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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我

2017-07-27 20:58:12葉舟
十月 2017年4期

爆破在即,炸藥已經各就各位,方圓一公里都清場了,等待最后的指令。

但這幾個老家伙仍不松懈,帶著礦泉水、肉夾饃和榨菜,硬生生地沖破了封鎖線,進入了現場。偌大的場地,大煙囪像一根粗壯的標槍,戳在天空下,悲壯而熱烈。此刻,它壓根兒懵懂無知,不知道自己身負炸藥,危險將至,馬上就要被連根拔除了。老家伙們手搭涼棚,問天打卦,一個個鼻酸起來,仿佛跟親人訣別似的。夏日的天光刺激極了,猶如成千上萬噸的積雪,陸續從頭頂雪崩下來,讓老家伙們眼底發黑。負責警戒的是爆破公司的民工,沒人敢惹這些七老八十的叔伯們,嘴上不敢怠慢,手上更不敢鬼祟,萬一出了意外,對方的醫藥費和喪葬費夠自己喝一壺的了。

忽然,老家伙們驚住了,釘在地上,互相在臉上尋求答案。原本,大煙囪北側扎了一座帳篷,充當爆破指揮部,現在卻消失了。一下子沒了目標,老家伙們攥緊的拳頭,如同打在了棉花垛上,太沒勁兒了。幸虧,另有一套預案。于是不由分說,幾個人躲在了大煙囪饋贈的陰影下,打開了小馬扎,鋪開了報紙,紛紛就座。這就叫死扛,或者說以身相許,有本事的話,你按動電鈕引爆吧,大不了同歸于盡,埋在一大堆磚頭瓦礫當中,碎尸萬段,讓你爆破公司吃不了兜著走,當場破產。其實,他們早料到了這一點,沒人敢拿幾條人命開玩笑,尤其是這幾位垂垂老矣的叔伯們。當初在制訂這一個最終方案時,他們就知道,最軟的柿子最趁手,干嗎不揀軟的捏。爆破公司是民營的,軟柿子一枚。

落座下來,老家伙們迅即釋然了,有的打開扇子,有的解開衣襟,陳勞辛干脆脫下鞋子,在摳腳上的雞眼。馮彬文老煙鬼,抽了幾十年了,一無咳嗽,二無痰,反倒面色酥潤,根本不像七十有四的老渾蛋。他拿出水煙瓶,認真撮了一指頭煙絲,填在了煙槍里,摁瓷實了。馮彬文一直吹噓煙桿是清宮里流出的老物件,鷹骨材料,泛黃,光滑,從里到外滲出了一層靜謐的油脂。但沒人肯信,反駁了他多少年,也不見他肺疼心爛,一頭栽死在煙槍下,所以也懶得費唾沫了。馮彬文劃了火柴,瞄著馬四十三,督促后者漫一曲民歌,給大家解解悶。馬四十三也不裝假,咳了幾聲,清完了嗓子,開腔道:

羊盼清明,馬盼夏,

鳳凰盼的是梧桐花;

我騎上騾子,你牽馬,

這一世,

咱們把天大的禍闖下。

白蠟桿子,紫色旗,

七星和八卦一條心;

紫禁城里沒大小,

這一世,

咱們千刀萬剮豁出去。

豈料,話音未落,遠處的封鎖線開了,駛來了兩臺大型灑水車。顯然,這是爆破作業的標配之一。大煙囪一旦栽倒,必定硝煙彌漫,遮天蔽日。灑水車一掃射,倏忽間撥云見日,風清氣朗,能有效地防塵。老家伙們經見過世面,對此無動于衷,你大軍壓境,我羽扇輕搖,其奈我何。王麻在數藥片,白三粉一,外加兩個膠囊。他最近血糖高,膝蓋也不利索,臨出門前,老伴包好了今天的三頓藥,叮囑他按時吃。手抖得厲害,好歹捉住了。王麻仰頭丟在了嘴里,喂水時,瞥見爆破公司的經理跑了過來。王麻說:“日鬼的來了,大家要兜住呀。”這么一講,老家伙們紛紛停下了私活,扎起勢來。

不是冒犯,也絕無輕慢,老家伙們是他們的自謂。對旁人,則另有一套說辭。

經理奔過來,一直大喘氣,好像吃了槍藥。老家伙們先不吭氣,面呈寒霜,知道必須在氣勢上先壓倒他,讓他先折。不過實話說,經理這娃還真不錯,三十出頭就有了這么一家爆破公司,各處埋雷,天天點炮,掙的都是真金白銀。交往了幾次,一致的看法是這娃精明,腦子靈光,有禮貌,嘴甜,但牙齒很硬,始終也不松口。會哭的娃有奶吃,經理的大喘氣像一種示弱,老家伙們了然在心,卻不便說破。這不,經理消停下了,臉上砌滿了笑,雙手合十說:“好我的爺爺們,趕緊抬一下屁股移駕吧,這煙囪危險死了,隨時能倒下的,千萬別坐在這兒呀。”馮彬文吧嗒著煙,一縷藍霧從鼻腔里裊裊而出,淡笑說:“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兄弟我說一句吧,你炸你的煙樓,我躲我的陰涼,咱們兩不耽擱,好不好?”另一廂,陳勞辛摳完了雞眼,表情舒坦,接續說:“兄弟我也說一句,昨天下午,我買了三份人身意外傷害保險,領取人是我的閨女。我當時就講了,老爸沒什么遺產留給她,但萬一被炸升天了,她以后吃喝不愁。反正,這比街上那些死不要臉的碰瓷強,兄弟我的話講完了。”場面一下子荒涼了,話里話外,撒了一箱軟釘子似的,讓人步步驚心。經理仍舊堆笑,謙虛極了,這娃給誰當女婿,誰家的墳頭上一定漾了青煙。馬四十三也不甘人后,自有他的獨門暗器,破嗓子說:“兄弟我也講一句,我托兒子打聽過了,你這家叫宏光的什么公司,是在天平區注冊的。哦,忘了說,稅務局的局長喊我干爹,我跟他老爸是割頭之交,要不要查一下你的賬?”漸漸的,日光偏移,大煙囪撂下的陰影跑偏了,一干人宛若從幕后到了前臺,一共九個,五官各異,面色蒼茫,端是一幅神仙醉飲圖。陳勞辛又說:“見你娃幾次,你給我種下了好印象。你娃是大富大貴的貌相,但你的本錢不在炸炸炸,把個人的福氣都炸沒了。兄弟我奉勸一句,你趁早改行吧。哦,不能多講了,我已經透天機了,我可能活不過今晚上的。”王麻撲哧一笑,掉轉槍口說:“你個老家伙,你不能死,我還沒給你存夠香火錢呢。兄弟我赤手空拳去了你的靈堂,沒給紅包,萬一你爬起來打我,我又不好意思還手。”馮彬文不悅了,擠對說:“照兄弟我看,陳勞辛這娃還嫩,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他才七十一,死也輪不到他,他要是不殿后,幫著我們先打道回府,去閻老爺爺那里簽字畫押,他就是一個鱉。”這么一講,大家都開始噴笑,明顯把經理晾在了一旁。經理像在聽說書,一頭水,一頭霧,但修養極好,始終沒發作。修養不是別的,在這幫老家伙們看來,經理這娃就是修養的典范,始終敬重他們,不還嘴。王麻感覺以大欺小了,便矮下身段:“小伙子,照兄弟我說。”話未畢,經理忙蹲在地上,攀住王麻的手說:“好我的爺爺們,千萬別再一嘴一個兄弟我,這是讓我折壽呢,我擔待不起呀。”馬四十三機敏,攥著兩顆核桃,盤來盤去,釋解說:“嗐,習慣了,我們這幫老家伙自小就這么說話,你可以省略不聽嘛。”經理這才寬下心,又謙遜地問:“好我的爺爺們,自從我接了這單生意,你們就一直在鬧,阻攔我炸了這個大煙囪。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意欲何為?”這一席話夾槍帶棒,鋒芒畢露,一下子要了將。老家伙們怔忡著,都把目光焊在了馮彬文的臉上,盼他出來代言。馮彬文跟其他八個人一樣,事先沒斟酌過這個關節,一時間被問啞了。好在陳勞辛站出來補漏,及時化解了尷尬,沒有陷大家于不義之地。陳勞辛說:“拆可以,一磚一瓦地拆,但你不能炸。這么龐然大物的,你一秒鐘就炸倒了,讓這幫老骨頭們心驚肉跳,活不了幾天。”這話等于沒講,講了也白講,因為經理的困惑仍寫在臉上。馮彬文終于開了腔,篤定地說:

