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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護母親日記

2017-07-27 21:17:34劉慶邦
十月 2017年4期

筆記從此變成了日記

先說說筆記緣何變成了日記。

對我自己來說,筆記和日記的區別在于,筆記不是每天都記,有感有發現時就記一點兒,沒什么值得記的就算了。我記筆記用的是一種煤炭報社印制的小型筆記本,記滿一本,換一本再記,攢下的筆記有十多本。日記當然是每天都記,雨天記雨,雪天記雪,一天不落。我記日記用的多是北京市政協發給政協委員的日記本,本子是硬皮,像書本一樣大,格距比較寬,很適合隨時隨地寫日記。日記對時間的規定性帶有某種強制性質,同時也意味著一種責任,它要求我們守時,守信,守責,守己。如果有一天不記,日記的鏈條就斷了,等于這一天失去了自己。回顧起來我還算可以,自從開始記日記,不管東奔西走,還是生病發燒,日復一日,我都堅持了下來。日積月累,我收獲的日記也有了十多本,總字數大約有一二百萬字吧。

我是從母親生病那天起開始記日記的,初衷是記錄母親每天的病情變化和治療情況,以利于更盡心地照顧母親,讓母親早日恢復健康。

母親一生生了六個孩子,存活下來我們姐弟五個。我前面有大姐、二姐,后面有妹妹、弟弟,我排在中間。我們長大之后,大姐、二姐和妹妹相繼出嫁,我和弟弟到城里參加工作后,則分別在城里娶妻,安家。至此,家里只剩下老母親一個人。我們家有四間房子,還有一個不小的院子。房梁上的燕子窩猶在,只是小燕子都飛走了,燕子窩成了空窩。院子里的石榴樹還長在原地,只是愛摘石榴的孩子們都走了。母親盼著她的孩子翅膀硬起來,飛走。而她的孩子一旦都飛走了,茫然四顧,她難免感到失落,孤單。為了安慰母親,我和弟弟都曾把母親接到城里住過,但老人家老家難舍,在城里住上一段時間后,仍要求回老家,寧可一個人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宅上留守。

在這種情況下,我為母親在家里安了一部電話,通過電話和母親說說話,以和母親保持經常性的聯系。那時我在《中國煤炭報》上班,還當著副刊部的主任,打電話是很方便的。說來不怕別人說我有私心,打長途電話不用花自己的錢,我每天都因工作關系給作者打長途電話,順手給我母親打一個也不算多吧。只要不去外地出差,每天下午臨下班之前,我幾乎都會給母親打一個電話。我國古代的禮儀講究每天向母親問安,我打電話的意思與問安差不多。后來母親對我說,她每天沒別的什么盼頭,就盼著我給她打電話。能接到我的電話,她吃得好,睡得好,一天都很高興。如果哪天接不到我的電話,她心里就空落落的,不踏實。一根電話線兩頭牽,我和母親對信息的需求是雙向的。人說母子連心,兒行千里母擔憂,母親之所以如此,是不是對她的兒子存有一份擔憂呢!盡管我什么事兒都不讓母親操心,母親對兒子的擔憂總是不由人啊!村里也有人對我說,有好多次,母親正在村頭和人說話,突然會說:俺兒該來電話了,我得回去接電話,不然的話,俺兒找不著我該著急了。說罷,就趕緊回家去了。

說話到了2000年的4月6日,也就是農歷的三月初二。這天北京有大風,吹得黃沙漫漫,空氣很不好。我訂好了當晚去安徽新集煤礦的火車票,準備以煤炭報記者的身份,去參加一個全國煤礦系統表彰文明礦的會議。此前,我給母親寄了三百塊錢,供母親到鎮上趕廟會用。每年的三月三,離我們劉樓僅有三里遠的劉莊店鎮上有廟會。廟會很熱鬧,屆時大戲連臺,人山人海,堪稱展示傳統文化的盛典和商品貿易的盛會。除了過大年,人們最期盼的就是每年春天的三月三廟會,連村里的一個瞎子,都會被家人用棍子牽著到鎮上趕廟會。母親只要在老家,每年都會隨著涌動的人潮到廟會上趕趕熱鬧。我給母親打電話,想問問今年廟會上有幾臺大戲,是不是還要唱對臺戲,并順便問問母親:我給她寄的錢收到沒有?我連著打了好幾次電話,竟無人接聽,這是怎么回事?我想,或許是大姐把母親接到她家去了,因為她家離鎮上更近一些。

給母親打不通電話,大姐家沒有電話,我接著給二姐打電話。我對二姐說,母親不在家,可能被大姐接到她家去了。二姐吃不準,問要不要騎車到劉樓看看,確認一下母親的去向。因二姐家離劉樓比較遠,有十八里路,我對二姐說:先不要去,昨天我還給母親打電話,母親一直笑著,聲音還很洪亮,不會有什么事。二姐也說到,母親前一段肚子疼,她炒一些鹽,把炒熱的鹽裝進一個布袋里,給母親暖了暖肚子,母親說不疼了。

二姐說的這個情況,母親沒有跟我說過。母親就是這樣,對在遠方的孩子,她從來是報喜不報憂。前不久,母親獲得了鎮政府獎給她的教子有方的獎狀,還得了一條作為獎品的床單,母親在電話里告訴我了。而母親肚子疼的事,卻一字都沒提及。

沒能跟母親通上電話,我心里還是不踏實。

當晚,我乘坐409次列車,車行一夜,早上七點多鐘到了安徽新集煤礦。

2000年4月7日(農歷三月初三),星期五,晴

會議尚未開始,一整天都是會議報到時間。我到新集煤礦賓館住下后,到賓館后面的小花園里散步,看書。春光正好,用得上明媚二字。花園里花木品種很多,桃花盛開,牡丹初綻,柳樹綠得很新,還有小鳥在叫,少有的寧靜。我坐在柳蔭下的石凳上,看完了一本新出版的《書摘》。

晚上,在新集煤礦中學當老師的外甥楊啟運來看我,我送給他一本我新出版的長篇小說《落英》。

估計母親趕完廟會該回家了,我又給母親打電話。我有了第一部德國出的西門子手機,我是用手機給母親打的電話。電話打通了,仍沒人接。往二姐家打電話,也沒人接。我的預感有些不好。

沒辦法,我只好給我們村的支書劉本功家打了一個電話。聽到的消息使我大吃一驚,心頓時往下一沉。村支書告訴我說,我母親生病了,已被我弟弟接走,接到了開封。

隨即往開封我弟弟家打電話,侄女說,她爸爸媽媽去老家接奶奶去了,還沒到開封。我看了表,當時已是晚上八點多。

我馬上給妻子打電話告知情況,妻子說,弟弟慶喜給她打過電話了,母親便血,在縣醫院做了初步診斷,懷疑母親得的是直腸癌。

這個判斷讓我難以接受,我心亂如麻,無心跟外甥說話,覺得會是不能再參加了,得馬上到母親身邊去。

我馬上去找報社的馬社長請假,當我說到母親生病了時,我聽見我的聲音有點兒發哽,眼淚差點兒流了出來。請假獲準,我又去找參會的平頂山煤業集團的呂書記聯系車,讓他幫忙派車送我去開封。

2000年4月8日(農歷三月初四),星期六,晴

早上將近九點,兩個司機和我從新集煤礦出發,過阜陽、亳州、商丘,然后經過寧陵、民權、蘭考,下午三點半,才到了開封弟弟家。

見母親在床上躺著,面色發黃,雙眼塌坑,顯得很瘦弱。

我跟母親說話,安慰母親,說人吃五谷雜糧,都免不了生病。生了病咱去醫院治就是了。

2000年4月9日(農歷三月初五),星期日,晴

弟弟跟醫院聯系過,星期天醫生不上班。母親在家休息,我陪母親說話。

母親沒有再便血,精神狀態比較平靜,中午吃了一碗弟妹做的湯面條。

2000年4月10日(農歷三月初六),星期一,晴

我的習慣是早起,一大早起床到戶外轉了一圈。夜里下了一場小雨,空氣濕潤。春色正好,油菜花開了,麥苗青碧。

看見不少藕田,去年的藕尚未刨出,枯稈敗葉下面正發出尖尖的小芽。

有人在藕田里刨藕,一刨出來仍很新鮮。藕上沾滿了黑色的污泥,露出雪白的藕瓜子。

藕是個奇特的東西,別的東西一漚就爛了,而藕不怕漚。

有人在一條名叫清水河的小河里摸蛤蜊,還捉住一條小水蛇,提在手里玩來玩去。他一手捏住蛇頭,另一只手的手指觸在蛇嘴上,意思要看看小蛇敢不敢咬他。小蛇沒有張嘴。小蛇原來是很弱小很可憐的東西。

有人在河邊釣魚,釣到的青鱗鯽魚養在水盆里。有人捏住鯽魚背上的鰭,想把魚提起來。魚總是奮力掙脫,頗具爆發力,讓人禁不住將手縮回。人明知鯽魚并不可怕,還是免不了把手猛地縮回去。

吃過早飯,我和弟弟打出租車送母親到開封市第一人民醫院檢查。

2000年4月11日(農歷三月初七),星期二,晴,有風

母親住院第一天。

在醫院做檢查,須樓上樓下跑。虛弱的母親無力氣上樓,弟弟背著母親爬樓梯。先到肛腸科檢查。這個科的檢查比較特殊,讓母親很是為難。但人生病了,有什么辦法呢!

初步檢查,醫生認為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直腸癌。醫生給了三瓶開塞露,說用過一小時后,切片化驗。這又讓母親非常為難,醫院的過廳里人來人往,開塞露怎么好意思用。沒辦法,弟弟找了一個熟人,要了一間診室,并把弟妹王燕叫來,幫母親使用。

母親說,她年輕時參加男勞力干活,為避免解手,連稀飯都極少喝,怕在曠野地里沒地方去廁所。母親還說,她生過六個孩子,生每個孩子都是自己接生,接生時從沒點過燈,都是因為害羞。

實施切片的是兩個男醫生,他們拿來不少不銹鋼醫用器械,很是嚇人。切片時間也比較長。

我們雖然很心疼,也只能忍著。人生了病,在醫生眼里跟醫療器械差不多,只能聽醫生擺布。

做完切片后,我為母親辦了住院手續,交了一千元押金。住的病房在八樓,病床號為806。

接著醫生又給開了胸透、B超、心電圖、尿檢、大便檢的單子,逐項檢查。

心電圖不太好,有阻滯現象。B超檢查了肝、肺、脾、腎、胰、子宮等,都正常,說明癌細胞沒有擴散。

當晚,弟弟從家里拿來一張折疊鋼絲床,還有被子。我打開鋼絲床,睡在母親腳頭,日夜陪護母親。

病房里共八個床位,都住滿了,病號得的多是肛腸病。半夜,有病號說夢話,聲音很大,像是和別人吵架,把同室的人都驚醒了。

2000年4月12日(農歷三月初八),星期三,晴,有風

一大早,外面傳來清真寺里用大喇叭誦經的聲音。醫院里種有泡桐樹,樹上開滿了淡紫色的花,空氣里彌漫著甜絲絲的花香。

我帶母親下樓去吃早點,母親喝了一碗八寶粥,吃一個茶葉蛋和一根油條。弟弟用保溫桶給母親送來了豆腐腦。

九點半左右,妻子姚衛平來電話問情況。我告訴她,母親已住院,可能要做手術,我短時間不能回京,家里的事讓她多操心。

母親在床上半躺著,跟我講過去的事情。說過去沒有化肥,種莊稼全靠糞當家。說我父親拾糞很上心,每天夜里都起來兩次,到外面拾糞。村后有一棵白桑葚子樹,有豬去樹下吃掉落的桑葚子,邊吃邊拉。父親瞅準時機,有時一次就能拾到一筐糞。父親勤勞,我家的莊稼就長得好,打的糧食多。因此,我爺爺不愿參加互助組、合作社,被村里人視為落后,跟不上潮流。

