定清楚知道所購商品獲得全國聯保的條件,竄貨免責會加大消費者的信息搜尋成本,增加消費者面臨的產品質量風險。如此看來,全國聯保竄貨免責完全可能構成對消費者消費行為的限制。
全國聯保竄貨免責不僅損害了消費者的權益,亦缺乏足夠的正當性。盡管不少學者認為縱向限制可以減少搭便車效應,促使經銷商提供更多的售前、售中與售后服務,進而促進品牌間競爭,應當以合理原則乃至本身合法原則處理。但是,全國聯保售后服務的提供主體是生產者而非零售商,為竄貨產品提供全國聯保服務并不會導致搭便車問題,全國聯保竄貨免責亦不存在促進品牌間競爭的效應。與之相反,生產者對所提供的任何產品,無論是被動跨區銷售還是主動跨區銷售,都提供一視同仁的產品質量保證義務,不僅可以便利消費者獲得及時、完整的售后服務還可以提升產品的品牌形象。也就是說,全國聯保竄貨免責對品牌間競爭的抑制效應是非常顯著的。
竄貨并不會影響產品質量,亦不會增加售后服務的成本。全國聯保竄貨免責之實質是對消費者產品購買行為施加的限制條件。生產者在提供全國聯保的同時之所以要設定竄貨免責條款,是希望通過拒絕提供售后服務防止消費者跨渠道購買或者購買跨渠道銷售的產品,進而確保銷售渠道限制協議的執行。拒絕對竄貨產品提供全國聯保損害了消費者權益,限制了品牌內競爭,卻不能促進品牌間競爭。因此,全國聯保竄貨免責不僅是不合理的,更可能是完全不必要的。全國聯保竄貨免責的規定不僅損害了消費者權益,還限制了市場競爭,屬于法律所禁止的附加不合理的條件。比如,寶馬公司單方面終止對中國公民通過非授權進口經銷渠道購買的寶馬汽車的全球聯保,就屬于對中國消費者施加的不合理交易條件。首先,終止全球聯保在中國適用的目的是限制中國消費者的購買行為,強制中國消費者只能在國內授權的進口經銷渠道購買汽車,確保經銷商能夠獲得高額利潤;其次,終止全球聯保并沒有提高寶馬汽車的產品質量、便利消費者,反而影響到中國消費者的售后服務獲取,因此不具有正當理由,是對中國消費者附加的不合理限制。此外,單獨針對中國消費者終止全球聯保不僅不公平,還構成對中國消費者的差別對待,導致海外代購、平行進口這些本可控制國內產品售價過高的機制難以發揮作用,缺乏足夠的正當性。
(二)全國聯保竄貨免責法律救濟的路徑選擇
1.《反不正當競爭法》與《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適用的有限性
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16條規定,經營者向消費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不得設定不公平、不合理的交易條件。第26條進一步規定,經營者在經營活動中使用格式條款的,應當以顯著方式提醒消費者注意,經營者不得以格式條款等方式作出排除或者限制消費者權利、減輕或者免除經營者責任等對消費者不公平、不合理的規定,否則該內容無效。《反不正當競爭法》第12條同樣要求經營者銷售產品時不得違背購買者的意愿搭售商品或者附加其他不合理的條件,這里的不合理條件包括對商品價格、銷售對象、銷售區域、售后服務等予以的限制①。此外,《反壟斷法》第17條也規定,經營者不得在交易時附加其他不合理的交易條件,《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禁止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的規定》第6條明確規定,不合理的交易條件包括對商品的銷售地域、銷售對象、售后服務等附加不合理的限制。由于全國聯保竄貨免責的目的是要限制消費者的交易行為、交易條件,因此可以從競爭法角度處理有關選擇性限制商品售后服務提供的法律爭議,但到底是適用《反壟斷法》還是《反不正當競爭法》有待進一步明確。
