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人
6月18日是一年一度的父親節。縱然不像母親節那樣有著人人必須慶祝的天然的“政治正確”,父親節也在社交網絡上激起了不小的水花。如同任何一個時下的節日一樣,父親節在商家眼里也是消費狂歡的契機,在種種大同小異的廣告宣傳語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核心觀念:孩子是羞于對父親表達愛意的,但即使說不出口“爸爸,我愛你”,也可以用消費和禮物表達心意。
而在這“說不出口”的背后,是大眾觀念中父親形象的投射:父親少言寡語,在家庭中是如山如樹般穩重可靠的角色——雖然父愛深沉,卻很少流露自己的情感,與子女的關系也不像母親那般密切。
“嚴父慈母”的刻板印象,不僅深深鐫刻在大眾認知中,就連學者也不能幸免。上海紐約大學心理學助理教授李萱曾經發現,兒童發展領域的研究雖然成果豐富,但鮮有中國大陸學者研究中國父親,雖然有不少外國學者簡單論述過,但他們對中國家長的理解也偏于簡單化,疏于考察不斷變化的社會形勢如何影響親子關系。
“性別平等的政策是怎么影響父親的參與度的?獨生子女政策是如何影響父母的?現在到底是不是一個‘嚴父慈母的模式?所謂的嚴父到底是什么?”帶著這些問題,李萱研究了當代中國父親的角色、教養方式、育兒參與、與子女的互動關系,和他們對兒童社會與情緒發展的影響。
在父親節前夕,上海紐約大學心理學助理教授李萱李萱接受了界面文化的采訪,分享了她的研究發現。
李萱說,雖然“父親應該在孩子成長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觀念在中國廣為接受,且父親們也愿意與孩子有更緊密的情感聯系,但當下中國社會對“好父親”理解仍然有諸多誤區。在中國的父親們更新觀念的同時,全社會應該為育兒提供更多支持,而不是讓家庭承擔全部壓力。
社會變遷下,“嚴父慈母”式微
提到中國父親,人們的普遍認知是“威嚴”。部分原因來自傳統儒家思想強調父親在孩童成長過程中的干預和嚴厲的教范作用,《禮記》和《三字經》中的俗語“玉不琢,不成器”,就是一個經典比喻。一直以來就有“嚴父出孝子”、“養不教,父之過”的觀念。
家庭之中嚴格的社會秩序也是傳統中國思想中的恒久主題。儒家思想認為“父為子綱”,即父母在孩子面前天然擁有權威;相應的,孩子應該孝順父母,順從謙卑——如《孝經》中所說:“孝莫大于嚴父。”父子之間的等級關系不僅是家庭生活的基本準則,也是中國社會人際關系的基本組成部分。
中國的父親與母親在養育子女上擁有不同的性別角色,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男女有別、男尊女卑的儒家思想。董仲舒提出的“三綱”要求女性服從父親、兄弟和丈夫,這一性別不平等的觀念到了宋代被朱熹進一步強調。在家庭中,“嚴父慈母”模式大行其道:母親負責照料孩子的一切瑣事,關懷孩子的情感需求;父親則是嚴厲的管教者和人生模范。“嚴父慈母”通常被認為典自成書于公元7世紀的《晉書》,夏侯湛在《昆弟誥》中描述自己的成長經歷是“納誨于嚴父慈母”。之后“嚴父慈母”成為了描述中國家庭的標志性形容詞。
然而在現代中國社會、經濟和文化的急劇變革中,傳統的“為人父母”方式,不可避免經歷了轉型。經濟改革、性別平等和獨生子女政策在消解傳統家庭結構、降低平均家庭人口、改變性別關系的同時對傳統的父權式家庭體制帶來了巨大沖擊。一種更加基于核心家庭、強調獨立自主意識、以孩子為中心、性別平等的育兒觀念逐漸取代了以家族為中心、控制欲望強烈、羞于表達情感與性別歧視的傳統育兒觀念。