母親說到我三爺。三爺有一次往生產隊里交糞掙工分摻假,被隊長發現打了折扣,多除了土。三爺不干,跟隊長吵架,罵架。隊長告給三爺的兒子劉本堂。劉本堂也是隊里的干部,要開社員大會批斗三爺,讓三爺在會上斗私批修。已經七十多歲的三爺面子上過不去,用草繩捆起鋪蓋卷,出走了。母親奉命去追三爺,追了二十多里路,才把三爺追上了。三爺說他反正不想活了,路死路埋,坑死坑埋,死到哪里算哪里。母親反復勸說,才把三爺勸回家。

胸片出來了,肺上有鈣化點,問題不大。

弟弟到醫院來了,送來了幾個雞蛋,和給母親洗的衣服。弟弟讓我回家休息一下,我說先去看看切片的化驗結果。化驗的結果:纖維性惡變。治療的辦法只能是盡快做手術。

近午,弟弟的幾個同事和朋友到醫院看望母親,有吳廣浩夫婦、孫富山、袁天忠等人。

鄰床的一位老太太,也是直腸癌。她生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三個女兒每人湊一千塊錢,給老太太看病。老太太聽說要開膛破肚,嫌手術太大,花錢太多,堅決不做。老太太的樣子一點兒都不悲觀,該說說,該笑笑。女兒要帶她出去玩玩,去相國寺照相,戴鳳冠霞帔。老太太一口拒絕,說玩火龍也不去看,一分錢的閑錢都不花。

下午,劉本堂帶他的兒子來看母親。

母親講以前窮的時候,啥東西都往肚子里填,連棉籽都吃。用石頭碓窯子把棉籽砸碎,摻一點兒面,捏成棉籽窩頭,攥成棉籽丸子,搟成棉籽面片,一嚼一梗牙,扁扁就咽了。棉籽不是軋花機壓出來的,是用手成半夜一點一點剝出來的。剝出的棉花交給隊里,留下棉籽自家吃。

2000年4月13日(農歷三月初九),星期四,晴,大風

昨夜大風,呼呼作響。我早起,五點多就起床了,把折疊床收起。母親不談她的病,她或許不知道自己患的是重癥,或許心知肚明,故意回避。

母親說到,她身上曾長過兩次大瘡。一次是小時候,大瘡長在胸口。姥爺帶她去看病,要背靠背背著她。先生看過后,說小閨女沒法治了,給她準備個匣子(小棺材)吧。姥爺把她背回家,把她放在一個柴草垛上,讓她等死。她不愿死,張著大嘴狠哭狠哭,結果把自己哭活了,沒有死。第二次是我小的時候,母親的大瘡長在腿盤里。大瘡成熟后,請先生針開,膿水流了半盆子。母親天天吃一種叫纏絲丸的中藥解毒,那種中藥主要是蒲公英做成的,泡開一股子青氣。

母親的意思我明白,她長過兩次大瘡都好了,這次生病也會挺過去。

母親講她過去參加男勞力干活,冰天雪地都不閑著,有雪往地里抬雪,沒雪到河里破冰,把冰塊子往地里抬。男勞力干一天活可掙十分,母親干一天活只能掙八分。早上若不出工,要扣去三分。

弟弟通過熟人小楚,找到外科主任趙同胞。趙主任認為,還要對母親的節腸做進一步檢查,看看節腸上有沒有病變,如有的話,要一塊兒切除。弟弟向趙主任提出,能否給母親調換一間小一點兒的病房。一個病房住八個病號,加上陪護病號的家屬,太吵鬧了。趙主任說的確沒有小病房。

母親說到我們村的一個啞巴,在河工工地上抬泥筐,和別人比賽,累得背上長大瘡,病了好長時間。啞巴一輩子沒娶到老婆,孤苦伶仃。臨死前,啞巴想吃點兒紅糖,指著土往嘴里捂,但沒能吃到。啞巴死后,他哥給他做了一副極薄的棺材,要不是用繩子捆著,有可能會散架。

給煤炭報社的總編輯田玉章打電話請假。田總編很是通情達理,讓我只管好好照顧母親吧。

我還有一個堂叔叫劉本成,母親說,本成叔知道自己得了食道癌,是喝藥自殺的。他死得很平靜,很從容。天剛下過雨,他死前把院子里的水洼子都用干土墊了墊,免得他的兒子們給人磕頭時跪在水里。

2000年4月14日(農歷三月初十),星期五,陰,預報有雨

今天醫生讓母親喝糖鹽水,清腹,以便做腸鏡檢查。母親喝了一瓶甘露醇,還喝了兩瓶葡萄糖生理鹽水。母親拉了五次,后來拉的都是水,人顯得很虛弱。我們要求給母親輸了兩瓶水。

下午三點多,醫生為母親做腸鏡檢查。之后,醫生讓我和弟弟看檢查過程的錄像帶,錄像很清晰,像地道一樣。結果是,節腸沒有問題,沒發現病變。

母親又可以吃東西了,晚飯吃了一個雞蛋,一碗小米粥,還吃了兩根香蕉。

母親知道我業余時間愛寫點小說,精神稍有好轉就給我講過去的事。母親講,過去染布沒有顏料,種一種叫靛的植物。把靛棵子割下來,在水缸里摻上石灰泡,泡爛再用掃帚疙瘩搗,叫打靛。靛的藍顏色沉淀,變成稀糊狀,就可以染東西了。染出的布叫毛藍布。

母親講,以前我們村有一對雙胞胎男孩,叫大炮二炮,也叫大墜二墜,長得一模一樣。大炮的老婆攛掇丈夫,讓丈夫到兄弟媳婦那里試試,看看兄弟媳婦能否把大炮認出來。大炮來到兄弟媳婦的房間,兄弟媳婦沒有認出他是大炮。等二炮回去后,二炮要做,媳婦說剛做過怎么還做。二炮說:沒有呀!事情就露餡了。二炮的新媳婦上吊自殺了(這個故事挺有意思的,日后說不定可以寫成一個短篇小說)。

2000年4月15日(農歷三月十一),星期六,晴好

我早早起來,趁母親還在睡,下樓甩甩胳膊,踢踢腿,活動一下身體。

母親早上吃了一個雞蛋,喝了一碗小米稀飯。

上午八點,開封市政府焦副秘書長和吳廣浩到醫院病房看望母親。

醫院門前有一條小街,街上不少賣小吃的。我給母親買了兩個肉包子,母親不想吃。

中午弟弟到病房陪護母親,我到弟弟家換了換襯衣。此間弟弟的朋友劉新福、高樹田去看望母親。

下午,在開封工作的大姐的女兒孫艷梅,還有妹妹的兒子王東偉到醫院看望母親。弟妹王燕和侄女劉佳佳也去了。

給二姐打了一個電話,把母親的治療情況向二姐說一下,讓二姐放心,不用掛念。

當晚,在開封教書的外甥王東偉在病房替我陪護母親。

2000年4月16日(農歷三月十二),星期日,風和日麗

早上七點,我和弟弟慶喜一塊兒到醫院,給母親買了小米粥、燒豆腐、雞蛋,母親吃飯正常。

我到附近的新華書店看了看,買了一本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原作家叢書”之一的《劉慶邦小說自選集》,封面印有我的照片,書做得挺好的,有將近四十萬字。

還買了一本《民國匪患錄》。

母親聽我說買了有關土匪的書,馬上對我講了一個土匪的故事。一個土匪剛吃了面條,從土匪窩子里出來。鄰村人發現了他,發一聲喊,把他包圍起來。村民們用紅纓槍朝土匪亂扎亂戳,把土匪身上戳得像篩子眼一樣。土匪肚子里的面條還沒變色就流了出來。土匪吃得很胖,村里人在河坡里支了一口褪豬毛用的大鐵鍋,片下土匪屁股和大腿上的肉下鍋煮。結果肉都煮化了,熬出許多人油。不少人拿了牛角壺去灌油,膏大車用。大車的車軸吱哇吱哇響,一膏上土匪油就不響了。

母親還講了我們村一個人打劫的故事。那個人夜間在瓜園子里看瓜,一過路男子到瓜庵子里借宿。看瓜人見借宿人身上有錢,就把借宿人掐死了,從死者身上弄出二十多塊鋼洋。看瓜人轉移死者的尸體時,把尸體綁在一只長條板凳上,扛著拋到一座橋下。橋下是干坑,死者暴尸多天,好多人去看。

上午,王燕的三姐、三姐夫、五妹和小惠,都去醫院看望母親。

母親說,我們村有一個人名字叫騷,外出未歸,只把老婆卞鳳蘭留在家里。騷有一個堂弟叫劉敦遠,跟卞鳳蘭好上了。導致卞鳳蘭懷孕,生了一個小孩兒,淹死在水盆里。卞鳳蘭趁著夜色,端著水盆到坑邊洗衣服,在坑邊挖了一個泥坑,把小孩放在泥坑里,上面糊上泥巴。幾天后,小孩兒發了,被尖鼻子的狗扒了出來,是個男孩,挺胖的。劉敦遠看見了,用鐵锨把小孩鏟起來,端到坑外邊的高粱地里,挖個坑把小孩兒埋了。后來卞鳳蘭改嫁到城關。

還有禿戶、李玉蘭、四老頭、劉敦恒、人樣子、梁老婆、四娃等,男女關系錯綜復雜,我都厘不清頭緒了。總的來說,男女之事大莊有,小莊有,莊莊都有,以前有,現在有,啥時都有。

2000年4月17日(農歷三月十三),星期一,晴

母親住院一個星期了,手術日期尚未確定。

早上給母親買了一碗豆米粥和兩個素包子。母親只吃了一個包子。

查房醫生給母親開了一點口服藥,說還要對母親的心臟進行會診。

中午,王燕的大哥、大嫂,還有大嫂的妹妹來看母親,帶了兩大塑料袋雞蛋,有二十多斤。

我去街上吃飯,要了一碗羊肉燴面。我一聞,一股臭味,我只吃了一口面就放下了。我付了飯錢,要他們不要再賣了。又到另一家飯館吃了碗米線。

2000年4月18日(農歷三月十四),星期二,陰

夜里刮大風,到早上開始下雨。

早六點起床,從八樓窗口向南望去,滿城白花。遠看以為是杏花,其實是桐花。幾乎每個院子里都有桐樹,樹的花朵很大,遠看一樹白。

到弟弟家洗了一個冷水澡。

母親的手術定于明天,弟弟交了五千元押金。

開封古城,早上可聞雞鳴。一天到晚,走街串巷的叫賣聲不絕于耳。賣青菜的居多,還有賣花生油的,賣麻花的,賣榆錢窩窩頭的,不一而足。像這樣游動叫賣聲甚多的城市是不多見的。