適用《反不正當競爭法》還是《反壟斷法》的一個關鍵區分在于,《反壟斷法》第17條適用的前提是經營者具有市場支配地位,而《反不正當競爭法》第12條沒有將經營者有市場支配地位作為適用前提②。在質保條款爭議案中,要證明生產者具有市場支配地位是極為困難的事情。20世紀80年代初就有學者對此展開了爭論,惠特福德認為生產者會利用其優勢地位擬定不公平的質保條款,但普利斯特認為生產者面臨著來自中小企業的競爭,剝削理論很難提供市場支配地位和質保條款之間的邏輯關聯。在難以證明生產者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情況下,《反不正當競爭法》而非《反壟斷法》是解決相關爭議的妥當進路。比如,前述寶馬汽車案件中,授權經銷商、其他非授權的平行進口的經銷商均可以提起針對寶馬公司的不正當競爭訴訟。不過,《反不正當競爭法》第20條將民事訴訟的主體限定為經營者,消費者無從據此提起訴訟,無法處理全國聯保竄貨免責的消費者訴訟。《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16條有關“不合理的交易條件”無效的適用就更為狹隘。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26條關于經營者義務的規定,不公平、不合理的規定主要是指經營者利用格式條款作出排除或者限制消費者權利、減輕或者免除經營者責任、加重消費者責任等,但如前述,很難證明全國聯保竄貨免責屬于格式條款無效的情形。
2.免責條款的反壟斷救濟
歐盟從競爭法的角度長期關注著生產商對售后服務的不正當限制。2000年與2010年的“縱向限制指南”均規定,所有分銷商均需要提供全歐聯保保證義務,包括對在其銷售地域上由其他分銷商銷售的產品。生產者對不同經銷商銷售的產品提供有差別的產品質量保證服務屬于核心限制行為,在行為合法性判斷時,無須考慮經營者在相關市場中是否具有市場支配地位。如果供貨商決定對分銷商提供的質保服務不提供補償,分銷商在銷售地域外進行銷售時,該分銷商將需要向提供該服務的分銷商支付相應的費用以及合理的利潤。有關保證義務費用補償的協議將不被認為是對經銷商跨區銷售的限制,不屬于核心限制行為。這表明,盡管生產者與經銷商之間可以自主地約定售后服務的費用分擔,但生產者不能將產品售后服務的提供作為控制渠道、識別消費者的工具。此外,歐盟“縱向限制指南”還規定,供貨商實施的旨在核實產品銷售目的地的檢測系統,比如,不同的標識與序號,都會被認為是對經銷商銷售的限制而觸犯核心限制條款。我國商業實踐中生產者之所以能甄別竄貨產品并拒絕提供全國聯保服務,主要是因為產品噴碼、識別碼、條形跟蹤碼等提供了產品銷售區域等信息。比如,紐滋瑞公司為解決浙江地區的產品竄貨問題,就對該區域的所有貨物特別噴碼處理以跟蹤貨物流向。誠美公司更將產品編碼與具體的經銷商相對應。一旦產品編碼與經銷商信息不相吻合,生產者就可能追究經銷商的責任,并可能拒絕消費者的相關訴求。在廣東某醫藥中心與經銷商的爭議中,由于經銷商未能答復所售產品的批號和箱號而被推定存在竄貨行為,遭受不利判決。
絕對地域限制協議一般被認定為本身違法,但要設計直接限制消費者購買的機制并不容易,基于售后服務在消費者購買決策中的重要作用,限制消費者可以享受的售后服務,同樣能夠限制消費者的異地購買行為,并成為真實世界中絕對地域限制協議的主要形式之一。在歐盟有關縱向限制的分析框架下,限制消費者跨區購買的絕對縱向地域限制屬于核心限制行為被一律禁止,生產者當然不能對消費者跨區購買的產品提供有差別的售后服務。盡管限制經銷商跨區銷售的相對縱向地域限制可以在個案評估中得到豁免,但對經銷商主動跨區銷售的產品拒絕提供一樣的售后服務,不符合豁免的條件。也就是說,無論是針對絕對地域限制還是相對地域限制,基于售后服務的選擇性限制都屬于反壟斷法所禁止的行為。
反壟斷法的重要目的是保護市場競爭、維護消費者利益。全國聯保竄貨免責條款抑制了品牌內競爭,直接影響到消費者的權益,促進品牌間競爭的效應并不明顯,屬于反壟斷法所禁止的行為。在經營者實施的縱向限制構成壟斷的情況下,消費者與生產者之間雖然沒有直接的買賣關系,但由于是受該限制競爭行為影響的當事人,可以根據間接購買者的身份提起反壟斷民事賠償訴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因壟斷行為引發的民事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條明確指出,因壟斷行為受到損失的自然人、法人等可以提起民事訴訟。在全國聯保竄貨免責條款構成壟斷的情況下,因其直接影響到消費者的正當合法權益,故以間接購買者的身份提起反壟斷民事訴訟是可行的。這也是從《反壟斷法》角度處理全國聯保竄貨免責條款的主要原因之一。
