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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有父

2017-07-27 21:02:45王棵
十月 2017年4期

王棵

農歷新年前,這地方家家戶戶都要做同樣的事:貼春聯,撣塵,洗蚊帳;饅頭和年糕蒸得越多越好,最好裝滿幾口大缸;還要架起油鍋,炸些肉丸、魚丸、蝦丸、長生果、蘭花豆,用它們款待新年期間前來拜訪的親戚;年后該走的親戚,是要預先走訪一遍的,送些年貨過去,順便敲定年后的拜訪時間……這些事最好在臘月二十到二十九之間做完。二十之前太早,二十九又太晚。過了二十九,就只剩三十這一天了。這一天,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臘月二十九以前的天明跟大人們一樣忙,但大人們忙的是手和腳,天明忙的是眼睛和心思。天明的眼睛盯牢了父親,心思被父親的動作牽上牽下。

天明是在監控父親。他擔心父親偷偷把那件事給做了。這樣,他就不能像去年那樣,去做那件事了。

去年這個時候,天明做了那件他覬覦了好幾年的事:

他把家里的春聯寫了。

大門、房門、灶房、樹上、豬圈、羊圈,加起來二十幾副春聯,都由九歲的天明寫了。

天明覬覦這件事有三年了,從他上小學一年級在描紅簿上用毛筆描出第一個字開始。去年,天明終于遂了心愿。這得感謝從南京來的小晚。小晚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她腦子雖然有點兒欠缺,卻有一鳴驚人的抱負,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大驚小怪。那天夜里,小晚從外面走進天明家里。天明正趴在煤油燈下寫語文作業,小晚蟄到他身后,發出一聲高喊,“哎呀,陳秀志,你快過來看,你家這個小孩到底是個什么小孩啊?”

“怎么了?怎么了?”天明的母親陳秀志慌里慌張地跑進來。

“你看看,看看。”小晚說,“你家這個小孩的字,嚇死人了。”

“怎么回事?你亂說什么‘嚇死人?”陳秀志緊張起來。

“好看。”小晚說,“哪有小孩寫字這么好看的?沒有。我走南闖北,從來沒有見過。天明是我見過的第一個。”

經小晚這么一說,天明像被烈酒嗆了一口似的,滿臉通紅,但同時他激動得小心臟直往上躥,幸虧他的手捂得及時,沒讓它從嗓子眼里鉆出來。終于有一個人如此猛烈地夸贊他寫的字了,雖然,這個人,這個女人,不識字。

最終,激動戰勝了羞澀,天明擺正了臉,直視光影里的小晚,像看一個難看的仙女。他就這樣看著缺了一顆牙、瘦得八十斤不到、顴骨尖尖的小晚將他的練習本舉起來,在他的母親陳秀志眼前揮動。陳秀志當然也像小晚一樣,是不識字的,她要識字才怪了。理所當然,在此之前,她要懂得天明的字寫得好看與否,那更是怪了。現在,小晚的表揚令她的虛榮感取代了理智。于是,她把頭伸過來,與小晚的瘦腦袋緊貼在一起。她二人瞪大眼睛望著天明作業本上的字。然后,陳秀志就把自己的頭從煤油燈的光輝里挪走了,挪到那些光輝與黑暗的交集之中。

在那里,陳秀志用一種故做淡漠的語氣說,“小晚,南京到底是大地方呀,把你的眼力弄得這么好。”

“全南京沒有比我眼力更好的人。走遍江蘇全省,都找不到比我眼力更好的人。”小晚把南京等同于整個江蘇,生活在南京就覺得走遍了江蘇全省,看來腦子欠缺得不是一點半點。

小晚接著又說,“我活到四十多歲,從來沒見過誰家小孩的字有你家小孩寫得好。哎呀!我今年四十幾歲?四十一還是四十二?四十三?”

