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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

2017-07-27 12:08:26梅驛
十月 2017年4期
關鍵詞:鑰匙

梅驛

那天下午,人很多。

盛達公司生產部副經理、質量部經理,賈副總、陳副總工程師都在,倉庫主管感覺到了眼下這事不同尋常,臉上嚴肅起來,幾個保管員也都噤了聲,寫記錄的寫記錄,歸置物品的歸置物品,一時間,成品庫顯得很安靜,空蕩蕩的。幾天前,盛達公司的一個業務員到一個廠家開拓業務,無意中發現這個廠家竟有M5,包裝上還貼著盛達公司802車間的標簽,生產日期是一年前。而三年前,802車間就停了產。這個業務員很機靈,什么都沒說,回來后,讓一個朋友從這個廠家提了兩桶M5。現在這兩桶M5就放在成品庫。作為質量部專員,昨天我和另一位同事已經拆開了其中一桶,細膩、干爽的粉子安安靜靜地躺在鋁箔袋里,艷紅色,像桃花就要開敗時的顏色,從外觀上看,跟802車間生產的粉子一模一樣。我們又讓質檢部取了樣,把得來的各項指標跟該批產品的留樣做了對比,除了水分低些之外,別的項目不相上下。那么,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中間商篡改了生產日期,欺騙了客戶,要么就是外頭有公司在仿冒802車間的產品!

結果報上去后,大大小小的幾個領導就都過來了。我聽說,在前段時間召開的整合生產資源的一個重要會議上,集團公司已有意幫助盛達公司重啟802車間。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們不得不慎重。這兩種可能,哪種都對盛達公司很不利。尤其是后者,明顯的,既失了利,又著了別人的道兒。這失了的利,可不是小利,802車間的粉子很昂貴,有小黃金之稱;這著了別人的道兒,也讓人不好受,802車間從90年代開工,歷經了二十多個寒暑,才摸索出一套相對成熟的工藝,而且,就算完全遵照這套工藝去生產,也不敢保證批批合格,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公司能有如此高明的手段,仿冒出來的產品都這么精準無誤?

領導們來了后,陰著臉,不說話,輪流查驗了一番,互相望望,仍然不說話,眼里的疑惑越來越深。沉默了一陣兒,還是賈副總說話了,我看得把那個叫什么真,對,黃真的叫來了。陳副總工程師眼睛一亮,馬上附和,對,對,這種情況只有黃真能辨別出來!別的人也都表示贊同這個主意。

說實話,我早就想到了黃真,但這種場合,還輪不到我說話。既然科學技術能讓一切凸凹都變得平滑如鏡,那就只有通過最原始的“手工”這一環節去甄別真偽了。黃真曾是802車間成品崗位的大組長,任職足有五年,經過她一雙手包裝過的產品數以萬計,或許只有她,能分辨出每一批產品在包裝過程中的細微差別。當下,就有人給黃真打了電話,802車間停產之后,黃真被分配到了805車間當看罐工,很巧,黃真今天剛好上白班,正在崗位上。電話中,黃真說,馬上?過來。

等待的過程中,我走到庫房北邊,查看起溫濕度來,這種情況下,最好找到自己的活兒干,而不是干巴巴地待在領導們的眼皮子底下,我的腦子里,卻不可抑止地閃現出黃真的樣子來。這兩年,黃真在805車間倒起了班,我上白班,我們很少在上下班的路上相遇,印象中,有兩三次,她像是在我跟前晃了一下,或是,我在她跟前晃了一下,就一閃而過了。她像是沒怎么來過辦公樓,也從未找過我,而我也沒有什么事找她,細想想,這兩年,我竟然沒怎么見過她。這就是盛達公司,同在一個企業,如果不是有意去找一個人,可能兩三年都不會見到這一個人,我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時間和空間里生活著,互不相干,然而,我們卻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你是我的上工序,我是你的下工序,你是我的動力供給,我是你的安全保障……維系我們這種聯系的,正是這些粉子啊!

黃真,快過來!

聽到賈副總的聲音,我抬起了頭,面前站著一個女工,身軀陷在松松垮垮的工作服里,分不清哪兒是哪兒,像一塊直溜溜的木板,腳下是一雙白色工作鞋,從肥碩的褲口里探出來,像戲臺上的女伶。大花燙頭,一綹黃顏色的劉海斜下來,遮住了她本來就偏窄的額頭,讓她整張臉顯得有些發悶,一雙眼睛極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怕疏漏了什么,那眼神中有迷茫,有疑惑,有探尋——她一個普通女工,讓這么多領導等著,是為了什么?自然心里頭打鼓。她轉動的瞳仁仍是灰色的,卻顯現出黯淡、渾濁的色澤來,再看她的皮膚,黃,糙,上面還有星星點點的斑,看起來很是滄桑。若不是這一身工作服,她的樣子,像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農村婦女了。我聽到自己心里轟地響了一聲。

黃真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第一次見黃真,是五年前,在崗位上。那時候,我還什么都不懂,我大學雖然學的是化工制藥,但我并不喜歡這個專業,幾乎是混了四年,畢了業,轉著圈地托人,才跟盛達公司簽了約。我到現在還記得我第一次去這個崗位的情景,這個崗位叫“802車間成品崗位”,給人的感覺是個“重地”,就是“閑人莫入”的那種,三道門,第一道門是鐵皮門,第二道門是木門,第三道門是不銹鋼門,三道門一道一道打開,從一個又一個小房間中穿過去,才算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成品間。

成品間,是個長方形的大房間,籠罩在白熾燈明亮的光芒之中。我四外看看,這個大房間和我們平常居住的房間不一樣,墻壁、頂棚、地面全是用特殊材質制成的,光滑、透亮,再加上白色的略微有些發紫的燈光的照射,像個舞臺。

適應了滿屋子的光亮之后,我首先注意到了黃真,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黃真。

黃真給人的第一感覺不是那種炫目的漂亮,而是一種讓人眼前一亮的精致,她的臉細膩,白皙,嬌嫩,瓷器一般,微微泛著光,比這滿屋子的燈光都不遜色。這種光彩,很好地遮蔽了她五官上的缺點,她偏窄的額頭,發悶的臉型,看起來倒有種稚氣的美。眼睛也好看,注目看去,她活潑轉動的瞳仁是灰色的,而這種灰色在她凝脂一般的膚色的映襯下,顯得那么清麗,那么瑩澈,讓人不禁要想,這樣的眼睛里有什么?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的年齡,后來得知她已經三十七八歲時,我還小小地吃了一驚。

其他女工我也一一見過了,這個崗位共有六個女工,兩個在寫記錄,兩個在烘干機一側出粉子,兩個正往鋁箔袋里裝粉子,黃真為我介紹的時候,她們都朝我示了下意。晃這么一下,我沒能記住她們的容貌,但也許是白色的略微有些發紫的燈光的照射,她們的皮膚也都很白皙,都小小地灼了一下我的眼睛。

把成品間里的烘干機、操作臺等機器設備也都做了一番說明后,黃真帶我去了第二道門內的那個房間,她打開更衣柜上的一個門,說,這個柜子歸你。說是柜子,實際上是一個更衣柜的四分之一,一個柜門而已。但我已經覺得很不錯了。我把背包拿過來,開始整理東西,坐墊、水杯、平板電腦……我還帶了幾本書,《凡·高傳》《馬丁·伊登》等等,這時候也都拿了出來。我聽到黃真說,喲,從省城這么遠,帶了幾本?書來?

我說,是。我喜歡看書。

黃真說,喜歡看書可以去圖書室,我們這個崗位不允許看書!