不過,到底是適用《反壟斷法》第14條的壟斷協議還是《反壟斷法》第17條的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存有分歧。在生產者單方面免除竄貨產品全國聯保義務的情況下,屬于生產者的單方行為,構成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如果生產者和經銷商約定免除竄貨產品的全國聯保義務,以此確保價格、地域等協議的履行,因協議所具有的負外部性,損害了非合同締約方的消費者的權益,可以從縱向限制協議的角度進行處理,即《反壟斷法》第14條規定的“反壟斷執法機構認定的其他壟斷協議”。從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角度否認免責條款的效力的局限在于,其只適用于生產者有市場支配地位的情形;適用縱向限制協議的局限在于,只有反壟斷執法機構查處之后才可以提起民事訴訟。考慮到在零售商隱藏所售產品系竄貨將免除全國聯保的信息時將構成欺詐,進而需要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生產者與經銷商更可能會達成明示或者默示的協議,全國聯保竄貨免責因此可能構成生產者和經銷商所達成的縱向限制協議。在構成縱向限制協議的情況下,拒絕對消費者跨區購買的產品予以全國聯保,是為了確保絕對地域限制協議的履行,一方面直接限制了消費者的自主選擇權、抑制了市場競爭,另一方面又不具有鼓勵品牌內競爭和防止搭便車行為的促進競爭效應,宜從本身違法原則進行處理。若縱向限制協議不限制消費者異地購買產品的全國聯保,但限制經銷商主動竄貨所售產品的全國聯保,雖然表面上旨在控制經銷商的行為,但因實質上限制了消費者的選擇權,且防止經銷商搭便車的作用亦較為有限,可以根據合理原則處理。
五、結論
售后服務全國聯保免責條款的廣泛存在表明,剝削理論依然具有現實解釋力,僅從信號理論與投資理論出發無法完全解釋全國聯保的具體條款設計。全國聯保是生產者提供優質產品與便捷售后服務的承諾,拒絕對竄貨產品提供全國聯保主要是為了促進渠道控制的落實,杜絕經銷商主動跨區域、跨渠道銷售和消費者主動跨區購買。因此,應當妥當地平衡全國聯保的信號作用與渠道控制功能。
全國聯保作為產品質量瑕疵擔保,是否供給是一種市場化的信號機制和費用分擔機制。生產者是否提供全國聯保服務,生產者和經營者之間如何分擔費用,取決于產品使用特性、售后服務的規模效應、產品銷售價格等各種因素,消費者、零售商和生產者之間完全可以討價還價設計不同的交易模式,法律不應當過度干預。“三包”制度有關生產者承擔售后服務費用、“誰經銷誰負責”等內容的規定是對經銷協議、銷售協議的過度干預,不利于生產者、零售商和消費者之間重新約定產品質量瑕疵擔保的供給方式,亦不利于產品質量信號機制的發揮。尤其是在消費者偏好日益多元化、電子商務愈發重要的情況下,全國聯保、全球聯保都已經極為常見,生產者而非零售商才是產品質量瑕疵的直接責任主體和費用負擔主體,再固守“誰經銷誰負責”的原則已經不合時宜。有學者指出,“三包”規定已淪為行政權僭越立法權和司法權的管道,造成了消費者保護法律體系的混亂。無論是“誰經銷誰負責”,還是售后服務費用應由生產者承擔的一刀切做法都有待商榷。
是否提供全國聯保是企業的自由,但如果將全國聯保作為區分、限制消費者選擇權的手段,則有待商榷。盡管全國聯保是生產者的單方承諾,是對零售商承擔的售后服務的債務加入,消費者與生產者并無直接的民事合同,但是在生產者決定提供全國聯保服務的情況下,應當一視同仁,不應當將全國聯保的供給作為渠道控制的工具以限制消費者的購買決策,否則,消費者可以提起反壟斷民事訴訟。不過,消費者針對生產者售后服務免責條款的起訴存在著舉證責任、行政審查前置等難題,反壟斷的私人執行成本較大,且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反壟斷行政執法能夠避免合同關系的限制,且能夠節省成本。因此,更為迫切的是讓反壟斷執法機構發揮作用,而非單純提高私人訴訟的獲勝幾率。相比較于汽車行業售后服務存在的限制、排除競爭行為,現有反壟斷執法實踐對其他類型產品售后服務的限制、排除競爭之重視明顯不夠。因此,反壟斷行政執法部門有必要加強對售后服務條款的反壟斷適用,包括加強個案查處,或者在縱向限制指南中明確要求生產者不得通過全國聯保的免責條款損害消費者權益。
本文責任編輯:邵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