如果是別的時候,女人身、男人心的陳秀志對這樣的提問一定會抱以尖刻的諷刺:你個小晚,還是像在這邊做姑娘時一樣沒腦子呀,南京人到底怎么了,竟然把你這個癡貨給娶過去了,你多少歲你自己都不曉得,別人怎么好意思曉得?但現在陳秀志自然懂得去羞辱一個說好話的女人是不妥當的。

于是陳秀志說,“小晚,你不須要曉得自己多少歲,你只須回到南京的時候跟南京那里的人說一說,你娘家這邊有個小孩字寫得好得不得了,那就行了。說不定你這一說呀,旁人就記住了,我們家天明長大以后可以去南京,靠寫字吃飯。”

“那是。那是。”

小晚走了。

天明的臉還在燒。他在想,天底下還有比他不怕害臊的小孩嗎?這是兩個不識字的女人啊,其中一個還疑似智商有問題,所以,剛才這頓表揚是毫不足信的,但他竟然無視這一點,堅決地讓自己興奮得不行。只有一個理由能解釋天明會放任這種無視了:他對自己的寫字水平足夠自信。

至少,天明寫得比父親王衛豐好。別的不說,就說王衛豐寫的春聯有錯別字,就能證明天明寫得要好一些。

不是這個道理嗎?

比如:前年堂屋大門上的“瑞雪兆豐年”被王衛豐寫成“端雪兆豐年”;

東廂房門楣上的“五福臨門”,“臨”字的左偏旁,多出了一個點;

后門上那句“百年天地回元氣”,“元”字,寫成了“無”。

不獨王衛豐愛寫錯別字,是王家園里許多人家的春聯上都有錯別字,所以王衛豐寫的字在王家園里即便不算好,也不能算差,以王衛豐的人生哲學,做人不掉隊,就不足以警覺,所以,他是向來不會去在意自己在春聯上寫了錯別字的。

可是,天明一看到自家春聯上的錯別字,就渾身上下難受。親戚、鄰人來串門,眼睛不小心往那上面一瞟,天明就警覺地認為他們看到了那錯別字,覺得人家肯定會因此看低了他們家。

天明不想被別人看低了自己家,因為,他從來都力爭做王家園同輩小孩中口碑最好的小孩,他認定父親的錯別字是他去往好口碑的道路上的障礙,他務須把它清除。在爭強好勝這件事上,天明遺傳母親陳秀志。

還有一個令天明恐懼的擔憂,天明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對王衛豐的錯誤字低頭不見抬頭見,會使他對父親這個稱呼失去應有的敬意。當然,這樣的擔憂,在王家園里,也就天明這種早慧的小孩會有。從這點來看,一個小孩的早慧,對一個父親來說,不見得全是好事。

小晚走后,天明突然就在心里面想:為什么他不趁著剛被小晚大大夸贊了一通的這個夜晚、這個好時機,向母親提出由他來寫今年的春聯呢?

于是,天明瞪著從黑暗里走到煤油燈的光暈里的陳秀志,突然說:“姆媽,今年春聯哪?個寫?”

這是一個曲折的提問。每年的春聯都是王衛豐寫,所以,天明這個問題問得實在莫名其妙。但知子莫若母,陳秀志的目光在天明臉上略略觸碰了一下,便立即從天明的曲折里提煉出了天明的準確用意所在。

“你寫啊。”陳秀志說,“今年的春聯,天明,可以由你來寫。”

以前春聯都由王衛豐寫,現在就不能改成不由王衛豐寫嗎?以前王家園的地還屬于集體呢,從去年起,分到個人了,不是家家戶戶缸里、柜里、桶里的存糧更多了嗎?這是另一個讓陳秀志答應天明來寫春聯的心理依據。

天明把頭深埋到煤油燈的光照不到的桌面以下去。他怕自己過于喜形于色,遭母親取笑。更重要的是,他擔心自己高興過了頭,使母親突然想到他還是個不該被委以重任的孩子,然后收回她剛剛說過的話。再有,春聯在這個家里約定俗成是王衛豐的事。突然要變成天明的事,陳秀志是要去做王衛豐的工作的。

陳秀志怎么去做工作的,天明就不知道了。反正,臘月二十七那天,天明真的被允許揮起毛筆在紅紙上寫春聯了。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為了表示對春聯這件事有獨到的審美,天明專挑王家園里的人家沒寫過的寫、挑沒人敢寫的寫。稍微念過幾本書的人都能看得出來,它們中,有的根本就不是春聯,是詩,或者是挽聯。