“哦,在兄弟我看來,我們不是給你添亂,我們在保衛過去,過去就是青春嘛。”

經理掃了一眼,這一群神仙爺爺加起來有好幾百歲了,掰著指頭數,不在康熙,至少也在乾隆年間。可咋看,青春跟他們都絕緣,八竿子也打不著。修養還是好,修養起了作用,經理沒刺激老家伙們。

“告訴你娃吧,這大煙囪可是當年的一號工程。”陳勞辛補充。

馬四十三也道:“兄弟我記得,當年我們一磚一瓦把它箍起來,每個磚縫里都是汗水和淚。那我們親手箍起來的,就不能隨便讓炸了。炸藥無情,一想到大煙囪死無全尸,我真不落?忍呀。”

“好我的爺爺們,這煙囪遲早得倒下的。”嘴甜得像一個好女婿。

馮彬文說:“拆,也得我們親自拆。”

“對,我們箍下的,我們來養老送終。”王麻追說。

“大煙囪是我們年輕時候的杰作,旁人不得染指。”陳勞辛一下子說絕了,毫無退路。

“那好吧,恭敬不如從命。爺爺們,我的人馬全部退出,炸藥也一定清理干凈。你們自己玩吧,多多保重。”經理從腰上取下來對講機,刺啦哇啦的,仍舊砌著笑,卻決絕地說:“這家樓盤的老板昨天就跑路了,帶著業主們的幾千萬房款跑路了。你們這一鬧呀,我真的開了竅,我也不干了,現在收兵。”

日光灼亮,但老家伙們忽然有了一種冷意,紛紛瑟縮起來。

七馬路上,馬驥開了一家店,規模很大。店面包括餐飲和茶樓,前者主打的是黃燜羊肉,后者則是喝茶和打牌,火得不行,包廂還要提前一個禮拜訂,毀約的話,扣除一半的預付金。馬驥是馬四十三的獨子,對這幫老家伙都很孝順,從小看他長大的,現在出息大了,但品質沒變。馬驥在二樓的拐角里特設了一個包廂,不對外,最近專供叔伯們秘密商議。到了飯點,服務員送來一桌子吃食,頓頓不重樣,面軟,菜爛,肉酥,十分適合他們的牙口。這天也不例外,再一次召開了參謀長聯席會議。這個名字是馮彬文定的,說美國就有這么一個機構,我們在一起合計,一人一票,都是參謀長的身份。大家說對,既然老在了一起,就沒有退下來之前的職務、級別和工種的區別,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干脆都是參謀長吧,至少是五星上將。九個人,恰好能湊成了一桌,往往一個電話,就可以從附近的小區里迅速趕過來,前腳跟著后腳,利索極了。剛落了座,馬四十三就發現缺了三位。沏茶時,他的手抖了抖,一只茶碗托掉在地上,碎成了瓷渣。王麻說:

“徐子坤昨夜里進了醫院,急救車抬走的,今早上下了病危通知。”

陳勞辛也說:“不等小上海了,他早上去了機場,聽說他妹妹嗚呼了,趕著去奔喪。他跟我一棟樓,上來嘀咕了一聲,眼睛是紅的。”

“小天津也來不了。剛碰見了他閨女,說她爸插了氧,嘴里一直說胡話。”又一例。

一下子折了三個,登時冷了場,老家伙們便不愿吭氣,一個個努力喝茶,喉嚨里高山流水的,別有一番心境。包廂的墻上掛著一幅書法,上聯是十年飲冰,下聯是難涼熱血,落款乃葉舟二字。字不咋樣,但比較規矩,像個小學生涂鴉的。馮彬文哀嘆一聲,今天由他主持,卻湊不齊整。他默念了一下阿彌陀佛,腦子里閃過缺席者的三張面孔。

喝了一水,大家停下了茶碗,透過窗子,盯著遠處的大煙囪看。

照說,以前真沒這么看過。大煙囪站在那里,站了五十多年了,灰頭土臉的,有什么出挑之處呀。在大家的心目中,大煙囪等于一棵枯死的巨樹,違拗四季,既不發芽,也不開花,樣子舊得像一張冥幣。或者說,大煙囪就是天空的有機的一部分,缺了它,天老爺也站不穩,云彩也會下墜。如果說大煙囪還能發揮余熱的話,它頂多還停留在居民們的嘴上。打了車,司機問哪兒,乘客便說,去格林摩爾小區,在大煙囪的南側;或者說,去斯泰拜爾豪庭,大煙囪西側。這幫老家伙們住在東面,小區的名字很素樸,叫安居家園。當初,房地產公司將他們動遷在了這里,每人一小套,沒一分錢的貨幣補償,但在舊址上陸續建起了斯泰拜爾和格林摩爾,又奢侈,又高檔,每平方米均價過萬,發了大財。大煙囪是個地標,站在那里鉗口噤聲,只字不語,仿佛一位老英雄似的,不復當年的英武和豪邁。

單位屬央企,石化行業的一個分支。那一年,在玉門老君廟發現了第一塊油田,上頭緊急在蘭州籌辦煉油、化工、機械等大型工廠,以解燃眉之急。本地人才稀缺,于是從全國各地招收熟練技工,徒步而來者有之,卡車載來者有之,待天(水)蘭(州)線開通后,綠皮火車星夜疾馳,歌聲繚繞,終于填滿了這幾家企業。工廠運行后,那一根根拔地而起的大煙囪,像極了肌肉瓷實、嚴肅活潑的大力士,雄踞在天地之間,身上刷著戰天斗地的標語,插滿了紅旗,迎風獵獵。大煙囪頭頂噴火,二十四小時都不停熄,火焰足足有十幾米高,有時黃,有時紫,多半時間呈熔巖色,真是一個火紅的年代。當年,誰家的新女婿上門,鄰居們一聽是那幾家石化單位的,嘴上嘖嘖不斷,還會跑過來瞅上幾眼。瞧瞧,那個精神頭呀,簡直優秀死了,小帆布的工裝,左胸上鐫著一枚紅色的廠徽,挑剔個鬼,有這個就?夠了。

也不必諱言,隨著火焰噴吐出來的,卻是一股股嗆人的黑煙。

黑煙像蘑菇云,也像一只大鍋蓋,經年不斷,始終戳在人們的頭上。早不知早,晚不知晚,昏暝一派,路燈晝夜打開,比防空洞里的環境還差。馬路上街樹甚少,今年種,明年死,即便寧死不屈地活了下來,也看不出究竟是仙人掌,還是冷杉。一年至尾,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硫黃味兒,像壞了的雞蛋。醫院的眼耳鼻喉科里人滿為患,病也不是病,拿了病假條去,說不定還被工友們恥笑。聽說,聽說的話不能當真,說中日建交后,來了一批鬼子專家,見了大煙囪里噴出的黑煙,簡直心疼死它們了。據分析,黑煙里含有幾種貴金屬,白白浪費了,日本人提出要買,運回國去再加工。消息傳到了北京,中南海的周恩來給否了,日本人沒鉆成空子。在這個龐大的工業區,天是黑的,日頭是臟的,空氣里充滿了一種未知的佐料,五味雜陳。那時候,遇到課本里的一些辭藻,老師都會組織學生們去黃河對岸,讓娃娃們在廣闊的灘涂上,仔細體味黎明、黃昏、夕陽、東方出現魚肚白、曉風殘月、倦鳥歸林等等的優美詞句。一旦回了家,娃娃們抽吸著發黑的鼻涕,便什么都忘了。一種沁入人心的黑暗,一種無邊無際的侵害,其實早就成了常態,人們見怪不怪。

對王麻、馮彬文、陳勞辛他們這撥第一批進廠的工友們來講,那時的黑色恐怖,那時的暗無天日,后來都化作了退休生活中的一種詩意懷想。王麻說,沒有過去的黑,哪有現在的白。陳勞辛則從孫女的嘴里學了一句歌詞,白天不懂夜的黑。還是馮彬文肚子里有墨水,總結得到位。他說,那是我們老家伙的光“灰”歲月,不容別人玷污,誰說跟誰翻臉。

