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 奏

雷平陽

三川壩觀鷺

流水過處，岸邊的柳枝

水草和殘荷，都成了俗物

唯有靜立的白鷺

以出世之美挽回了頹勢

它雙目寂淡，光芒收歸于內心

身體一動不動，翅膀交給了靈魂

流水中有幾個女子

彎腰清洗著蓮根

也順勢打撈水中鋒利的刀子

她們偶爾抬起頭來，看見白鷺

一陣慌亂，又迅速彎下腰去

仿佛看見了肉身成道的

某個鄰居。我在流水之上的木橋

閑坐，無端地浪費著時光

不在乎流水的道場經聲四起

只等暮晚來臨

看一看夕陽在山頂上

等待白鷺，夕陽會等多久

白鷺會不會動用自己的翅膀

他留山的時間

死去的人，借樹木活著

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那些墓碑，出自石匠的鐵鑿子

也活成了人世間

已經絕跡的獅子或麒麟

我們都知道時間殘忍

從來不講情義，還知道

與時間對抗，一個個國王

也輸光了河山與雄心

可是在他留山，時間暴露了

自己樹葉的形體

紛紛揚揚地落滿墓地

仿佛死在天上的人又回來了

把被風暴撕成碎片的衣服

脫了下來，蓋在自己的屋頂上

他留山的陽光經過藍天的清洗

和清風的篩選，每一絲

都是純潔的，沒有雜念和使命

它們透過單一而又快活的樹幕

斜照下來，明暗互動

把一片山坡分成了兩個人間

頻繁地演出亡失與復活

互相供養的話劇。時間出現在

鳥啼聲里，鷓鴣或者陽雀

報送著永生的消息

我從墓碑讓出來的小徑上走過

有著樹木的真身，心則交給了

身邊飛舞的一只不死的蝴蝶

哦，一朵朵初冬的小花開得好美

我一朵也沒有采摘，誰都知道

它們是長眠者

伸到人世上來的耳朵

清水鎮

終于又看見了從不修剪的植物

終于又從一個老人的體貌中

認出了死去多年的父親

終于又把每個人當成了活菩薩

終于又發現房頂上的草

和墳墓上的草

原來是一個品種

終于又站到了一座古老的戲臺上

戲子的心里藏著一個老情人

出口的戲文中沒有偽道士

終于又想老死于松竹下

打開了握緊的拳頭

放下了頭上懸著的利劍

平息了內心的叛亂

在清水鎮，聽著真實的鳥啼

聞到真實的炊煙，看見真實的笑臉

終于又流下了一行淚水

多少年了，這行淚水

一直寄存在魔鬼的冰柜里

雙柏縣的美學

01

云南松撫摸藍色天穹

遠山靜候落日

新建民居的陰影里，土掌房

陷入僵局，向夕照和桃花

索賠數額少于零的光亮和顏色

青草還沿用著

去年枯黃的身軀

正如我，死抱著少年時代的

妄想。它們壓住不安的塵土

我在黃昏，提前點亮夜行的星宿

早就是哀牢山上的常客了

春風知道我，內心的枯樹

有多少棵，贈我的花瓣

裝滿了安龍堡鄉

所有的鳥巢和溝壑

我無以為報，肅立在青香樹村

圓形的山頂上

一鞠躬，感謝彈四弦的老者

彈斷了人間滾滾濁流

再鞠躬，感謝用美酒招魂的隱士

為失眠者鋪平了安睡的床榻

三鞠躬，感謝跳鼓舞的女神仙

把我高昂的頭顱踩低至地面

此時，綠汁江在望

余暉中的木棉花光華灼灼

狀若四周，一座座青峰的新娘

02

這里是哀牢山：草木長得理直氣壯

花朵開得形神兼備。一只鳥兒

可以視天空為己有

一個畢摩，自由往來于三界

即便是一個中藥材商人

也有愛尼山供他眺望

還會有綠汁江為他清洗衣冠

在這兒，愛尼山的樹就是樹本身

不替人們詮釋棟梁

大麥地的花朵只是花

不替人們表達對少女的贊美

白竹山頂的白云，它們

已經有太多的自由

不替人們在天空建構烏托邦

在深夜的查姆湖邊獨坐，我看見

月光落在水面，水面的光

出自水底，月光源于天空

它們都照耀著我，但我

不敢承認：這是兩個哀牢女神

同時愛上了一具臭皮囊

03

在李方村，少年人口中

老虎還在山坡上

但已經長出了彝人的樣子

中年人一邊勞作一邊說老虎

老虎早已來到土掌房的

房頂，每一只老虎的肺腑中

都有了彝人的心臟

老年人面對著群山出神，老虎

總是出現在《查姆》

這樣的史詩里，肅穆、威嚴

神火堆一樣的身體兩邊

已經擁有了彝人的魂魄

一座村莊，回答不了人世

眾多的疑問，一場老虎的舞蹈

無法揭示生命的來往

是的，叢林的課堂上，老虎

正在給人們上課：耕種

收獲、戀愛、繁殖……

躲藏在老虎的血肉之中的彝人

以老虎的思想和力量

劇悲或狂喜，應對著生活的

劇情。因此，我們看見了

一群真實的老虎，它們用火焰

清洗荒野，把種子埋進石頭

我們還看見了老虎迷人的

笑容、溫柔的利爪和用于親吻的大嘴

在它們的目光后面

沒有燃燒的怒火，而是懸掛著

一輪哀牢山的明月……

舞蹈終有落幕的時候，作為

詩人，我愿人們從老虎的形體中

走出來，但必須保留老虎

鋒利的牙齒；我愿老虎

繼續還魂于彝人，沒有了老虎

彝人的心，就找不到存放的神祇

04

陽光下，抱著四弦琴彈奏

他是抱著虛構的鳳凰

鳳求凰兮，懸崖移步人群中

鳳求凰兮，未知的云朵飄入水底

鳳求凰兮，遺忘的人又像桃花現身……

那一刻，萬物均已涅槃

唯有這八十歲的彝族老翁

他沒有失重，哪兒也沒有前往

被四根琴弦固定在自己的骨頭上

并用一顆蒼老的心臟

穩穩地壓住

對，只有他還是他的

我們也是他的

我們像一群山谷里的金錢豹

跟著他，向著燃燒的天空攀登

05

春分之后，我正在做著一件

有趣的工作：邀請雙柏縣的天空

群山、草木和人群

到我的書房做客

唱祝酒歌的少女，已經被我

預定為來生的伴偶

大麥地鄉那個中年畢摩

他手抄的史詩里，深埋著

另一個我。我愛上了少女與畢摩

也就愛上了少女的村莊

畢摩的天堂

多少人世間的繁華

已經改變不了我的世界觀

書房雖然狹窄，只夠天空放置

幾顆星斗，只夠群山收藏落日

只夠幾個人坐在一棵樹下對飲

但我得到的已經太多，將把書房里

孤單的文字推薦給星斗

把燭光推薦給落日

把枯萎的花推薦給樹木

我會和這幾個雙柏人談論孩子們

裸身扮演的豹子，談論

那些豹子有著幸存者的歡愉

和鑼鼓的心。我與他們

平分干凈的空氣，平分燒紅的

生鐵，咒語和酒水

在書房里，埋首與乞靈

垂憐或仰慕，我的目光

都不會離開哀牢山

那一片虎豹起舞的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