我嚇了一跳。房間里幾個喝水的女工朝我們這邊扭過了頭。黃真的聲音不大,但很嚴厲。也許感覺到了突然和不妥,她灰色的瞳仁往下一滑,長長的睫毛垂下來,不過一秒,便輕巧地挑開,一雙眼睛復又盯住我,說,崗位上不允許做與工作無關的事情。不能看閑書。口氣雖然不那么嚴厲了,但仍然不容駁斥。

我最不喜歡別人把書分為閑書和正經書。這么分的人,一定沒文化。我沒有說話,把黃真剛發給我的操作法打開,看起來。

一會兒,我看到黃真換好衣服,出去了。

這是在第二道門內,前頭第一道門內是狹窄的換鞋間,后頭第三道門內是明亮的成品間,這個房間叫緩沖間——這是我剛從操作法中看到的,緩沖緩沖,既是空氣流通的一種緩沖,也是工人在勞動過程中的一種緩沖,甚至是情緒的一種緩沖——這是我的理解,喜歡看書的人恐怕聯想得都多,但我覺得我這種聯想有一定的道理,這不,黃真出去后,緩沖間熱鬧起來了。

一個胖胖的女工從書包里拿出毛衣織了起來,另一個矮一點兒的女工,蹲在地上,洗手套,還有兩個,一個在刷飯盒,一個撇著兩條腿,坐在椅子上喝水。小歐,是姓歐吧?別聽她的。織毛衣的女工說,哪有那么嚴,哪個地方上班不是這么回事。洗手套的“嘩”一下把水潑到池子里,扭過頭來說,就是,她自己不定又去哪兒風流了呢,還說這個,說那個!我反應過來,她們是在替我打抱不平,便朝她們笑了笑,刷飯盒的女工把飯盒放到柜子里,不知從哪兒拿出來一面小鏡子,一邊照自己的臉,一邊說,人家小歐,剛來,你們就在這兒吵吵嚷嚷的,看不讓人家笑話!說著,自己倒先咯咯笑起來。喝水的女工自顧自喝著水,這時候突然插話說,就是,黃真這個點出去,是去干嗎了?

黃真回來的時候,我正往柜子里歸置我那幾本書,我本來已經把它們裝進了背包,打算放到單身宿舍去,后來,我改主意了。剛才那幾位女工,在緩沖間里,沒有一個做的是與工作有關的事情,為什么我上班第一天還什么都沒有做就被警告了一番?黃真這是給我下馬威啊,我心里氣鼓鼓的,一扭頭,看到黃真站在我跟前。

這是你的飯卡。黃真遞給我一張卡。我去領記錄,順便替你領了回來。我接過來,心里既愧疚又感動。還有這個飯盒——黃真把一個不銹鋼飯盒放到辦公桌上,這是我的,不過,從來沒用過。我用碗。你要是覺得能用,你就用。不能用呢,就去超市買一個,盛達路上有一個超市。要去趕緊去,這個超市圖自在,中午不營業。

那天中午去食堂吃飯,我用的是黃真送給我的那個不銹鋼飯盒。拿那個飯盒的時候,我感覺到了那幾個女工斜過來的目光,她們手頭上雖然都在忙活著什么,但目光仿佛生了鉤子,悄悄剜一眼,就把一切收了去。我不管,那時候,剛剛畢業的我,腦子里還沒有那么多彎彎繞。是的,這個不銹鋼飯盒,讓我感覺到我運氣還算不錯,我遇到的這個頂頭上司雖然不喜歡別人在崗位上看書,但對人蠻和氣。這是黃真給我最初的?印象。

幾天后,我才對這個崗位有了大致的了解,原來,我去的是一個在整個盛達公司都赫赫有名的崗位。

你小子有福氣哇!說這話的是老盤,我的舍友。老盤并不老,但卻算是盛達公司的“老人”,他十九歲進廠,到現在,已經七年了。他運氣好,從到盛達公司就一直在人力資源部工作,對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門兒清,算得上是個“百事通”。沒有一定的背景,誰能進得了你們崗位?你也就是趕上了,剛好有個人退休。一天晚飯后,老盤坐在床沿上,一邊慢悠悠地抽著煙,一邊跟我說。

那個胖胖的,李曉云,是公司陳副總程師的小姨子,矮一點兒的,王娟,是財務部霍經理的老婆……我睜大眼,老盤嗒嗒敲了兩下煙灰,接著說,那兩個,也都不是平頭百姓,車麗麗,是銷售部崔經理的老婆,蕭果,是806車間孫書記的老婆。老盤勾著頭,想了想,就剩下兩個老點兒的了吧,那兩個,雖然不是什么官兒太太,但都是老資格。你瞧瞧你們崗位,都是些什么人。頓了頓,老盤像是很感慨,憤然道,還都是實權派。

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想不到,這幾天,跟我天天朝夕相處的幾個女工,竟然都有如此深的背景。

黃真呢?我問。

大真子?老盤嘿嘿笑。這是我第一次聽別人叫黃真“大真子”,想想看,倒挺貼切,黃真確實“大”,大高個,大骨架,大長腿,但不知為什么,“大真子”這個詞從老盤嘴里吐出來,卻帶著種戲謔的味道。大真子什么人都不是。大真子單身,不,也不能叫單身。老盤浮起一臉神秘的笑,深深抽了一口煙,吐出兩個煙圈,盛達公司誰不知道“大真子”?“大真子”可不是盞省油的燈——別人是朋友遍天下,她是什么遍天下呢?男朋友?情人?嘿嘿,你小子剛來,慢慢就知道了。

她們怎么都要來這個崗位?我轉移了話題。

又干凈,又清閑,還是個美人窩子啊。老盤說。大真子沒跟你說?老盤興趣陡增,跟我講,802車間生產的藥品,是營養神經的,營養神經就營養神經吧,誰知道還營養皮膚?還是大真子到那兒后,變化最大,不過兩三年,那皮膚就像雞蛋清似的,又白又嫩。她原來的皮膚什么樣?黃,糙。后來,人們一琢磨,可不,都是藥品的功勞哩。你想啊,包裝時,粉末兒飛起,人的皮膚毛孔或多或少吸收一點兒,相當于每天給皮膚喂營養呢,比什么化妝品都管用。再加上常年恒溫恒濕,環境好,女人們,到了這個崗位,時間一久,還不越來越漂亮?人整個年輕好幾歲呢。我腦子里閃現出黃真和幾個女工的臉,她們的皮膚確實都很好,當時還讓我眼前亮了一下,我還以為是燈光的作用呢。萬萬沒有想到,造成這種效果的,居然正是這個崗位!

世界上竟有這種奇特的崗位?我有點兒不敢相信。

真有這么大的效果?我問。

可不是。老盤言之鑿鑿,要不是因為這個,大真子能當上大組長?

老盤這話邏輯上有問題,黃真是因為在成品崗位上待長了,有了一副好皮膚,才當上大組長的?那時候我并不知道老盤的話里含有諸多深意。我問,黃真怎么當上大組長的?

嘿嘿,這個你現在先別問。以后慢慢就都知道了。老盤臉上又浮起那種神秘的微笑,說,小歐,我可告訴你,這個崗位好是好,可凡事都有兩面性,有好就有不好,這個崗位水深林子密,你剛來,什么都不懂,又沒什么靠山,一定得注意,少說話,多做事。惹了誰,都沒有好果子吃。老盤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態,對我諄諄教導了一番。

我在成品崗位的生活開始了。

除了和其他女工一樣包裝外,去車間領取東西,給上下工序送記錄等跑腿的活兒也都歸了我,我年輕,樂意做這些事情。另外,我到底把柜子里的《凡·高傳》《馬丁·伊登》等書裝入背包,放到了宿舍里,我是受老盤的啟發做這個決定的。我一個省城來的大學生,在這里無親無故,比不得這些背景深厚的女工們,她們可以織毛衣洗衣服,我還是小心為上。黃真大約對我這種做法很滿意,有一天下班,跟我說,小歐,走,我領你去個書多的地方。我就隨她出來了。

轉眼,我上班快兩個月了,岫城的天氣,已是深秋了。陽光雖然仍然潑辣辣的,可熱力卻消退了許多,照在發白的柏油馬路上,照出了一個個短小矮胖的影子。盛達路兩旁的法國梧桐疏朗了些,風一起,嘩啦啦響,飄下幾片卷著毛邊的葉子。三五成群的工友慢悠悠地往車棚走,他們身上的工作服都一個模樣,藍顏色,肥肥大大,邋里邋遢。而黃真,卻是一件米色風衣,一雙紅色高跟鞋子,脫下了工作服的她,高大還是高大,但完全沒有了臃腫的感覺,反而顯得非常挺拔,白楊樹一般,俏麗,窈窕,有點兒電視上外國模特的感覺。我發現,不管多忙,黃真都不會像其他工人一樣,穿著工作服上下班。她是很享受這種感覺的,長發飄飄,一身時尚衣裝的她,從一群呆板的工作服中間穿過,走在落葉紛飛的盛達路上,是一種什么樣的風頭?