的確,光“灰”歲月,這話說到了老家伙們的心坎上了。

寒暑易節,時光如梭,可現在社會變了,等他們吃退休金時,時代早就翻篇兒了。這時,環保成了第一要義,也成了整個社會的共識。人們悲憤地發現,原先在選擇廠址時,犯了一個戰略性的錯誤,方向大錯特錯。在蘭州這個兩山夾一河的高原盆地上,廠子居然霸占了水源地,且在黃河上游的上風口。難怪美國的軍事衛星趴在天上,認真搜尋了幾年,一致認為這座城市從地球上消失了。但中情局不這么看,迅速起草了報告,認定這個目標潛入了地下,很可能是一座核子武器庫。這是笑談。可居民們的無奈和反諷,依舊阻止不了黑云的大規模潰散,兩岸之上霧霾深鎖,光灰無限。幸運的是,變化也是一夕之間的事兒,后來整個工廠搬遷到了新區,這里拆的拆,毀的毀,幾乎成了一片廢墟,荒草可以淹沒人。資本是血腥的,資本是一頭獒犬,嗅覺最靈敏了。等房地產火爆開來,原來的廠址陸續被蠶食掉了,建起了一座座名字拗口的高檔小區。瞬時,這里又成了市民們心向往之的熱門地段。

一號大煙囪一帶,屬于早年的動力車間。在前年的秋拍中,一舉擒獲了地王的稱號,標價四個億,與一線城市不相上下,令人咂舌。中標公司也行動果決,將動力車間的遺址鏟得一干二凈,徹底廓清,留下了一大片遼闊的空地。大煙囪北側,一直延伸到了黃河岸邊,與灘涂和濕地上成片的蘆葦叢接壤,時有天鵝翔集,百鳥啁啾,自然環境殊異。這家老板也是個渾球,一定崇洋媚外,給即將開工的樓盤起了個名字,曰阿爾斯卡港灣,不解其意。雖說是期房,但發售樓書的那一天,這里人頭攢動,車位是一小時六十,還哀求不到。既然是地王,均價也在意料之中,可千想萬想,誰也沒猜中突破了兩萬,三天之內就售罄了。人們跟打了雞血似的,把錢當紙一樣對待。孰料,后來卻沒了動靜,阿爾斯卡恐怕卡住了,遲遲不見開工。一家駕校租了大煙囪附近的場地,栽桿子,辟跑道,搞起了培訓。偶爾,馮彬文帶著老家伙們進去轉轉,故地重游,有一種昨是今非的感覺。回到家,無一例外的要病倒,不是你發燒,就是我心悸,查也查不出病因,反正是有原因的。

馬四十三閑不住,一閑下來骨頭就疼。馬驥開了這家店后,他常來幫忙,隱身在后堂里,怕兒子看見。馬驥抱怨說,哪有老子給兒子打工的,讓人知道,非戳斷我的脊梁骨不可。馬四十三聲稱,我不要你的錢,你讓我活動一下筋骨,就是孝順我。那天,老子蹲在地上擇菜,兒子踅摸過來,偶然說起了阿爾斯卡。馬驥透露說,爆破公司的進駐了,先要在大煙囪上打眼,而后裝炸藥,擇日便撂翻它。老子問,你咋知道的。馬驥說,爆破公司的經理剛吃完飯,我進去敬酒,耳朵聽見的。馬四十三頓時警覺了,一個電話,便將老家伙們召集在了二樓拐角的包廂里,開了第一次參謀長聯席會議。

一致的看法是,對待一號煙囪,你可以拆了它,砸了它,甚至抱走它,但你不能如此野蠻,如此施暴,把炸藥裝填進去,按了電鈕,讓它一秒鐘內粉身碎骨。你是法西斯呀,你這么不人道。它在這里存活了許多年,已經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你憑什么斬殺?——在生死存亡的這一關口,必須挺身而出,阻止爆破公司的反動行為。當然,這些借口都有點兒勉強。最過硬的理由則是,一號是我們親手箍起來的,也得由我們來親自送終。

經理是個軟釘子,在帳篷搭起的指揮部里接見了大家。一聽來意,經理說,好我的爺爺們,白紙黑字的合同,我不按時爆破,我就得被罰,現在我連一毛錢也沒拿到,我在墊資干活呢。一干人攥著拳頭去,帶著沮喪歸,被經理這娃見招拆招,分分鐘化解了。后來又交涉過幾回,但跟他們同步的,卻是幾個蜘蛛人被繩子吊在大煙囪上,用電鉆在打眼。想象中,那些窟窿眼應該在要害部位,比如腳踝、膝蓋骨、肚臍眼、心口窩、肩胛和天靈蓋。反正都不懂爆破,往死里猜想,越想越怕。爆破的前一天,還毫無征兆,帳篷也扎在那里。次日一早,陳勞辛下樓去給孫女買豆漿,忽然發現在清場,忙糾集了眾人,這才演出了那么一折子。

不承想,爆破公司忽地撤退,炸藥也拆除干凈了。老家伙們仿佛被釜底抽薪,目中暈乎乎的,原先看似難啃的一根骨頭,居然是棉花糖,真難以置信。恍惚了一日,這才聚義而來,商議下一步該怎么走。

此刻,從窗口望出去,大煙囪就像一個鉛筆頭,顯得卑微、羸弱和無助極了。它被夾雜在一幢幢高樓間,身著寒衣,形容瘦削,餓了八輩子的嘴臉,跟舊社會的長工沒什么區別。早些年,它卻是另一副模樣,它站在那里,不怒自威,自有一番風采和倔強。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如今已不是大煙囪的時代了。——他們盯看了半天,慢慢地想到了自身,一幫七老八十的人,難免觸景生情,但誰也不會提起這一茬。他們知道,自己沒資格。當年的那一句諾言,而今仍像一副籠轡,勒在他們的舌根上,命令他們住嘴。

眼睛快看麻了,紛紛回到了桌上,開始喝第二道水。王麻說:“兄弟我覺得,爆破公司這一走,把難題留給了咱,為什么?咱們一幫老家伙動手拆了一號,等阿爾斯卡的老板再回來,他豈不是省了一大筆呀。”這時,馬驥閃了進來,替叔伯們添茶續水,誰也沒在意他。馬四十三嗤笑說:“不可能!卷了那么多錢跑路了,說不定頓頓吃龍蝦,天天喝洋酒,正躺在沙灘上曬日頭呢,你以為阿爾斯卡的老板是笨蛋呀,他才不會回來的。”陳勞辛也附和說:“當然嘍,警察也不是笨蛋,可能都發出紅色通緝令了,全球追捕這個賊。兄弟我看了晚報,說昨天就有一個女業主站在黃河鐵橋上,揚言要跳河。她交了八十萬的訂金,打了水漂,現在血本無歸了。”情況明擺著,阿爾斯卡拍了那塊地,現在地皮錢沒交完,卻提前發售,卷跑了那么多現金。大煙囪成了無主戶,十三不靠,恰好形成了一個空窗期。馮彬文喊了肅靜,總結說:“呵呵,反攻的日子到了,不抓住這個良機,咱們這些老家伙死了,埋在地下,也沒法給先走的一個交代。”一時間,喜悅洋溢在大家的臉上,但都深藏不露,不敢放肆地開懷。馬驥兀自發笑,笑得很孤單,覺得這些老頑童真有趣,演電影一樣,真把自己當成了五星上將。老子頻遞眼色,一再努嘴,讓兒子滾蛋。馬驥卻亮了亮胸牌,三個字,總經理,提醒老子別忘了你是來做客的。王麻數了數人頭,布置說:“總共六個,超過半數就贏,現在開始手心手背吧。同意老家伙們親手去拆的出手心,不同意的就手背。預備,開始。”結果出來了,四比二,他們四個贊成,另外兩個反對。反對的理由也無懈可擊,一個曾經割掉了半個胃,一個輕微的腦血栓,即便出了手心,恐怕也難以參與。兩個人汗下如漿,感覺慚愧極了,對不起老家伙們似的。陳勞辛吩咐說:“兄弟我看了天氣預報,下個禮拜天天陰雨,風也大,干脆事不宜遲,后天就開干吧。”馮彬文接續說:“是這,兄弟我負責去買保險繩、瓦刀、鑿子和鋼釬,我有經驗。王麻你去聯系垃圾站,掏些錢,讓他們事后把碎磚爛瓦都運走,衛生第一。四十三你也別偷懶,給咱們預備好一日三餐,簡單點兒,等結束了一總算賬。哦,老陳你得跑跑腿,去一趟濬源寺,請一些香火蠟燭,還有黃表紙。對了,別忘了在佛祖面前念叨幾句,告訴先走的,老家伙們馬上就會跟他們團聚的。”馬驥聽得一愣一愣的,莫名不已。他自小就熟識這些叔伯們,動力廠的技術工人,平時散漫無比,到老了,卻顯出了一種紀律性,如此的有板有眼。但馬驥是后生,不能插嘴,這也是工廠子弟的做人教條。分派完了,馮彬文從包里拿出了一沓紙,A4大小,街上的謄印社打印的,人手一份。馬驥蹣跚過去,手腳麻利,取出了一張多余的,背轉過身子拜讀。紙面上很干凈,簡單的幾行文字,卻是免責和保密協議。大意如下:兄弟我自覺自愿參加此次拆除一號大煙囪的工作,如發生跌倒、摔傷、磕碰等意外事件,一切責任皆由本人承擔,與其他任何人等無關。若在此期間不幸亡故,亦由本人全權負責,喪事從簡,三日之內,骨灰撒入黃河,家屬與子女均不得提起訴訟,干擾他人。以兄弟我的名義起誓,本人決不泄密,一直到死,否則天打雷劈,永世開除出這個隊伍,從此天涯陌路。馮彬文拿出一桿筆,率先簽了,王麻、陳勞辛和馬四十三也挨個兒簽上了名字和年月日。這時,另兩個反對的人端起了茶碗,以茶代酒,嘀咕了幾句保重和祝福之類的話,聲音小得像蚊子,明顯還在愧疚當中。