挽聯不要緊,只要夠特別。跟別人家不一樣、能引人注目,這是第一要義。

反正陳秀志不識字,也不知道天明寫的是什么。反正,愛寫錯別字的王衛豐也不見得一定知道“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這樣的“春聯”是天明在語文課本上學到的那個叫陶淵明的東晉名士所作的一首《挽歌》,天明大可以在寫春聯這件事上大展生平所學。

春聯由天明寫完,由王衛豐貼。天明個子太小,貼門聯這件事,只好有勞王衛豐了。王衛豐的面色怎一個陰沉了得。貼春聯的時候,他把門板敲得“哐哐”響,明確表達他對讓天明來寫春聯這事的反對態度。事實上,自從臘月二十六那天,他去鄉上的集市買回春聯紙、裁好紙,直到把紙和硯、墨在桌上擺好的這長達一天多的時間里,王衛豐幾乎沒說過一句整話,中間吃早飯的時候,他還狠狠用腳踢了那只兢兢業業為他家捉了五年老鼠的老貓。

陳秀志和天明都清楚,王衛豐是反對天明來寫春聯的。就仿佛這件事有打破了這個家庭延續了多年的規矩那么嚴重。但是,在這個家庭里一般時候王衛豐都說了不算。說了算的是陳秀志。陳秀志想叫誰寫就誰寫。

小晚傻歸傻,見識是有的。他們這些人連汽車都沒怎么坐過呢,既然從遙遠而著名的南京來的小晚都說了,天明的字寫得好,那肯定是真好,不讓天明露一手,她這個當媽的也太不懂得在王家園里表現自己了對不對?

天明寫得好,就證明她教子有方啊,這是她表現自己的好時機。

門聯貼好了,王衛豐腳步用力踩著地,跑到灶房里不出來了,一個勁地在灶臺后抽水煙。而天明這邊卻完全是另一種心境,他背起手,站到自家房子前面,站到離房子足有十米遠的距離,把目光的焦距調好,一個字一個字地端詳過去,欣賞自己此生第一次的重量級勞動成果,那些春聯。沒有錯別字,像他這么聰明的小孩,要想寫春聯,不可能有錯別字。而且,他比王衛豐寫得好太多了!天明審視完后,心里面響起一個如此篤定的聲音。

可是,令天明始料未及的事發生了:春聯寫完的當天晚上,常來天明家串門的郭金藍裝模作樣地站在天明家的房前,同樣裝模作樣地好生端詳了一番天明寫的春聯后,又更加裝模作樣地大聲對王衛豐說,“王衛豐,你呀,你寫的字就是好看。”

“好看嗎?”王衛豐掩飾不住心里的悲憤,冷冷地問,“你說說,都哪里好看了?”

聽話聽音,郭金藍立即感覺到了不對勁。往常,素愛跟王衛豐插科打諢的她在贊美王衛豐時,王衛豐首先要回以笑臉的。今天,不但沒有笑臉,還來了句如此生硬的反問。為什么?問題出在哪里?郭金藍到底不是個傻子,她一下子想道:也許發生了她所不知道的事。她試探地問王衛豐,“今天給自家寫了一天春聯,寫累了吧?我很想今天請你去幫我家寫春聯,要是你今天寫累了,明天幫我去寫也行。”

“不累,我閑得腿都要木掉了,今年我輕松了,不用親自寫春聯了。”王衛豐說,“你要是看得起我,想讓我像往年那樣,給你家寫春聯,我馬上就可以幫你家去寫。”

說著,王衛豐看了一眼天明,古怪地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陳秀志,更加古怪地笑了一下。

郭金藍一下子就知道不是王衛豐寫的了。他看天明和陳秀志,說明這是他們兩個人中的某個人寫的。陳秀志哪里可能會寫字?只能是天明了。

天明寫的?竟然是天明寫的?郭金藍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去了。

天殺的,接著下來,這個女人竟然說了一句再沒有原則不過的話,“怪不得呢,我說你們家今年的春聯怎么看著不對勁呢?原來是天明寫的,那上面,王衛豐你快看看,那上面是不是有一個錯字?那個,就是那個,是錯字,對吧?唉,小孩子哪有不犯錯的,難免的,難免的……小孩子做事,哪有大人牢靠……天明他一個孩子家的,他寫春聯,哪有你王衛豐寫得好喲……王衛豐,陳秀志,你們怎么能讓一個小孩子去寫春聯呢?”