大真子,有跟班的啦?一個工友說。啥跟班的?黃真斥道。這不是跟班的嗎?那工友轉過頭,跟我說。嗨,小伙子,好好跟著你們組長,說不定啥時候跟出點好事來!其他工友聽了這話,哈哈笑起來。黃真快走兩步,照那人后背上擂了一巴掌。那人夸張地哎喲一聲,惹出了更多的笑聲。

這段時間,這種玩笑我聽了很多,我年紀再輕,也能聽出這不是什么好話,可黃真從來不加以制止。還有更多的風言風語,內容無外乎一個,黃真太放蕩了。在那種語境中,黃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真子”,“咱們的大真子”,“嘁,哪是咱們的大真子,是他們的大真子”——她們一邊說一邊擠眉弄眼地笑。這個“他們”,有工人,有外頭的檢修工,有后勤人員,甚至還有盛達公司的高管,就近的,好像802車間副主任孫一光也算一個——她們說這些時,并不避開我,剛開始,我還面紅耳赤,聽得多了,也便習慣了。只是有時候,看到黃真灰色的瞳仁轉來轉去時,我會走一走神兒,這么美麗的瞳仁是如何迅速而又頻繁地從一個男人身上轉到另一個男人身?上的?

孫一光我見過,人很健碩,禿頂,五十來歲,主管成品等崗位,802車間還有一個副主任,叫嚴明,三十多歲,瘦高個,戴眼鏡,主管發酵部分。正主任空缺,聽說原來的正主任幾個月前剛退休。這兩個人,正鉚足了勁兒爭正主任呢,不過,結果幾乎沒什么懸念,孫一光當了十來年副主任了,嚴明雖說是重點工科大學畢業,到底剛當上副主任沒幾年,資格可是差遠了。黃真啥都想到前頭去了,孫一光當了主任,咱們車間不就成了他們的天下——女工們的話在我耳朵根嗡嗡響。這個時候,黃真帶著我已經走到了盛達公司家屬樓門口,我沒有想到,她領我去的那個書多的地方——她家。

喏,看吧,夠不夠多?黃真一進門,就指著客廳里的一個書柜說。書柜很大,紅木的,占據了客廳整整一個墻面,乍一看,很是搶眼,另一面較窄的墻面上,懸掛著一臺液晶電視,電視不大,卻幾乎占據了墻面的一大部分,顯得很逼仄。我走上前去,透過書柜的玻璃往里看,呀,每一格居然還有小標簽,外國文學,古代文學,現代文學,哲學,評論……像一個小型圖書館。我的眼睛越睜越大。

這些書都是他的。黃真在旁邊說。

給我端來一杯水后,黃真告訴我,他姓裴,原來在盛達公司總經辦任秘書,喜歡看書。六七年前吧,毫無征兆的,老裴忽然消失了。家里什么東西都沒少,錢也沒少。后來,她才發現,少了幾本書,他的書柜每個格從來都是滿的,他走后,有幾個格空落了些。沒錯,他帶了幾本書就走了。你剛來那天,我看見你,忽然就想起了他。黃真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過,工作和生活也得分清楚,你說是不是?停了一下,黃真又說,我就是奇怪,我一個大活人,怎么還不如幾本書?

我聽得目瞪口呆。

他走時什么都沒說?我傻愣愣地問。

什么都沒說。不過,倒是給我留下來點兒東西。我一直想去成品崗位,跟他說過多次,他都沒放在心上,忽然有一天,他告訴我,我去成品崗位的事兒成了。我到成品崗位上班還不到一個星期,他就消失了。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他這么一走了之,是有預謀的,說不定還預謀了很多次了。可是,給我一個好點兒的崗位,就算給我交代了嗎?

后來沒回來過?

回來過。拿了幾本書又走了。黃真轉過身,透過書柜上的玻璃,我看到了她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像是充滿了憂傷,然后,一閃,影子遠遠遁去,陷入了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后來,我就從他的書柜里找書看,可是,我看不懂。黃真像是在苦笑了。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一個大活人,怎么還不如幾本書?小歐,你喜歡看書,你告訴我,書里頭到底有什么?

我扭過頭,黃真坐在沙發上,眼睛像是在看著我,又好像根本沒有看我。我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好了,不說這些了。你挑書吧,隨便挑,隨便看。黃真站起身,朝陽臺走去。

說實在的,這個紅木大書柜里的書很對我的胃口,有些是我從網上看過多次,還沒有余錢去買的,我剛剛參加工作,又是從農村出來的,對我來說,買書還得好好打算打算。我的目光從一個格子跳到另一個格子,心里陡然升起對這個姓裴的人的羨慕來,我雖然從來沒見過他,可那一刻,我是那么想他就在這個書柜旁邊,津津有味地為我介紹著他的藏書——對于一個喜歡書的人來說,這是最美好的時刻吧?

良久,我才從書柜里挑了兩本書,《去年在馬里安巴》和《瓦爾登湖》,這個時候,黃真正在收晾在陽臺上的一條玫瑰色的大床單,我叫了一聲黃組長,黃真扭過頭,可以看出,黃真已經從憂傷的情緒中脫離了出來,或許是因為這條玫瑰色床單的映照,她的臉上彌漫著一層動人的光暈,她的聲音也開心起來,這就對了,小歐,想看什么就拿什么,我把你當弟弟呢。看完了來換別的。

之后,我果真經常去黃真家換書看,我每次只拿兩三本,從不多拿,一開始,我是怕黃真覺得我貪婪,到后來,我發現這種做法,實際上是多了一次跟老裴交流的機會,參照著黃真和老裴的一張合影,隨著我在大書柜前流連次數的增多,老裴的形象在我腦海里慢慢飽滿起來,不再是一張照片,而是變得有血有肉。仿佛,冥冥之中,我們早就認識,而由于某種原因,我忘記了他,《莎士比亞》《日瓦戈醫生》這些書,一點點,讓我重拾對他的記憶,這種感覺太奇妙了,以至于我沉浸在書中時,完全顧及不到給我開了門之后的黃真都在做些什么。

這種平靜的生活持續了一個多月。之后的一天早晨,我和幾個女工到了崗位上,第一道門、第二道門都開了,第三道門卻牢牢關著。今天怎么了?黃真不在,孫主任也不在。李曉云問。沒有人回答,幾個人面面相覷。因為成品間待放區存放著昂貴的粉子,第三道門上有兩把大鐵鎖把守,兩把鑰匙,一把在孫一光手里,另一把在黃真手里,只有這兩把鑰匙湊齊了,才能打開第三道門。就是所謂的“雙人雙鎖”。等了大約有十分鐘,我們才看到孫一光從第二道門后走過來,手里拎著兩把鑰匙,黃真生病了。他一邊說,一邊“啪”一下,“啪”又一下,打開了第三道門。

你們都等等。孫一光沒有進成品間,站在門口,我們就也都站住了。孫一光晃了晃手里的一把鑰匙,說,黃真估計得半個月才能上班,闌尾炎,昨天晚上做的手術。我們商量了一下,黃真這把鑰匙先由小歐代管。小歐在廠里有宿舍,方便些。小歐,你知道的吧,每天早晨,咱倆7點50分在這兒碰頭,一起給崗位開門。我一下子就愣了。只聽孫一光又跟李曉云她們說,你們呢,也辛苦點兒,多負點兒責任,下班之前把鎖子鎖好。李曉云她們像是很驚訝,互相看看,誰都沒說話。頓了頓,孫一光又說,先暫時這么著,反正也就半個月。什么時候黃真上班了,什么時候把鑰匙還給黃真。說著,孫一光把那把鑰匙遞到了我手上,那是一把黃銅鑰匙,握在我手心里,我的手沒來由地抖了抖,孫一光說得輕巧,但誰都明白,這可不是一把普通的鑰匙,這把鑰匙和他手里那把鑰匙合在一起能打開我們車間最重要的一間屋子,這間屋子里盛放的可是十分昂貴的藥品啊,少個三十五十克的,都不得了。而我,剛剛來到成品崗位三個多月,就因為我住在單身宿舍里,就能拿到這把鑰匙?