王麻去了洗手間,站在便池前撒尿。撒了半天,只有尿意,卻擠不出來一滴。半月前,他查出了老年性疝氣,加上原先的前列腺發炎,所以才這么困難。旁邊一開口,王麻驚了一下,扭頭一瞧,卻見馬驥也解開了皮帶。王麻嗔怪了一句,你個日鬼人,嚇得老子尿干了。在老家伙們中間,馬驥跟王麻最熟了,所以也沒大沒小,便問叔伯們這么神秘鬼祟,究竟要圖什么大業,造什么反。王麻牙齒很硬,不愿講,忙將東西裝了回去,假裝打了個尿激靈。但拗不過馬驥的一再追問,王麻忽然蹲在地上,拽住了馬驥的皮帶,目光放射。王麻說:

“老子看看你襠里有沒有肉。”

馬驥慌了,掙扎著。

“哦,老子看你還是有三兩肉的,至少是個男人嘛。”王麻也沒凈手,掉頭出門,沉郁地說:“記住了,襠里有了那一疙瘩肉,就得干男人的事。”

包廂里,群情激昂,參謀長聯席會議到了尾聲。因為定奪了一樁大事,老家伙們仿佛活轉了過來,回到了少年,面色晴朗,耳聰目明。有的敲筷子,有的拍桌子,聽馬四十三表情夸張,在漫唱一首民歌。歌詞曰:“……先唱個楊家的六郎/再唱個及時雨的宋江/這一座刀山我敢上/案發了,我一個人血身子擋上。”馬驥在沏茶,沏到了馬四十三跟前,被老子格開了,便知道他爸動了氣,嫌他礙眼。馬驥開這么大的餐飲,另有典當鋪和幾個古玩柜臺,說不上閱人無數,但叔伯們的脾性還是知曉的。等他爸的嗓音落地后,馬驥開了腔:

“我想給諸位潑一盆涼水。你們呀,太幼稚了。”

什么屁話!馬四十三上來抬手,給兒子一個抽脖子,巴掌很響。

“你們干嗎?以為自己是野鵝敢死隊的,還是海豹突擊隊的?”馬驥捂著脖頸子,不嫌疼,繼續說:“哦,都是做爺爺的人了,該有個祖父的樣子了,別謀著上房揭瓦,偷雞摸狗了。老有老的端莊,老有老的風度,哦,你們白發蒼蒼的爬上大煙囪,是討薪呀,還是求死?有群眾報了警,公安來了,消防來了,說不定市長也來了,兒女們的臉往哪里放?”

越說越不像話了,兔崽子,現在有了錢,說話都像舌頭里別著一根鋼筋。

馬驥又說:“當然,也不怪你們,歲月是一把刀嘛。”

“且慢!”

“勞辛伯,你不用跟我掰手腕,你天天練繩鞭,抽陀螺,的確有兩下子。”馬驥泥鰍一般,避開了鋒芒,微笑說:“諸位,請問這一號大煙囪有多高?”

馮彬文道:“哼,死了都記得,凈高四十一米。”

“等于多少層樓?”

“除以三。”語氣不屑。

“嗯,那是舊標準,搬蘇聯的。按現在的設計要求吧,大煙囪起碼值十七八層高。諸位剛才上我這個二樓,一個個都氣喘吁吁的,那大煙囪豈不是你們的珠穆朗瑪峰,可望而不可即嗎?”馬驥認死理,不依不饒,“再請問,它是什么材料的?水平截面、環箍、環筋和豎向鋼筋如何計算的?”

王麻說:“磚塔,耐火磚煙囪。”

“對,當時就那么個破條件,土法上馬的,沒太多的曲折道理。”陳勞辛附和。

“但它最頑強,站到了最后,還沒倒下。”馮彬文起身,繞著餐桌踱了一圈,篤定地說,“它是咱們親手箍的,也得由咱們給它養老送終,旁人不得染指。”

馬四十三也說:“它就是一個生死換命的兄弟。”

這話一講,場面霎時冷寂了起來,幾道目光像刀子似的,扔向了馬四十三。后者知道失言了,慚愧地吐了吐舌頭,替兒子沏茶續水開來。這一幕,被馬驥及時看在了眼里,便知曉了叔伯們一定藏著掖著什么,這里面也埋著不可告人的動機。畢竟是生意人,耍嘴皮子是一回事,但更多的還是信賴執行力。馬驥汗顏地鞠了一躬,哀懇說:

“對不住了,我黃口小兒,剛才犯上作亂,真該死。”

老家伙們紛紛擺手,不計較他。

“哦,又原諒我了,你們一直慣我,慣得我不知天高地厚。”馬驥心思縝密,提前埋下了伏筆,“要是我以后再錯了,叔伯們還是繼續慣我吧,我先討一張赦免令。”

第三日早上,老家伙們先聚集在了黃河岸邊。

這是一個追加的程序。陳勞辛臨時起意,前一晚電話告知了諸位,取得了首肯。八月的天氣,酷暑難耐,上游肯定下過幾場大暴雨,進入蘭州段的河水異常渾濁,攜帶著無數泥沙,滯重,緩慢,泥漿翻卷。小販騎著三輪車來了,卸下來一箱鯉魚,個頭一般大,總共是二十二條。陳勞辛數了錢,打發了他。老家伙們攏在泡沫箱子旁,目光犀利,斂住呼吸,仿佛一個神圣的時刻到了。這些鯉魚都很精神,魚脊凸起,扇著鰭,每一塊鱗片都爍爍閃亮,有一絲藍色的光芒。王麻先開口,指著其中一條說:“這個是兄弟我。”馮彬文說:“喏,這個白唇的是兄弟我。”馬四十三和陳勞辛也各自認領了一條,皆大歡喜。事實上,一群魚擠在箱子里,很快就混淆了,誰是誰的,誰也說不清,但意思到了即可。四個人幫抬著,將箱子挪至水邊,輕輕一掀,將魚群瀉入了黃河里。

剛才還在淡水中,此刻驟然伏身于泥漿里,鯉魚們搖頭擺尾,蓬頭垢面,一時間很不適應。這么大的泥沙,嗆死幾條魚,其實不值得大驚小怪。但老家伙們經營了多年的放生儀式,自有一套獨特的風格。這不,王麻先念出了口訣:“兄弟我,你就走吧。”陳勞辛也跺著腳說:“走吧,兄弟我快走吧,別牽心了。”剩下的人撩著水,扔著石子,同樣送客似的嚷嚷。也就奇了怪了,經老家伙們這么一念,一施咒,這群鯉魚忽地肅靜了下來,沉在水中,而后頭尾相銜,一眨眼的工夫,便隱身沒入了寬闊的河流中。

這么早,周圍也沒外人,四個老家伙互相點點頭,列成一行,齊刷刷地跪在了灘涂上。黃表紙是從濬源寺請的,香火蠟燭是開過光的。馮彬文點了三炷香,插在了泥壤上。每個人又各自焚化了一沓紙,紙灰揚起,仿若黑色的蝴蝶,迅速被河風沒收了。馮彬文喊了口令,四顆白蒼蒼的腦袋伏下去,磕在地上,一共磕了三個頭。起來時,老家伙們的面容展闊不少,似乎完成了這個儀式,便生無可戀了。接著,陸續開始換衣服,從頭到腳,絕不含混。換下來的夏衣沒多少斤兩,一個塑料袋足夠,拴在了皮帶上。整個程序完畢后,四個人你盯我一眼,我瞧你一下,誰也不失笑,覺得瞬時有一種穿越感,時空倒錯,回到了紅旗獵獵的過去。