李萱研究了南京地區的138個家庭,其中一半位于農村,一半位于城市;一半家庭中的孩子是男孩,一半家庭中的孩子是女孩。她發現,今天的父親們不僅樂意與孩子建立親密情感聯系,且樂于通過肢體接觸表達父愛,這與此前“東亞地區不喜歡肢體接觸”的文化特點大相徑庭,“在我的研究樣本里孩子都是9到11歲的年齡了,但他們的父親還是很樂意去抱他們,跟他們玩”。
李萱舉了一個調研時遇到的案例作為例:“我記得有一個爸爸非常苦惱地說,我女兒很喜歡跟我玩,我最喜歡的就是每天下班回家,女兒像小猴子一樣爬到我身上來,女兒就爬到我身上來了。但是孩子爺爺會阻止我,說你不能跟孩子這么親。孩子爸爸就很苦惱,說‘我是不能為此頂撞自己的父親,但我就是很喜歡跟孩子玩啊。”
名人的育兒觀
育兒觀念變化并不是改革開放后驟然出現的結果,而是一百多年來中國社會變遷下潛隱默化的作用。李萱目前在做的研究,是通過分析名人家書和作品來觀察百年中國父親與子女的關系變化。
在她看來,曾國藩和梁啟超形成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對照:兩者都是文化精英,同樣擁有諸多子女,然而他們寫家書的方式非常不同。曾國藩的家書中基本都是規訓孩子修身養性、精進學業的內容,對孩子的身心狀況鮮有關注。雖然有四個女兒,但他從來不會給女兒寫信,而是寫信給兒子,讓他向姐妹轉達教誨。雖然曾國藩的女兒都是能夠識文斷字的大家閨秀,但她們也從來不給父親寫信,與父親的溝通完全由兄弟執筆代勞。
梁啟超則會在家書中直白地向孩子表達愛意,而且就信件內容來看他對女兒的關心絕對不輸于對兒子的。“他會說‘我的寶貝思順(梁啟超長女),我接到你這封信,異常高興,因為我也許久不看見你的信了,我不是不想你,卻是沒有工夫想。或者說給另外一個女兒梁思莊(次女)寫說,‘我想你的很,所以我把這得意之作裱成這玲瓏小巧的精美手卷寄給你。你姊姊呢,他老成了,不會搶你的。你卻要提防你那兩位淘氣的哥哥,他們會氣不忿呢……小乖乖你趕緊收好吧。他就體現了新的風氣。”
身為新中國文化精英,傅雷則融合了曾國藩和梁啟超倆人身上“嚴父”和“慈父”這兩面。“他會經常叮囑傅聰說你要熱愛國家熱愛黨熱愛人民。要時刻不忘記自己是中國人,要保持對藝術的追求;他也會很熱誠地說你走了以后我們都很想你,收不到你的信心里很不安。”
而在梅子涵、肖復興、趙麗宏等當代作家的自傳式文學作品中,我們又能看到新時代家長的特點。“有很多新時代市場經濟下的一些很明顯的家長煩惱和壓力,比如上學、報考學校、考試、上奧數班。但也有很多新的教育觀念在里面,比如說父親們其實是很關注孩子的心理健康的,很關心他們是不是快樂的。”李萱說。
男人依然恥于做“女人做的事”
李萱認為,明星真人秀節目《爸爸去哪兒》及隨后風靡至今的明星“奶爸人設”,很好反映了當下城市中產主流價值觀中的父親理想:父親應該參與育兒,這種參與不僅只是金錢物質上的支持,還包括與孩子建立親密關系。
但在另外一方面,另一個流行詞“喪偶式育兒”,也折射出了理想與現實的差距——父親惰于投入育兒的實際事務中,而將照顧孩子的重責推諉到母親頭上。“中國父親作為家長的角色變化是最大最快的,很多人很順利地就認可了以孩子為中心的教育方式,”李萱說,“但他們的性別觀念的變化似乎是慢一些的,不像他們的父母觀改變得那么快和徹底。”
育兒在很大程度上還是被默認為低下的、屬于女性的事務,這一方面讓保持傳統性別觀念的男性在孩子面前退避三舍,一方面也在打壓有育兒熱情的男性的積極性。李萱舉出了她身邊的一個真實案例:一位男性朋友對帶孩子非常上心,經常抱著女兒推著嬰兒車在小區里遛彎。但每次帶女兒出門散步,他都會遇到大媽們的質疑:“你一個大男人,怎么白天不上班在這里看孩子?”
