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一個多情者的生命記憶

李皓

之一：冷湖

廢墟。一幢，連著一幢。這是一個被時光淘洗而日漸荒蕪的夢境，還是一座平躺的紀念碑，在蒼茫的大地上，企圖挽留昔日的輝煌？一種激情的記錄，一種夢想與時光的抗衡。

光中，浩瀚的戈壁蒸騰出汩汩嵐氣，這是絲絲縷縷來自地底的嘆息。一切變得朦朧起來。山川、戈壁，甚至是天上的流云。河流是干涸的。干涸的河床，讓你懷疑一條河曾經(jīng)的存在。一只氈靴靜靜地躺在河岸上。是那種來自半個世紀之前的，粗笨的樣式，這是石油人的象征。它為什么被遺棄，它的主人去了哪里？另一只半高跟的女式皮鞋被隨意地丟棄在它的旁邊。具有某種象征主義的色彩。一對苦難的情侶，還是夫唱婦隨的和鳴？門窗洞開。因為缺少了門框的遮擋，像極了一只只空洞的眼。一只只干癟空洞的眼眸仰望天地，可是記憶正在緩慢流逝。有什么能與時光抗衡，昔日的夢想，曾經(jīng)壯懷激烈的一切？就連屋頂也已經(jīng)消失，四壁在風(fēng)中佇立，空空蕩蕩的四壁，盛不住一絲的風(fēng)。土黃色的泥質(zhì)磚塊外露。這是一種被今天的人們淘汰了的建材，如若不然，它們的命運或許也如同那些木質(zhì)的梁椽一樣，成為一把鍋底的燒材，一件粗笨的家具，或者籬笆叢中的一束。悲劇的命運。因為這些樸素的磚塊的外露，讓冷湖廢墟更有了一種悲壯的氛圍，這悲壯與雅典廢墟有著本質(zhì)的相同。它的誕生原本就無意彰顯什么文明，它只是再現(xiàn)了一種生活情態(tài)。它就像是一株生長于戈壁灘上的駱駝刺，根緊緊地抓住大地，頭顱堅挺于陽光下。樸素而堅強。它就這樣靜靜地佇立著，恪守著一份記憶，和一份對往昔輝煌的緬懷。這或許也是這片廢墟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年的風(fēng)雨后依舊沒有坍塌、淪陷、淹沒的緣由所在？

有一棟類似于禮堂的建筑的墻壁上，還依稀可見另一個年代觸目驚心的標語，而這也加重了這片廢墟的時空感。

假想中，這曾經(jīng)應(yīng)該是這片廢墟上最熱鬧的地方。雖然不是摩肩接踵，雖然不是人潮涌動，可是當(dāng)年，那些穿著厚重的土黃色工裝的人們，還是將這里想象成了天安門、南京路。這是那個年代，那些激情燃燒的人們枯瘠的想象。

從沒有將他們，那些身上終日沾滿油污的父兄，想象成英雄，他們只是在那個充滿了理想主義的年代里，近乎決絕地選擇了一種與我們不一樣的人生，可是他們佇立在高大井架旁的身影，因此有了青銅般的質(zhì)地。我在想，雖然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不同的特質(zhì)，可是終究有一些共有的因子會被我們繼承和發(fā)揚，而這就是這片土地真正的悲壯。

這是一片充滿了悲壯意味的土地，奉獻和離棄，夢想和超越，都在這些廢墟誕生的那一刻，得到了凸顯。

禮堂前的廣場被黃沙掩埋，被掩埋的還有那些并不漫長和險絕的街衢。朋友來電話說，他曾經(jīng)的家就在禮堂后眾多平房中的一間，那里珍藏著他所有童年的記憶。戈壁灘上狂風(fēng)呼嘯，電話中他的聲音飄飄忽忽，仿佛真的來自上個世紀。我按照他的指示，去找尋那間珍藏著他童年記憶的矮屋。找不到了。時光改變了大地的模樣。也有可能記憶本身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不靠譜的東西，它因為加入了我們太多情感的修飾，而讓一切變成了另一種模樣。

我堅信這棟頹圮的禮堂還具有某種濃郁的象征意義，它曾經(jīng)代表著這片土地至高無上的尊嚴和威儀，如今也與那些被我稱為矮屋的盛放著普通人愛恨情仇的土房子一樣在時光中化作煙塵。時光的流速緩緩，什么才是最后的勝者？

唯有那些散落在地面上的原油，還保持著當(dāng)年的模樣，像一個偏執(zhí)者，向每一個來訪者講述著這片土地上的歷史。這是一種來自地底的神秘物質(zhì)，我以為一旦它們從地層深處走出來，不是在空氣中消散，就是重新滲透到地下。那里一定有它重返故鄉(xiāng)的神秘通道。可是沒有，幾十年過去了，它就這樣靜靜地躲在廢墟一隅。小小的黑色的一片，依然散發(fā)著當(dāng)年剛剛來到地面時的味道。它是想告訴我們有關(guān)時光的命題，可是它所想告訴我們的，在這個欲望如同戈壁狂風(fēng)般狂戾的世界里，還有所少人會去留意？