上衣是清一色的小帆布工裝,藏藍色,左上兜繡著“動力”二字,下襟收起一寸,束在胯間。下身是大襠褲,肥得足可以劈叉,也是小帆布的,但顏色偏黑。腳蹬黃球鞋,頭上扣著一頂藤條質地的安全帽,繩帶勒在了下巴上,怕晃悠。退下來之前,老家伙們領了最后一次工裝,卻舍不得穿,這些年一直壓在箱底。家屬也操心,平時塞幾顆樟腦球,至多夏天拿出來曬一曬,從不敢說扔掉的話。馮彬文分發了工具,瓦刀、鑿子、鋼釬人手一套,每人還領到了一根保險帶,兩頭焊接著活動掛鉤,隨時隨地能找見托靠。王麻喊了一聲走,老家伙們遂折身而返,離開了?黃河。

從灘涂上過來,大門尚遠,王麻便插進了豁墻,想找一條捷徑。原來的動力廠被鏟除了,成了一片遼闊的空地。但除了駕校的跑道外,連片的蒿草和荊條成團結伙,占據了大部分的疆域。亂草橫生,蚊蟲肆虐,讓老家伙們狼狽不已。想了想,不知誰說這里曾是食堂的所在地,也就難怪了,油鹽醬醋,雞鴨魚鵝,一定是剩菜剩飯膏腴了地力,才使得野草瘋長,遮蔽了天際。王麻沒帶好路,迷失了將近半小時,又集體退了出來。陳勞辛不悅了,埋怨說,你盯著大煙囪走,不就得了。王麻回嘴:你本事大,你放屁帶響,你給兄弟我指一指大煙囪在哪兒?這么一講,老家伙們這才發現,一號不見了,竟然消失了。

驚天的變故,剎那間擊垮了他們。謀劃了這么久,到頭來一腳踩空了,鼻青臉腫。

正當大家沮喪不堪時,馬四十三忽然捂住了嘴臉,蹴在地上,一嗓子號了出來。他是個唱把式,連哭都充滿了魅力。見無人理睬,馬四十三哭了片刻,也就止住了,否則下不了臺。王麻問:“你日的鬼?”馬四十三點頭,卻申辯說:“馬驥這狗日的,兄弟我不讓他逞能,他偏偏不聽老子的話,昨天花錢請了一個拆遷公司,來了幾臺大設備,就把大煙囪給拔了。我蒙在鼓里,今早上他才電話通知我的。”一席話,讓大家齒冷,仿佛身邊出了叛徒,出了賣國賊一般。陳勞辛惡向膽邊生,逼視說:“他仗著有幾個錢,就敢給老家伙們當老子呀?媽的,照兄弟我的意思,他咋拔掉的,原給我箍起來,一寸也不能短。”還是馮彬文穩重,思忖說:“馬驥當然是好意,也有孝心,怕老家伙們腿腳不便,萬一有個閃失什么的。但他只知面子,不知里子,這大煙囪不光是個磚塔,還是咱們這些老家伙的一座墳,一塊碑。”話說至此,問題的嚴重性已經儼然明朗了,甚至有點兒上綱上線的味道。馬四十三頓覺自己罪愆深重,左右開弓,給自己抽起了耳光。

誰也不勸他。馬四十三年輕時就擅長這樣,一犯了錯,便對自己動手。他這叫苦肉計,一輩子狗改不了吃屎,老了老了,還是同樣的嘴臉。

王麻說:“既然拆了,那也沒辦法,總不能讓大煙囪暴尸荒野吧。”

“對呀,咱們去收尸吧。”陳勞辛道。

“嗯,不光是給一號送葬,也是為咱們這一幫老家伙祭靈。”驀地,馮彬文語帶哽咽,淚眼婆娑,叮囑說,“諸位,等一下慢慢地收拾磚頭瓦塊,千萬別慌,也別磕碰了。兄弟我睜眼看著大家,別像個土匪,讓兄弟我瞧不起你們的手藝。”

那邊廂,馬四十三顯然被孤立了,也有些心虛。他漫唱時就喜歡旁人喝彩,此刻也不例外。馬四十三大吼一聲,舉起一只瓦刀,狼亢地喊叫:“狗日的馬驥,老子不活了,老子跟你拼了。”后面的人見勢不妙,忙像一道洪水似的,席卷而去。

一站上磚塔,視野陡然開闊,風景蓬勃,一線黃河鑲嵌在遠處,默然而逝。先前的不快和憤懣,此時被一風吹凈,只剩下了老家伙們的訝叫與歡呼。大煙囪有點兒拗口,他們喜歡叫磚塔。磚塔上風很大,老家伙們好不容易才收拾住趔趄,盤腿坐下。

“嗯,馬驥這小子,像個兒子娃娃,襠里有肉。”王麻贊許。

馮彬文說:“幸虧馬驥手下留情,沒拔干凈。這七米左右的磚塔,更適合做咱們老家伙的墓碑。原先的四十一米,像人民英雄紀念碑那么高,咱可享用不起呀。”

“諸位,兄弟我差點兒犯了歷史性的錯誤呀。當初懷他時,他媽要參加總廠的廣播體操比賽,非要引產掉,還是我英明,阻止了家里的傻婆娘。”馬四十三轉悲為喜,便有些得意,又說,“兒女是前世的冤家,不打不成交。兄弟我晚上給馬驥檢討一下,老子錯怪了他。”

“趁天涼,開工吧。”陳勞辛催促道。

其實,一切都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或者說,馬驥的先兵突襲,讓老家伙們的疑難和幼稚迎刃而解,此后的事顯得異常明朗了。當時,馬四十三氣炸了,揚言要給兒子三瓦刀,找回面子。老家伙們尾了上去,知道他生性如李逵,怕出人命官司。豈料,等鉆過了那一片蒿草和荊條地帶,一伙人頂著日光,來到了空地上時,卻發現一號大煙囪的遺址上,已經架設了一圈密密麻麻的腳手架。沒有碎磚,也無瓦礫,現場干干凈凈,腳手架外繃著一層綠色的防塵罩,密不透風。老家伙們揭開一角,躡手躡腳地進去,登時僵住了。天老爺,磚塔還在,只不過上半截被削掉了,現在僅存七八米高,被一些鋼筋架子支護起來,下盤很穩地坐在地上,仍有一號的氣派和尊貴。更愜意的是,沿著腳手架鋪設了一圈螺旋狀的樓梯,臺階不高,很緩,恰好符合老家伙們的步履。幾個人登上去,又躥下來,美美地參觀了一番。每個人的臉上開了花,左喊一聲馬驥,右叫一嗓子馬總,卻不見當事人的影子。

這當口,一個戴近視鏡的尕娃進來了,身后跟著幾個民工。尕娃瘦,但利索極了,跑上來拽住馬四十三,喊了一聲馬叔,口氣親熱。雙方一說開,這才知道尕娃是馬驥的小學同學,外號叫尕鏡子,小時候常去馬四十三家里玩,還蹭吃過手抓羊肉和油香什么的。馬四十三忘性大,為了掩飾尷尬,忙掏出了一張餐巾紙,喝令尕娃張嘴。尕娃很乖,張開了嘴,馬四十三從他的門牙上擦下來一片芫荽葉子,說你們剛吃完牛肉面吧,以后吃完了記得剔牙。尕娃這才交代,昨天動用了大型設備,將一號大煙囪拔掉了大部分,清理完了現場,但馬驥實不落忍,專門留下這么高的一截,還增加了安全防護設備,想讓叔伯們盡情發揮。尕娃又說,馬驥委派他來主持現場,這幾個民工都是雇來打下手的,叔伯們意思一下就行了,具體拆除的活兒由民工來干。尕娃還講,馬驥去開會了,餐飲協會的,今天要選他當副會長。馬四十三心喜面煞,抬起一只手說,哼,他恐怕不想吃老子的抽脖子吧。

“尕鏡子,兄弟我請教你一句,什么叫意思一下?”陳勞辛發難。

“哦,好我的爺爺,千萬別使‘兄弟我這個話,余生也晚,可擔待不起。”尕鏡子一揖到底,贖過了罪,便說,“你們敲打一下就下來吧,我們拆起來快,也安全嘛。”

王麻說:“你有情有義,兄弟我領了,但具體拆除必須由我們來干。”

“拜托爺爺們,你們干嗎一嘴一個‘兄弟我的。我羞死了。”

“喏,聽兄弟我給你解釋。尕鏡子,這大煙囪是我們這幫老家伙們,在五十年前親手箍起來的,那時候一個個比你現在還小。它其實不是煙囪,也不是磚塔,它等于一棵樹,種在了我們的心上。”馮彬文識人,見對方禮貌有加,遂耐下性子說,“而今,我們真成了老家伙了,它也不合時代,該入土為安了。兄弟我懇請你,就讓咱們撒一回野吧。”

