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正金
摘要:環境法作為新興法律部門,尤其需要對其部門法哲學體系展開研究。環境法的生命力不在于單純的“理論理性”及概念思辨,而是不斷保持對現實世界的開放性與互動性;實踐理性是環境法哲學的基本立場。實踐面向的環境法學認識論,需要擺脫生態中心與人類中心、“主客一體”與“主客二分”的二元對立,通過可持續發展倫理觀的履行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實踐面向的環境法學價值論,需要在遵循“價值”和“法的價值”一般性原理的基礎上,根據環境保護實踐的需要,適當地對傳統法律價值觀予以突破和發展。
關鍵詞:環境法哲學;部門法哲學;實踐理性;可持續發展倫理觀
目前,部門法哲學的研究日益活躍,構成了現代法哲學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推動法學理論創新和發展的新的知識增長點。環境法作為一門新興法律部門,在對環境問題予以有效應對的同時,也亟需解決自身的理論基礎問題,尤其需要對環境法的部門法哲學體系展開研究。近年來,環境法基礎理論研究取得一定進展,形成了一批代表性著作及論文。在上述文獻的基礎上,本文提出環境法“實踐理性”的法哲學立場并加以闡釋,進而對環境法學認識論和環境法學價值論進行研討,以期推動、深化這一討論。
一、實踐理性:環境法哲學的基本立場
在哲學上,理性可劃分為“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兩大類。康德指出,理論理性(純粹理性)涉及理性的理論運用或思辨運用,實踐理性則關乎理性的實踐運用;實踐理性主要不涉及人的認識技能,而是與“欲求的機能”關系緊密。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具有不同的趨向:理論理性首先以說明世界為目標,與之相關的活動主要表現為認知,具有描述性的特點;實踐理性則以改變世界為指向,與之相關的活動更多地展開為評價,具有規范性的特點。筆者認為,環境法哲學的哲學基礎在于實踐理性;唯有以實踐理性作為出發點和落腳點,才能合理地構建起環境法哲學體系的大廈。對此,可從如下三個方面加以理解:
(一)現代哲學的實踐轉向
從哲學發展史看,伴隨著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轉變,實踐哲學得以復興,構成了現代哲學體系的基石,也是環境法哲學所依靠的理論背景。一般認為,中國古代哲學是一種實踐哲學,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希臘哲學也是一種實踐哲學;在古典哲學中,知識的問題與生命的問題密不可分。然而,這一傳統在近代哲學上被忽視,知識和“純粹理性”成為哲學的首要問題,實踐則不被認為是哲學的范疇。馬克思曾對此進行了批判:“理論對立本身的解決,只有通過實踐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實踐力量,才是可能的。”正因為近代哲學對實踐理性的忽視和對理論理性的盲目推崇,造成了現代工業社會中工具理性與形式理性的泛濫,“人”日益異化為理性的奴役,而哲學對此問題予以回避。為解決這一問題,現代西方哲學在很大程度上對近代唯理主義哲學進行了顛覆,并在古典哲學對接的過程中實現實踐哲學的復興、實踐理性的興起。例如,現代西方哲學劃時代的著作《存在與時間》就被認為是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的翻譯。實踐哲學的復興意味著對人類根本問題的思考。顯然,作為現代法學理論發展的產物,環境法哲學只有奠基于實踐哲學之上,方能獲得對現代社會真實問題加以回答的可能;與人類古典哲學直接對話的實踐哲學為環境法哲學提供了“源頭活水”。