果然,孫一光走后,李曉云盯著我看了足有一分鐘,才說,小歐,行呀,看不出來,挺能干的啊!王娟馬上接下去,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是了不得,依我看,咱們小歐還得往上升!車麗麗懶洋洋地說,也就是人家小歐,這把鑰匙要是讓我拿,我可不拿。麻煩。她們這樣一唱一和的,倒激起了我心里頭一股不平的勁兒。這把鑰匙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搶的,是孫一光副主任光明正大交到我手里的,怎么就輪到你們說三道四了?我偏要每天拿著它,來給你們開門!

沒想到,和孫一光一起,剛給崗位開了三天門,我就陷入了一個迷局之中。

是個下午,包裝完畢之后,在緩沖間,李曉云她們織毛衣的織毛衣,洗衣服的洗衣服,我呢,沒什么事情可做,就坐在辦公桌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記錄。幾個月來,車間明顯虧損,這幾天,只包裝了3批產品,D908的析出物為480克,D909的析出物為482克,D910的析出物為479克……沒有一批的析出物是超過500克的。不對呀,女工們稱量的時候,我不止一次看到過天平一側堆著500克的砝碼,我又仔細想了想,確定自己沒有記錯,因為500克的砝碼只需堆一個。她們少記了克數?

再看這三批的收率,D908收率75.0%,D909收率75.2%,D910收率75.1%……沒有一批是超過76%的,而黃真在的時候,我們每批的收率都在78%~80%。自然,按照公司的規定,收率不低于75%便是合格。但是,三批都低于76%,就讓人懷疑了。聯想到那個500克的星兒,我腦子里閃電般閃過一個念頭,難道她們是故意的?余下來的那點兒粉子去了哪里?

下了班,我拎著點兒營養品去醫院看黃真。這三天,女工們一直在商量去看黃真,可總也湊不齊人,不是這個有事,就是那個有事,現在,反而是我第一個去看黃真了。

看到我,黃真很高興,斜靠在被子上的身體直了直,指著床沿讓我坐下。看樣子,黃真恢復得不錯。介紹完自己的病情,黃真問起崗位上的事情,我便把我自己的發現一股腦倒給了她。

黃真沉默了。

半天,黃真才說,這些我已經猜到了。小歐,這正是我為什么讓你拿鑰匙的原因。那天,孫主任問我,你住院后,誰拿鑰匙?我告訴他讓你拿。你跟她們不一樣。你喜歡看書。我愣了一下,沒想到讓我拿鑰匙是黃真的主意,而且還有這么深的用意。黃真苦笑一下,接著說,是的,她們都在倒粉子。小歐,我告訴你,咱們崗位,除了你和我,所有的人都在倒粉子!我們私下里都這么說,倒。小歐,你可能理解不了這些,你才來幾天?就說這倒粉子吧,在咱們盛達自古就有。可不光是咱們車間,哪個車間都有。有的倒毛粉,有的倒不合格粉,就是合格粉,該倒也倒,一點兒都不含糊。都是怎么個倒法呢?實際上,成品大組長是最有倒的便利條件的,咱們車間歷任成品大組長都倒粉子。我的前任,小魏,也是女的,膽大,跟老郭主任聯手倒了多少粉子啊,不然,她能在岫城買上兩套房子?后來,車間虧損嚴重,眼看要下來調查組了,她才辭了職,我才當上了這個大組長。我這個大組長當得啊——黃真臉上的苦笑更深了,虧,虧死了。我從來不倒粉子,我為什么要倒?說心里話,我一個農民的女兒,又沒有讀過大學,混到成品大組長的位置上,挺不容易的,我膽小,怕出事。另外,小歐,你看看我的皮膚——黃真撩了撩額前的頭發,朝我收了收下巴頦,你看看,多好的皮膚,還沒有皺紋。原來可不是這樣子的,都是在這個崗位待出來的。我喜歡這個崗位,我想在這個崗位待到退休,退休后要是能返聘回來,就更好了。哪怕我不要返聘費呢。黃真換了一臉明快的笑,人活一輩子圖個啥?還不是圖個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哪個女人不喜歡自己年輕漂亮?不喜歡享受生活?可要是我也像其他大組長一樣打粉子的主意,我在這個崗位絕待不了這么長時間!而且,真要貪多了,車間早晚虧損,這不明擺著嗎,到那時候,我能去哪里?所以,我不倒——她笑得有些嫵媚了——沒有男人喜歡,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黃真很坦率,她說到了享受生活,沒有說享受愛情,她那些風流韻事能算是愛情嗎,也許,在她心里,那也不過是一種情欲的流淌吧。

也不是沒有制止過,也不是一點兒用不管。只要我在,她們就不敢。可惜,現在,我這個門戶失去作用了。不過,小歐,你也別太當回事,這點兒粉子放到整個盛達,算個啥?連個毛毛雨也不算。盛達什么人不倒?備件庫里的倒備件,成品庫的倒成品,倉庫的也不甘落后,笤帚掃把什么的,也都想辦法倒出去了。往上說,銷售拿粉子換原料,價格是市場的一半。有一年,40萬元的賬目頂回來一個二手桑塔納,開都開不起來。你別不信,還有呢,咱們公司專門成立了一個原料車間用來走賬。中層,高層,更會倒,各種各樣的倒,我們只是不知道罷了。

那天,黃真跟我說了很多,說盛達公司,說802車間,說她自己,也許是身體上的病痛引發了她傾訴的欲望,她甚至跟我說起了她的個人私事,她靠在被子上,灰色的瞳仁似笑非笑地盯著我,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我知道她們在外面怎么說我,說我放蕩,說我幾天就換個男人。她們愿意怎么說怎么說。我就是要按自己的想法活。我規規矩矩上班下班維護他伺候他,還不是被他甩了?他走了,把我一個人扔下,我在崗位上老老實實上班,還不是讓人踢來踢去的?自從跟第一個男人有了關系后,情況就不一樣了,我在這兒待得硬氣了。小魏辭職后,我還當上了大組長,人,還不是這么回事——黃真又咯咯笑了,現在我活得很好,很快樂。她瞄我一眼,小歐,你覺得我是一個壞女人嗎?

我怔了怔,半天才囁嚅道,人,總得有所約束……

黃真沒有說話。她像是累了,身體往下塌了塌,灰色的瞳仁往下一滑,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

我覺得自己該走了,便站起身來,黃真打起精神,叮囑我說,小歐,你還年輕,多經歷點兒事就好了。真的,這點兒粉子不算個啥。孫主任對這些心里都有數。況且,她們這種倒法你能怎么辦?數據上又顯示不出來。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就當什么都沒看見好了,跟什么人都不要說。

我答應著,正要出門,黃真又叫住了我,從一側的小柜子里拿出一把鑰匙來,小歐,幫我個忙,把我家陽臺上的衣服收了,再幫我關好窗戶,你看這天,說不定一會兒要下雨。對了,你要看書,就從書柜里拿。

出了醫院門,我才發現,天確實陰了,我趕緊朝黃真家走去。

陽臺上,黃真所說的衣服中,包括一條大床單,粉色的,團花圖案,很柔美,像小女孩用的。我腦子里閃現出我第一次來黃真家時,她從陽臺上收的那條玫瑰色床單來。又是床單!我收下來,堆到她家沙發上。臨走,我又在客廳中那個紅木書柜跟前站了一會兒,心里忽然涌起一個小小的詫異,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家庭,一個失去了主人的大書柜占據著客廳的一大部分,即便那個主人已經遠走高飛了,可壓迫仍然存在,對,我忽然覺得那是一種壓迫。而女主人呢,卻熱衷于洗床單,把床單晾曬在客廳一側的陽臺上,有風吹過,顏色艷麗的床單迎風飛揚——這種想象卻是一閃即逝,我這個初入社會的人的腦子中,很快就被黃真給我講的那些事情占據了。

我沒有做到像黃真說的那樣。

最終,我把這件事告訴了一個人——老盤。并不是專門“告訴”了老盤,而是我找老盤喝酒,喝著喝著我就把這件事說了。跟老盤說時,我思維還很混亂,我一直覺得黃真在醫院里跟我講的那些事是一個迷宮,不管黃真講時是多么的輕松和熟稔,到了我這里,就是一個迷宮,我無法輕松地從中走出來。到盛達公司快三個月了,我有限的社會經驗遇到了挑戰,這個看起來有著雍容氣度的大型國企,卻藏著這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你永遠也不知道在這個公司的哪個角落里正在進行著這么一種勾當,你永遠也不知道從你身邊走過的人,無論是領導還是工友,無論他們在你面前多么正直、善良,可是一轉身,這些人就成了另一種人。而且,所有的人都秘而不宣,像世界本該如此。我震驚,憤慨,但我一個只會亂讀書的大學生,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我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孫一光。孫一光主管成品,照黃真的說法,孫一光對這些心里都有數,跟他說沒有任何意義。我也不能跟嚴明說,嚴明和孫一光為爭車間一把手正明爭暗斗,如果嚴明知道了,也許會利用這件事大作文章,我可不想讓他們任何人利用。沒人說,就只能找人喝酒。喝到一定程度,我頭腦一熱,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老盤。

老盤瞪大眼,筷子停在餐桌上方,一向以“百事通”自詡的老盤,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了,愣了半天,才罵道,奶奶的,我以為那些官兒太太們去你們崗位,光是因為你們崗位環境好條件好可以出美女呢,想不到還有這一層。怪不得呢!全是蛀蟲,大蛀蟲啊!頓了頓,他又說,不得了啊,你們車間的成品那么貴,快趕上金子了,要這么折騰,早晚得出事!不行,這事你必須往上反映!