母親講,三奶奶的兒子劉本堂,原來有一個童養媳。童養媳羅完面,把絲底羅掛在棗樹的樹杈上,掉在地上摔崩了。三奶奶撕住童養媳右邊的腮幫子,打左邊的臉。左邊的臉打紅了,再撕住左邊的腮幫子,打右邊的臉。三奶奶把人家打得這樣厲害,還不許人家哭,讓人家憋住。

童養媳不大一點兒就挑水做飯。童養媳到瓜地里掐菜葉子,見瓜地里有不少熟瓜,她一個都不敢吃。

村里有一個男孩子叫油錘,嘴饞,光想吃肉。她姐到地里薅草,逮癩蛤蟆燒燒給他吃。癩蛤蟆長得很大,像碗一樣。油錘吃癩蛤蟆吃多了,中毒了,眼睛腫得睜不開。他去看新媳婦,得讓他姐幫他把眼皮扒開,他要看看新媳婦的頭發辮子長不長。時間不長,油錘就死了。

中午,弟弟的朋友李樹友送來一盆鮮花,鮮花叢中有一個紙牌,紙牌上寫的是祝母親早日康復。李樹友是一個小說評論家,他為我的小說寫過評論。

下午,母親到婦科門診室為手術做準備。

晚飯后,母親到病房肛腸科為清腸做準備。

2000年4月19日(農歷三月十五),星期三,晴

早上五點三十分,值班護士喊母親起來灌腸。連灌了三次,腸子還不太干凈,還得繼續灌,要灌得把腸子變成水管,灌進水排出水為止。

母親不想灌了,說肚子里早就什么都沒有了。母親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

八點三十分,母親被醫護人員插上胃管和導尿管,抬上手術室推過來的帶轱轆的床,要往手術室推。

插胃管時,母親很難受,干嘔。

母親拉住我的手不愿松開。我覺出母親的手在顫抖,心里酸得很,眼里也有些辣。

母親在這種情況下還在為我操心,問我早上吃飯沒有,讓我去吃飯。

焦會學副秘書長來了。手術由外科主任趙同胞主刀。

手術前,我作為母親的長子,在醫院提供的三份協議書上簽了字。我在其中一份協議書簽的是:完全相信院方的良好愿望、人道主義精神和醫務人員的技術水平,同意手術,鄭重拜托。并在輸血和麻醉單上分別簽上我的名字。

我們在手術室外面的走廊里等,都到中午十二點了,母親的手術尚未做完。其間手術室傳出消息,母親在清醒的狀態下,可能有些緊張,導致血壓升高,高到二百多,麻醉由局麻改為全麻。

手術前,護士讓我把母親戴的金戒指、金耳環都取了下來,手術期間不讓戴這些金屬制品,身外之物。

弟弟決定,等手術之后,請主刀大夫和參與手術的醫務人員吃頓飯,以感謝他們付出的辛苦。

吳廣浩、王希亭、高樹田,還有王燕二姐的丈夫,都在樓道里等。

慶喜昨天接到通知,市委組織部長找他談話,擬調他到開封市人民政府駐鄭州辦事處任主任,兼任市政府副秘書長,行政級別由副處級升為正處級。母親生病,弟弟升官,有憂也有喜。

直到下午一點鐘,母親才從手術臺上下來。

母親臉色蒼白,頭發紛亂。我和弟弟趕緊迎上去,接過推車,把母親推進監護室。

手術后,醫生把從母親身上切下的部位給弟弟看了。

到了監護室,母親其苦萬狀。母親身上插著七八個管子,有輸血管、輸液管、胃管、血壓管、心電圖管、導尿管、導污血管,還有鎮痛泵管,管子多得像蜘蛛網一樣。

母親兩眼閉著,眼窩深陷,說冷,冷。全身發抖,心情煩躁,掙扎著像是要擺脫那些管子。我一手抓著母親的一只手,一手捂著母親的腦門,安慰母親,娘,娘,我在這兒,手術很成功,很順利。

母親又嚷疼,疼。我說娘,一會兒就不疼了,有我在這兒,您什么都別怕。

母親說:回家,回家!

我說:好,一好咱就回家。

母親稍停。我看著蜷縮成一團、瘦小得像個孩子一樣的母親,禁不住悲從心來,淚流滿面。

王燕遞給我一些餐巾紙,我淚水涌流,一會兒就擦了一堆。

漸漸地,母親安靜下來。

我去為母親買了一張海綿床墊,讓護士幫著,墊在母親身子下面,床才不那么硬了。

2000年4月20日(農歷三月十六),星期四,大風

這會兒是夜里凌晨三點半,外面大風呼嘯,把樓上一個巨大的橫幅刮了下來,嘩嘩作響。向窗外望去,一輪模模糊糊的圓月靜靜地掛在西邊天上,秦時明月漢時關,使古城開封顯得更古老。

此時,母親在監護室里,已經入睡。和我一塊陪護母親的弟弟也瞇上了眼。一切都靜靜的。我睡不著,記下這么幾句。

我父親1960年去世,母親為了多掙工分,養活我們兄弟姐妹六個,跟男勞力一起干活。餓了,母親給我們做吃的;冷了,給我們縫衣穿。風來了,母親為我們遮著;雨來了,母親為我們擋著。在我們心目中,母親是那樣的強大。現在母親老了,病了,成了一個弱者。俗話說養兒防老,現在正是用得著我們的時候,該我們照顧母親,在母親的病床前盡孝心了。

母親動了一下,醒了,一醒就要起來小解。我跟她說過,有導尿管,尿會自己流出來。母親顯得很焦躁,說尿在床上怎么辦。我說不會的,身上連著這么多管子,您沒法兒起來。有一陣,母親喊著要先生(母親習慣把醫生稱先生)來,說再不來她就要死了。還說:要是讓人家知道,兩個兒子在跟前,不叫先生,干等著死,人家還笑話哩!

我只好去叫醫生,醫生對母親說,沒事兒,睡一覺就好了。

一大早,王燕過來了。我和弟弟整夜坐在病床前守護,都有些疲憊。我回到弟弟家睡了一會兒,起來喝了點兒水,打出租車來到醫院。

母親從監護室轉移到另一間病房,是個單間,只有兩張病床,帶衛生間,還有沙發,相對安靜,條件好多了。

聽說大姐明天要來,母親的精神有好轉。

母親轉移到一個有兩個床位的房間時,我以為另一個病床不會安排別人了,晚上我可以睡到那張空著的病床上。床本身沒有病,我不忌諱睡病床。

不料又安排進來一位本市的老太太,呼啦跟進一屋子人,男女老少都有,把病房填得滿滿的。老太太猶嫌不夠熱鬧,說誰誰怎么還沒來呢,又說誰誰誰也會來看她。看來老太太是一個有福的人,也是一個俗人。俗人和文明人的區別在于:前者渴望別人的關心,后者害怕過多無關的關心;前者沒有自己的世界,后者有自己獨立的世界;前者靠別人活著,后者靠自己活著;前者喜歡別人包圍她,喜歡熱鬧,后者喜歡遠離人群,喜歡安靜。

老太太喋喋不休,一再嚷疼,還大聲說:我不能死,我還得等著見重孫子哩!

2000年4月21日(農歷三月十七),星期五,晴

天氣熱起來,悶熱。我和弟弟在病房輪流值班,守護母親。弟弟值前半夜,我值后半夜。

母親多次要求起來小解,還要起來大便。我告訴她現在沒有大便。還沒告訴她直腸改道的事。

給母親輸水到晚間十一點。

上午九點左右,妹妹劉艷靈和妹夫王錦民來醫院看母親。

晚上,那個喜歡熱鬧的老太太搬走了,病房沒有再安排其他病人。妹妹留下來,和我一塊兒照顧母親。夜里十一點,我們就熄燈休息。母親一夜安靜,我總算睡了一個好覺。

2000年4月22日(農歷三月十八),星期六,晴

趁妹妹在醫院陪護母親,上午我到弟弟家洗洗衣服。

陪護母親期間,我除了抓空子記點日記,創作是談不上了。這期間,得點時間我就看會兒書,看了君特·格拉斯的《貓與鼠》,李銳的《舊址》,劉恒的《亂彈集》。君特的小說我沒看出好來,無趣。

給二姐打了一個電話,說說母親做手術及手術后的情況。二姐生病發燒,最高燒到39℃,打了吊針,燒才退了。

大姐家沒電話,無法聯系。聽說大姐也生病了,拾了一服中藥,剛吃了一次。

晚上王燕備了幾個菜,我和弟弟喝了幾杯弟弟用枸杞、人參等泡的藥酒。一是祝賀母親手術成功,轉危為安;二是祝賀弟弟仕途升遷。幾杯酒下肚,我對弟弟、弟妹說了幾句話:我們從病魔手里把母親搶回來,精心伺候母親,當然是對母親養育之恩的回報。同時,也是為我們自己心安,以免以后愧悔。弟弟和弟妹都同意我的說法,表示一定好好伺候母親。我還說,我們就是力爭創造一個奇跡,使得了癌癥的人照樣能存活。

我們那里有一個觀念,一說得癌癥,人就不行了,不必治了,吃點兒好的就行了。實際情況不一定是那樣,有的人得了癌癥,經過治療,活一二十年的都有。

下午等車去醫院,偶遇一事。一位穿戴整齊的母親,領著自己初長成的兒子,像是外出去參加一件喜慶的事。打出租車時,兒子先上車,坐后座,母親后上車,坐副駕駛位置。母親上車前猛關車門之際,兒子的一只手還扶在車門的門框上,被擠住了。只聽一聲驚叫,兒子下車頓時疼得亂蹦,蹲下,再跳起來亂蹦。看手,手指已是鮮血淋漓。他一手捂了傷手,手足無措。母親指責兒子怎么搞的,又說看來去不成了。兒子大怒:還不趕快送我去醫院!

車門如刀,她兒子的手指雖未切斷,至少是骨折了。這突發的事故好不讓人驚心!我過去看,一些人也過去看,對那受傷的男青年很是關切。不料那青年怒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他差點兒罵了我們,坐車走了。

人生真是無常!