“恭敬不如從命,我們隨時聽吩咐。”尕鏡子道。

馮彬文感喟:“好呀,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上去嘍。”

一開工,事情便正規了。尕鏡子將每個人身上的保險帶打開,將掛鉤掛在了腳手架上,萬無一失。四個民工依次撒開,守住四個角,各自負責一位老人。對方剛拆解下來一塊磚,民工便伸手接過來,順著一根鋼管滑下去。下面的伙伴接上,當建筑垃圾一樣,齊整地碼在車廂里,完工后一總處理掉。尕鏡子一邊指揮,一邊拿手機在拍照,不明白他在搞什么名堂,隨他吧。

坦白講,退下來許多年了,頭禿了,牙掉了,就連先前滿身的嫻熟技藝,也早已雨打風吹去,日漸荒疏了。老家伙們割據一方,動手拆解著腳下的耐火磚,感覺手很生,找不見訣竅。手生也倒罷了,問題在于骨骼中有一種牽扯,絲毫不給力,總要慢上一兩個節拍。他們明白,這其實是老了的征候,心到,手卻不到,一種流逝的光陰在中間作怪。他們互望一眼,要么咧嘴笑,要么扮一個鬼臉,但誰也不說泄氣的話。萬事開頭難,等拆下來頭幾塊后,他們手上休眠的技藝一下子醒了,老馬識途,動作凌厲,反而由不得他們慢下來。

耐火磚很厚,有一本辭典那么厚,單體的重量足有五斤多。磚縫里勾了當年高標號的水泥和砂漿,鍋爐燒過,風雨洗禮過,如今血肉粘連,渾然一體了。瓦刀使不上,必須先用鑿子在磚縫上開一個缺口,然后將鋼釬打進去,慢慢撬起一塊。一旦撬出了一塊,就像門牙松了,左右兩側的伙計們不戰而降,紛紛敗下陣來。捧起耐火磚,這家伙還是老樣子,棱角分明,顏色鮮亮,如同當年剛砌進去的一般。不,比當時更生動,更具分量,因為幾十年高溫的淬制,似乎有了一種別樣的筋骨,讓人不敢小覷。老家伙們越干越起勁,話也就多了起來,一再唏噓說,瞧瞧,那個時候的水泥,可真是水泥呀,能把天和地都焊在一塊兒。又講,那時候的磚是實心的,人也是實心的,不像現在這么注水,這么短斤缺兩。戲謔聲中,每個人都不懈怠,每捧起一塊磚時,都會用掌心仔細地拭去灰塵,顛來倒去地查看幾遍,生怕錯漏了什么細節。尕鏡子在一旁發笑,覺得這幫老頑童呀,就像站在產房門口的年輕父親,第一次抱上嬰兒,必定先檢查一下有無殘疾,身上是否帶胎記。

來了微信,尕鏡子一瞧,馬驥說:活到老了,就是一幫老小孩,隨順他們吧(哭)。這幾張照片,真讓我看到了勞動人民的尊嚴。

回復說:(撇嘴)嗬,這就是你爆的料?

呵呵,少安毋躁,你這個小包工頭等著瞧吧,好戲還在后頭呢(得意)。轉瞬,馬驥又追加來一條:我總覺得,他們身上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就是解密的人(陰險)。

尕鏡子:這不是我的菜,但我喜歡這幫老頭(齜牙)。

哦,你學學他們的耐心吧,他們忍了多少年了,今天絕對是個機會。馬驥叮嚀道。

拆除作業異常順利,老家伙們也越來越順手,找到了昔日的感覺。中午時,馬驥的餐廳置備了一桌飯,喊他們去吃,卻被拒絕了。馬四十三親自致電,讓廚師長做了盒飯。不是一般的盒飯,四菜一湯,醋熘番瓜,干炒茄子,涼拌洋芋絲,虎皮辣子。主食是蓬灰涼面,手搟的,上頭澆了鹵子、蒜泥和芥末水,顏色花哨,奇香襲人。老家伙們不肯下來,怕耽誤時間,飯食送了上去,仍不停手。馬四十三吆喝了幾遍,其他三人這才捧起了飯盒。孰料,吃了第一口,還沒咽下去,表情便定格了,目光紛紛盯住了馬四十三。后者嘻然問:“咋樣么,吃出什么味道了沒?”三個人不吭氣,猛地飽咥了幾口,吧嗒著嘴。王麻說:“娘的,吃出來了,原先大食堂的味道,香得心都爛了。”陳勞辛陶醉地說:“你狗日的,在餐廳吃了多少回,從來就沒端上過這個,現在是犒勞兄弟我呀?”馬四十三賣弄說:“這幾樣不掙錢,餐廳的菜譜上沒有。兄弟我特地交代后廚,用了我的獨家秘方。”馮彬文飽了,打著嗝說:“為嗎香,照兄弟我看,關鍵的問題在于咱們跟一號在一起,筋骨醒了,胃口開了,吃回到了從前,想起了廠里的大食堂。”這話在理,老家伙們一致稱是。撂下飯盒就喝湯,湯也不是珍珠翡翠白玉的,卻是下過面的面湯,里頭擱了一根芹菜。原湯化原食,舒坦得他們直拍肚皮,拔長了脖子,飽嗝在冒泡。這時,尕鏡子接了一個騷擾電話,聲嗓很大地說:

“拜托,兄弟我不喝鐵觀音,求你別打了。”

“等等。”馮彬文叫住了他,質問說,“你剛才說了啥,你說‘兄弟我?”

尕鏡子很無辜:“對呀,‘兄弟我。”

“不行!你這個尕娃沒禮數,我意見大了。”剛才還一片晴天,馮彬文忽地陰下臉:“你在別處說‘兄弟我可以,但在老家伙們面前,在一號,你沒這個資格。”

見此情況,尕鏡子沒回嘴,嗖嗖嗖地下了腳手架,乘涼去了。

太陽西移,日光在空中化作熱浪,將地面變成了一座澡堂子,令人眩暈。到了下午四點多時,原先七米左右的大煙囪,已經矮下去了多一半,看樣子天黑前就能徹底拆除干凈。尕鏡子坐在拉廢料的卡車旁,一團陰涼罩在身上,指揮著民工,不緊不慢地拾上面拆解下來的耐火磚。尕鏡子的手原本很細膩,但幫了一會兒忙,此刻粗糙無比,長了一層毛刺似的。剛才馮彬文的呵斥,尕鏡子并沒放在心上,自己不小心引用了別人的話,這跟侵犯知識產權沒什么兩樣。尕鏡子對付完手上的毛刺,忽然覺出了一種異常,因為腳手架內的作業面上寂靜無聲,真有點兒瘆人。尕鏡子甚至往壞里想,莫非誰,一不小心跌倒了,連人帶磚,嘩啦一下掉在了磚塔后面。一念至此,尕鏡子立馬慌了,忙奔了過去,篤篤篤地上了臺階。此時,眼前的一幕讓尕鏡子定住了,詫異地望著那幾個高高在上的老家伙們。

居然!他們居然都哭了,垂下頭去,在集體默哀。

尕鏡子仰看著,見老者們灰頭土臉,渾身臟污,但動作很齊整,兩腿并攏,肅穆地埋下頭去,一個個收不住淚水。他們頭頂銀雪,雪白得像天上的淡云,雖不茂盛,卻讓寥廓的天際有了一絲別的味道。剛才吃了虧,尕鏡子現在再不敢造次了,也理解了馬驥給他的爆料。他的手摸進兜里,找見了那張紙,A4大小,狠狠地攥成了一團。末了,默哀畢,四個老家伙忽地撤開,從作業面到地面,組成了一條首尾相銜的人鏈。最上頭的馬四十三每起獲一塊磚,便遞給了王麻,王麻再交給陳勞辛。馮彬文站在末梢,恭順地接過陳勞辛手里的磚,將它們逐一擱在地上,擺放得井然有序。

這個過程中,誰也不說話,連每個人的氣息都像羽毛那么輕。但尕鏡子發現,老家伙們,不,這幾位老者面色緋紅,心跳過速,身上有一種看不見的激動與傲慢。激動尚可理解,傲慢分明來自他們全身心的沉浸,無視周遭的一切,輕蔑這個赤日炎炎的下午,包括尕鏡子和一排驚呆了的民工。尕鏡子阻止了民工,沒讓他們搭手去幫。尕鏡子篤信,這種螞蟻搬磚的秘密儀式,一定有他們自己的邏輯,自己的年代和儀軌,外人不便介入。——話雖這么講,但尕鏡子看見馮彬文剛捧起一塊磚,身子晃了晃時,還是第一個沖了上去,架住了他。

