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俊
【摘 要】中國歷代收藏都以皇家為主,皇宮是古書畫收藏的重心。從北宋開始,民間私人書畫收藏漸入熾盛,世家大族、文人士大夫、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寺院僧侶等皆參與其中,更有書畫鑒藏論著及私家刻帖在此時出現。米芾所著《書史》《畫史》作為北宋時期私人書畫收藏鑒賞、辨別真偽優劣的學問著作,對后世皇室與私人在書畫收藏鑒賞上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本文以北宋時代私人書畫收藏家米芾的書畫鑒藏理論為基礎,闡述了米芾在中國古書畫方面的鑒定方法、理念,以古鑒今,期待能在斷代與鑒藏方面有所價值。
【關鍵詞】書畫 鑒定 收藏 米芾 書史 畫史
北宋時期在國家厲行文治國策、城市商業繁榮的大背景下書畫收藏風氣熾盛,社會各階層,無論是文人士大夫,還是商賈、僧侶,都有書畫或其他文物庋藏。南宋《都城紀勝》則紀錄:“大茶坊張掛名人書畫,在京師只熟食店掛畫,所以消遣久待也,今茶坊皆然。”[1]連人來人往的茶樓酒館也會掛上名人書畫,可見欣賞、收藏書畫在北宋時極為盛行。
北宋時期書畫收藏風氣大開,伴隨而來的是書畫鑒藏的相關論著及私家刻帖的出現。米芾所著《寶章待訪錄》《書史》《畫史》是當時收藏風氣的產物,開啟了收藏鑒評類論著之先河,囊括了收藏家及其藏品歷史信息等相關資料,并記載了諸多鑒評方法,是書畫史上十分重要的參考史料,對后世相關書畫著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米芾(1051—1107),初名黻,字符章,號襄陽居士、海岳山人等,是中國書畫史上的一流大家。
米芾兼擅書畫,其山水“信筆為之,多以煙云掩映樹木,不取工細”,創造了“米家山水”。史書記載“特妙于翰墨,沉著飛翥,得王獻之筆意”“畫山水人物,自名一家,尤工臨移,至亂真不可辨”[2]。
除書畫藝術上的卓越成就,米芾還擔任過書畫學博士,且“精于鑒裁,遇古器物書畫則極力求取,必得乃已”[3]。熱衷書畫鑒藏的米芾,將書畫收藏者分為兩類:“好事者與賞鑒之家為二等,賞鑒家謂其篤好,遍閱記錄,又復心得,或自能畫,故所收皆精品。近世人或有貲力,元非酷好,意作標韻,至假耳目于人,此謂之好事者。”[4]
元代湯垕曾云:“宋人賞鑒精妙,無出于米南宮元章,然此公天資極高立論時有過處?!盵5]可見米芾在書畫鑒賞的卓越地位。書畫鑒賞是一門靠自身經驗和學識積累而來的學問,它不僅指鑒定真偽,更包括辨別優劣。鑒定真偽、辨別優劣需靠敏銳的眼力,配合翔實的考證及深厚的鑒定功夫,才能做到米芾所說的“所收皆精品”。他強調親力親為,反對“假人耳目”“意作標韻”。在其《書史》《畫史》等論著中,記錄了許多重要的鑒定與考證方法,因此今人得以體會這位賞鑒家在書畫鑒定上所下功夫之深。下文所列為米芾在書畫鑒定上所使用的方法。
一、書畫作品本體
(一)書畫的筆法、構圖與技法的體現
作為書畫鑒定的基本方法之一,鑒賞家常根據書畫家所慣用筆法、技法或構圖來進行判斷,這需要長期經驗的累積,才可辨別真偽。米芾經常以此作為鑒定的重點?,F將書畫分別論述,以示米芾如何將此運用于書畫鑒定。
1.書法部分