(二)當代法哲學理論之精義
從法學理論的角度看,法律實踐是全部法律思考的起點與歸宿,法學研究在本質上也就是圍繞法律實踐而展開的思考和研究活動。馬克思指出,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同樣的,每一個時代的法哲學要證明自己的真理性,也必須在其所處的實踐維度中加以思考。從詞源學與法學發展史看,法學的實踐性面向不容否認。在各種現實危機的沖擊下,當代社會可以說是一個“問題時代”,法哲學理論問題的核心,就是圍繞事實與規范的緊張關系而展開的何謂法律問題;有效回應規范與事實之間緊張關系的法學理論,則是來源于實踐哲學的實踐法律觀。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立場上看,我國法治話語體系的構建奉行實踐主義的哲學觀,堅持實踐主義的立場。由此可見,實踐理性是當代法哲學理論的題中應有之義。
(三)環境法自身的需求
從環境法自身的角度看,環境法存在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即在于對現實問題的回應與應對,環境法律實踐是決定環境法發展的唯一標準。在任何一個社會中,法律的運行總是表現為利益沖突和價值對立的動態平衡過程,從而使法律的發展表現為從發現問題到解決問題,再到發現新問題的不斷循環往復的過程。這一點在環境法上表現的尤為突出。在發生學上,環境法是由于出現不正常的“環境”而引發的一個新的法律部門;從運行角度觀之,環境法是調整由環境的不正常引發的各種社會關系的法。應該說,在生態危機背景下形成與發展的環境法,生來就具有強烈的實踐特質與應用特征;環境法的生命力絕不在于單純“理論理性”和概念思辨,而是不斷保持對現實世界的開放性與互動性,有效解決生態環境領域的價值對立與利益沖突。正如有學者所言:“環境法學需要告別‘概念來-概念去或‘文本來-文本去的研究方法,真正面向豐富多彩的社會現實生活,從中提煉出環境與資源保護的理論問題,這才是環境法學的生命力之所在”。因此,法律規范與社會現實之間的張力,是環境法得以出現、生存與發展的根本動力,這決定了實踐理}生是環境法哲學的內生規定性所在。正是基于這種實踐理性,有關部門才能根據新形勢及時調整立法規劃,采取有效措施,加快生態文明建設立法進度,全力提高相關立法質量。
二、實踐理性與環境法學認識論
在哲學上,“實踐理性”的首要內容,即為認識上的有條理的邏輯思考能力以及非情緒化的因素。就環境法而言,其首先面對的問題在于:環境法與傳統部門法之間,究竟有何不同?如何認識環境法這一新生事物?這構成了環境法學認識論的根本內容。針對這一問題,學者們進行了廣泛的討論,但存在一定的“情緒化因素”,值得認真剖析。
(一)環境法學認識論的爭論及其缺陷
環境保護問題最大的沖擊在于促使全社會重新思考和對待人與自然的關系;環境法的出現,則必然在理論上對傳統法學提出挑戰,即如何將生態環境問題適當地納入既有法律體系?必須看到,環保主義往往會對現行社會制度及行為進行批判,帶有激進色彩,而法學作為歷史悠久的規則體系,帶有保守性,其基本社會功能是保持社會秩序和行為規則不變。在“變”與“不變”之間存在的天然矛盾,直接導致了環境法學認識論上的“人類中心”與“生態中心”之爭。
對環境法調整對象及能否調整人與自然關系的研究,是環境法學認識論紛爭的集中表現,主要分為兩類觀點:(1)基于生態整體利益中心的“肯定論”。該觀點認為,環境法的調整對象具有二元性,即同時調整人與人的關系和人與自然的關系;在此基礎上,環境法學的研究范式應是以有機論世界觀和整體論世界觀為基礎的“主客一體化”范式,以改變傳統法學以機械論世界觀為基礎的“主客二分法”范式。(2)基于人類利益中心的否定論,其主張環境法的調整對象具有單一性,只調整人與人的關系,不直接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主客二分”仍然應是環境法所堅持的認識論立場。肯定論者和否定論者的觀點針鋒相對,也進行了非常廣泛的討論。但在中立的立場上加以觀察可以發現,上述雙方對實踐問題的忽視,導致該學術討論變成“誰也無法說服誰”的情緒化爭論:
