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平原上遇冷的古鎮

呼東方

從和仙坊到重泉古鎮，再到張家窯，這些新建不久就人去樓空、冷清蕭條的鄉村古鎮，在浪費了千萬投資和一個個投資者的創業熱情之后，給業界留下一個個重重的嘆息。有人認為，如果陜西鄉村旅游發展模式繼續一味地“病毒式”復制發展，熱火不了幾年，就可能成為城鎮化建設的殉葬品，這種現象應該引起足夠重視和警惕。

近年來，在禮泉袁家村、興平馬嵬驛等地火爆的鄉村旅游的催生下，陜西全境鄉村旅游開發熱迅速蔓延開來，并名揚全國。

2016年10月底“中國（袁家村）鄉村旅游高峰論壇”在袁家村舉辦，來自此次論壇上的數據顯示，全國鄉村旅游規模浙江居第一，陜西第二。

今年3月，在江蘇句容舉行的“赤山湖國際旅游度假區IP引擎項目簽約儀式暨啟動大會”，包括袁家村在內的五大旅游IP（IP，Intellectual Property，即知識產權）聯手投資逾260億元打造赤山湖國際旅游度假區，代表著以袁家村為代表的陜西鄉村旅游走向全國。

正是在袁家村效應的帶動下，陜西特別是關中平原鄉村旅游迅速呈現出井噴式“超常規”發展態勢，比較有名氣的如馬嵬驛、茯茶古鎮、宏興碼頭、場畔、白鹿原、將軍山、青木川、華陽鎮、諸葛古鎮，陳爐鎮、照金、高家堡等等，沒有名氣的各種古鎮古村落更是數不勝數。據2016年《中國鄉村旅游發展指數報告》顯示，“陜西已打造97個旅游特色名鎮和157個鄉村旅游示范村”。

但從近兩年的現實來看，陜西鄉村旅游尤其是民俗村旅游模式生存狀況不容樂觀，多家民俗村生意慘淡，人氣蕭條，甚至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倒閉關門。有專家評論，這是鄉村旅游“病毒式復制”的癥狀，缺少創新的簡單復制是根本病因。

重泉古鎮：馬嵬驛的克隆品

5月的渭北大縣蒲城，氣溫舒適，風光宜人，正是人們外出游玩的好時節。但是，在距離縣城東邊20多公里的重泉古鎮，下午三點左右卻只有稀稀落落數十位游客，街兩邊賣飲食的小店基本沒有食客進去。

在古鎮廣場中心的LED大屏幕上，播放著宣傳馬嵬驛的廣告。據這里的商戶告訴記者，重泉古鎮是在一片荒地上新建起來的，是蒲城縣從馬嵬驛引進的項目。

重泉古城商會會長楊德元也證實，這個項目由興平馬嵬驛現代農業有限公司投資2.2億元進行開發經營。項目總占地126畝，于2015年動工，占地40畝的一期工程于2016年年初竣工營業，經營方式完全照搬興平馬嵬驛鄉村旅游模式。

商戶吉師傅告訴記者，他過去在馬嵬驛賣水和飲品，來到這里后主要賣糖人。“去年這里的生意還好，很多人掙到了錢。今年開始，有20%的商戶覺得生意不景氣已經撤走了。”而吉師傅還在觀望和等待，也想著改個品種經營別的東西。他有些惆悵地說：“就能賣些飲食，但該有的小吃和農家飯這里基本都有了，一時半會還想不起經營些啥合適。”

記者問及的幾位商戶大多都是從馬嵬驛過來的。按商戶們的說法，這里的管理非常嚴格，“比如賣粉湯羊血只準有一家賣，其他商家不準再涉入。”對于古鎮受到游客冷遇的情形，有些商戶說起話來半遮半掩，敷衍地說：“節假日來的人還多，平時生意也還湊合吧。”