筆法技巧的運用因人而異,有強烈的個人習慣成分。而且書法家不同年齡段所使用的筆法技巧也會產生差異變化,不同階段有著不同的表現特征,這些特征是用來判定真偽的要點。
米芾熟悉各個書法家在不同年齡段時所使用的筆法。如對于王羲之的筆法,米芾能辨其真偽,更因熟悉而能鑒別出其所書的具體時段。王羲之《來戲帖》米芾鑒為“字法清潤,是少年書”;李孝廣所收王羲之麻紙十余帖,米芾則鑒為“字老而逸,暮年書也”[6]。其他如張旭、懷素、歐陽詢等人,《書史》中記載了米芾從筆法差異角度對上述書法家的各書帖所作的評鑒。
除書法家的筆法特征外,毛筆的制作特性也會影響書寫所呈現的效果,這也是不能忽略的鑒定要點。米芾對王羲之《稚恭帖》的看法是:“竹絲干筆所書,鋒勢郁勃揮霍,濃淡如云煙,變怪多態?!彼€認為《褚摹蘭亭》中的“‘蹔字內‘斤字、‘足字轉筆賊毫隨之,于斫筆處賊毫直出其中,世之摹本未嘗有焉”[7]??梢娒P對筆法表現的影響。這說明除筆法的特征外,毛筆的特性也應當是被考慮到的鑒定要素之一。
2.繪畫部分
繪畫中除筆法特性及用墨的技巧外,風格及構圖是鑒別畫家作品的重要參考依據之一,《畫史》中記載米芾常以此為據來鑒定繪畫。
米芾鑒定畫注重畫家的個人風格。米芾曾言:“坦然明白易辨者,顧、陸、吳、周昉人物,滕、邊、徐、唐、祝花竹翎毛,荊、李、關、董、范、巨然、劉道士山水也。戴牛,曹、韓馬,韋馬,亦復難辨,蓋相似眾也?!盵8]他對各家所擅長的畫風了然于胸,隨著累積逐漸加深,故能做到以目識畫。
人物畫方面,米芾以繪畫技巧來鑒別。譬如以仕女畫著名的周昉與周文矩兩位畫家,米芾指出了他們畫風上的不同:“江南周文矩仕女,面一如昉,衣紋作戰筆,此蓋布文也,惟以此為別,昉筆秀潤勻細?!盵9]
山水畫方面,他對董源的贊賞甚多,認為董源之畫“平淡天真多”,構圖“峰頂不工,絕澗危徑,幽壑荒回,率多真意”。又云:“峰巒出沒,云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嵐色郁蒼,枝干勁挺,咸有生意,溪橋魚浦,洲渚淹映,一片江南也?!盵10]在這其中包含他對董源構圖、用墨、筆法及風格的深刻認識以及極其到位的評析。范寬的山水畫,米芾認為其氣勢雄杰:“嶪嶪如恒岱,遠山多正面,折落有勢,晚年用墨太多,土石不分,……,溪出深處,水若有聲。”[11]該段評述能從現存范寬代表作《谿山行旅圖》中得到印證,可以看出米芾對范寬風格與構圖的掌握極為精準,這也有力地說明他是位閱歷豐富的鑒賞家,見解精辟,眼力過人。
米芾在判斷風格時還尤其注意區分畫家之間的傳承,通過風格比對進行鑒別。他認為:“大夫蔣長源作著色山水,頂似荊浩,松身似李成,葉取真松為之,如靈鼠尾,大有生意?!庇衷疲骸巴踉枌W李成皴法,以金綠為之,似古今觀音寶陀山狀。作小景,亦墨作平遠。皆李成法也?!盵12]畫家與畫家之間難免會學習借鑒前人,作品中也自會流露出前人的風格出來,這些在米芾看來都能通過風格比對而得出差異與相同,從而確定畫家的年代等歷史信息。
(二)書畫中文字之考證
書畫文字的考證即包括法帖文字的考證,也包括繪畫題跋的考證。
避諱字因朝代不同而有所不同,通過避諱字的考證我們可以推定作品的年代,而運用此點來進行鑒定的記載亦見于米芾論著。在考證唐辨才弟子《草書千字文》時,米芾云:“余閱其前空兩‘才字全不書,固以疑之,后復空‘永字,遂定為辨才弟子所書,故特闕其祖師二名耳?!盵13]