1.肯定論建立在對傳統機械論世界觀和“主客二分”的批判之上,主張有機論、整體論世界觀。這一批判無疑具有意義,但其“完全否定”的立場不可避免地帶來內在的矛盾。有觀點就指出,生態中心主義理論在認識論上存在一個明顯的矛盾:一方面,其強調自然的整體性,具有強烈的有機論色彩;另一方面,它不得不依賴于生態科學的發現,借助的還是機械論的、還原論的、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這就必然使得完全意義上的“主客一體化”具有“拔著自己頭發離開地面”的意味。同時還必須警惕的是,從西方歷史的發展來看,整體主義和近代文明是對立的,民主主義、自由主義是在破除整體主義,把個人從整體的壓抑中解放出來才建立起來的;重建整體主義有開歷史倒車之嫌。這也提醒我們片面強調“主客一體”對個人自由與社會安全可能造成的戕害。
2.肯定論所依靠的各種生態中心主義理論,在現實中一直不能獲得有效實現。在發展中國家,讓生態主義者尷尬的情況是:第三世界政府對深層次生態學不感興趣,雖然工業化國家力圖推動它們采取生態措施,實際上什么也干不成;而在發達國家,各種以非人類中心主義學說為代表的環境倫理學說,主要為一些激進環保組織所遵奉,難以對主流社會的環境決策產生實質性影響,甚至在社會上造成“生態恐怖主義”的擔憂。日本學者巖佐茂曾對此提出批判:“主張必須保護環境的環境倫理,不應該建立在自然的‘權利與‘固有的價值這些虛構的概念上,而要以對現實的認識為前提。”忽視現實生活的復雜性而抽象地談論“生態整體”“自然權利”,自然不會對社會實踐有解釋力和說服力。
3.否定論在一定程度上看到了肯定論“革命性主張”所遇到的理論難題,并試圖通過“傳統改造”的方式對生態環境問題加以回應。在該派看來,“傳統法理學并沒有忽視自然、環境等非人生命體的利益,經過改造的傳統部門法學和法理學能夠適應時代要求”。但是,否定論局限于同肯定論者的論戰,仍然是在抽象的意義上討論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既沒有提出“如何改造”的具體方案,更忽視了對現實問題和細節的關注,以抽象的“類”主體掩蓋了現實世界中以及環境保護運動中主體的多樣性,遮蔽了現實生活中有差異的利益主體,忽視了不同群體在環境保護運動中不同的環境利益訴求。在這一意義上說,否定論和肯定論者分享了同一套話語體系,也就暴露出相同的問題,即試圖主要通過理論思辨來建構“完美”的環境法哲學體系,而忽視了環境法的實踐維度。
(二)實踐面向的環境法學認識論
上文分析可借用一句話加以概括:“本質地切中問題卻又無力解決問題,正是20世紀人類生態覺悟的命運與困境”。前述環境法學認識論的爭論,正是這一困境的真實寫照。因此,環境法學認識論需要擺脫“純粹理性”帶來的不利影響,通過“實踐理性”的張揚實現對現實問題的高度關注和深刻反思。如何實現這一點?筆者認為,首要的任務是基于社會現實,在認識論上正確處理法律與道德的關系。必須看到,環境意識已經深入當今社會,傳統意義上的“奴役自然”“支配自然”早已不是社會的主流認識,人類應善待自然、尊重自然、保護自然,已經成為整個法學界乃至全社會的共識。修訂后的《環境保護法》確立了公眾參與的環境法基本原則,作出了公眾參與建設項目環境影響評價的規定,對信息公開和公眾參與予以專章規定,保障了公民在環境公共治理中的基本權利,但是在哲學意義上如何認知這一規定還有待思考。在哲學上,“不僅人是主體、自然也是主體;不僅人有價值,自然也有價值”是生態文明哲學觀的基礎觀念。可以說,簡單呼吁消除“主客二分”的負面影響,如今已經沒有多大的必要性。這里的關鍵問題在于:應認識到哲學理念與法律制度之間的差異,理念意義上的“自然主體”“自然價值”和規范意義上的“法律主體”不能混同。重要的是,應通過何種途徑,將實踐中尊重自然的理念轉化進入法律系統?