下午,母親開始輸營養液,造瘺也打開了。

2000年4月23日(農歷三月十九),星期日,晴

弟弟家住在開封蘋果園小區,離郊區很近。空氣里彌漫著洋槐花的香味,洋槐花開了。

早上我到外面轉了轉。有一片草地,新發的有綠草、蘆芽,還有荷葉的尖角。草地上一條狗,兩只喜鵲。喜鵲落在草地上,狗飛跑著向喜鵲沖去,看樣子要捉一只喜鵲。喜鵲及時飛起來,狗撲了空。狗又朝另一只喜鵲沖去,喜鵲翅膀一張,飛了起來。喜鵲喳喳叫著,并不飛遠,飛得也很低,就在狗上面盤旋,像是在和狗逗著玩兒,做游戲。

有一方藕池,新的荷葉發了出來,每一張荷葉都新鮮無比。有的荷葉是硬稈,一發出來就像傘一樣高舉著,而有的荷葉是軟稈,團團的荷葉只在水面鋪展著。同樣都是荷葉,不知是怎樣分的工,生來便注定有高有低,錯落有致。

上午,鄭煤集團超化礦的黨委書記衛國華和宣傳科長王春芳來看望母親。衛國華書記請我在天下第一樓吃了包子,我送他一本我的小說自選集。

2000年4月24日(農歷三月二十),星期一,晴

母親住院已半個月,我從北京出來已是第十八天。好久沒有外出這么長時間了。在京期間,似乎每天都很忙,好像自己很重要,什么事情都離不開自己。一旦離開才知道了,地球照樣轉,報紙照樣出,工作上的事離開誰都可以。

母親的病情稍有好轉,又開始給我講故事。說她小時候被狗咬過,怕得瘋狗病,就得請法師把病破掉。破法是,讓母親頭頂一塊紅布,身上糊滿泥巴,到野地里走,走一段路扔一個銅錢,法師念念有詞。回家一看,若泥巴里包有狗毛,病就沒了。

一只瘋狗欲咬一個小孩,小孩的爹抄起一把鐵锨打狗。狗立起身來,順著鐵锨把,咬到了當爹的嘴唇子。結果,小孩沒得瘋狗病,小孩的爹卻染上了瘋狗病。他被人捆了手腳,綁在床上,渾身發燒,哆嗦,至死。

妹妹聽母親講過去的事,大概受到啟發,她也講。

妹妹家養了一條狗,會捉耗子。人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她家的狗就是愛管閑事。狗捉到耗子,咬死,并不吃,放在門口的地上,讓主人瞧,諞功。有一次,狗還捉到一只挺大個兒的黃鼠狼,也不吃,放在門口的地上。它臥在一邊看著,意思是告訴主人,黃鼠狼是它捉的,它在家里不是白吃飯,是有用的,可以保衛家里的雞。

妹妹說,村里有好幾個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都沒有上學,成天價在地里薅草,拾柴火,放羊,野跑。有一回,她們幾個女孩子在一個水坑里洗澡,發現水坑里有魚。她們的辦法是可勁在水里折騰,把坑底的泥折騰上來,把水攪渾。水一渾,魚不能正常呼吸,被嗆得只好浮出水面,張著大嘴喘氣。她們用褲子一兜,就把魚兜住了。她們逮住了七八條草混子,還有胖頭鰱子,大小搭配著分了。

有一次,妹妹家的狗偷吃了盤子里的剩菜,妹妹吵了它,打了它。從那以后,它再也沒吃過菜,肉、饃都不吃,很有記性。妹妹有天晚上出去聽人家唱小戲,回家不見了她家的狗,估計可能被偷狗的人藥死了。妹妹說,有一種毒藥叫三步倒,狗一聞,就會暈過去。偷狗的人就把狗扛走了。妹妹家的狗丟失后,妹妹難受了好長一段時間。

母親接著妹妹的話說,她也養過一只狗,是黑狗。黑狗在外面吃了被藥死的老鼠,中了毒,倒在一個水洼子里,渾身抽搐。母親用釘齒耙把它撈出來,放在院子里,它最后還是死了。

2000年4月25日(農歷三月二十一),星期二,陰

昨晚回弟弟家休息。夜里十點多,樓上有女人喝藥自殺,被緊急抬上救護車,拉走了。

早上到東邊去轉,見一個婦女牽了三條小狗,狗在前面跑,婦女在后邊跟,不像人牽狗,倒像狗拉人。

一個婦女提了一只黑色的塑料袋子,袋子里鼓鼓的,往下墜著,不知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像是死貓死狗之類。一個男孩子,提著一把鐵锨,在找地方埋袋子里的東西,找了好幾個地方都沒確定。

小燕子在歡快地叫,一連串的碎聲后面加一個長聲。長聲吱地一響,很像給弦子調音擰弦子軸時發出的聲音。

今天妻子告訴我兩個好消息:一是我的短篇小說《草帽》,被改成電視短劇;二是我的中篇小說《神木》在《十月》雜志發了出來,并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選載。讓人高興!

2000年4月26日(農歷三月二十二),星期三,晴

早上五點多,母親就醒了,說肚子疼。我起來給她沖了半碗蓮子羹,趁熱喝了。

妹妹說,她的三兄弟媳婦人特別老實,特別能吃苦。她臉色發黃,眼圈發青,病了三年,怕花錢,都不去看病。她家種了一畝棉花,天天頂著太陽到地里拾掇。她爹是剃頭匠,丈夫在外地給人家燒磚窯。病得干不成活兒了,找野先生看看,說是貧血。先生給她開了藥,她吃了藥,鼻子光淌血。她想,既然身體缺血,不能讓血白白流掉。她塞住鼻孔,讓血往嘴里流。血流到嘴里,她舍不得吐出來,咕咚咕咚喝下去。一直病了四年,人才死了,死時才三十來歲,撇下兩個孩子。直到臨死,她都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

她死后,丈夫從窯場帶回一個女人,關在家里,不讓村里人看。村里人以為那個女人是老三新找的老婆,都想去看看。女人像藏貓貓樣躲在糧食茓子后面,不讓人看。三兄弟媳婦的娘家人去燒周年紙,老三和那個女人不開門,那個女人后來從墻頭上跳了出去。

山西平朔露天煤礦的作家黃樹芳打來電話,說他看了不少我的小說。

外面傳來陣陣結婚的鞭炮聲,看來今天是一個好日子。

母親說,我們村有一個當老公公的跟兒媳婦好。兒媳婦在家里洗澡,讓公爹給她拿拖鞋。公爹給兒媳婦拿了拖鞋,還沒等兒媳婦把拖鞋穿上,就把兒媳婦抱到床上去了。

2000年4月27日(農歷三月二十三),星期四,晴

母親的身體日漸好轉,可活動手臂,自己可以吃東西。

妻子上午十點多打來電話,要跟母親說幾句話。母親接過電話,只叫了一聲衛平,就哽咽得說不成。

兒子打來電話,讓問奶奶好。我對母親轉達她孫子對她的問候,母親說了一聲俺孫兒,眼里頓時涌滿熱淚。

我想,現實生活中哪里有多少美,都是一些碎片,很難拼成一個完整的美的東西。現實中的詩意在哪里,很難找啊!詩意在作者心中,只是作者的愿望而已。

想在現實生活中尋找藝術的東西,實在不易,只能尋找啟發,只能找到一點線索,或者說一些光點。

生活中大量是丑惡的東西,在生活里尋找美無異于沙里淘金。

在弟弟家樓下對面租了一間平房,預備母親出院后我和母親去住。弟弟家只有兩居室,侄女每天要寫作業,還要彈琴,住不下那么多人。母親以后離不開人伺候,須有長久打算。

2000年4月28日(農歷三月二十四),星期五,晴

上午十點多,袁天忠等三人來看望母親。

下午,大姐和大姐夫坐長途汽車,從老家來開封看望母親。大姐拉住母親的手:娘,娘,你好點了嗎?母女倆眼里都含了淚。

我習慣把大姐夫叫大哥,大哥收集舊票子賣給搞收藏的人。

母親去掉了導尿管,可以下床走動了。

晚上,由孫富山做東,吳廣浩、劉新福、高樹田、王希亭等朋友們在一家酒館小聚。喝了不少酒,聚會時間有些長。他們都叫我大哥,紛紛敬我酒,我有些不敢當。

大姐在醫院里陪護母親。

2000年4月29日(農歷三月二十五),星期六,晴

五點半起床,到東邊的草地里活動身體。我頸椎不好,別人教給我的辦法是站立,甩胳膊。往前跨左腳,甩右胳膊,甩三十下。再往前跨右腳,甩左胳膊,也是甩三十下。依次交替甩下去,甩得越快越好。

母親今天只輸兩瓶水,可以自己去廁所解小手。

母親說,大姐看我的小說,一看就哭。母親把書給她奪了下來。

大姐說,她六歲時就在瓜園里看瓜,因為害眼病,眼睛腫得睜不開。到坑邊撩起水洗洗眼,勉強把眼扒開,就到地里去了。

用石磨磨糧食,差不多都是大姐和二姐推磨。石頭磨推起來很沉重,大姐嫌二姐不下力。大姐后來想想,二姐還是個小孩兒,只有四兩力。

2000年4月30日(農歷三月二十六),星期日,晴

離開北京已二十天,訂了今晚回京的車票,回家看看,取點兒錢,拿幾件換洗的衣服。

大姐斷斷續續講了一些三年大饑荒時候的生活。春天吃柳葉,爬到樹上,把柳枝子折斷,捋下新發的柳樹葉子,拿回家煮煮吃。大姐從食堂偷回一根胡蘿卜,我們姐弟幾個每人吃一口;偷回一片紅薯干,我們每人吃一點兒。楝樹花不能吃,楝樹葉子也不能吃,苦,有毒。大姐有一次吃霉紅薯片子蒸的饃,中了毒,吐得翻腸倒肚,肚子里只剩一點兒黃水,還在吐。

一個外鄉的女人,下著大雪到我們那里要飯,一路喊著“受罪呀,受罪呀”,聲音凄涼,很嚇人。還有一個要飯的女人,在廢棄的磚窯那里生了一對雙胞胎。她還養有一條狗,她到村里要飯時,那條狗幫她看著小孩。天寒地凍,磚窯門口很冷。她讓狗跟她睡在一起,用狗的身子取點熱乎氣兒。

2000年5月1日(農歷三月二十七),星期一,晴

坐了一夜火車,上午回到北京。

勞動節,放假,北京春暖花開,一派節日氣象。

我在開封陪護母親期間,家中的一切都由妻子操持。和妻子結婚后,我先是在礦務局當通訊員,后是到報社當記者,經常外出采訪,寫稿,妻子對此已習以為常,對我不是很依賴。加上妻子提前退休,有時間照管孩子,處理家務。

妻子問起,母親知道不知道她得的是癌癥。我說不知道,我們沒有告訴母親,母親也沒有問過。也許母親心里很明白,但她從來不問,像是刻意回避著什么。反正母親求生的欲望挺強的,配合醫生治療配合得很好。

2000年5月2日(農歷三月二十八),星期二,晴

家里積累了不少報紙和信件,坐下來處理一下。在家時,每天的報紙都要翻看一遍,不看好像少點兒什么。一旦外出,沒條件看報紙,才知道不看也沒什么。好比人活著總要尋找自己和這個世界的聯系。人一旦死了,跟這個世界就沒有關系了,一切都放下了,不放下也得放下。

2000年5月3日(農歷三月二十九),星期三,晴

估計報社編輯部也積累了一些我的信件,我沒有到報社去看。

此前,報社領導新老交替,煤炭部人事部門本來要調我到煤礦文聯當副主席,由正處級提拔為副局級。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主要原因是我自己不愿托關系,走門子,花錢,喪失尊嚴),導致提拔擱淺。報社的人都知道了我要被提拔,我也準備好了去文聯上班,如今事情有變,讓我稍感不悅。并不是我多么在意那個副局級,是我覺得世風不正,對我有些不公。報社沒有再安排我當副刊部主任,只讓我保留正處級級別,到記者通聯部當機動記者。這樣一來,哪里出了重大事故,或哪個單位需要重點連續報道,報社就派我去。我敢說我是一個好記者,對每一次重點報道,我都完成得很好。只是我覺得自己已年近半百,不再適合到處跑。我還是熱衷于文學創作,想靜下心來,寫長一點兒的小說。

2000年5月4日(農歷四月初一),星期四,晴

今天是青年節,是女兒和兒子的節日。

上午乘847次列車,坐了整整一天,晚上到了開封第一人民醫院,回到母親身邊。

此前,二姐已到了開封,在醫院里陪護母親。

還在“五一”節假日期間,醫院里顯得比平常清靜。

母親自己梳頭,洗臉。

2000年5月5日(農歷四月初二),星期五,陰

夜里下了雨,天氣驟涼。

夜半樓下有人大哭,像是有病人去世。

2000年5月6日(農歷四月初三),星期六,陰

母親今日準備出院。

我去院方收費處結賬,共花了八千七百六十元。加上前期檢查花了二百多元,總共花了九千元。我出三分之二,六千元,弟弟出三分之一,三千元。弟弟、弟妹出力多,受累多,還花了不少零錢,我理應多出。我不會讓姐姐妹妹出錢。