米芾也將避諱字考證用于繪畫鑒定上:“唐畫《嵇康廣陵散》,松石遠岸奇古,所書故事空‘民字?!盵14]因畫上的題字中有空字避諱,避唐太宗李世民之“民”字,米芾判定這幅畫為唐畫。
(三)畫中人物服飾及建筑等形制
米芾曾對劉涇新所收《梁武帝像》作詩唱和,在提及此畫時云:“世人睹服似摩詰,不識六朝居士衣,僧繇勿輒亂唐突,梁時筆法了可知。”從詩中可見由于圖中人物所著為六朝服飾,再加上對畫家構圖、風格、筆法的了解,米芾推定該畫為張僧繇作。這也體現了他考證上的細致與獨到。米芾還提出“唐初畫舉人必鹿皮冠,縫掖大袖黃衣,短至膝,白裳也。”[15]這說明各朝代人物服飾的特性和時代特征可作為鑒定依據。
米芾曾記:“宗室仲儀收古廬山圖一半,幾是六朝筆,位置寺基與唐及今不同,石不皴,林木格高,挽舟人色舟制非近古今,所惜不全也。”[16]此段記載了米芾將圖中建筑位置與唐代及北宋時該建筑的實際位置做比較,從而判定這幅廬山圖的年代必早于唐代。此外,米芾還指出了畫中舟船的形制也與那個時代的舟船形制有所不同。畫中事物外觀上的年代差異,也是鑒定畫作朝代的重要依據之一。
二、題款、題跋與收藏印記
書畫上除作者題款外,歷代帝王、公卿名臣、文人騷客及鑒藏家常會在書畫上留下題跋及收藏印記,這也能作為判斷年代的依據,是古書畫鑒定上重要的輔助證據。這些題跋印記不僅記錄古書畫的流傳過程,更增加了書畫本身的收藏價值,正因如此,便有了作偽的題跋印記的出現。
(一)書畫題款
在早期繪畫中,畫家題款多藏于畫中,不易辨識,并常有張冠李戴或作者不詳之情形。對此,身為鑒賞家的米芾,自然有其獨到的方法辨別出題款。
《畫史》記載:“李冠卿少卿收雙幅大折枝,……,命為徐熙,余細閱于一花頭下,金書臣崇嗣上進。公嘆曰:‘平生所好,終被弟看破,破除平生念矣?!庇钟校骸巴踉枃L以二畫見送,題云勾龍爽畫,因重背入水,于左邊石上有洪谷子荊浩畫,字在合綠色抹石之下,非后人作也?!绷碛校骸坝辔糍彾∈鲜袢死钌剿粠?,細秀而潤,上危峰,下橋涉,中瀑泉,松有三十余株,小字題松身曰:‘蜀人李升。”[17]這三段文字清楚地說明了米芾如何以其敏銳的眼光來找出古畫上極為隱晦模糊的題款,從而確認古畫的作者。
北宋嘉祐年間有名的書畫收藏家邵必,米芾提及此人時稱其“略似江南畫即題曰徐熙,蜀畫星神便題曰閻立本、王維、韓滉,皆可絕倒”。[18]可見北宋當時這種將古畫胡亂題名的情況是相當常見的,以鑒賞自豪的米芾當然覺得可笑,因而道:“今人以無名命為有名不可勝數,故諺云:‘牛即戴嵩,馬即韓干,鶴則杜荀,象即章得也。”[19]
(二)跋與收藏印記
《歷代名畫記》中,張彥遠云:“自古及近代御府,購求之家藏蓄,傳授閱玩其人至多,是以要明跋尾印記,乃是書畫之本業耳。”[20]歷來書畫上的題跋和收藏印記對題者而言猶如信用證書,他們用聲譽擔保這些書畫為真跡。張彥遠曾說明:自古以來的跋尾押署,即負責鑒定的專家,在鑒賞過的書畫后簽下姓名以示負責,最早只有人名,后將年號、日期及官銜一并紀錄。押署題跋逐步演化為鑒藏印記,與押署跋尾的作用類同。因此,這些題跋與印記成為書畫流傳上重要的標記,在鑒定上的重要性不容忽視。