在法哲學上,法與道德的關系是一個歷史悠久的重要問題,也是法哲學的核心問題。對此問題,自然法學和實證主義法學進行了長期的爭論,可謂是“各領風騷數百年”。在經歷了多次“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后,人們逐漸認識到,法與道德既不能混為一談,也不能截然分開;兩者如同一枚硬幣的正反面。“法的實質合法性既不得與道德效力混為一談,亦不應該將法律與道德絕然割裂。法律最好被理解為對于弱勢之后傳統道德的一種有效補充與配合。”
在法與道德既相互分離又相互聯系的基礎上,“道德法律化”成為法律生成的重要途徑,其指的是立法者將一定的道德理念和道德規范或道德規則借助于立法程序以法律的、國家意志的形式表現出來并使之規范化、制度化。必須指出,這里存在一個矛盾:在詞源上,道德(morality)指人類生活和行為的表現出“善”的價值規范,偏向于個人美德或個體道德;倫理(ethics)則指人與社會或群體和各群體之間的關系行為的價值原則和規范,指向社會道德。可見,“道德”一詞具有個體主義的意涵,這就和現代法律的普遍主義預設產生了沖突。如此,“道德法律化”的核心任務,就是如何將某項道德要求在“可普遍化”的維度上加以證明。換言之,只有將個體化道德的認識普遍化為社會倫理,內化為社會群體的自覺意識與行為,才具備了加以法律化的前提與基礎。
康德針對道德的可普遍化問題,在邏輯上曾提出“可普遍化原理”,即“依照一個能夠像一項普遍法則那樣有效的法則去行動”,而“凡是不符合這個條件的準則,就是違背道德”。這無疑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判斷方法,但只是一個形式化的標準,并未提供證成某項道德要求的實質性標準。這種實質性標準,在現代多元社會中面臨著道德相對主義和道德懷疑主義的極大挑戰,一個客觀性的真理標準似乎已無可找尋。但是也必須看到,“一個人,作為社會的一個成員,不管追求什么樣的價值目標,有一些基本的行為準則和規范是無論如何必須共同遵循的。否則,社會就可能崩潰。”在找尋多元社會“基本的行為準則和規范”過程中,美國思想家羅爾斯提出的“重疊共識”是目前為止最有洞見的學說。根據其觀點,一種為各種宗教、哲學和道德學說所認可的共識,只涉及公共生活中的政治流域,同時這種共識不是單一的而是“重疊”的,是多種觀點之間的“最大公約數”。概言之,現代社會中,一種普遍化的道德必然是一種規范化的“底線倫理”,即在理論上沒有明顯的缺陷,同時在實踐中也已得到全社會的高度認可并自覺加以遵循。
綜合上述分析,根據“道德法律化”的內在要求,我們得以重新審視環境法的認識論問題。顯然,由于理論上的缺陷和實踐維度的缺失,無論是人類中心主義還是生態中心主義,都無法滿足道德法律化的“可普遍化”要求,不可能成為引領社會共同體意識與行為的普遍化規范。唯一的出路,在于超越人類中心與生態中心的二元對立,在實踐的維度上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基于人與自然和諧尺度上的倫理觀,即為可持續發展倫理觀,其一方面明確人類和自然都具有價值,另一方面重視人所具有的能動作用,要求人類對自然界承擔起代理人的責任。從實踐上看,可持續發展是目前國際領域中達成的最大程度共識,可以在多個層面上容納各方力量,以指導人類保護生態環境的實踐活動。從廣義上說,可持續發展的宗旨即為“促進人類之間以及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這就擺脫了“主客二分”還是“主客一體”的純理論爭辯,避免了主體與客體、主觀性與客觀性的二元對立,為人類中心和生態中心觀念的融合提供了最大可能,為有效的環境保護行動提供了最大空間,是當代環境法學理論在實踐理性指導下最為合適的選擇。
三、實踐理性與環境法學價值論
在環境法價值論的研究上,有學者認為環境法應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立場,樹立“生態整體利益中心”的價值理念;生態整體利益應作為環境法的終極價值。有觀點則認為環境法具有二元價值,即正義和功利。其中,正義價值包括人類正義和自然正義,功利價值包括物質功利和精神功利。顯然,上述觀點是建立在“環境法/傳統法學”的二元對立基礎之上,借助生態中心主義強調環境法價值的特殊性,而忽視了環境法價值與一般性的“價值”“法的價值”的共同性,人為地割裂了環境法價值體系與法律實踐系統的聯系,也就使得環境法學價值論的討論失去了必要的基礎。筆者認為,環境法的價值是“法的價值”在環境法領域的體現,應在遵循“價值”和“法的價值”一般性原理的基礎上,根據環境保護實踐的需要明確“環境法價值”的具體內容;唯有在實踐的維度上討論環境法價值的特殊性,也才具有合理性。