對于幾家關門的商店，旁邊的商家說：“他們出去培訓去了，所以不開門。”這樣的說法是真還是假，無法求證。

應當說，重泉古鎮基礎建設和輔助設施建設還算到位，整個古鎮非常整潔，街道、商鋪、景觀以及植被布局都很精巧細致，如果不是時不時看到街邊擺放著的唐俑，這里會讓游客覺得進入了江南的園林。

但是，在這個長約兩公里的古鎮里，只有一眼可以望到頭的景觀與左右兩邊一家挨一家的飲食門店，游客吃個小吃，只需待一兩個小時，似乎就很難再找到可以停留的理由了。

楊德元和吉師傅都告訴記者，古鎮受到冷遇后，最近開發商又投了一大筆資金，對景區里的景觀和植被重新進行了改造與添置，環境有了大的改觀。

重泉古鎮所在的孫鎮，是楊虎城將軍的出生地，附近還有唐玄宗等五座唐代帝王陵。問及周圍這些歷史文化資源與古鎮的關系，商戶們都是一臉的茫然。

對于古鎮遭受的冷遇，蒲城當地人覺得并不意外。當地有人在網上說：“真正的重泉古城不在孫鎮，而是在蒲城縣東南龍池鄉重泉村附近。現在的所謂重泉古城旅游項目只重視商業利益，忽略了文化傳承，實際是一種悲哀。”

一位網友在蒲城圈的評論中也這樣寫道：“蒲城真正的旅游在碧綠的果園和村里的老房子里，那是骨子里的鄉村游，可惜把本丟了。在我看來，重泉古鎮打造是‘舍本逐末，在荒地上建仿古城，最終成了四不像。”

蒲城鄉村游未來的出路何在？當地網友也開出了“藥方”： 蒲城特色，可以說在全國都數一數二，對游客的吸引力也會有。出路即在于保持本色，做體驗式鄉村游，比如蘇坊鎮就可以搞麥稈工藝品體驗。蒲城是聞名全國的焰火之鄉，俗稱“北有蒲城，南有瀏陽”，興鎮號稱花炮之鄉，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為啥不能讓游客體驗自己制作爆竹？漫泉河的豆腐有名，為何不做這樣的特色飲食？蒲城被農業部命名為“中國酥梨之鄉”，蘋果和酥梨都以品味純正、肉質細嫩、香甜可口而享譽海內外，為何不能搞這樣的農業特色旅游？

對于重泉古城所遇到的問題，西安交通大學文化創意產業研究中心副主任呂曉寧表示：“鄉村民俗旅游，背景是鄉村文化，特色是民俗體驗，引擎是旅游產業，如果忘記了這三者之間的有機協調，一味強化旅游產業的逐利導向，則同質化、空心化、庸俗化以及粗制濫造、東施效顰等現象就會甚囂塵上。”在他看來，這些鄉村旅游景區面臨的主要問題，一是同質化，沒有根據自己的資源進行特質的研究和規劃。二是沒有創意，事實上，袁家村也沒有多么有優勢的資源，它更多靠的是創意。

重泉古鎮下一步怎么走，當地政府需要認真反思一下了。

張家窯：設施落后成雞肋

從西安沿著包茂高速向北出發，車行近一個小時，就到了三原縣的新興高速出口。按導航提示，下了這個出口，向南拐入鄉道后4公里，就是三原縣張家窯民俗村。

可是，記者驅車剛拐入鄉道就看到提示：“前方道路施工，請繞行”。這一繞行，就繞了一個多小時，在鄉村破爛不堪的泥濘路上繞到紅原鎮后，再上原尋找。如果不是當地人指路，通向這個民俗村的路口是很難被發現的。

與記者一樣，有多位游客也遭遇到這樣的情況。張家窯民俗村村口停了七八輛私家車和一輛旅游大巴。一位游客告訴記者：“我們是參加旅行團來這里的，要是沒有旅行社的帶領，聽都沒聽過這地方。”

西安幾家旅行社開辟了周邊鄉村旅游團，據導游小劉說：“這樣一趟旅游除了來張家窯民俗村外，還要到附近一個山莊，收費29元。我帶了很多周邊的鄉村游，這里是第一次來。平心而論張家窯很有特色，建筑文化涵蓋其中，有別于其他地方。但這里的交通太糟糕了。如果不是司機師傅來過，我估計我們都會迷路的。”