中午,租車拉母親和二姐到租來的房子。二姐做了西紅柿面條。母親胃口不錯,吃了一碗面條,還吃了一個炸糖糕。

2000年5月7日(農歷四月初四),星期日,晴

早上帶母親到戶外走動。

下午外出活動走得稍遠些,走到附近一家奶牛廠,見一個婦女正擠牛奶。我問了一下,婦女說一只奶牛一天能產五十斤到七十斤牛奶。奶牛四個奶穗子,輪流擠,硬時有奶,一軟就沒奶了。

王燕她媽和王燕的二姐、二姐夫來看母親。

客人走后,二姐講大姐的事。有一次,大姐在下雨時去井口打水,鉤擔淋了雨,很滑,像抹了油一樣,一拔一出溜。大姐只得半蹲著身子,使勁往上拔。大姐正來例假,一下子累得子宮有些下垂。從那以后,大姐思想有了負擔,認為自己生病了。又不敢對任何人說,對母親也不說,常暗自掉淚。

二姐在娘家時多年當婦女隊長,對村里婦女的情況比較了解。據二姐講,那時婦女活兒重,婦女十有六七子宮下垂。喜蓮她娘,找到二姐,脫下褲子,讓二姐看她子宮下垂的情況。她的子宮垂得像個紫茄子一樣,下面兜著一塊破布,異常丑陋和嚇人。二姐給她安排一些比較輕的活兒。

二姐說她結婚前例假很不正常,一年也就兩次。但她吃得很胖,干活很有勁。大姐心理有負擔后,都是二姐去挑水。

有個堂叔叫劉本孝,雨天光著腳,蹅著泥巴,還外出拾糞。

下雨天母親戴著帽殼兒,赤著腳,還到地里提芝麻苗子。

二姐說,那時家里窮得叮當響,她生第二個孩子時,連一個雞蛋都沒吃到。

2000年5月8日(農歷四月初五),星期一,陰

“五一”七天長假結束,人們開始上班。我每天都在上班,上的是照顧母親的班。

二姐家里事情很多,但她沒有急著回家,堅持和我一塊兒照顧母親。二姐夫在他弟兄中排行老二,我習慣把他叫二哥。二姐說,二哥有一次摔著了,膝蓋腫著,一直不去看。后來買了一塊虎骨膏藥貼上去,反而腫得更厲害。改成用鹽水溻,才消了腫。原來是膝小板摔爛了,爛成了兩半。二姐說:你看永杰(二姐的大兒子)他爹多皮實,舍不得花錢治啊!

二姐說,她村里一個人叫楊永勤,死了老婆,愛喝酒。不讓他喝好,他就罵你。喝得小便失禁,褲襠里水啦啦的,熏人。

二哥有一次喝多了,牙關緊咬,渾身哆嗦。打了搶救針,才緩過來。后來二哥只要一喝多,二姐就給他灌紅糖水。二哥的身體直直的,二姐蹬著墻,把他的身體弄彎,說:永杰他爹,你不能死呀!

2000年5月9日(農歷四月初六),星期二,陰

昨夜下了大半夜雨,嘩嘩的,有時下得極大,能聽見大雨點子砸在房頂上的聲音。房東住在后面的院子里,也是平房。我估計房東是當地的農民,城市擴建到他的家門口,他家沒有搬走,住的還是老房子。

房東養有兩條狗,一條圈在平房的房頂,一條在院子里走動。房頂上那條狗是狼狗,樣子很兇。它老是趴在房頂女兒墻頭往下看,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像個人一樣。幾天之后,那條狗不見了,據說是被人投了毒藥死了。還有一條如獅的大狗,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叫起來聲音洪亮,跟音箱里發出的聲音一樣。它的名字叫貝貝。

母親說,我三爺個子矮,一米六都不到。三爺老丈人家的人笑話他,叫他大個子。冬天,樹上結了冰,咔吧咔吧響。三爺和三奶奶打架,三奶奶個子高,三爺不是三奶奶的對手,三奶奶把三爺摔倒,壓在冰地上。三奶奶問三爺服不服,三爺不吭,表示不服。

母親的老家是開封附近的尉氏縣,當年日本鬼子打下了開封,還到了尉氏。母親已是大姑娘,為了避免被日本鬼子發現,就天天藏在紅薯窖里,或藏在房子的浮棚子上頭。

父親當軍官,在母親的家鄉駐防。經人介紹,母親和父親見了面。母親見父親留大背頭、戴大蓋帽,人顯得挺精神的,就跟父親結了婚。結婚那年母親十九歲。母親屬牛,父親說他也屬牛,比母親大一輪。結婚后母親才知道,父親屬雞,比她大十六歲。母親痛哭一場,很是傷心。父親極力安慰母親。

父親家里有一個童養媳,因為父親常年在外當兵,不在家,奶奶對童養媳很不好,時常打罵人家。有一次,童養媳跑了十八里路,到城關去吃舍飯。舍飯沒吃到,回來在地里掐了一些豌豆頭。童養媳把豌豆頭拿回家,奶奶不讓人家吃,自己吃。

童養媳長大后,村里有男人打她的主意。奶奶在門口用凳子支起一領秫秸箔,橫躺在秫秸箔上看著。人家等奶奶睡著了,爬著從箔底下鉆過去。

她懷了孩子,穿著大棉襖,把肚子遮住。她坐到織布機上織布,織布機一震,孩子吱哇一聲出來了。她怕孩子的哭聲傳出去,就把孩子坐在屁股底下,一直把孩子坐死。別人喊她,她不起來。等人走了,她把孩子扔到村后的坑里去了。被一個小孩子看見了,說是一條紅魚。有人過去一看,是一個死孩子。結果村里人都知道了。她沒臉在家里待下去,后來聽說被村里一個外號叫滑鬼的人騙走了,至今音信全無。

村里的地主叫劉萬榮,人高馬大,人稱大小伙子。劉萬榮不養狗,卻養了一只大公羊。大公羊腿粗身長,犄角彎彎,瞪眼巴叉,氣焰囂張。公羊羊仗人勢,見人就牴。劉萬榮把一把長把的鏟子,橫著擔在屁股后面。劉萬榮喜歡把男孩子的頭皮,他粗大有力的手一把到男孩子的頭皮,差不多像擼帽子一樣能把人家的頭皮擼下來。小孩子都怕被他把到頭皮,一見他就躲得遠遠的。我三爺就多次被他把過頭皮,留下深刻的痛苦印象。土改斗地主時,三爺跳起來抽劉萬榮的嘴巴子。劉萬榮讓他的羊吃人家的莊稼,別人都不敢反對,母親卻不怕他。有一次,羊欲吃我們家的莊稼,母親拿起一根樹條子抽了羊一下,羊才躲開了。

我爺爺種莊稼不在行,喜歡到街上聽小戲,或聽別人給他念唱書。大姐小時候,冬天睡在爺爺腳頭,給爺爺暖腳。爺爺不睡,讓一個識字的叫范鶴林的地主給他在煤油燈下念書聽。大姐暖不熱被窩,凍得咳嗽。爺爺正聽得入迷,很煩大姐咳嗽,大姐一咳嗽,爺爺就吵她:捏住你的喉嚨系子!

爺爺愛做生意,但從沒有賺過錢,每次都賠錢。

爺爺取回父親寄回的一百塊現大洋,一下子成了有錢人,高興得哈哈的。被劉本生的父親知道了,說要把他家的地賣給爺爺四畝。爺爺聽信了他的話,把錢給了他。不料他拿著錢賭博去了,很快把錢輸光。他沒有把土地給我爺爺,自己跑走了,不知去向。傳說他被人打死在外地。

2000年5月10日(農歷四月初七),星期三,晴

中午,開封市文聯主席兼人大副主任王寶貴請客,在張順堂開的酒店。席間聽高樹田講,有一個鄉村詩人,寫了許多詩發不出,村里人都看不起他,老婆對他有意見。《東京文學》為了照顧他的情緒,給他發了一首詩。他高興壞了,在村里請了幾桌客。別人開喝,他抱頭痛哭。月后,聽人說詩人得了神經病。又聽說,詩人不久就死了,可憐可嘆!

下午,弟弟要了一輛車,帶母親、二姐和我去看黃河。河面寬闊,河水滔滔,黃河的水還是黃的。風揚起沙子,看對岸有些朦朧。

看見黃河,母親想起花園口黃河發大水那一年。那時她還在娘家,發大水時,麥子快熟了,人們趕緊搶收,割下麥子放在高地方。搶著搶著,大水就來了,越來越深,淹得房倒屋塌,高樹只露個樹梢兒,小樹沒了蹤影。她們村只有寨墻還沒被淹沒,村里人都站在寨墻頭上。割下來的麥子被水沖走了,沒吃的怎么辦呢,用網子在水里撈魚。水里的魚還算不少,鯉魚、鯽魚、鲇魚,啥魚都有。撈了魚,在水里煮白眼子魚吃。天天吃魚,把母親吃傷了。從那以后,母親不喜歡吃魚,看見魚就夠了。

2000年5月11日(農歷四月初八),星期四,陰

早上到附近的早市買了一袋新鮮豆漿。豆漿是用泡好的黃豆和花生打成的,現打現賣,喝起來有黃豆味,也有清香的花生味。

妻子來電話,簽了短篇小說《草帽》的改編協議。還說《小說選刊》的馮敏通知,他們要選我新發在《人民文學》上的短篇小說《響器》。

母親說,人家給大姐說媒,她定下幾個不愿意:一是獨門獨戶不愿意;二是個頭矮的不愿意;三是家里成分高的不愿意;四是沒房子的不愿意。獨門獨戶容易受欺負;個子矮的干活沒力氣;成分高的沒前途;沒房子沒法兒住。母親先后替大姐看過五個家,都沒同意。其中一家是洼子莊的,母親見孩子娘穿了一件像是新媳婦才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借來的。說要蓋房子,磚在哪里呢?檁在哪里呢?都沒有。家里養了一只狗,小得像貓娃子一樣,頭上的毛臟得粘成了綹。臨走,那孩子送母親,自稱是隊里的會計,胳膊底下夾著一個記賬本。母親沒讓他去我們家。

天待黑時,春雷滾滾,下了一場大雨,算是暴雨。

二姐講了一個事兒,說明小孩子家也知道要臉。一個男孩兒,在我二姐家吃了幾片肥肉,喝了涼水,拉肚子。上課時不敢舉手要求去廁所,沒憋住,拉在褲襠里了,把板凳都浸濕了。學生們說:老師,咋恁臭哩!二姐當代課老師,說沒事兒,教室離廁所近。那個男孩兒坐得很端正,小眼往前瞅著,像是認真上課的樣子。但別的同學說:老師,太臭了,太臭了,放學吧!二姐也聞出臭得有些過分,到教室后排看到那個端坐的男孩兒,明白了怎么回事,宣布放學。放學了,別的學生呼啦都跑了,那個男孩兒還不走。二姐對他說:好了,沒事兒了,扛上你的板凳回家去吧。男孩兒這才走了。