(一)“價值”與“法的價值”
在哲學上,價值(value)的概念有三種不同理解:(1)主觀論,認為價值依存于主體的需要和興趣,能滿足主體的需要就有價值;(2)客觀論,認為價值是事物自身固有的屬性和功能,強調價值的客觀性;(3)關系論,認為價值產生并存在于主體和客體的關系之中。一般認為,主觀論和客觀論都具有片面性,人為地割裂了主體與客體在價值實現上的聯系;價值必須在主體與客體互動的過程中才能產生,也才具有意義。概言之,所謂價值,是特指主客體關系的一種內容,這種內容就是:客體是否滿足主體的需要,是否同主體相一致、為主體服務。
在對“法的價值”的理解上,可將其分為三種:第一,指法促進的價值或所追求的價值;第二,指法本身有哪些價值;第三,法所包含的價值評價標準。為使討論更加聚焦,本文僅在“法本身所具有的價值”意義上使用“法的價值”概念。如此,法的價值就是主體希望和期待作為客體的法律所應當具有的屬性。在具體內容上,有的學者將法的價值進行了逐一列舉:秩序、效益、文明、民主、法治、理性、權利、自由、平等、人權、正義、人的全面發展等。列舉的方法固然全面,但也使得各具體價值之間缺乏必要的聯系和體系化而顯得零散,法的價值目標也就處于可以隨意伸縮的狀態。因此,必須對法的各個具體價值加以體系化,以明晰“法的價值”的內涵。
博登海默指出,可以根據兩個基本概念來分析法律制度:秩序與正義。秩序表現法律制度的形式結構,正義表現法律制度的實質目的;法律是秩序和正義的綜合體。博登海默對法律基本價值之體系的這種劃分無疑是有啟發意義的,秩序和正義是法的基本價值:(1)法的秩序價值。秩序是人類社會生存的基本要求,所有社會規則的建立,根本目的都是為了建立、維持某種秩序。法律因其強制性和規范性,在秩序實現過程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亞里士多德即指出:“法律就是某種秩序,普遍良好的秩序基于普遍遵守法律的習慣。”一言以蔽之:“與法律永相伴隨的基本價值,便是社會秩序”,秩序構成了法律的基本價值。(2)法的正義價值。法律與正義之間具有緊密聯系,但“正義”有著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變幻無常,隨時可呈不同形狀并具有極不相同的面貌。這就需要明確“正義”的具體內涵。在西方思想史上,關于正義的理解主要有以下三種:第一,平等論,認為正義要求以某種平等原則公平對待所有人;第二,自由論,認為自由是同正義觀念聯系最緊密的內容,正義要求在不侵犯他人自由的前提下,每個人都有可自由行使的權利;第三,功利論,認為正義的基礎和中心內容是功利,即所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顯然,在現代多元社會中,任何單一性、絕對化的理念都不可能取得“重疊共識”地位,這就要求我們從“復數正義”而不是“單數正義”的角度來理解現代法律中的“正義”,即:法律中的“正義”不能化約為平等、自由或功利(效益)中的任何一種,而是包含了多種價值觀念的統一體。法正義價值的實現,也正是根據實踐的具體需要,通過公平、自由、功利(效益)一方面或多方面的實現而得以實現。
(二)環境法的價值體系
1.環境法價值的主體
欲明確環境法價值的主體,需要考慮到“價值”概念的本質規定性。根據前文,客體首先必須為主體所需要,才能構成主客體之間的價值關系。這就意味著,一事物是否是價值主體,關鍵在于該事物自身是否具有需要、欲望和目的。這就可以推理出:具有生命是事物成為價值主體的條件。理由在于,只有生命體才能夠分辨出利害并作出趨利避害的選擇,以保證自身的生存和發展,其他事物對它而言才具有了效用和價值意義,也才能說其自身具有了需要和欲望。正如羅爾斯頓所說:“有機體是一個價值系統,一個評價系統。因此,有機體能夠生長、繁殖、修復創傷并抵抗死亡”。因此,人、動物、植物等生命體是價值主體。
須指出的是,將動植物等生命體確認為價值主體,并不意味著動植物在法律上具有了主體地位,甚至成立“自然的權利”。必須看到,人類價值主體和非人類生物價值主體存在著本質差異。貝格朗菲指出:“生物的價值和人類特有的價值的區別就在于,前者涉及個體的維持和種族的生存,而后者總是涉及符號總體。”同動植物不同的是,人類具有運用各種符號工具的理性能力,不僅能意識到事物對于自身的價值,更能夠通過語言和文字的運用,將這種價值用理性的方式表達出來,從而使事物的價值得以在“過去一現在一未來”的鏈條中更為充分的凸顯,產生“預期實現”的效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價值對于人類而言,不僅是客體對主體的需要、欲望的效用,也是客體對于主體未來發展的效用,這構成了價值實現的“主體/客體”互構關系。概言之,人類價值主體的特殊性在于:當且僅當,人類為價值主體時,價值可以用來指稱客體中非實存的、為主體所希望和期待具有的屬性和性質。這就決定了法的價值主體只能是人類。環境法的價值作為法的價值在具體領域的表征,自然要遵循其一般原理,否則環境法就脫離了整個法律實踐體系,也就不成其為法律體系“大家庭”的一員。因此,環境法價值的主體只包括人類。