通的一聲,耐火磚砸在了尕鏡子的腳面上。

尕鏡子哎呀一聲,跌倒了。馮彬文也倒地了,中暑的癥狀。尕鏡子掙扎著爬起來,吆喝民工們趕緊將馮彬文抬到陰涼下。這時,尕鏡子訝異地發現,那一塊沉重的磚面上,鐫著明晃晃的三個字:

馮彬文

太陽落山時,尕鏡子仍一瘸一拐的。

問題不大,馮彬文涼了一陣子,又在黃河水里擦了臉,醒轉了過來。馮彬文內疚纏身,尾在尕鏡子后邊,連連抱歉,好像闖了天禍似的。依了老者們的話,尕鏡子指揮民工們,將后來拆解下來的耐火磚,統統搬到了黃河岸邊,丟在灘涂上。老者們的工作干完了,剩下的大煙囪的底座,會由民工們負責徹底拔掉,再將現場清掃干凈。天空澄澈,一覽無余,河心里跑過了一艘快艇,將水浪驅逐過來,卷起了白色的浪花。干了一整天,馬四十三依然驍勇,喝令另外三個和尕鏡子就地歇息。他自己則抱著一塊塊磚,蹲在河邊清洗。磚頭蒙塵久矣,邊邊角角上還帶有水泥和砂漿的殘跡,也被他仔細剮掉,恢復了先時的模樣。

肯定沒骨折,但也痛楚難忍,尕鏡子心里抽搐著,一時間幫不上忙,急得亂轉。馬四十三終于清洗完了,來回跑了幾趟,將耐火磚搬在了大家面前。馮彬文騰地站了起來,王麻和陳勞辛也趕緊立定站齊。三個人像標槍似的,表情肅穆,卻目光熱烈,呼吸也急促了起來。馬四十三開始搭積木,將散落的磚頭塑成了一座塔。或者說,一座微型的小立碑。尕鏡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趨近一瞧,心中驀地涌過了一股熱流。也不知是腳疼,還是心動的緣故,反正尕鏡子雙膝一軟,跪在了這一座立碑前。

王增武 甘谷縣

陸俊德 上海楓涇

李佳倫 天津塘沽

劉恩科 長武縣人

馮 保 白銀平川

仇 勇 甘肅臨洮

傅崇儉 平涼崆峒人

朱娃子 江蘇興化人

陳勞辛 湖北黃陂縣

王西野 上海閘北區

徐 旭 甘肅平涼人

楊延康 貴州遵義市人

張森林 平涼涇川縣人

王 麻 河北保定府人

楊繼軍 甘肅靜寧縣人

移高紅 天水麥積山人

馮彬文 遼寧鐵嶺草帽山人

徐子坤 甘肅涼州雙樹鄉人

漆進茂 甘肅漳縣五里鋪人

久美瓊蓬 青海化隆縣外鎮人

馬四十三 甘肅臨夏瑪尼溝人

夕光打了下來,像一張細密的砂紙,替這些沉磚擦去了塵土,打磨出一層鮮亮的金黃色。河風很勁,慢慢吹干了水漬,讓那些磚面上漫漶的文字緊湊起來,浮現而出,筋骨畢現。尕鏡子用指尖摩挲著,辨識著,并逐一念了出來。顯然,這是每個當事人自己鑿刻下的,有的工整,有的潦草,但清晰如當年。一共二十一位,上頭是姓名,字體大,下面則是籍貫,字小得就像指甲皮一樣。尕鏡子看完了這些稚嫩的簽名,心猜,這就像一群小學生在答試卷,稍不規矩,先生的戒尺就追了過來。片刻之后,磚石干透了,一種血樣的顏色仿佛從心臟地帶泛濫出來,布滿了磚面。但這種色澤并沒有淹沒一個個姓名,相反,卻讓每一根筆畫都層次有序,抓石有痕。尕鏡子明白,這是幾十年的煅燒和炙烤造成的,如今它們不是簡單的建筑材料,而是一件件藝術品,立體地碼在黃河岸邊,矗立在傍晚的?夕陽中。

這一切,馮彬文都看在了眼里,會心一笑。見尕鏡子一瘸一拐地反身回來時,馮彬文將他拉拽過來,安頓在了自己身邊。馮彬文抱拳說:

“兄弟我剛才不慎,讓你受罪了。”

“折殺我了!伯,千萬別再使‘兄弟我這個詞,我是晚輩。”

“嗯,你是晚輩不假,但我知道你所為何來。”馮彬文云開霧散,料事如神地說,“你現在提一個要求,我不會拒絕你。抓緊時間吧,小心我反悔的。”

尕鏡子說:“哦,你當然明白我要問什么。”

天光暗下了一寸,但河面上依然有隱隱的光線,像一個人提著白燈籠,照著那些疲倦的鳥群和魚群歸家似的。四個老神仙疲累了一整天,此刻坐的坐,躺的躺,屁股下是曬燙的細沙,愜意極了。當年,他們也是這么干的。下班后,懶得去食堂打飯,也不進集體澡堂,帶著滿身的黑灰跳進了黃河水,先痛快一下再說吧。馮彬文形容說,那時候可真年輕,年輕得一塌糊涂,像青蛙一樣活蹦亂跳的。動力廠開建在即,首次招人,五湖四海的帶著介紹信跑來了,報名,政審,技術考試,刷掉了大多數,最后只剩下了二十一個,組成了青年突擊隊。從黃河水里爬出來,大家赤條條地躺在沙子上,望著高原的星空和月亮,不知今夕何夕。有時候,說著說著就睡著了,直到被次日一早的晨露打濕了,才惺忪而起。

動力廠應該是有標志的,標志就等于現在社會的logo。那么大煙囪就是當年的標志,只有它才是工業化的象征,也才能趕英超美,追上蘇聯老大哥的步伐。難題來了,這幫二十左右的愣頭青,誰也沒見過工業煙囪,打開設計圖紙,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碼如同天書,沒一個人能講出子丑寅卯來。王麻接茬說,廠里的確請了一個武漢的工程師,但天蘭線在寶雞一帶塌方了,被滯留在了當地。革命事業不等人,工期不等人,一切都迫在眉睫。這時候,廠里的一位夜班庫管站了出來,說他可以試試。

陳勞辛恓惶說:“慢點兒講,讓兄弟我揩一下眼窩子。”

“老馮,你也擦擦吧。”馬四十三遞了一張紙巾。

夜班庫管這么一挑釁,全廠上下都失笑了,年輕人更是笑死了。沒別的,他平時窩囊極了,渾身邋遢,誰也不會正眼瞧他一下。他無兒無女,也沒有家,真正的老絕戶頭。他公開叫板,等于揭了皇榜。加之用人之際,廠長也不曾多慮,便遂了他的心愿,將這二十一個小伙子交給了他,限期完成。那時候整個一個忙字,墾荒平地,鋪設線路,砌筑圍墻,還要進各種大型設備,這支突擊隊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剛開始,他連上了三天的課,集中培訓,替大家收心。他的課堂很嚴厲,稍有交頭接耳,就會被驅逐出去,罰站罰一天,還不許吃喝。他在黑板上畫圖,講解煙囪的構造和功能,剖析設計圖紙上的優劣。圖紙是借用河南一家工廠的,但那里的地質構造和黃河灘涂一帶迥然有異,他修訂了過來,領導也簽了字。造煙囪,首要的問題就是耐火磚,本地的房舍大多是土木材質,對耐火磚聞所未聞。他申請了一輛蘇聯的嘎斯汽車,帶著一幫小伙子,考察完了蘭州周邊的各個山頭。每到一座山上,他攥起一把土,就能知道土質的黏性和成分,好像他的手是一臺分析儀。后來,在榆中縣的清水驛鄉,終于找見了合適的土層,便就地開窯,開始燒耐火磚。

第一批磚出窯后,統統廢了,因為火力不均勻,有點兒酥。連續廢了七窯,等第八窯磚出來后,大家一下子信服了他。沒別的,當時擺在大家眼前的不像一塊普通的磚,不像泥土做的。一窯土磚經過一天兩夜的淬制,洗心革面,鳳凰涅槃了,竟然成了一塊塊整齊的黃金。真的,這比喻不過分,我們就把這種親手制作的材料叫金磚。金磚還要經過測試,專門在水里泡,在蒸籠里蒸,用焊槍重復去燒。為了考查它的硬度,專門挑了幾個大力士,用二十五磅的重錘去砸。砸到第四十一下時,它才折成了兩半。誰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魔法,但他肯定有魔法,讓那些酥爛的土,變成了一團堅硬的筋骨。他也不多講,他的話很吝嗇,遇見一些人的請教時,他會臉紅,有點兒像沒嫁出去的老姑娘。