“當女人開始干男人的事,而男人依然恥于干女人的事,中間有差距,就會變成這樣。”李萱表示。
在要不要爸爸帶孩子這件事上,人們存在許多誤區。李萱在調研時發現,很多中國男性認為自己粗枝大葉就是不適合帶孩子,或者母親擔心男人耐心有限粗心大意會傷害到孩子,因此選擇事事親力親為。然而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就有研究發現,當觀察新手父母如何完成育兒任務時,父親和母親在任務完成質量上沒有任何差別,因此育兒不是天性,而是后天練習的結果。事實上,李萱建議新生兒的父親盡早投入育兒。諸多研究數據證明,父親越早開始照料嬰兒,他們的照料技能就越嫻熟,對孩子后期的發展就越有利。
而在呼吁男性投入育兒的聲音中,也存在著這樣一種誤解:男人帶出來的孩子會更具備毅力、責任感強等一些所謂的男性優秀特質。“其實大量研究證明這不是真的,”李萱說,“媽媽帶出來的孩子也可以是堅毅勇敢的、有擔當的、有責任心的、活潑的、愛好運動的、眼界高遠的,這個和父母的性別是沒有關系的。當然,父親的積極參與可以給伴侶很多支持,可以給孩子更多的家長互動,這對孩子是有好處的,但不是因為他的性別。”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話題,是育兒爭議中的夫妻關系。跨文化比較研究指出,和西方家庭以夫妻關系為主軸不同,中國家庭在傳統文化影響下以親子關系為主軸,“所以在中國家庭里,很有可能看到的是父親母親都想取悅孩子,夫妻關系則相對來說是次要的”。李萱注意到,在《爸爸去哪兒》第一季的節目中,每個爸爸都為帶孩子付出了諸多努力,而在被問到原因時,他們提出的絕大多數理由,是為了孩子能夠更好地成長,很少有人會說是為了給妻子分擔重擔。“只有郭濤說了一句‘我覺得孩子媽媽真不容易,回去給她發朵大紅花吧。”
理想的“中國父親”應該是怎樣的?
李萱認為,真正決定父親對孩子的影響的是以下三個因素:
“一個是他和孩子在一起互動的質量——包括給孩子提供溫暖的情緒環境,對孩子有一定的回應。比如說孩子有什么身體或情感上的需求,他能進行安撫,給予支持。質量也包括能夠進行適當的管教,給予行為上的控制和監管,提出符合孩子發展階段的要求,給孩子提供智力上的刺激和補充。
另外一個是父親和母親的關系。如果每天父母講的東西不一樣,孩子就會很困惑,可能會去鉆空子;如果父母每天都在吵架,孩子也可能會很受傷。所以父親一方面需要給孩子提供高質量的互動、溫暖和管教,一方面需要和配偶、(外)祖父母等育兒隊友保持和睦的關系。另外對父親很重要的一點是育兒資源,例如基本的經濟、社會、文化和時間資本。因為當你的工作大量積壓個人生活空間、資源極度被剝奪的時候,你是沒法開心愉快地與孩子玩耍的,你肯定每天為了下一頓飯吃什么、怎樣為孩子入園入學就醫煩惱。”
另外,她認為父親應該在育兒事務上多與妻子溝通,彼此知道相互的標準是什么,盡量多去商討,達成共識。而所謂的參與育兒,并不是乖乖完成母親的指令就好了,父親應該切實投入,主動減輕母親的負擔和焦慮。
李萱呼吁政府給家庭提供更多的育兒支持,包括男性育兒假和優質公辦托管所等普惠性育兒補助。“因為缺乏幼兒托管資源,父母被綁在家里看孩子,這種情況下,大部分家庭會遵從男主外女主內的模式,父親的經濟壓力更大,母親的育兒壓力更大。”李萱說,德國政府在這方面的政策是為夫妻兩人提供長至14個月的共享產假,但其中至少兩個月必須要由父親來休,政府按休假前工資水平發放每月300歐元至1800歐元休假工資,“用政策鼓勵男性去帶孩子,并給父母支付相應的‘薪水,也很好地讓人們認識到帶孩子是繁重的、有價值的勞動,不是妻子隨手換個尿布就好了的,這種勞動的價值應該是得到肯定的”。
然而中國近年來持續倒退的性別觀念令她感到憂慮:從2006年到2016年,中國在世界經濟論壇《性別差距指數報告》(Gender Gap Index)上的排名從第63名跌落至第99名。在李萱看來,呼吁性別平等不僅能夠解放母親,也能夠解放父親。“男性成天為了奶粉錢、學區房而拼命工作見不到孩子,女性則被束縛在家里。很多時候這種觀念把兩個性別都束縛住,令他們生活得很痛苦。”
因此要成為理想的“中國父親”,中國男性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然而我們應該意識到,這不僅事關男性和家庭個人,也事關全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