2.環境法價值的內容
環境法的價值同樣由秩序和正義兩者組成;其既是傳統法律價值觀的繼承,也在一定程度上對傳統法律價值觀予以突破和發展。具體而言:
(1)環境法的秩序價值。從法制史上看,法律所強調的秩序均為社會秩序,社會秩序是指人們交互作用的正常結構、過程或變化模式,非社會秩序是指事物的位置所在、結構狀態或變化模式。。這里的思想淵源在于“社會”與“自然”的分離,體現了人類主體意識的生成,具有偉大的歷史進步意義。但是,當人類活動超出了自然界所能承受的“閾值”時,將社會秩序與非社會秩序截然對立起來的觀念就成為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阻礙。法律秩序也就不能再局限于單純社會秩序的范疇,而需要擴展至生態秩序領域,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在人類社會與自然界已經開始全球相互作用,人與生物圈存在著相互依賴關系愈加突出的時代,只有依靠法律維護好人與自然的生態秩序,才能穩定人與人的社會秩序。”因此,環境法秩序價值的特殊性在于,既關注傳統意義上的社會秩序,也關注人與自然之間的生態秩序。有必要說明的是,“關注”并不意味著環境法要直接“調整”人與自然關系,而是根據環境保護及國家安全的現實需要,將生態安全作為環境法的基本原則,并在具體制度上加以體現。
(2)環境法的正義價值。環境法的正義觀,不僅僅考慮當代人之間的公平正義,還納入了后代人的公平問題。概言之,環境法的正義觀包括代內公平和代際公平兩個方面的內容。代內公平是當代人與當代人之間的公平,其要求國家之間、不同社會群體之間都能平等地獲得環境資源,并能夠公平地分擔環境責任,扭轉現實中強勢群體和弱勢群體之間普遍存在的“環境不公”現象。代際公平是當代人與后代人之間的公平,每一代人都是后代人的地球權益托管人,應通過“保存選擇多樣性”“保存質量”和“保護獲取”三個原則,保證后代人也能夠有機會滿足他們的利益需要。對代際公平的重視,充分體現出環境法價值的特殊性及其實踐價值。從法律實踐看,代際公平的理念已經逐漸進入法律體系并發揮著重要作用。在國際法層面上,許多國際環境條約已經對后代人利益給予了法律確認,如1992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原則3(1)規定:“各締約方應當在公平的基礎上,并根據它們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和各自的能力,為人類當代和后代的利益保護氣候系統。”在國內法層面上,已有多個國家在憲法中確認了后代人利益,“生態憲法”已成為當代憲法的一個發展趨勢。如巴西憲法第225條規定:“政府和公眾有義務為當代和未來世代的人保護環境。”統計表明,目前已有19個國家在憲法中加入了保護后代人利益的條款。可見,環境法在正義價值上的拓展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可,充分說明了在實踐理性指導下,環境法價值論能對社會進步及法律體系發展發揮重要作用。
四、結語
法哲學強調的是對法的理性的再反思。應該看到,新興的環境法對傳統法律部門提出了挑戰,是對傳統法律體系的一種反思;但環境法自身也必須進行“再反思”,避免因為單向度的批判而使自身迷失在后現代和“解構理性”的理論思辨中而喪失了法的本質屬性。這就凸顯了實踐理性的重要性。本文正是基于實踐理性的法哲學立場,對環境法哲學中的認識論和價值論問題進行了研討,宗旨在于破除生態中心與人類中心、“主客一體”與“主客二分”的截然對立。正如布迪厄所言,在人為地造成社會科學分裂的所有對立中,最根本、也最具破壞性的,乃是客觀主義和主觀主義的對立;兩者的根本錯誤在于:都與產生社會世界日常生活經驗的實踐認知方式對立。在這個意義上,環境法部門法哲學的根本任務在于實現理論認知與實踐認知的統一,實現最大范圍的環境正義,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若能如此,功莫大焉。
本文責任編輯:龍大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