米芾對此非常重視,在其論著中對其所收法帖的題跋留印者都有詳細記載。如謝安《八月十五日帖》上有:“四角開元小璽,御府書也;永存珍秘印,入唐相王涯家;翰林之印,建中御府所用。”[21]這些皆為唐代重要收藏印記。王羲之《破羌帖》上有梁代唐懷充跋?!恶夷√m亭》上有蘇易簡、范文正與王堯臣的題跋。唐摹王獻之《范新婦帖》上有蘇舜欽題跋。歐陽詢所書蘇彥語箴,有“開元”印及“翰林之印”,且有李林甫等人題跋。從以上例子中可看出米芾所收法帖均為流傳有序的重要墨跡。題跋與收藏印記在鑒定上可以用來證明法帖之年代及其流傳過程,而重要賞鑒家的題跋更提高了法帖的收藏價值。題跋與收藏印記對收藏家來說其重要性更是不言可喻。
三、書畫所用材質與裝裱
無論是書法或繪畫都須由紙、絹等材質來承載,這些紙、絹等材質,不管是原料選用,還是制作工藝,都隨時代不同而各有特點。正因其具有時代性,所以可用于書畫年代的鑒定。米芾對這點所知甚深,正如之前所提及的那樣,米芾在對書畫進行紀錄時相當重視材質,因此在記錄時會先說明材質,如楮紙、麻紙、絹本等。
在古畫鑒定上,材質往往是米芾運用的重要鑒別標準:“古畫至唐初皆生絹,至吳生、周昉、韓干后來皆以熱湯半熟入粉搥如銀板,故作人物精彩入筆,今人收唐畫必以絹辨,見文粗,便云:‘不是唐,非也。張僧繇畫、閻令畫,世所存者皆生絹,南唐畫皆粗絹,徐熙絹或如布也?!盵22]
由上述可見米芾對古畫材質的認識不同于當時北宋一般人的認知,顯得更為深入。除一般時代上的特性及通性外,材質也因畫家所選不同而異,必須仔細區分。
古書畫材質會隨時間流逝出現自然老化的情況,這些情況,作偽者即便精心仿舊,也仍有差別。因此書畫鑒定上不僅要弄清楚古書畫材質的特性,同時也要能分辨經過處理作舊的材質。米芾認為:“真絹色淡,雖百破而色明白,精神彩色如新”,而“真紙色淡而勻靜,無雜漬,斜紋皴裂”,另記:“古紙素有一股古香也?!盵23]相反,仿舊之紙則是“熏紙煙色,上深下淡;染紙濕色,紙紋棲塵;勞紙作繭,紋軟?!盵24]可見作舊的紙無論在色澤還是紋路都有不同的破綻。
另外古書畫原有的裝裱有其時代特征,這也可作為鑒定的輔證。如米芾記所收的顧愷之《凈名天女》是“唐鏤牙軸,紫錦裝裱”。[25]“紫錦裝裱”據《歷代名畫記》描述是唐代內府的裝裱型式。這樣一來,至少可據此斷定畫作年代的下限。
四、結語
北宋是社會文人書畫收藏蓬勃發展的年代,米芾的出現是關鍵,其傲人的天賦,獨到睿智的眼光,以及對書畫鑒藏研究的篤定,后世鮮有人可及。米芾在《書史》序言中指出:“余但以平生目歷,區別無疑,集曰書史,所以指南識者,不點俗目。”[26]從中可看出米芾治學上謹慎務實的態度,《寶章待訪錄》《書史》《畫史》等著作更是奠定了其北宋時期最重要的鑒藏家的地位,他將自己畢生所得的寶貴經驗與心得,詳細記載于書畫論著中,以供后人參考。《書史》與《畫史》兩書,可稱之為北宋私人書畫收藏的總論,開啟了后世私人收藏大幕,影響深遠。時至今日無論在書畫品評、鑒定及研究上,米芾的觀點仍被廣為采用,不少方法更是在書畫研究領域中被奉為圭臬。正因如此,米芾在書畫鑒藏上的貢獻,絕不亞于他在書法上的成就。
米芾曾言:“賞鑒家謂其篤好,遍閱紀錄,又復心得,或自能畫,故所收皆精品。”[27]唯有身體力行,查閱各項資料,反復考證,才能在收藏中做到無所困惑,辨真偽知優劣,成為一流的賞鑒家。亦如其他領域,必須勤勉努力,深入研究,一日三省,才能在所涉領域成為真正的行家巨擘,做到所得研究成果皆為精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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