天明聽到郭金藍這樣一說,恨不得跳起來上去扇她兩個耳刮子,把她那個一年到頭很少回來的男人扇回來,然后那男人替代天明再扇她兩巴掌,把她打到河里面去。錯別字?你一個不識字的女人竟然能看出錯別字?小孩子一定沒大人寫得好?就不能寫春聯?這是什么歪理?呸!拍王衛豐馬屁也沒有這么拍的。

而王衛豐無疑對郭金藍的話很受用,陰沉了一天的臉舒展了,他立刻開始像往日一樣,跟郭金藍插科打諢,十來分鐘后,他在守活寡的郭金藍的再次力邀下,邁著四方步,去郭金藍家寫春聯去了。郭金藍的男人在徐州當煤礦工人,一年到頭難得回一趟家。所以,郭金藍是王家園里最愛拍男人馬屁的女人,拍拍馬屁,男人們高興了,多跟她說幾句有男人氣的話,這樣,她守活寡的人生缺憾就得以彌補一星半點。郭金藍是個無論生活怎么不完整,都有能力駕馭一部分世界的女人,王家園的人討厭郭金藍對自己殘缺生活的經營,但也不得不佩服她的精明。噓,不要說郭金藍了,留點兒口德。

總之,去年,天明家的春聯由于是天明寫的,爾后,這一年里的一天又一天,不管刮風下雨,天明常會房前房后地走過來走過去,眺望這些春聯,與記憶中那些年里王衛豐寫的春聯做比,最終,他一次又一次地確信,他寫得就是比王衛豐好。

可是,天明幾乎沒有聽到別人正面確證他心里的這種論斷。是什么原因呢?噢,想來應該是這樣吧,“王家園的女人幾乎沒有識字的,男人識字的倒挺多,但懂字好、字差的,不算多,敢于說天明的字強過他老子王衛豐的男人,就幾乎沒有了。”

反正,天明是這樣想的。

不說去年的事了,還是回到眼前吧。現在,又是臘月二十七了,再不把春聯寫好、貼上,實在是不妥當的了。

王衛豐拖到臘月二十七才去街上買紅紙,似乎,他故意這樣的。這表明,去年的春聯非他所寫這件事,一直讓他介懷到今天。

天明的心事卻是另一種。他是這樣想的:既然去年,他們家已邁出了春聯由他去寫的這家庭改革的第一步,今年會沿著改革的既定路線走下去嗎?春聯還會由他寫嗎?

會嗎?天明滿心期待。

王衛豐卻一步到位地將天明的期待或幻想扼殺。

紅紙買回來,王衛豐快手快腳地將桌子挪到堂屋正中,看都不看誰一眼,冷峻地裁紙、磨墨,之后,他拿來他參照了多年的折了許多角的春聯簿,“嘩啦”翻了幾下,定好了要寫的那幾則春聯對子,兩腿撐開,半蹲半立,揮起毛筆就大寫特寫起來了。原先他寫完家里所需的春聯,要花半天甚至一天的時間,但這一次,他只花了兩個小時,就寫完了所有的春聯。他在搶時間哦。仿佛,稍微寫得慢那么一丁點兒,他手里的毛筆就要給人搶走似的。寫畢,他同樣冷峻地去調糨糊,再搬了凳子爬高爬低地去貼春聯。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等去親戚家預約完年后走訪時間的陳秀志回來,屋前屋后、樹上樹下、豬圈羊圈雞舍鴨舍外,已經紅得稀里?嘩啦了。