我說,頂什么用?現在這世道……

老盤打斷我,那也得反映。風氣太壞了,剎一剎總比不剎好。明天你就去,找國主任!

老盤把我說服了。不是老盤這幾句話多么有說服力,而是老盤臉上的表情,老盤是盛達公司的老員工,可以說經多見廣,聽說這件事,竟然像初涉世事一般沉不住氣,可見這件事確實事關重大。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老盤對這件事的反應如此之大,并不是因為老盤多么正直,而是因為老盤萬萬想不到,普通工人階層居然也有機會去做這等事。在老盤的認知中,有某種管理權限的階層,中層或者高層,之所以惹人艷羨,就因為有這種機會,這是沒辦法的,對此,老盤早已放棄了憤慨的權利。現在崗位上的工人也這般巧妙地玩起了花樣,套取了私利,而他,作為一名管理人員,除了偶爾混頓酒潤潤嗓子,別無他想,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

第二天,我真去找了總經理辦公室的國主任。國主任還是有一定反應的,他讓我交一份書面材料,隔天,我就交了上去。

這之后,我每天仍在7點50分前趕到崗位上,跟孫一光一起打開成品崗位的門。下班后,我會在宿舍里讀上幾頁從黃真家里借來的書,除了我手里書頁的變化,其余的仿佛是一成不變的,但我知道變化實際上是有的,至少從內心,聽到女工們若無其事地說笑,我會陡地升起一股厭惡來,而這個崗位,不管能讓人漂亮還是能讓人中飽私囊,都像被撕下了偽裝,變得那么空洞,就連燈光,那種白色的略微有些發紫的燈光,也變得虛虛的,是空茫茫的沒有任何內涵的一片。

三天后,變化真的出現了。嚴明和孫一光對調,也就是說,嚴明主管成品。

聽到這個消息,我還是很激動的。不管這個對調能不能起到作用,它終歸是對我那份調查材料的回應。崗位上的女工,對這個對調頗有議論。她們的猜測很可笑,孫一光和黃真的關系一定是暴露了,公司害怕兩個人聯手搞些什么動作,才出此對策。李曉云說,咱們的大真子這回可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啦。王娟說,是啊,好可憐啊,才傍上棵大樹,又被移走了。車麗麗在自己大腿上打了一下,你倆,省點兒心吧,咱們的大真子怕這個?不會再傍上這棵?她們嘰嘰咕咕笑起來。

只有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不過,我覺得即使不是這樣,黃真終究還是喜歡讓孫一光主管的,這么對調,對她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還不止這個變化,兩天后,嚴明打來電話,讓我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是一間較大的辦公室,嚴明主管成品之后,重新換了這么一間。我有些局促地四下打量,兩扇大窗戶,一組寬大的辦公桌椅,辦公室一角,還矗立著一組鐵皮文件柜,上面三層是玻璃開門,里面都是書,以專業書籍居多。我知道嚴明是從國內一所著名的工科大學畢業的,卻沒想到他會把這么多書籍帶在身邊。嚴明看我對這些書感興趣,走過來,說,小歐,聽說你也是學化工制藥的?我點點頭。嚴明指著文件柜里的書說,這些,都是專業書,你什么時候用得著,什么時候來拿。我嘴上說“好”,心里覺得很羞愧,我雖然是學化工制藥的,但在學校的那四年,我根本就沒有好好學過專業,光顧著泡圖書館了。

我坐下后,嚴明進入了正題,小歐啊,你來咱們車間多長時間了?

我想了想,說,三個多月了。

嚴明說,噢。時間也不短了嘛。我看你干得很不錯啊,你又是學化工制藥的,這個崗位正好能讓你大顯身手啊。

我坐直身體,瞪大眼睛聽著。

嚴明說,我們呢,商量了一下,打算給你肩上再壓點兒擔子。你還年輕,腦子活,專業又對口,正是往前奔的時候。是這樣——嚴明看我聚精會神地聽著,哈哈一笑,說,我們想讓你擔任成品崗位的技術員,除了跟班走之外,記錄呀,領用材料啊,異常情況匯報呀,這些,你都擔?起來。

崗位技術員是工人之上,大組長之下的基層管理人員,已經脫離了工人序列,這些我都知道,我還知道,盛達公司的部門經理、車間主任中,好多都是從崗位技術員起家的。我沒想到天上掉下來個餡餅,正砸在我腦袋上,一時愣住了。

怎么,不愿意?聽到嚴明的聲音,我趕緊說,哪能呢,我一定好好干。我覺得熱血沖上了頭頂,說起話來,都有些結結巴巴了。事后,再想起這個情景,我很看不起自己,我讀了那么多書,一向以清高淡泊自詡,可一旦機會來臨,我比誰抓得都快,不管這個機會是多么的小。

對我的任命很快就宣布了。女工們的議論更多了,焦點仍然在黃真身上,在她們眼里,我的得志便是黃真的失勢。我不得其解,我一個崗位技術員,仍然要受制于大組長,怎么會有得志失勢一說呢。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無情地打擊了我這種簡單的想法。

第二天,黃真來了。我有些意外,也很高興,跟黃真打了招呼,黃真的臉色不是太好,粗略算來,黃真沒有休夠半個月的病假就上了班。李曉云她們也紛紛跟她打招呼,她的笑容有些僵硬,一雙眼睛在第二道門口逡巡個不停,終于,門開了,嚴明走了過來。上班了?嚴明看見黃真,有些驚訝。上班了。黃真說。我和嚴明一先一后給成品崗位打開門后,還沒待往里走,就聽到一個聲音說,嚴主任,小歐手里這把鑰匙還是由我拿著吧?說話的是黃真,聲音干巴巴的,很?突兀。

一瞬間,李曉云、王娟、車麗麗她們全停下了腳步,互相望望,又都不約而同地扭過了頭。

先這么著吧,別換來換去的了。小歐不是技術員嗎?讓他先拿著,歷練歷練嘛。是嚴明的聲音,輕松,自然。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嚴明讓我擔任崗位技術員的目的是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這是要排除異己,培植自己的勢力啊。我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緊張氣氛,一顆心不禁提了起來。

黃真說,那怎么行呢。小歐是技術員,我還是大組長呢。大組長大還是技術員大?

嚴明呵呵笑了,黃真,你呀你,越活越像個小孩子了。一把鑰匙嘛,有什么要緊,計較這個干什么?

黃真說,不是我計較,是嚴主任計較!

黃真的直接差點兒把嚴明噎個大跟頭。愣了下,嚴明還是呵呵笑了,說,當然,大組長大。再說,小歐也剛提拔。不過,我主管著這么多崗位,哪個崗位該怎么安排工作,還是得我自己把握,有時候跟孫主任商量商量,主意還得是我拿。你說,是不是?嚴明溫和地看了黃真一眼,成品崗位的工作,就得這么安排。黃真,你當了這么多年大組長,這點覺悟不會沒有吧?