廢墟，一幢，連著一幢……

之二：花土溝

巨大的溫棚，模擬出南國濕熱的氣候。棚底，植物瘋長。棕櫚。劍蘭。雞蛋樹……來自東北的腐殖土，散發(fā)著微微的酸氣。植物腐枝發(fā)酵后的獨特氣息。或是，生命消散時，留給大地的最后的留戀。如果那樣，這便是最真誠的嘆息。

每一枚葉片，都在努力彰顯出生命的昂揚，但，這是一種假象。一座人造的綠洲，亦或是一個夢境。白雪公主和海的女兒。人們用最爛俗的字眼為它命名。比如水鄉(xiāng)。比如夢境。但這一點都不影響它的高貴。在花土溝，在海西之西這片荒涼的戈壁深處，哪怕是再小的一片陰涼，也足以染綠夢境。而況，這真的是一片綠色的海洋，一個植物的王國。

這里的綠是虛弱的。南國植物的纖細，與漫游者黝黑的膚色形成反差。在這個充滿了奢侈意味的濕熱的溫棚里，這樣的反差成為了一種隱喻。寂寞的小鎮(zhèn)，太陽的光芒在每個人的肌膚上，涂抹上了一層黑色的釉彩，而這些遠道而來的植物們，卻只能躲在玻璃瓦的庇護中，享受太陽虛擬的熱度。它們是被高原的太陽鄙夷的病態(tài)者。南國的棄嬰同樣被這片土地拒絕。

另一種花盛開在石頭上。它們來自遙遠的地質(zhì)年代。萬年，億年，甚至更遙遠的時光深處，它們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存在。魚類嬌嫩的肉身和植物玉石般的骨骼。那是一場革命。自然的偉力，將原始的地貌徹底顛覆。海水退卻，如狂歡后的激情。滄海桑田。這場地質(zhì)革命，是一次劫難，更是一次涅槃。大地重塑。總有一些東西被沉淀了下來。比如魚的肉身和植物的骨骼。它們幻化成了土壤，或是一種介于土壤和巖石之間的類似沙的物質(zhì)。白的，或是紅的。它們沉睡在巨大的山體中，成為了這場革命的見證。這些山體，曾經(jīng)是被海水淹沒的海底。抬升，沉降。再抬升，再沉降。它們最終成為了今天的花土溝的地貌母體。

風(fēng)，最激情的行為藝術(shù)家。日復(fù)一日，它以極大的耐心完成了對大地的雕琢。一切脆弱的物質(zhì)都被風(fēng)摧毀、帶走或是揚棄。留下來的，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這是一種堅守。夢與理想。

奇跡再次蒞臨，依舊超乎人們的想象。風(fēng)在每一座山梁上都留下了吻痕。長長的，它對大地的愛該有多深呀，那么深的溝壑！宛如凝固的火焰，或是凍結(jié)的海浪，保持著鋒利的棱角和原初的造型。這是一種對那場地質(zhì)革命的懷想。亦或是一種記憶。那些沉睡在巨大山體深處的魚的肉體和植物的骨骼，成為了這個藝術(shù)品上的鑲嵌。白的，或者紅的。它們是風(fēng)的同謀者，它們?yōu)檫@些聳立的或是逶迤的山體，披上了一襲華麗的錦袍。大地的盛裝。白的，或是紅的。花土溝因此得名。

魚類的精魂，沉潛在海底。那些黑色的石油，是這些精魂的凝聚。有著火焰般的激情和熱度。粘稠的，散發(fā)著海洋生物咸腥的體味。磕頭機一下，又一下。不是叩首，而是吮吸。大地的乳汁，那些黑色的魚類的精魂，將再次被點燃。生命的延續(xù)。生命是流動的？就像是他所對應(yīng)著的時光。那些魚和植物的精魂等待億萬斯年，它們以另一種形態(tài)，完成了生命的禮贊。仿佛所有的等待，為的就是這最后的那次燃燒。

那些黑色的，油質(zhì)的，魚和植物的精魂，與那些男兒和女兒們的膚色屬于同一譜系。陽光的賜予和時光的鑄煉。他們是太陽的嬌子。他們是這片土地佇立。他們的頭顱仰向藍天，他們的腳趾緊抓大地。人，寫在大地上的紀念碑。誤解或是贊譽都很正常。工業(yè)時代的必然。一種攫取或是一種挖掘，有的時候，并不重要。大地的孩子，誰執(zhí)意做穿越時空的智者？

尕斯庫勒，花土溝不遠處的一個湖泊。湖水咸澀，它是古地中海的棄兒，與那些被南國的土地拋棄的植物不同，它是一個古老年代的殘夢。如同一滴淚，再暴虐的太陽也曬不干它對海的相思。一下，又一下。大湖之濱。磕頭機喚醒的是人們對古老海洋的記憶。黑色的精魂流淌，奔涌或是噴薄。和藍汪汪的咸澀的湖水一樣，也是在抒發(fā)對那個時代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