二姐還說到她的二兒子永魁。永魁有一次用架子車拉著一百多斤豆角子到集上去賣,因價錢要嫩了,頓時圍上來一些婦女搶購。永魁眼看招架不住,說不賣了,不賣了。但那些婦女哪舍得放手,有人趁亂打劫,不給錢就溜了。結果,那么多豆角子,永魁才賣了七塊錢。永魁找到我母親,講了他的遭遇,哭了。我母親給他補了五塊錢,他才敢回家。

2000年5月12日(農歷四月初九),星期五,晴

早上去看人們在牛奶廠買鮮牛奶,排長隊,六角錢半斤,用提子打,一提子半斤。供不應求。

旁邊是一處國家建的孤兒村,共收養一百一十二個孤兒,幾個孩子組成一家,以得到家庭的溫暖。

母親說她帶著大姐剛從部隊回家時,因房子破舊,房頂苫的草漚成了泥,一下雨屋里到處漏,以致屋門口積的水到腳脖子深。要不是帶回的有一把傘,孩子都沒地方放。

家里一口大鍋,一口小鍋,兩口鍋都漏。鍋里添上水,正燒著燒著,突然就漏了,往火頭上吱吱啦啦滴水。母親只好把水刮出來,把漏水的地方糊上面,把水舀回來,再接著燒。因鍋底已燒熱,母親往鍋底糊面時,把手都燙紅了。

家里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秋天不等高粱熟透就開始吃。高粱穗子上面先紅,就用剪子把上半截兒剪下來,放到碓窯子里砸砸,打稀飯喝。這時的高粱是水仁兒,打的稀飯只能喝個水飽,不擋餓。

抗戰勝利后,母親請人給我父親寫信,要求父親轉業,回家。父親要是不回家,母親就帶著孩子走人,回到她娘家去。父親不想失去我母親,就從北京退伍,回到了我們老家。

父親很能干,回家當年就解決了房漏和鍋漏的問題。父親種了一塊淮草,把房頂的舊草換上了新草,下再大的雨也不漏了。我家有塊靠坑邊的地,父親通過把坑底挖深,把坑沿幫寬,在寬出來的坑沿上種了麻。然后把麻賣掉,一下子買了兩口鍋。

2000年5月13日(農歷四月初十),星期六,晴

早上有潮氣上升,草尖上頂著水珠。

在一個魚塘邊,我看見一種水鳥,從高空把翅膀一收,一頭扎進水里,出來時嘴里就叼到一條銀色的小魚。我看得有些驚奇,覺得這種水鳥真是厲害。水鳥不止一只,好幾只水鳥都在捉魚。水鳥有時掠過水面,并不下扎。水鳥的長嘴向下伸著,可能在尋找目標。

母親說她戴上花鏡可以看見水鳥,花鏡一摘下來,兩眼就跟糊了面糊子一樣,啥都看不清了。

一婦女手持一把鐵锨,向天上揚著,對水鳥破口大罵,企圖把水鳥趕跑,不讓水鳥捉魚塘里的魚。

突然想起,我上中學時的校園生活相當豐富多彩,說不定可以寫成一部中篇小說。

一句話不順他的耳,他就臉臉的。臉臉的,這是二姐的語言。

一天午后,二姐到河坡里薅草,看見前面有一只大老鱉。二姐剛要上前用腳把老鱉踩住,老鱉仄棱著身子,打著車轱轆就滾到河里去了。二姐懂得,老鱉可能在守護它的蛋,叫鱉瞅蛋。二姐一找,果然在一片松軟的熱土里挖出一窩鱉蛋。二姐把鱉蛋拿回家,腌在腌咸鴨蛋的壇子里。傳說吃腌過的鱉蛋可以補肚子。

2000年5月14日(農歷四月十一),星期日,晴

今天是母親節,我對母親說了。母親說,什么母親節,以前沒聽說過,她只知道清明節、中秋節,還有春節。母親還說,現在生活好了,人有錢了,就生著法兒過這節那節。過去連飯都吃不飽,命都保不住,誰還想著過節。

母親舉了我們村一個叫來堂的人的例子。來堂到南鄉磚瓦廠做磚坯子,一不小心失了腳,一條腿被磚機齊根切斷。他本來娶了老婆,老婆也懷了孕,見他成了殘廢,老婆就走了,一走不回頭。從那以后,他以殘廢為仗頭,逢集就到集上當“伸手派”,跟賣東西的要東西,看見菜要菜,看見瓜要瓜。誰要是不給他,他就賴在人家攤子前不走,直到要到為止。若見賣菜的是外地人,他的樣子還很橫,把人家叫舅,伸手就把菜拿走了。除了要,他有時還偷,趁人家不注意,就把人家的西瓜抱走了。換一個地方,他把西瓜擺在地上賣掉。他的日子過得還不錯,有一次讓我母親到他家里看,指著地上放的各種蔬菜,說想吃什么菜只管拿走。別看缺了一條腿,他一條腿能騎自行車,車上放著雙拐,上車騎車,下車拄拐。他團臉,無須,留長發,頭發撲棱著,像個大閨女一樣。他晚上跟一個唱蓮花落子的乞討者睡一起,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是兩口子呢,見他們罵架,一塊兒去男廁所,才知道他不是女的。

來堂有一次去集上要東西回來,路過一個麥秸垛,聽見小孩子的哭聲。他過去一看,麥秸垛頭的地上扔著一個小閨女兒,旁邊放著二十塊錢,還有奶瓶奶嘴。好嘛,不光能撿到錢,還能撿到小孩兒,他就把小孩兒抱回家去了。

有一個女啞巴,向來堂學習,也到集上要東西。一個婦女賣粉條,女啞巴跟她要,她就是不給。啞巴“啊”,婦女伸著脖子跟啞巴對著“啊”,像鵝一樣比女啞巴“啊”的聲音還大。啞巴無奈,當街脫下褲子就要尿。二姐看見了這一幕,趕快把啞巴拉起來,幫她提上褲子,并給了啞巴兩毛錢,啞巴才走了。

一個鄉長姓于,他的兒子得過小兒麻痹癥,兩條腿像蓮花落子一樣。于鄉長有勢有錢,張羅著給兒子娶媳婦。實際上,他給兒子娶的媳婦是他自己的相好,等于以兒子的名義,給自己娶了一個小老婆。兒子結婚后,他就把兒子攆出去了。兒子在外邊攔車,跟司機要錢。他跟兒媳婦過,讓兒媳婦給他生孫子,實際生的是他的兒子。

二姐那里有一個叫健康的小伙子,去城里打工學藝,考上了二級廚師。他想回家發展,就在白廟集上開了一家餐館,生意很好。對面原來有一家飯店,生意冷落下來。結果一天夜里,健康的雙腳突然亂蹬起來,他哥還問他蹬什么。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健康已經死了。有人懷疑健康是被人毒死的,但家人沒有報案。世上冤死的人是有的。

2000年5月15日(農歷四月十二),星期一,陰

早上四點多,天還不亮,聽見一婦女在外邊馬路上大喊大唱:世人都說神仙好,只有金錢忘不了!一生只嫌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我曾熟讀《紅樓夢》,知道婦女唱的是《好了歌》,很感興趣,馬上跑出去看。馬路上很空曠,只見婦女一個人在喊在唱。她是用河南的腔調喊唱的,聽來格外蒼涼。這是一位中年婦女,看樣子像是一個知識分子。她模仿的是《紅樓夢》里的人物形象,手里拿著一根竹竿,一個瓶子。她把《好了歌》一路唱下去,身影漸漸消失。我猜不透這位婦女是悟透了人生,還是精神方面出了問題。如果一個人在馬路上大喊大叫,精神出問題的可能性大些。

吃過早飯,我和二姐帶母親到外邊轉悠。二姐帶了一個小凳子,母親走累了,二姐就讓母親坐在小凳子上休息一會兒。二姐說,她在家里天天忙得腳底板子像打鑼一樣,出來了,鼓也不用敲了,鑼也不用打了,難得這么清閑。

二姐跟我講了她們那里發生的一件事,讓我看看能不能寫成小說。

我一個人寫小說,一家人都幫我提供素材。我跟二姐說笑話,要是能寫成小說,把稿費分給二姐一半。

二姐說,她不要我的稿費。好故事雖多,得有人會寫才行,要是沒人寫,故事跟扔在糞窯子里漚糞差不多,都瞎搭了。

下面是二姐跟我講的那件事,二姐講得長,我記得比較粗略。

人民公社那會兒,村里一個男人是趕馬車的,手里有點兒余便錢,日子比別人家過得好。他自己家里有老婆孩子,又跟本村另一個女人相好。那個女人的男人是個吃鱉食的,管不住自己的老婆。趕馬車的對與他相好的女人生的孩子很好,認為孩子都是他的種。他主張兩家結親,把自家的閨女介紹給那個女人的兒子。兩家的兒女都對他有意見。后來,那個女人和自家男人商量,決定拒絕趕馬車的再去他們家。趕馬車的夜里敲門,拍窗,人家就是不理他。他喝了酒,上房頂揭人家的瓦,把一片片瓦撇下去,摔碎在院子里,人家還是不開門。他砸開人家灶屋的門,摔人家的碗,砸人家的鍋,并暴跳如雷,破口大罵,鬧得全村的人都過去看熱鬧。第二天人家告給隊長,隊長找他做工作,勸他苗子不要那么旺。他當時答應不鬧了,隨后還是去刺撓人家。有人說,沒辦法,只有消滅他。

他再去,那女人說,她丈夫、兒子都在家,家里不方便,去牲口屋吧。他一進牲口屋,女的回身就把門關上,插住了。事先埋伏在屋里的女人的丈夫、兒子,二話不說,舉起棍棒照他就打。他一看不妙,手里沒拿家伙,一狼難敵二虎,蹬上牲口槽,躥到房梁上去了。他的意思是想把草頂的房頂弄破,從房頂鉆出去。女人的兒子掃腿一棍,就把他的腿骨打斷了,他重重摔在硬地上。他服軟了,嚷道:改過了,再也不來了,饒了我吧。他不該對打他的人說:你不能對我下狠手,我可是你親爹呀!他不這么說還好些,此言一出,女人的丈夫和兒子都照他頭上打去。他向門口爬去,爬了兩下,頭一扁,死了。

趕馬車的老婆去村口的柴火垛拽柴火,有人告訴她,她男人被人家打死了,快去看看吧。她不去看,說她男人該死。

打死人的人家出錢買了棺材,把死人埋掉,這事兒就算完了。

這樣的故事太殘忍了,太極端了,日后能不能寫成小說很難說。

還有極端的例子。我們村一位姓范的嬸子,她的娘家娘跟本村一個老頭相好,被老頭的兩個兒媳婦現場逮住。兩個兒媳一人撕住嬸子娘家娘的一條腿,用硬鞋底子抽其私處。抽腫了不算完,抽爛了,才住手。嬸子的娘家娘到嬸子家里住了好長時間。有人問:怎么了,哪里不得勁?嬸子說:風吹著了。

我有一位堂姑,麻臉,我們都叫她麻閨女兒姑。我父親去世后,麻閨女兒姑見我們家窮,牽來一只水羊,讓我們放,說生了小羊羔兒給我們。我們放了半年,羊沒有走羔兒,也沒有長肥。我和二姐牽著羊送還麻閨女兒姑,麻閨女兒姑不但不高興,還很生氣,用腳踢她的羊,讓她的羊死去吧。這件事給我和二姐留下深刻印象,對我們的心靈造成了一些傷害。

麻閨女兒姑那村,后來發生了一樁殺人案。一個男孩子,看中了本村的一個閨女。人家父母不同意,他夜里還是偷偷去找人家,拉人家到外面去。閨女不去,他就把蓋在人家身上的棉襖拿走了,弄得人家冬天沒棉襖穿。閨女的娘問閨女,閨女說棉襖丟了。娘好像知道了怎么回事,在村里罵大街。男孩子起了殺人之心,一天夜里再潛到閨女家,把人家活活掐死了。閨女的小弟弟還在姐姐的腳頭睡,姐姐被掐死時,小弟弟沒有醒。男孩子把閨女掐死后,還在閨女的下身捅進一根鐵棍。第二天早上,小弟弟大哭,才知道閨女死了。家里人趕緊報案,公安局的人在鄭州把那小子捉住了,不久就拉到村子南邊槍斃。

2000年5月16日(農歷四月十三),星期二,晴

昨天去醫院咨詢母親化療的事,主任醫師黃金生認為,化療是必需的,化療之后,生命可以延長五年至十年。化療需住院,費用兩千元至四千元。

我和弟弟商量,還是化療為好。我們讓母親做手術,目的就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延長母親的壽命。母親當年是七十五歲,我們還想著等母親八十歲時好好為母親祝壽呢!