在王衛豐寫和貼的那段時間里,天明原本盯在王衛豐身上許久的目光一點點地折斷,幻想一點兒一點兒地破滅,心跌落到腳后跟。今年,他終究沒有得到寫春聯的機會,終究沒有。這一年里,天明摩拳擦掌,暗中等了一年,等著這舊歷新年的到來,好再次在寫春聯這件事上大展身手。為了比去年表現得更好,在村辦小學,每一堂對老師來說也就開個課做做樣子、對別的學生來說根本不重要的描紅課,天明極盡認真。他深信,自己的毛筆字,比去年又長進很多了。可是,這一切,都被王衛豐的獨斷專行扼殺了。

天明還驚恐地感覺到,因為王衛豐這一次的獨斷專行,那種他所排斥的對“父親”這個詞的敬意眼下少到了微乎其微的地步。

讓天明意外的是,貼完了春聯,王衛豐居然還在堂屋正中墻上,用力地貼上了一幅領袖頭像。在家里張貼領袖頭像的習慣,從去年包產到戶開始,就被每家每戶廢棄了,因為這種不約而同的廢棄,街上的所有的雜貨鋪,包括供銷社,今年初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領袖頭像的售賣。那這張領袖頭像王衛豐是從哪里買到的呢?

天明仔細湊近墻上的領袖頭像看,后來他認定,這是王衛豐專門請人畫的。

王衛豐輕松明快地將高興寫在臉上。晚上,他溫柔地推開陳秀志,把本該由陳秀志干的炸肉丸、長生果、蘭花豆的事獨攬。并且,他似乎不知道天明不開心似的,第一鍋的肉丸炸好,他竟然笑著大聲喊天明過來,要天明來嘗嘗他炸的肉丸的味道。

“不好吃。難吃死了。”天明假裝吃了一口,立即把準備好的難聽話說了出來。

他不好直接對父親說,你寫字難看,錯別字信手拈來,你在春聯上寫了錯別字,因為他還是知道,這種話是很傷人的。他更不好說,因為你寫字難看卻還不懂得藏拙,已令他難以對你產生應有的敬意。好,他可以不對王衛豐說這個,但他還不能說你王衛豐炸的肉丸難吃嗎?難吃死了,太難吃了,就是難吃。

“哪里難吃了?”王衛豐笑瞇瞇地問,“我覺得很好吃的嘛。”

他將天明啃了一小口的大半個肉丸扔進嘴里,向天明做鬼臉。

“老大的人,在孩子面前沒正經。”陳秀志嗔了一句。

“我要是正經,能生出天明嗎?”王衛豐說罷,“嘎嘎”笑了起來,再次做了一個鬼臉。

看來,他今天是高興得不行了,得意得不?行了。

天明聽得懂王衛豐話里的不正經。這讓他甚至第一次對王衛豐產生了一點點的厭惡。

“別理他。”陳秀志說,“他是個癡貨,天明,走,我們娘兒兩個出去踩蚊帳去。”

天明趕在陳秀志的前頭就往外走。

陳秀志叱了王衛豐一句,“你看你,把孩子惹惱了。”她跟著天明走了出去。

這就是這個家庭的常規狀態:王衛豐扮演被嘲笑、被諷刺乃至被辱罵的角色,而陳秀志和天明占盡嘴上的便宜。不僅如此,在這個家里,王衛豐一年到頭也幾乎得不到一件可以由他說了算的事。

天明提著一大一小兩雙干凈雨靴,陳秀志抱著一只大而沉的木盆,木盆里盛著蚊帳,他們一前一后往井邊走。然后,陳秀志從井里吊上來兩桶水,將蚊帳在木盆里泡好,一邊催天明穿上雨靴,準備站到木盆里踩蚊帳。天明的腦子卻全不在這里,他下意識地總會將思緒落到王衛豐剛剛寫過的春聯上。天明在腦子里搜尋著必然會出現的錯別字。顯然,王衛豐今年寫的時候注意了一點兒,錯別字少多了,但仍然有一個。那簡直是天明不能忍受的一個錯字:

國“太”民安——

天了啦,王衛豐已經不是第一次這么“太”了,他簡直“太”上癮了。

“姆媽,跟你說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說這件事了。”天明穿好雨靴,站到木盆里,把水和蚊帳踩得“咯吱吱”響,凜凜地說,“他寫的春聯上有錯別字,每年,他寫的春聯上,都有錯別字。”

出乎預料,陳秀志一愣,像沒聽到天明說話似的,低下頭去,沒有搭天明的腔。

“他寫的春聯有錯別字,姆媽,你聽見了嗎?”