嚴明這番話比黃真直來直去的那幾句話高明多了,既表明了自己決不妥協的觀點,連帶著還把黃真的靠山孫一光抬了出來,意思很明顯,成品崗位我說了算,你黃真必須服從,就是孫一光出面,也不行。

老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后,咣一下,我們聽到黃真關住了第三道門,把嚴明關到了外頭。我們幾個,都默默地往前走去。

晚上,吃了飯,我去黃真家找黃真,我從來沒在這個時間段去過黃真的家,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去,可我覺得自己非去不可。這一天,我都心神不寧,下了班,回到宿舍,我仍然陷在這種恍恍惚惚的情緒中,老盤問我怎么了,我沒跟他說。我知道,這把小小的鑰匙在我和黃真之間劃開了一道鴻溝。到盛達公司之后,不管別人怎么評價這個“大真子”,不管在心里我對“大真子”的放蕩生活多么不敢茍同,在我和黃真之間,卻仍然存在著一種特別的親近,這也許是因為黃真送給我的那個不銹鋼飯盒,也許是因為黃真家客廳里的那個大書柜,也許是因為我從未見過的那個人,老裴,我總覺得,老裴是我和黃真之間一個隱秘的紐帶。而現在,我和黃真之間出了問題,因為一把鑰匙。然而,捫心自問,我也并不是對這把鑰匙沒有一點兒感覺,拿到它之后這么多天,我天天7點50分趕過去給成品崗位開門,慢慢地,我從中享受到了它帶給我的小小的優越感,勝利感,甚而至于,它讓我覺得生活是可以把控的——是的,我得承認,現在,我不想輕易交出這把鑰匙了。那么,我現在去黃真家,是為了減輕心里的負疚感嗎?

門開后,黃真見是我,眼皮往下一垂,什么都沒說,我朝她揚了揚手里的兩本書,跟在她身后,進來了。

這三個來月,我來黃真家少說也有二三十次,從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我對這個地方感到如此的陌生。我在大書柜前站住,眼睛在一個又一個格子上飄來飄去,卻不知道自己都看到了什么,我又一次想起老裴來,老裴買這些書時,懷著怎樣的興趣?他花了多少年建立起了這個書的世界?他徜徉在這個世界中時,忘記了現實的世界?可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逃離,既逃離了現實世界,又逃離了書的世界。我甩甩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走,從一個格子中隨意抽出兩本書來,我沒注意它們的名字。然后,我支起耳朵,聽著臥室里的動靜,可我什么都聽不到,臥室的門緊緊關著。

我終究還是鼓足勇氣敲了下臥室的門,很顯然,黃真不愿意跟我交流,可我必須得跟她告?個別。

門開了,黃真正在鋪一條米黃色的床單,一朵一朵向日葵仰著臉,盛開在床單上。又是床單!我瞪大了眼睛。

黃組長……我說,又揚了揚手里的書。

換好了?黃真淡淡地說。

換好了。我說。

黃真直起身來,指了下床上的床單,說,好看不?

這是個奇怪的問題。雖然黃真常常說把我當弟弟,我們之間也確實很默契,但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女人,問一個二十多歲的男青年這么一個問題,總歸有些不合時宜。然而,我還是點了點頭。

知道我今天為什么換上這條床單嗎?

不知道。黃真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奇怪。

沒錯,她們說的沒錯,我身邊有許多男人。可我不像別人,在車間里——你聽說過吧,前幾天,805車間還逮住了一對兒呢,在值班室。工作的地方怎么能干這種事呢?是饑不擇食了?是什么都顧不上了?那成什么了?我在家里,這種事是一種享受,就要舒舒服服地來。而且,男人們在我家都有自己專用的床單、枕套、被套。他們是我的貴客,我不能讓他們受委屈。他們誰在,誰就是我這個晚上的唯一。你臉紅什么?你才多大?談了戀愛就知道了。啊,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笑?說著,她打開櫥柜,指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花花綠綠的床單給我看,你看,這些都是專人專用的。頓了一下,她解嘲般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壞透了?

我覺得自己的臉很燙。黃真今天瘋了。也許她并不把我當男人,而是當乳臭未干的孩子。我無法判定黃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我想起李曉云她們湊在一起議論黃真的情景來,她們說她的男人中,有工人,有外頭的檢修工,有高管,還有孫一光……雖然這些男人的身份分三六九等,可在黃真家里,他們是一樣的,都是她的貴客,都有專屬于自己的床上用品。這真是我聞所未聞的事情。我看向黃真,黃真也正瞇著眼朝我看,嘴角掛著一抹略帶嘲諷的笑容,仿佛隨時等待我的質疑和反擊。

我有時候也問自己,誰給了我這個權利?沒有人給我這個權利,給我這個權利的是我自己。到成品崗位后,我變漂亮了,男人們喜歡我的漂亮,我享受男人們的喜歡。就是這樣。黃真坐在床上,乜斜起眼,灰色的瞳仁輕輕滑動,嘴角仍是那抹淡淡的略帶嘲諷的笑容。

今晚,來我這里的是個大人物,咱們公司的大人物。黃真接著說,他好久不來了。我今天把他叫了來,過不了幾天,你手里的鑰匙就得還給我,你信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黃真的臥室門口離開的。我只記得黃真最后跟我說的那句話像一條蛇的芯子,一下子吐到了我的身上,當時,我毫無防備,心里正被震驚充滿,那句話讓我感到嗖嗖的涼意,而黃真光潔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她的語氣異常平靜,像是在說跟自己無關的事情。我走在回盛達公司的路上,腦子里交替出現一條又一條床單,玫瑰色的,粉色的,米黃色的,它們在窗口迎風飛揚,向世界展示著一個女人放蕩而又真實的生活……然后,我感到心里的負疚感一下子消失了,黃真有黃真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們雖然有過內心很親近的時光,但時過境遷,一切都已不再,對此,我們只能無能為力。

802車間要搞承包了。

消息來得很突然。李曉云聽了,撇著嘴說,整天窮折騰!今天這個,明天這個!不定哪天折騰倒閉呢!王娟說,咱們車間虧損這么厲害,搞承包是不是尋出路?車麗麗哧了一聲說,承包能有個鳥出路?聽風就是雨,都什么時代了,搞承包?有沒有聽錯?

但,確實是要搞承包了。那天下班,我請老盤喝酒,老盤一邊喝,一邊跟我透露他聽到的內部消息,要搞承包的消息是真的,千真萬確,從兩個副主任里挑選一個承包人。我問,怎么想起搞承包來?老盤說,真不知道?還不是因為你那份材料!這半年,你們車間虧損嚴重,后來連進原料的錢都沒有了,老總們正發愁呢,找不到虧損原因呀,這下好,原來車間有這么多的漏洞啊。一分析,不能老這么晃蕩著了,得好好整治整治。兩個副主任對調只是個開始,現在這個動作才是個大動作呢。

我想不明白這其中的厲害,疑惑地看著?老盤。

老盤說,這都不懂?不搞承包,他們動得了誰?誰肯去動?誰敢去動?都是實權派。一搞承包就好了,成了自己的車間,不動就得虧損,就得死。成品崗位只是個引子,要動的地方多著呢。不知道誰想的辦法,高明呀!還有——老盤看了看我,往我跟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這承包也就是個手段,等借著承包的由頭完成整治任務后,公司很快就會把你們車間收回來,你信不信?不過,即便這樣,承包人也會賺得個盆滿缽滿的,有以前的例子擺著呢,誰都不傻。你說,是不是?

我的心思還在我自己遞交的那份材料上,如果這一切都是拜那份材料所賜,我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擔憂。老盤看我不說話,又一次湊到我跟前,說,這回,大真子翻盤的機會來了。

我說,嗯?

老盤說,公司有要求,誰湊夠200萬元,誰承包。孫一光都快五十了,當了這么多年的副主任,湊這點兒錢對他來說,不算太難。而且,孫一光在車間這么多年了,脾氣又好,人脈還是有的。嚴明呢,才三十多歲,當副主任也就兩三年,能有多大道行?衡量衡量,誰的可能性大?