化療的床位尚未做出安排,二姐繼續給我講故事。二姐講的這個故事是聽大姐給她講的,發生在大姐所在的村。長燈家娘,娘家是地主,人長得明鼻子大眼,很是漂亮出眾。她嫁的一戶人家也是門當戶對的富戶。不料她嫁的男人是一個陰陽人,婚后,陰陽人該動她老不動她,她不明白怎么回事。她忍不住問男人:俺配不上你怎么著?陰陽人這才摟著她哭了,跟她說了實話,說為了把這份家業傳下去,只好委屈她。又說,她只要不離開這個家,想跟誰好都可以。

她跟村里的保長好上了,生了一個兒子叫長燈。解放時,保長被槍斃了。保長臨死時,悄悄對村里一個干部說:長燈家娘是一個好人,我死了,把她托付給你,你好好待她。這個干部從此和長燈家娘相好,兩人生了一個孩子叫銀孩兒。

孩子漸漸長大了,干部顧及自己的身份和影響,決定和長燈家娘斷絕關系。可長燈家娘舍不了人家,對人家一往情深。那干部有文化,教過書,當時正在公社糧店當會計,待人和善,一身的文氣,讓長燈家娘覺得很可心。

一次天下大雪,二人都去井臺打水,在井臺相遇。因起得早,井臺只有他們兩個人。長燈家娘激動得渾身哆嗦,老也打不到水。那干部呢,只在井臺旁邊站著,低著眉,不進帳兒,也不說話。長燈家娘只打了一點兒水就走了,回去蒙頭就睡,不吃不喝,想死。

那當會計的干部知道了,明白癡情女人絕食是他引起的,才去看望了長燈家娘,要長燈家娘不要這樣,何必呢。那是人家最后一次登門去跟長燈家娘說話。

長燈家娘跟大姐傾訴她的心事時一再感嘆:兩個人曾經好得你死我活,而且好了那么長時間,人家怎么說斷就斷了呢!

2000年5月17日(農歷四月十四),星期三,晴

早上出去散步,外面潮氣濃重。一輪紅日映在荷塘中,燕子叫得很是歡快。

一女人領著一只大狼狗,狼狗顯得很乖,不時察看女人的臉色。女人一聲“過來”,它立馬就過去了。它低著頭,拖著狼一樣的長尾巴。看別人時,它的目光很羞怯的樣子,看一眼趕快回避。

昨天下午一個人去看了開封古城墻。戲里唱汴梁城,遠看城墻高三丈,近看城門鐵頁包。現在的城墻大都塌頹,只剩下不長的一段。城墻外側是磚,里側是土堆。磚塊很大,像是秦磚一樣的老磚。墻根兒有不少擺攤算卦的,看麻衣相的,卦師和相師有男有女,都是很自信或裝作很自信的樣子。還有一幫退休工人模樣的老頭,坐在墻頭聊天,評論毛澤東和林彪。墻外是大塊的菜地,蒜苗芯子里已長出了蒜薹。北京把蒜苗叫青蒜,把蒜薹叫蒜苗,是不對的。河南的叫法才是準確的。

河南有豫劇、曲劇、越調、墜子、二夾弦、道情等多個劇種,還有不少小戲。河南的藝術文化主要是戲劇文化。陜西、山西、青海、內蒙古、西藏等地都有地域性很強的、特色獨具的民歌,河南民歌很少,戲劇卻很發達。戲劇文化在河南有著悠久的歷史和廣泛的群眾基礎,它的主要特點是情節化,戲劇化,夸張化,通俗化。戲劇文化對河南人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同時也有著極大的糾纏力。身在河南,耳濡目染,不知不覺就會受到戲劇文化的影響和糾纏。要擺脫它的影響和糾纏,需要很大的抵抗力和定力,不然的話,很難寫出好的小說。

河南文化不在戲劇化本身,它還影響和引導著河南人的行為,我們可以從現實生活中看到人們對戲劇情節的模仿,看到戲劇人物的影子。比如,動不動就下跪,動不動就自殺,甚至在提包里提著一顆人頭上訪,就是從戲劇中學來的,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任何文化都有它的兩面性,值得反思。

一個婦女給她的孩子拔火罐,拔火罐可以祛火、祛風、祛病,是一種常用的治療手段。可她的孩子還小,骨頭還沒硬起來,她把火罐拔在孩子脊梁骨上,把孩子的骨頭拔彎了,孩子就成了羅鍋腰。

2000年5月18日(農歷四月十五),星期四,晴

麥子已經成熟,二姐準備明天回去收麥。二姐家還種了西瓜,西瓜秧子也長得有一拖長了,該拾掇了。如果不及時拾掇,任瓜秧子瘋長,很難結出西瓜。

翻檢日記,覺得片片斷斷,零零碎碎,也許沒什么意義。又一想,當時無意義,或許日后有意義,好多意義都是時間賦予的,還是堅持記吧。無心寫小說,不動動筆記點日記,干什么呢?

別急著寫小說,寫一般的小說,還不如不寫。憋憋吧,據說把頭發剃光,憋一憋,再長出的頭發就旺。憋一段時間不寫小說,也許寫出的小說會更好。

給讀者一些期待,也不失為一種寫作策略。寫得太多了,讀者可能會產生審美疲勞,甚至會產生厭倦感。

收麥季節,一家人在麥場里打麥。赤日當頭,暑熱難耐,婆婆讓兒媳回村打點井拔涼水喝。干等長等不見兒媳打水來,婆婆回家一看,見兒媳正和堂弟那個呢。婆婆惱上來,抽了兒媳兩個大嘴巴,說兒媳打水打得不賴。兒媳跟婆婆犟嘴:咋不叫你兒子回來打水哩!

二姐的婆子在一個麥季里拾了三百六十斤麥,她把拾到的麥子都賣成了錢,然后讓她的四個兒子給她對麥子吃,一個兒子一年二百五十斤,她哪里吃得完。

二姐村一個老頭,外號叫老善人。老善人日子好過,過年愛放天地炮,地上嗵,天上嘎,很開心。兒媳在面條碗里埋了荷包蛋,他端著碗到飯場吃飯,筷子一挑面條,撲棱,荷包蛋出來了。有人問:那是啥吔?他說:我日他個小娘,雞又屙我碗里咧!

劉本金他娘也好拾麥,兒子說,天太熱,不要拾了,再拾就不給她對麥子了。她還是拾。拾麥子是她的習慣,也是精神上的一種需要。

母親也愛拾麥。有人把割下來的麥給她一鋪子,說別拾了,把這些麥抱回去吧。母親不要,她說拾的麥跟要人家的麥不一樣,自己拾的麥吃著香。

戲里有一個人物叫三娘娘,二姐那村有一個風流女人,外號就叫三娘娘。三娘娘為人厲害,誰家的雞若跑到她家院子里,她三步兩步跑過去把雞捉住,咔吧一聲就把雞腿折斷了。

三娘娘跟村里好幾個男人相好,其中一個男人的名字叫毛。毛在三娘娘東院住,兩家只隔一道墻。墻上掏了一個墻洞,兩人以往墻洞里放土坷垃頭為暗號,放兩個,三娘娘可以過去,只放一個,暫時不要過去。村里有人知道了兩個人的約會暗號,告給三娘娘的孩子,有一天晚上,她的孩子在墻洞里放了一攤屎,被三娘娘摸了一手。三娘娘把她的孩子痛打了一頓。

毛為了和三娘娘會面方便,又蓋了一處房子,和自己的老婆分開住。一日,三娘娘去外村給人家燒紙,至晚未歸。毛估計三娘娘不會去了,就讓他老婆過去睡。他老婆初中畢業,留長辮子,是毛看上的,毛托人說媒,成了。他本來應該對老婆好,可跟三娘娘好上之后,嫌自己老婆死性,不活躍,家花兒沒有野花兒香。這天毛對老婆說:你成天說我對你不好,我今天對你好好地好好。

睡至半夜,三娘娘回來了,進屋抱住毛的臉就親:我的大白臉,你睡恁早干啥,咋不等著我?毛說好,睡吧。毛的老婆還在那頭睡著,聽見三娘娘來了,嚇得不敢動,不敢吭。毛用腳踢踢老婆,讓老婆往邊上靠。他老婆身子貼在墻邊,貼得跟蝎虎子一樣。三娘娘和毛在那頭調情,親熱,說被窩里才說的話。毛的老婆忍無可忍,穿上褲子,氣哼哼地走了。三娘娘跟毛鬧,讓毛把他老婆叫回來,讓她保證不說出去。毛把老婆叫回,命老婆在床前下跪,發誓。老婆不跪,不發誓,他就打老婆。老婆被逼無奈,只好答應替他們保密。

毛家院子里還有一個養羊的棚子,毛在棚子里放了一張小床,也在那里跟三娘娘睡。一天下雨了,毛讓老婆把羊牽到棚子里。老婆知道毛正和三娘娘在羊棚子里睡,氣得罵了三娘娘一句“小媳子”。“小媳子”惱上來,跳下床來就去追打毛的老婆。三娘娘用的是自己穿的高跟鞋,把毛的老婆的鼻凹子都打平了。

毛的老婆回到娘家,叫來一百多口子娘家人,對三娘娘實施報復。三娘娘一看來了那么多人,嚇傻了,只好任人修理。她雙手捂臉,蜷縮在地上,不管人家怎樣罵她,打她,她不動,不吭,像死狗一樣。

人家打完了,她才說:我是王光美,你們把我打倒,我再站起來。

她還跟一個地主家的孩子好,后來不跟人家好了,人家把她的牛藥死了。她拿著刀子追趕那人,把人家的閨女嚇得得了神經病。她仍不罷休,把那人告到法院,那人賠了她錢才算了事。

之后,她到山西一個煤礦去了,一邊撿破爛,一邊跟礦工睡,每年回家過年時都帶回不少錢。

之前她還跟村里另外一個人好,跟人家約的暗號,是人家拿手巾把往手上拍,叭叭叭三下,三娘娘就知道人家要去找她。現在的年輕人跟三娘娘開玩笑,一說叭叭叭三下,她就笑了,說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兒。