“是嗎?”陳秀志看了天明一眼,淡淡地這么回應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

天明怎么都想不明白陳秀志為什么要裝聾作啞?越想不明白他越想拿話去掏她心里的話,于是天明大聲嚷嚷起來,“他在春聯上寫錯別字,姆媽,你不怕人家看到笑話我們家嗎?”

陳秀志倉皇瞪了天明一眼,大聲喝道,“別說話。踩你的蚊帳。”

天明嚇得不敢再說下去了。不明白陳秀志為什么要叱他。他說的是事實不是嗎?一個說出事實的小孩不該被呵斥。天明忽然就對陳秀志剛才的呵斥很反感。

踩好蚊帳,娘兒兩個一人拽著蚊帳的一頭,合力將它擰干,陳秀志一個人抱著它走到房前,將它用竹竿頂起來晾好,然后她兀自進屋里去了,也不叫天明一聲。天明簡直就納悶。

“你不要說他寫得難看。”晚上,趁著王衛豐應邀去給郭金藍家寫春聯的時候,陳秀志拉長了臉叮囑天明,“天明,你不能說他寫得難看……不能這樣說的,懂嗎?”

天明一夜沒睡好,夢里面,陳秀志的話響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早上醒來,天明感覺到自己身子很重。一些莫可名狀的惶惑、郁悶、煩躁,加重了他身體的重量。

臘月三十到了。王衛豐早早起床,忙活起來了。

陳秀志和天明倒完全地閑了,沒有一件可去做的事了。

如果說一年中王衛豐還有哪一天明顯是說了算的話,那就只有臘月三十這一天了。這一天,有一年中最重要的事,這件事得在做完所有雜事之后才去做,而這件事必須由王衛豐去做。只能由王衛豐去做。

祭祖。

誰都知道,再也沒有比祭祖更重要的事了。

這件事必須在做完了一系列的雜事之后,讓神思變得干干凈凈,然后才可以去做。這件事必須由王衛豐來做。只能由王衛豐去做。除了王衛豐,沒有別人有資格做。

平日里吃飯用的飯桌,現在被當成了供桌,上面擺滿了葷素八道菜,四樣水果,四樣點心,豐盛到不能再豐盛。仿佛,一年攢下來的最好的東西,現在全拿出來了,供上。祖祖輩輩曾經去世的先人那么多,多到不僅天明不知道有多少人,連王衛豐和陳秀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所以,怎么豐盛都不為過。

怎么虔誠,也不為過。祖先們都會在這一天回來,默默地擠坐在供桌的四面八方,吃著敬供給他們的這些美食,免不了會邊吃邊議論在他們面前做供事的他們的子孫,否則他們的這頓飯多么無趣啊。他們一定會說的,一定會議論的,議論面前的他們的后人。雖然王衛豐、陳秀志、天明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但還是希望他們說出來的話,是贊美,不是怨言,不是搖頭嘆息。

王衛豐把鐵鍋在供桌之前架好,細致、耐心地在鐵鍋里攤好草紙、紙錢、錫箔、冥香,然后他先跪下來,向供桌周圍無所不在的祖先們磕頭,他磕得緩慢、扎實。莊重地磕。三磕三拜。上體筆直,然后,匍匐在地。末了,王衛豐動作緩慢有力地站起來,瞪大眼向陳秀志和天明看去。陳秀志立即會意,將天明拉進來,先叫天明磕頭,她再磕。一年到頭,她只有今天如此看王衛豐的眼色行事,唯有在今天,她會如此聽從王衛豐的指揮。