更讓游客們無奈的是，這里也沒有能吃飯的地方，民俗村小吃街都關著門，游客們除了大致看看地下窯洞之外，就只能坐在這里捱時間了。

這撥游客一走，整個民俗村頓時寂靜下來。剩下的20多位游客，散落在偌大的村落里，倒真有點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景象。

記者看到一個牌子，是民俗村的簡介。這個民俗村全稱為“張家窯關中地窯民俗村”，所在地為三原縣新興鎮焦寅村，距西安40公里，距三原縣城20公里，是三原秦桐公司利用當地窯洞文化和紅色文化優勢，投入5.3億元建成的集文化旅游、窯洞體驗、生態采摘為一體的休閑項目。

這個村落是依著山坡而建，布局由高到低。高處有一排商鋪，每間都掛著什么書畫院或者什么協會的牌匾，乍看很是熱鬧，但門前高高低低的荒草，暴露了這里已經許久無人造訪。從高處往下看，一條小吃街也是空蕩蕩得無人進出，讓人覺得如同擺設的布景一般。

在天涯社區上，記者看到一封這里的商戶向當地政府反映問題的公開信，其中寫道：“張家窯在我們所有商戶入駐后，根本沒有再投資開發，也沒有正式營業、正式宣傳過。而且建設的基礎設施非常不負責任，好多商鋪下雨后出現裂縫、垮塌、地基下沉”，“商戶開門營業一個星期甚至于一個月都不得開張，導致貨品壞掉”。最可恨的是，開發商“最后直接失蹤不出面解決問題了”。

記者向村子里僅有的一家開著門做飲食的商戶求證這一情況，商戶沉吟著避開了話題。記者又問這么多門店為何都不營業，商戶說“今天停水停電，大家都沒有開門”。

穿過民俗村里的兩座地窯，走上北邊高處的寬闊之地，就是原住村民居住著的村子。一位村民說：“去年‘五一的時候，這里紅火了一陣子，后來就冷清下來了。”對他們來說，除了廢置了多年的老窯洞被景區收走之外，再沒有什么收益與改變。

景區的一位李姓管理人員告訴記者，目前景區還處于試營業期，不收取商戶的任何費用。“只要肯來我們這里做生意就行，連水電費都不收。”他說，景區目前還不考慮營利，“我們一開始就盡量避免袁家村、馬嵬驛那種以飲食為主的模式，要走文化旅游特色的路子。在張家窯，游客可以領略到陜西窯洞文化的全部，陜北的土窯、石窯，渭北的地窯等等，還有陜西的亭子文化，八角亭、六角亭這里都有。”

這位管理人員還透露：“4月份，國家紅拳保護基地落戶這里，我們有了國家資金的支持。陜西很多著名的書畫家在我們這里都有工作室，未來這里還將形成一個書畫交易市場。另外，我們秦桐公司是做家具起家的，景區計劃讓游客在這里自己制作自己喜歡的家具作品。我們提供各種木材原料，游客做好作品就可以帶走。”

對于交通不便的情況，這位管理人員解釋說：“政府正要投入600萬元修一條通向景區的專用道路。”他建議記者：“今年國慶節你再來，情況肯定會不一樣。”

正當管理人員向記者介紹情況之時，隔壁一位商戶怒氣沖沖地找上門來：“這地方管理亂得很，我2000多元的貨讓人偷了，竟然沒人管。”

記者在三原還聽到這樣的傳言，據說張家窯地窯民俗村開發遭遇冷落后，離張家窯不遠的柏社村地窯文化項目開發已停了下來。

和仙坊：監管混亂釀惡果

兩年前，位于富平縣城的和仙坊民俗文化村剛建成不久，記者一行曾來過這里。盡管當時公共基礎設施配套較差，廁所臟亂，停車場和道路塵土飛揚，但慕名而來的游客依然熙熙攘攘，商戶生意興隆。