一家養了一個嬌孩子,在孩子的后腦勺兒上留了一縷長頭發,當尾巴。孩子長到十二歲時,按當地的規矩,舉行了儀式,把“尾巴”剃掉了。兩個男孩子跟嬌孩子要錢,沒要到,就用刀把嬌孩子扎死了,扔在村頭一個老太太的床下。兩個男孩子跑到阜陽,被抓住了。其中一個男孩子才十四歲,警察抓他時,他渾身哆嗦,腿軟得上不去車。警察還沒審他,他就說我說,我說。村里人說,嬌孩子留的尾巴不該剃,一剃掉就沒命了。

2000年5月19日(農歷四月十六),星期五,晴

二姐今天回去收麥。我四點五十送她到長途汽車站,給她買了到安徽臨泉的票,另外給了她二百元錢,讓她雇收割機收麥。

弟弟已到鄭州上任。新官上任,不能離崗,到周末才能回家。

母親說,初春,生產隊里的牲口就沒草吃了,隊里讓男勞力下到河里撈雜草喂牲口。母親參加男勞力干活,也得下到冰冷的河水里去撈雜草。母親對大姐說,晌午吃飯別等她。母親想的是,坑里那么多井,不知還能不能活著回家。結果,母親撈了一架子車雜草。雜草六十斤一個工分,母親掙了三分。

秋天打豆子時,在場院里瞧場,瞧一夜給三分。隊長劉本生在掃場院時對母親說:大嫂,你看這場多干凈,你瞧一夜場,也給你三分。母親一聽就惱了,說:我不瞧,就是餓死,我也不掙那三分。我閨女還沒說婆家,我兒子還沒說媳婦,我不能讓人家說三道四。

超化礦的王春芳等三人來了,弟弟請他們在群豪酒家吃了一頓。

在租住的房子里,我每天給母親做飯是用煤爐,今天弟弟買了煤氣罐,換成了燒煤氣,方便多了,也干凈多了。

2000年5月20日(農歷四月十七),星期六,晴

今天是母親的七十六周歲生日,我們給母親祝賀生日。慶喜定做了生日蛋糕,王燕做了一桌子菜,還有侄女佳佳,我們一塊兒祝母親生日快樂!

大姐、二姐、妹妹、衛平、劉暢分別打來電話,給母親祝賀生日,并祝母親早日康復!

快晌午時,《鄭州礦工報》的石寧華、馮新林、陳洪忠等朋友來看望母親,我沒留他們吃飯,不想讓他們參與給母親過生日。母親的生日,只對母親和她的孩子們有意義,對別人沒有任何意義。

聽母親說,我們村里幾個成分好的嫂子,捉住一個地主家的孩子,扒下人家的褲子,要看看人家的雞雞扎毛沒有。這是什么心理呢,里面或許有小說因素。

外村來的油漆匠,給我們村一戶人家漆門。這戶人家有一個閨女,很快跟油漆匠好上了。門漆好后,人家不要錢就走了。

母親說,現在的人懶了,連饃都不想蒸,到街上買饃吃。而劉本新家專門蒸饃,特別是到過年時,別人都是提著布袋到他家買饃,蒸的饃不夠賣。

2000年5月21日(農歷四月十八),星期日,晴

早上帶母親到街上喝豆腐腦,吃油條。

回來見一男子用自行車帶著一窩小京巴兒到市場去賣。小狗剛滿月,共五只,顏色有白,有黃,有花,都在自行車后面的鐵絲斗子里趴著。它們不動不吭,像小孩子一樣。有人想買,拿起小狗,拿得肚皮朝上,看小狗的腿襠,分辨是公是母。這時小狗仍不叫,很乖很可憐的樣子。小狗不知道主人要賣它們,要是知道,不知多傷心呢!傷心的應該還有小狗的媽媽,孩子們正吃奶,就被拿到市場上去賣,它不哭才怪呢!它肯定用鐵鏈子拴著,不讓動,只能在家里落淚。

狗并沒有耐心,它的耐心是拴出來的。牛的耐心也是拴出來的。人的耐心是天生和后天養成的。把沒耐心的人拴起來,久而久之,也會拴出耐心來。

蒼蠅是一種嗅覺靈敏的家伙,有一點兒氣味它都聞得到。我不許有一只蒼蠅到屋里來,不許一只蒼蠅打擾母親。一只蒼蠅進來了,我拿起蠅拍趕來趕去,終于把蒼蠅消滅掉了。

給妻子打電話,她要來看我,替我伺候母親。我不讓她來,她那么愛干凈,我哪里忍心讓她伺候母親。我寧可一個人吃苦受累。這里隱藏著我對妻子深深的愛啊!

人世間的一切都是因為被愛而存在,都是為了讓人類學會愛而存在。人類創造的一切文明,凝結的最寶貴的經驗,也是最有價值的經驗,就是愛。

有人在樓前的空地上種了一小塊麥子,麥子熟了,種麥人提來一個蛇皮袋子,用剪刀把麥穗一個個剪下來,放進袋子里。然后再把麥稈拔掉。這是一種獨特的收獲方式。

大山近處不顯高,仆人眼里無偉人。

當了支書,看他脖子吃多粗。

他被人家抓走半個月,出來人瘦得跟刀螂一樣。

2000年5月22日(農歷四月十九),星期一,晴

母親不想在屋里解小手,夜里在我睡著的情況下悄悄出去了,結果著了涼,受了風,咳嗽不止。母親是好意,不想讓我每天早上為她倒便盆。可母親成了病身子,到了弱不禁風的地步。人不服老不行,不服病不行。

母親坐在樓下和兩個老太太說話,怕說話期間造瘺口老冒氣,老吱哇吱哇響,就用膝蓋頂住瘺口,不讓出聲,結果又擠出毛病來了,回到屋里報復性地響個不止,還覺得肚子疼。這種時候了,母親還顧面子,不顧身體,讓人哭笑不得。

病人不是那么容易伺候的,需要付出極大的耐心。

二姐曾勸母親不要擠瘺口,母親頓時惱下臉子說:我知道,你就是不想伺候我!

二姐也不是好脾氣,說:我不想伺候你,跑幾百里到這里干啥!

早上騎自行車到清水河邊轉了一圈,見田里的麥子已經泛黃,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麥香。

荷葉一天比一天大,快把水面蓋滿了。有的地方沒有水,碧鮮的荷葉照長不誤。小燕子貼著麥穗飛來飛去,和麥田構成動和靜的關系。

一個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女人,領著兩只巨大的狼狗來到河邊,一只狗臥著,另一只狗站起來,到一邊去了。女人過去揪住站起來的狗的耳朵,把它往臥著的狗的身邊拉,邊拉邊訓:聽話不聽話,你的狗耳朵是干啥的,給我老老實實臥在那里,不許動。那只狗只好臥下。別看女人柔弱,狼狗強大,只因女人是狼狗的主人,有權,狼狗得靠女人活著,狼狗只得在女人面前俯首聽命。

麥收前的田野真是美麗,成熟的麥子有一種華貴的光輝。

2000年5月23日(農歷四月二十),星期二,晴

母親吃飯不香,手抖索著,每次吃飯都像是猶豫和勉強的狀態。看著母親這樣吃飯,連我自己吃飯都沒胃口了。

我問母親想吃什么,我給她做。母親說她也不知道。中午我給母親搟了面條,煎了茄子,用茄子湯下面條。母親說好吃,吃了一大碗。

昨天傍晚,在一塊雜草叢生的墳地,見兩只小狗交配。小母狗的主人是一位年輕婦女,牽小公狗的是一個年輕男子。女的坐在草地上,兩腿叉開,把小母狗放在她的兩腿中間,揪住狗的耳朵。男子把小母狗的尾巴掀開,把屁股托起,將陰門露出來,給小公狗創造條件,讓小公狗上。小公狗態度積極,但上了幾次都不成功。小公狗扭臉看著男主人,很羞澀很抱歉的樣子。主人認為它不愿下力,一拽繩子,把它拉走了。它極不愿意被強行拉走,往后掙著身子,使勁打墜,還用嘴咬拴它的繩子。但男子連拉帶拽,還是把它拖走了,拖出二十米開外,拴在一根電線桿子上。男子弄來一點兒肥皂水,幫小母狗潤滑,擴大,然后換了另外一只小公狗給小母狗配種。小公狗像是聞到了什么氣味,主人一解開拴它的繩子,它飛跑著就過來了。它態度積極,愿意下力,屁股抖得很快。然而小母狗像是不愿意接受,它使勁掙扎,叫喚,還用爪子抓女主人的手。女主人極力安慰說:小小,沒事兒,小小,別動,一會兒就好了。

2000年5月24日(農歷四月二十一),星期三,晴

昨天下午,母親覺得發燒。我試試母親的腦門,是有點兒熱。因擔心母親繼續發燒,只好提前把母親送進醫院。這棟用于化療的病房樓跟開封市人民醫院不在一塊兒,是人民醫院租的房子。醫生給母親量了一下體溫,是37.4℃,當時就開了住院的單子,在醫院住下了,準備開始化療。母親新的住院號是4294,病床號為215,在二樓。窗外是臨街的老式樓房,擋住了視線,給人以高墻感和隔離感。

突然想起在北京的妻子兒女,覺得在北京的生活真好,多么值得珍惜!歸根結底一句話,無病的生活就是好生活。

先交了一千零五十元押金,其中五十元為被褥押金。

開藥時又交了一千五百元押金。醫生說,化療用的藥是進口藥,一支一百九十八元,每天都需要打一支,一個療程是八天。

到了醫院,一切都得聽醫生的,病人和家屬沒有任何自主權。

弟弟中午到醫院來過,同來的還有開封駐鄭州辦事處餐館部的尤經理和一位女經理,他們給母親帶來了棗花蜜、橙子和一盒雞蛋麥片。

母親動手術時護理母親的護士小陳來看母親,母親對小陳很是熱情,給人家拿水果吃。

2000年5月25日(農歷四月二十二),星期四,半陰

早上帶母親到街上吃荊芥煎餅,喝稀飯。

化療之前,還要先化驗血。

躺在病床上,母親跟我講她當年伺候我奶奶的事。從頭年的十月,到第二年的六月,奶奶臥床八個月,吃喝拉撒,全是母親一個人伺候。母親說不出奶奶得的什么病,只記得奶奶撒不出尿來,摸著小肚子鼓鼓的,硬硬的,就是尿不出來。母親用手給奶奶往下捋一捋,按一按,尿才出來了。奶奶一會兒伸腿,一會兒蜷腿,一會兒翻身,都得母親幫助。稍慢一會兒,她就嚷,說疼得肉絲子往席縫里鉆。母親摸著奶奶肚子里疙里疙瘩,跟驢糞蛋子一樣,就是拉不出來。母親給她吃大肉,還是不行。

村里有個劉先生,劉先生給奶奶開的藥是老母雞煮黃蠟,不吃肉,只喝湯。煮好了湯,母親端著碗喂奶奶。奶奶喝著喝著,黃蠟和雞油就粘在奶奶嘴唇上了,粘了厚厚一層。母親趕緊把湯倒回鍋里加熱,再喂給奶奶喝。

奶奶對我母親很是依賴,一會兒不見母親在跟前就一迭聲地喊,以致母親到菜園里掐把菜,就得跑著來回。

母親還天天給奶奶熬中藥喝,三天一服中藥,一服中藥得拿一升小麥換,小麥被人家挖走兩三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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