都磕完了頭。一切儀式畢。王衛豐默默地走到一邊,走的過程中不看陳秀志和天明一眼,然后,他遠遠地隔著供桌,及供桌四面的長條凳,他就這樣一個人在墻角旁的一張凳子上坐下,拿起水煙,盡量不發出聲音地抽起來,目光盯著某處,定定地,很長時間不挪開。仿佛,他聲音大了,目光動一下,會打擾到供桌上正在聚餐、用他們的方式交談著的先人們。那樣,是極其失禮的。

天明偎著陳秀志,遠遠離著供桌和供桌邊的椅子,也遠離著王衛豐,在另一個墻角邊的凳子上坐下,時而看看供桌,時而看看王衛豐,如同王衛豐突然也變成了先人。天明的心里逐漸堆積起一種畏懼,不,是敬畏。這敬畏是針對那些他看不見的先人的,也是針對王衛豐的。

千真萬確,就在這一天,一年中也就只有這一天,天明心里面丟失的對王衛豐的敬意會像退掉的潮水一樣涌回來,堆積在他心里,堆積到該有的那么多。只有這一天,王衛豐突然在天明眼里有了氣場,這氣場將平日里堆積在天明心里的對他的挑剔意識驅逐得一干二凈。天明也明確感到,母親在這一天對父親的感覺,是跟他一樣的。

天明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受:王衛豐把這一天,當成自己的節日了。

要這么去想的話,在這之前的某一天,臘月二十七,抑或二十六、二十五,王衛豐就已經開始在為自己的節日做準備了。而寫春聯,是他在自己的節日到來前所做的一個重要的預備動作。

哦。那是王衛豐在自己的節日來臨前的一個預備動作。既然是自己節日來臨前的預備動作,由別人做,總是不甘心的吧。哪怕,這個別人,是他最疼愛的他兒子天明。天明想,這就是王衛豐不想讓他寫春聯的原因嗎?

天明好像有點兒理解王衛豐了。

可是,在除夕夜即將到來之前,天明一個人去河邊走了走,這期間他腦子里總是跑不脫王衛豐攤草紙、紙錢、錫箔、冥香和跪下的樣子,這時候想來,天明總覺得,王衛豐每年這一天做這事時的這些樣子,多少有表演的成分,而今年,他的表演似乎有點兒過了。天明忽然就覺得,王衛豐是想抓住做這事的機會,來增添或挽回他在這個家庭、他在兒子心里的權威。

想到這里,天明對王衛豐的敬意迅速就褪去了,褪到和一年中的其他時候一樣的少。它褪得這樣的迅速,都讓天明感到驚恐和無助了。

長長的除夕夜來到了。天明和王衛豐、陳秀志默默地坐在堂屋里,守望著這年頭歲尾的流逝。中間有一陣子,天明困得不行,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地打架,終究迷糊了起來。恍惚間,天明看到陳秀志把王衛豐拉進了廂房。天明下意識地醒了過來。然后,天明趴在桌上,聽到了廂房里陳秀志在小聲數落王衛豐。

陳秀志說,“我知道你,你把寫春聯這件事看得頂頂重要。孩子要求他來寫,你覺得如果滿足了他,就等于你自己承認了自己寫得不好。”

王衛豐齆聲齆氣地說,“我是寫得不好,但我寫得不好,也是他父。王家園里做父的,都寫得不好,也沒見哪個做父的讓孩子去寫。”仿佛要強化自己的意思,王衛豐又重復了一句,“我是寫得不好,但我寫得不好,也是他父。”

果然,天明在河邊揣測的王衛豐的心理,沒有冤枉王衛豐。

這時天明聽見陳秀志輕聲笑了,“把心里話說出來了吧。你是在擔心,如果你答應了孩子來寫春聯,等于在孩子面前承認了你自己字寫得不好。你怕你這么一承認,你在孩子心里就變小了。你覺得做父的,在孩子心里就應該大大的。”

王衛豐不說話了,大概在抽水煙。

最后還是陳秀志的聲音:“可是你也看出來了,你不讓孩子寫,更加有可能讓你在孩子心里變小。”

過了好長時間,王衛豐說,“明年,還有以后,都讓孩子寫吧。”

陳秀志說,“你心里面也答應了?”