我點了點頭。腦子里冒出幾個女工說“黃真啥都想到前頭去了,孫一光當了主任,咱們車間不就成了他們的天下”的情景來,要是孫一光當了承包人,就更是他們的天下了。本來,誰當承包人跟我沒有太大關系,可因為一把小小的鑰匙,我糊里糊涂成了嚴明的人——嚴明畢竟提拔我當了技術員。我跟黃真,越來越生分,算是分道揚鑣了。至于那把鑰匙,黃真最終還是拿到了,如她所料,她的米黃色床單鋪上沒幾天,她就拿到了那把鑰匙。

是個下午,嚴明打電話叫我去一趟他的辦公室,還是在那間矗立著一組鐵皮文件柜的辦公室,還是坐在他辦公桌前那把椅子上,但這回我聽到的消息可是完全不一樣了。嚴明繃著臉,聲音有些發緊,小歐,你還是把鑰匙交給我吧。頓了下,又安撫般說,不過就是把鑰匙。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好好跟著我干。以后,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你的前途也還遠大著呢。

我二話沒說,拿出鑰匙放到了桌子上。

第二天早晨,給成品崗位開門的就變成了黃真和嚴明。聽車麗麗說,黃真手里這把鑰匙不是從嚴明手里拿的,也不是從孫一光手里拿的,而是從車間工藝員老謝手里拿的。老謝大大咧咧的,沒什么心眼,把鑰匙交給黃真時,一臉燦爛的笑容,仿佛對發生了什么根本就不知情。從情理上去講,鑰匙由工藝員交給黃真也說得過去。我呢,不過被別人利用了一把,卻也不是一無所獲,最起碼,我成了技術員。

黃真和嚴明給成品崗位開門我們都見了。黃真走到第三道門門口,朝我們身上一瞄,嘴角一牽,一個微笑便綻開在她瓷器般光潔的臉上,下一個瞬間,她灰色的瞳仁輕輕一轉,便從我們身上收回了目光,這個時候,只聽一陣清脆的響聲,一串鑰匙已經被她拿到了手上,又一聲清脆的“啪”聲,我們再看,一把鎖已經被打開了。接著,黃真邁著輕快的步子,閃開了門前的位置,站在了一旁,她是在等嚴明打開另一把鎖。她身姿筆挺,臉色平靜,雙眼亮晶晶的,透出一種驕傲和自信,這個時候,她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守門人,是的,守門人。我忽然覺得,黃真天生就是拿這把鑰匙的,我們崗位所有的人,包括我,都不如她更有資格拿這把鑰匙。那么,失去了鑰匙的黃真不管通過什么方式,把鑰匙要回來,都是無可厚非的。我腦海里又冒出那一條條的床單來,玫瑰色的,粉色的,米黃色的,在陽臺上迎風飛揚。那一刻,我理解了黃真,或者說,我理解了大真子。我覺得,黃真就該是大真子。

門開后,黃真率先往里走,像是要完成一種儀式,她嚴格按照操作程序,檢查了各個儀器設備,又走到待放區,查看成品數量。我們崗位待放區有兩個,一個存放的是準備這個月入庫的成品,另一個存放的是不準備入庫的成品,當然,不準備入庫是有原因的,公司對我們車間的入庫量是有考核的,本月多出考核量的部分我們就會不入庫,而是存起來,以防其他月份生產量不夠,好及時補上。我們稱為“小庫”。嚴格意義上講,“小庫”屬于小金庫,是公司明令禁止的,但誰都知道禁止不了,也便該禁止時就禁止,該睜只眼閉只眼時就睜只眼閉只眼。就是在那天,我跟在黃真身后,第一次明確知道,我們崗位的“小庫”中有將近3000克的粉子,它們細膩、干爽、均勻,顏色紅得直灼人的眼睛,就像桃花快開敗時那種顏色。

不幾天,802車間的氣氛就緊張起來。

各種各樣的消息漫天飛。首先是承包人的人選問題,有的說上面已經定了,是孫一光。孫一光是老副主任,不搞承包,正主任也是他的,嚴明才來幾年?有的說,嚴明雖然年輕,但畢竟是名牌工科大學畢業,現代企業沒有科學技術方面的支持,肯定沒有競爭力。有的說,不管誰當這個承包人,一場改革是必不可免的,結果都會裁人。只有裁人才能降低成本啊。有的說,說是承包,但畢竟沒有脫離盛達公司,就算裁人,也不是下崗,頂多劃歸公司,公司再重新安排唄。說不定還是好事呢。待在802車間有什么好?有的說,恐怕不是這樣吧,你一個小工人,到哪兒都一樣,別人可不這么想,像咱們的大真子,肯定不愿意離開成品崗位。

矛頭又直指黃真。

這段時間,下了班,我用于看書的時間少了,更多的時候,我會跟老盤去一個小酒館里喝上兩杯,回來后,我們發會兒牢騷,就胡亂睡了。我最后從黃真家里拿來的那兩本書還沒有讀完,黃真在崗位上問過我一次,我實話實說,黃真又叮囑了句,看完就來換啊。口氣像我們之間從來沒出現過任何罅隙。我答應著,心里頭既慚愧又發虛,不知怎么回事,現在我的心思已完全不在書上,黃真家那個大書柜吸引不了我了,我整天東想西想的,卻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自從黃真重新拿上鑰匙之后,崗位上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運轉著,仿佛一切都恢復了原狀,只有我明白,不是這樣的。黃真自己,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仿佛突然生了許多觸角,黃真變得更加敏銳、警覺,對崗位監管得更嚴了,粉子、包裝材料、記錄、機器設備每一樣都格外小心,每天頭下班,她還會去待放區看一看。

那一天下班,李曉云她們去換衣服之后,黃真并沒有去待放區,也跟在她們屁股后頭去換衣服了,這可是近一段時間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啊,我覺得奇怪,悄悄溜過去,這一看,不要緊,我只覺得自己像根柱子被牢牢定在了地上,“小庫”里將近3000克的粉子不見了!

鑰匙在黃真和嚴明手上,只有這兩個人聯手,才能取到粉子,問題是,這兩個人是對頭啊,怎么可能聯手?

我不敢聲張,老盤那里,我也沒露一點兒口風。我再不像第一次發現少了粉子時那么震驚和不知所措了,我一個人坐在宿舍里想了想,最后決定去嚴明家。經過這些事之后,我明白,我必須為自己爭取到應該得到的權利。

我給嚴明打了個電話,按照嚴明在電話里的指示,找到了他家,他住在岫城一個高檔小區。嚴明顯然對我的來訪充滿疑惑,把我讓進客廳,給我泡了杯茶,自己手上也端了杯,問,小歐,?有事?

我開門見山,嚴主任,大晚上的,來找你,是有點兒事。“小庫”里的粉子不見了。

嚴明埋下頭,喝了一口茶。

我加上兩句,要是有人打算陷害嚴主任呢?我怕對嚴主任不利,趕緊過來說一聲。

嚴明抬起頭,說,小歐,謝謝你啊。

我說,謝什么,還不是我應該做的。然后,我站起來,欣賞了幾眼嚴明客廳里懸掛的一幅花鳥畫,就推門出去了。

回盛達公司的路上,我反復想我在嚴明家說的那幾句話,我覺得自己把分寸把握得很好。我想過,如果跟我第一次發現粉子少了之后一樣,上報給公司,除了更亂套之外,我不會得到任何好處,而,如果我今晚去找了黃真,也只能起到個透透口的作用,說不定還會節外生枝,只有去找嚴明,既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又適度地表達了自己的忠誠——我覺得自己做得好極了。現在,我敢確定,粉子就是嚴明和黃真聯手拿的。然而,我又覺得實在匪夷所思,他們兩個,怎么可能聯手?

三天后,承包人選公布了,嚴明。

整個車間一片大嘩。說什么的都有。但沒有人猜得到,是黃真幫了嚴明。當然,紙包不住火,時間不長,人們還是還原出了整件事的真相,黃真和嚴明聯手取出“小庫”里的粉子,幫嚴明籌集了60多萬元,嚴明才得以當上這個承包人。而那個時候,嚴明已經用恰當的方式補上了那3000克的虧空,自然,他是承包人,他用什么樣的方式去補都是他自己關起門來的事。無奈嘆息之余,人們轉而大罵黃真,說黃真假仁假義了這么多年,終于露出了狐貍尾巴;說黃真不屑于小打小鬧,一出手就是大票,以后肯定不會有好下場;說黃真水性楊花,提上褲子就忘了恩情,男人們以后可得小心嘍。那幾天,在車間里,走到哪兒,都有三五成群的女工聚在一起嘰嘰咕咕。

黃真什么都清楚,還算沉得住氣。在班上,她減少了出門的次數,她把一切須要走出車間三道門去干的活兒都交給了我,自己專心包裝。

可是,后來的一天,還是有個女人找上?了門。

女人是個小個子,黑瘦,走到我們跟前時,我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女人說,黃真,哪個是黃真?