農歷十五那天,山上的月亮很亮。月亮看見我們在開會,月亮一定聽見了。

燒制了將近一個半月,數量早夠了,那天要燒最后一窯。他召集大家,每人發了一塊磚坯,一把刻刀,命令我們在上頭寫下自己的姓名,寫下籍貫。他什么意思,他玩哪一手,他的目的何在,誰都在心里打鼓。當時,他也不解釋,只督促大家按格式寫,要求工整,不能出現錯別字。他的牙齒很硬,不容分辯,誰要是抗命,誰就當即卷鋪蓋卷滾蛋。后來,大家站在窯口前,看見二十一個名字和籍貫被推進了窯內,迅速被火焰吞沒了,感覺在燒自己,感覺自己也是一塊磚,在慢慢地發生改變,一切都神秘極了。停了窯,等這些磚被搬出來后,每個人都驚呆了。因為,誰的名字都被鐫在了金磚里,閃著光,憋著勁,仿佛先天從胎里帶來的。那一刻,大家抱住各自的金磚,惜疼無比,覺得它就是身體的一部分,也是青春的一部分。從那以后,這支突擊隊就安靜了下來,月月插紅旗,年年當先鋒。

他揭開了謎底。他當眾說,他要把這些刻有名字的金磚,砌在一號大煙囪的底座上。原因有二:其一,既然親手箍起了磚塔,就要負責到底,塔在,我們在;塔亡,那我們全部碎尸萬段。其二,大家來自五湖四海,一號是擔負的首個項目,成了便是青春的紀念碑,垮塌了,則是共同的墓碑,這支突擊隊的恥辱樁。這兩條實則是同一個意思,他不過在反復強調罷了。他很干脆,口氣決絕,在動員會上像教官那么訓話。他還舉例說,紫禁城里的每一塊磚瓦,都鐫著制作人的名號和家徽。要是出了麻煩,朝廷會一路追查下去,直至問罪。他講這些話時有些自得,好像他是現在電視劇里的清朝太子,來微服私訪的,但大家信他。

“哦,不能講了,兄弟我去河邊洗一下臉。”馮彬文道。

“等等,兄弟我也去。”王麻起身。

天徹底黑了,尕鏡子聽累了,仰躺在河灘上,看見一架航班降下了高度,擦過蘭州的頭頂,往中川機場飛去。蹊蹺的是,耳朵里并沒有那種巨大的引擎聲。相反,河溝里的蛙聲卻如潮般響起,讓四周越發地寂靜了下來。尕鏡子思忖,其中的一只蛙,一定是當年的那只,見識過這一幫人的飛揚,也見過他們當時的眼淚與汗水。這不,那只蛙來了,呱唧呱唧的。尕鏡子一扭頭,原來是馮彬文和王麻的腳步聲。他慌忙坐了起來,支起耳朵。

一號工程開工了,進展神速,每天增高兩米。廠里有一份戰報,油印的,每一期都報道大煙囪的高度。平地里忽地矗起了一座塔,成了風景,附近的中小學生組團來參觀,就連市區的不少群眾也帶著干糧,擠上市郊列車來,站在塔下贊嘆不已。

誰也沒料到,那時候有一張網慢慢地收攏了,目標就是他。

八月三日下午,約莫四點吧,工地上來了三名公安員,戴著大蓋帽,背著手槍。公安員是副廠長陪同來的,后者還兼任了軍代表,氣勢很兇,嚇得大家都躲開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聽見副廠長喊他,他便從作業面上跑了下來,沒一點兒精神準備。可當他見了公安員后,突然僵住了,臉色煞白,僵了好幾秒鐘,又反身跑上了腳手架。他跑得很快,一眨眼就躥了上去,沒了影子。當時,公安員們拔出了手槍,瞄準了塔尖,喝令他立即投降,但回答下面的卻是一陣磚頭雨。雨很大,也很危險,因為雨是耐火磚。

就這么對峙開了,上頭的寧死不屈,下面的也不敢強攻。

天黑之前,雙方都進入了僵持階段,尋找著各自的機會。公安增派了大量的人手,武裝到了牙齒,將整個一號團團包圍了,連一只麻雀也休想離開。副廠長用望遠鏡發現,他竟然一個人在拌砂漿,一個人在砌大煙囪的帽子。煙囪也是有帽子的,像人衣服上的小翻領,一則美觀,二來洋氣。那一天,一號的主體工程接近完成了,但后續的工作還很多,比如焊鐵梯,比如裝避雷針,比如勾磚縫等等的。那么一個危機重重的場合,無數支槍口都對準他了,但他不管不顧,渾然忘我,慢慢給大煙囪戴上了帽子,砌上了最后一塊耐火磚。

第二天早上,公安摸了上去,卻在煙道底部發現了他。

他跳了塔,死了。

一個月后,動力車間正式點火,一點就成功了。大煙囪矗立在黃河岸邊,像一個巨人似的,簡直威風極了。白天,它就站在地上,摸著云彩,嘴里噴吐著黑煙。到了深夜,它的頭上噴射出火焰,能把半個天空照亮。一號成了樣板工程,圖紙被大量復制,后來生出了許多的徒子徒孫。那一段,我們誰也不提他,一提起來,眼睛肯定是濕的。但在每個人的心里,他就是塔,塔也就是他,白天吐出的黑煙是冤屈,晚上祭奠的火焰在叫魂。后來,我們二十一個人咬破了指頭,喝了血酒,決定一輩子守著一號大煙囪,守著這一座塔,除非我們自己干掉它。

他死了,一把火燒了,骨灰撒在了黃河里。

剛說過的,他是個絕戶頭,沒有家,也沒有兒女。他的死一直沒有結論,甚至他的名字、籍貫和年齡據說都是偽造的,黑人黑戶,徹底喪失了來歷。他在廠里做夜班庫管,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組織上當初沒做進一步的考察,便疏忽掉了。后來有了一點點風聲,說他其實是個俘虜,原先在胡宗南的部隊里當教員,北平的正牌大學生,土木工程畢業。彭德懷的一野解放靈臺時,他被收編了,到了蘭州又溜了號,從此隱姓埋名。大家不信這些傳聞,也不敢公開提他,卻又心里想死了他,天天想得眼睛里哭血。這么著,大家一合計,決定用他平常最喜歡的口頭禪來稱呼他。外人聽見了,也神鬼不知,比較安全吧。

“稱呼什么?”

“兄弟我!”

尕鏡子驚了:“什么?原來兄弟我是一個人呀?”

“對,兄弟我就是他。”馮彬文道。

“兄弟我也是我。”王麻說。

馬四十三和陳勞辛也不落后,紛嚷:“兄弟我就是我,我就是兄弟我。”

“哦,那他當初沒給自己刻一塊金磚嗎?”

“沒有。他可能有預感,他不敢刻。”

“那這些金磚怎么辦?”

“兄弟我的骨灰撒在了黃河里,已經走了幾十年了。”馮彬文哀嘆一聲,篤定說,“兄弟我走了,那這些金磚和名字,也要扔進去,一起陪著兄弟我,讓黃河水去清洗干凈吧。”

尕鏡子起身,借著暗淡的星光,又伸手摩挲著眼前那一座微型的磚塔,指尖上識讀著那些凌亂的文字。他明白,光陰無情,天道如命,這二十一個普通的名字有的凋零,有的斑駁,如今只剩下了為數不多的這幾位,頭頂白雪,老態橫陳,已然邁入了晚境,一如他自己的父親。尕鏡子哀懇說:

“真抱歉!我不是什么民工頭,我其實是個作家,我叫葉舟。”

馮彬文一笑:“馬驥喊你來的。他給你泄的密,我知道。”

“我能寫下這個故事嗎?”葉舟問。

“兄弟我?”

“嗯,標題就叫《兄弟我》。”

“當然嘍!”馮彬文答。

夜空中掛著一只風箏。風箏發光,好像有一股神秘的電流插在它身上,襯托出了它逶迤修長的尾巴,漫漶地飄在群山之上,星宿之間。這天晚上沒月亮,但這幫老兄弟們卻耳聰目明,不知疲倦地折返在黃河岸邊,將一塊塊金磚安頓在了水中。葉舟懵懂,猜不出這些名字究竟隨水而逝,還是沉在了河底,最終模糊并且消失殆盡。依稀間,馬四十三又扯開了破嗓子,漫唱了一首高原的民歌。歌詞曰:

河里的魚兒水養著,

頭頂的老鷹天養著;

世上的行人萬萬千,

只有你是我的心養著。

這短暫的一生喲,

到了這里就終了;

來世少年的時節嘛,

再做相會的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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