前不久，記者再次來到和仙坊。盡管已經聽說這里生意蕭條，但當記者走進這里，看到眼前的景象，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小吃街上空空蕩蕩，店鋪都拉著卷閘門，高高聳立的大型游樂設施因為缺乏人管理，沒有使用就已經破舊不堪；據說是和仙坊二期工程一棟水泥框架的樓房和挖了一半的地基荒置在曠野里，周圍已長滿荒草。

和仙坊大門上，還殘留著紅色的“2017春節”的紅福字，大門洞兩側懸掛著的多塊牌子依然醒目：富平鄉村旅游示范基地、下崗職工和返鄉農民再就業基地、大學生創業基地、荒溝改造試點項目。

走進大門，記者發現街區兩側的商鋪還有兩家開著門。一位商戶告訴記者，“其他商戶早都撤走了，我也是今天來收拾東西，一會車來了就把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了。”

另一家商戶是賣糖果的，年輕的店主給記者透露道：“我在這兒有3個商鋪，一下子就押了20多萬元，其他商戶一般都押五六萬，現在全都要不出來了。”他有些氣憤地說：“開發和仙坊的文博城老板涉及非法集資，已經被公安機關收審了，管理人員都跑了，這里處于無人管理的境地，我們的錢能向誰要？”

據店主說，從去年上半年開始，商戶們就發現時常有人來堵住景區的大門，不讓游客進來。“要賬的人多了，我們才感覺到不對勁，商戶開始向公司要求退押金，已經退不出來了。”春節的時候，商戶們集資湊了些錢，請了一些民俗表演隊敲鑼打鼓，吸引來了一些游客，生意還可以。“春節一過，大部分商戶覺得繼續再支撐下去，沒什么意義，就陸續開始撤走了。”

站在旁邊的一位老者告訴記者，富平新建了民俗村中華郡。和仙坊的地理位置不好，在溝道里。中華郡不僅在河邊的塬上，還在富平和閻良的交界處，交通方便。去年8月一開業，做生意的和游客都被吸引過去了。

不過，富平坊間一直盛傳，和仙坊項目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當地政府的支持。一篇網上的帖子則透露，和仙坊項目以招商聯營的手段從民間吸納資金達1000余萬元，受害群眾遍布陜西各地。無奈之下，受害群眾多次向政府管理部門反映，卻一直沒有結果。

和仙坊曾號稱“中國第一民俗旅游文化村”，人們對其迅速倒閉，也是眾說紛紜。通過商戶的反映可以看出，和仙坊這個項目從開始招商到后來的運營，都存在相關部門監管不到位的情況，導致市場管理混亂，商戶利益受損，后期項目盲目擴張，資金鏈斷裂，最終落得倒閉的命運。

記者在調查中得知，就在一個個假古鎮慘淡經營、苦苦支撐甚至關門歇業之時，一些新的項目還在紛紛上馬。有人告訴記者，一位陜北商人投資幾百萬，建成一個鄉村旅游古鎮，卻無游客問津，只能棄置一走了之。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鄉村旅游確實存在巨大潛力。據《中國鄉村旅游（禮泉·袁家村）宣言》稱，鄉村旅游預計火熱程度還能持續二三十年。西安交通大學文化創意產業研究中心副主任呂曉寧認為，“目前鄉村旅游正在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鄉村旅游的檔次和水平與它的消費群體有關，西安周邊鄉村旅游的消費群體需要的不僅僅是一般化的休閑體驗，目前已經有了一種更高端的參與型、體驗型或者度假目的地的需求出現。但周邊的鄉村旅游還處于“周末曬曬太陽、吃吃農家樂”這樣觀光+休閑體驗的狀態。今后要做鄉村旅游，必須抓住這一新的趨勢和時機，把鄉村旅游再推向一個新的高度，打造鄉村旅游的3.0版本。更遠的目標，是要向帶有國際范兒的鄉村旅游模式挺進，讓人們體驗到鄉村旅游的真正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