王衛豐說,“嗯。”

陳秀志說,“那你還要向孩子道個歉。”

接下來就沒有聲音了。

天明瞪大眼睛躺在堂屋里。廂房里面王衛豐長時間沒有給予陳秀志“道歉”的建議予以應答,令天明感到驚惶。不知道怎么回事,天明現在突然特別怕王衛豐最后會說,“好的,我找個時間,給孩子道個歉。”假使王衛豐真的來跟天明道歉了,天明不把頭低到腳后跟才怪,盡管,天明并不覺得他之前要求寫春聯,有什么錯。但是,他認為自己是對的,并不代表他能欣然接受父親的道歉。

這樣的怕,進而還讓天明感到內疚不已。他想,白天他居然在河邊那樣去想王衛豐,那真是不該,不該啊。

仿佛是為了阻止王衛豐隨時會出現的道歉聲的到來,仿佛是為了迅速驅走心里的內疚,天明抓緊時間發出了一聲大叫——就是那種被夢里什么事情嚇到了似的,一個無助的小孩才會發出的驚聲尖叫。

王衛豐和陳秀志聽到天明在這邊叫,飛快地從廂房里跑出來。

“天明,你怎么了?”陳秀志緊張地問。

“天明,你做什么不好的夢了嗎?”王衛豐的聲音同樣緊張。

天明不容置疑地撲到王衛豐懷里,緊緊地摟住王衛豐寬闊的腰桿。

王衛豐身子一緊,然后,他看了陳秀志一眼,咧嘴輕笑的同時,腰桿慢慢地放松了。

“天明,你不要怕。沒有什么好怕的。”王衛豐把兩只手在天明瘦小的后背交叉起來,用力地勒了天明一下。

天明在王衛豐懷里用力點頭,“嗯,嗯。”

然而,大年初一起床之后,天明站在自家房前,看著正門上那個橫批:國太民安——那個不受歡迎的“太”字,他被無法排遣的悔意裹卷了。除了悔意,還有對自己的厭棄。天明想,為什么,憑什么,他昨天晚上不敢接受王衛豐的道歉?更何況,王衛豐根本就不曾答應過,要向天明道歉。

天明一個人站在那兒,看著那個“太”字,他覺得自己應該上前把它撕掉。

如果天明在大年初一的這天,撕掉門聯,這簡直太大逆不道了,但是,只有這種大逆不道之舉,王衛豐和陳秀志才能意識到,天明須要讓自己取代王衛豐寫門聯,對天明來說,是一樁多么重要的事。這種重要性,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

天明最終還是打消了那個可怕的念頭。甚或說,那個念頭不是天明自己的,它是別人的,留意到天明不開心,就好心好意地過來跟天明來說一聲“新年好”的。來了一下,該去哪兒就去哪兒了,跟天明毫無關系了。

所以,當王衛豐從房子里出來的時候,出現在他眼前的天明,是一個面部表情平靜的小孩。王衛豐大概還惦記著昨天夜里天明緊緊摟住他腰桿的那種感覺,還沉浸在那種感覺帶來的感動中。他跑到天明身邊,蹲下來,抬起頭,向天明溫柔地笑了。

天明想了想,向王衛豐同樣溫柔地笑了一笑,慢慢轉過身,進去屋了。

王衛豐不會知道,天明的這一笑,代表天明心中的一個決策。那就是,他決定此后盡可能省儉地跟王衛豐說話,既要省簡說話的量,又要省簡情緒。這是天明能想到的對父親保持足夠敬重,又能讓自己不太失落的唯一辦法了。這樣的決策其實是很艱難的,令天明感到難過,但卻也能讓天明覺得自己駕馭了一部分的世界。

小晚是個弱智,卻能把自己嫁到人人向往的省會南京去,郭金藍是個生活殘缺的女人,卻也有辦法讓自己比王家園里生活完整的那些個女人受男人歡迎,既然天明認為自己是個聰明的小孩,當然也應該有能力找到一種適合自己的方法,同王衛豐相處。雖然這說起來有點兒悲哀,但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個小孩心中隱秘的快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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