黃真直起腰,傻愣愣地看著女人。

女人一把就拽住了黃真的衣領,叫道,你把我們家老孫賣了,你還敢給他打電話?啊,你這個婊子,你把人都賣了,還讓人去伺候你的騷×?

我和李曉云她們明白女人是誰了,趕緊上去拉架。

盛達公司盛產野鴛鴦,也許是因為跟機器設備打交道的日子過于漫長吧,或者是因為夜班時分,岑寂的時空中,人們容易滋生某種情愫吧,總之,到盛達公司之后,我聽說了許多這方面的事情,像黃真給我講的,在805車間值班室逮住了一對兒,還有,一對男女在班上好了很久,大家也都很識趣地給他們制造機會,不想,在一天下夜班后,兩個人私奔了,私奔也算往前進了一步,大家也不再說什么,誰知,幾個月后,兩個人又蔫不拉嘰地回來了。盛達公司還算人性化,給他們重新安排了工作,男的去燒鍋爐,女的當了園藝工,從此,兩個人算是黑夜白天各過各的,再無交集了。作為盛達公司著名的“大真子”,黃真聽到這些時,嘴角總是掛著一抹嘲諷的笑容,我知道,她看不慣他們的行為,在她心里,在崗位上野合是對男女這種關系的一種侮辱,她希望能分清家庭和崗位之間的界限,然而,她終究沒能分清,她自己的崗位上,還是被人潑了一地腥。

而且,令人驚奇的是,這個女人嘴里一直叫囂的是,你把我們家老孫賣了,你還敢給他打電話?好像,這個女人介意的并不是黃真和老孫好這個事實,而是黃真在幫了嚴明之后仍然想維系兩人好的事實。黃真真給孫一光打電話了嗎?她覺得幫嚴明是幫嚴明,和孫一光好是和孫一光好?真是個天真的“大真子”啊。顧不上多想,我和李曉云她們奮力拉開了女人和黃真,這時候,孫一光呼哧帶喘地趕來了,他一把拽起小個子女人,就朝外走,他甚至沒有看黃真一眼。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女工們紛紛散開了。黃真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換衣服,這是自我上班以來,黃真第一次早退。從我坐的這個位置看過去,黃真踽踽獨行的背影茫然而悲傷。

那兩天,有兩次,我拿起從黃真家借來的書,想去還給黃真,躊躇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去。黃真也許并不想有人去打擾她。我沒有想到,那天晚上,剛好趕上黃真鋪上米黃色床單等待公司大人物的那天晚上,竟是我最后一次去黃真家,之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那條屬于孫一光的床單,玫瑰色的,或者粉色的,在經歷了小個子女人大鬧成品崗位的事情后,會不會就此被壓入箱底?還有,我發現,我又一次丟了老裴,或者說忘記了老裴,就像他在我腦海里曾經浮現過一樣,他在我腦海里很快就沉寂了下來,不同的是,浮現是一點點浮現的,而沉寂,卻一下子,便沒了蹤跡。我安慰自己,本來嘛,我并不認識這個人。

誰能知道生活的洪流會把我們沖到什么地方呢?

嚴明上任后,對802車間進行了一番整治。首先便是人員。盛達公司本來安排孫一光仍然擔任802車間的副主任,但孫一光遞交了一封辭呈,第二天便卷鋪蓋走人了,聽說去省城帶剛滿周歲的孫子了。生產部一個副職補了這個空缺。崗位上,調了兩個大組長,黃真沒有動,仍然擔任成品崗位大組長。從成品崗位分流出三個女工,一個是老資格,一個是銷售部崔經理的老婆車麗麗,一個是806車間孫書記的老婆蕭果。還有,那個曾給黃真送鑰匙的車間工藝員老謝內退了,接任工藝員一職的人是我,沒錯,是我,小歐。

黃真向我表示祝賀。這段時間,黃真沉默了許多,可她的喜歡漂亮依然保持著,每天換掉工作服,穿上自己時尚的衣服上下班,在班上,白色的略微有些發紫的燈光照過來,她的臉一如既往的光潔、白皙、嬌嫩。一雙眼睛中,灰色的瞳仁轉來轉去時,她的神情仍然不失清麗。不就是失去了一個孫一光嗎,只要沒有離開成品崗位,黃真還有更美好的生活可以享受,我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李曉云和王娟也向我表示祝賀,說,小歐高升了,請客請客!我自己,卻沒有多大的興奮。我本該興奮的,這是我努力的結果,可我卻興奮不起來。

收拾完東西,成品間柔和而明亮的燈光在我身后消失。成品崗位的三道門在我身后一道一道關上。在來到成品崗位五個月的一天,我離開了這個崗位。多年之后,人們提起這個能讓女工們貌美如花的特殊崗位時,也會提到我這個唯一的男工人,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這五個月,我并沒覺得自己的皮膚有太大的變化,但變化肯定是有的,而且,我知道,我是變化最大的。我忽然感到莫大的悲哀。只是一瞬,我就調解好了自己的心情,我背著一個書包來到了車間辦公室,那里,老謝留下的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正虛位以待。

我就這樣離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崗位。

誰能知道生活的洪流會把我們沖到什么地方呢?

幾年后,因為一批M5,黃真來到了成品庫,她也許不會想到我在這里。等她略顯局促地跟賈副總、陳副總工程師等人打完招呼后,我喊了一聲,黃組長!黃真愣住了,然后,一個澀澀的聲音傳過來,是小歐啊。我走過來,跟她握了手,向她簡單介紹了這次請她來的原委。

黃真臉色潮紅,眼睛發亮,鼻翼翕動著,半天沒有動彈。是讓我從包裝上分辨一下?她遲疑地問,灰色的瞳仁在眼睛中輕輕滑動,瞧瞧這個,看看那個。我說,沒錯,就是這個意思。她終于走到那批貨跟前,蹲了下來,哧啦啦一陣響,外包裝扯開了,紙板桶袒露了出來,黃真只看了一眼,便說,不是我們包裝的。不是。我們那時候的包裝是有特點的,你們瞧這兒這個圓環蓋兒,我們包裝時這兒肯定沒有縫隙的——她指給我們看——我能分辨出來。錯不了。

賈副總、陳副總工程師等幾個人互相望望,賈副總說,好吧,我們知道了。謝謝你啊,黃真。

黃真沒有動,半天,才說,能不能打開鋁箔袋,讓我看看粉子?

既然已經分辨得一清二楚,肯定沒有必要再打開鋁箔袋了,然而,看到黃真懇切的眼神,賈副總還是點了點頭,接著,黃真用顫抖的手撕開了鋁箔袋,如桃花就要開敗時那般顏色的粉子安安靜靜地躺著,黃真深深吸了一口氣,靜靜地盯著那些粉子,一時間,眼睛里竟然泛出癡迷的光芒,好半天,她才挪開眼光,說,這粉子真好。但是肯定不是我們生產的。她嘴角一牽,像是一種自我解嘲,聲音也極力輕松下來,我敢打?包票!

送黃真出去時,我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黃真的個頭兒好像沒有那么高了,行走的姿態也慢慢騰騰的。朝我側過臉時,我又端詳了一下她的臉,我沒見過未去成品崗位之前的黃真,離開了成品崗位的黃真,竟滿滿的,都是老態了。皮膚黃、糙。眼神也不再清澈,灰色的瞳仁黯淡,缺乏光澤。這幾年,因為工作的關系,我見過李曉云和王娟兩次,她們的膚色和以前比,差了一點兒,但并沒有差很多,都不像黃真,完全是改天換地那般大的變化。我想起我曾經的舍友老盤嘴里那個“成品崗位出美女”的說法來,這個說法是有些夸大,但放到黃真身上,卻一點兒都不夸大,反而非常貼切,甚至都有點兒“神兒”了,黃真是創造神話的人還是打碎神話的人?

默默走了一段,黃真說,真想不到,嚴明……

她一開口就提到了嚴明。是啊,嚴明。除了嚴明,還能有誰?

嚴明當802車間承包人那兩年,我和黃真,一個是工藝員,一個是大組長,雖然不在一個崗位上了,但接觸還是很多的,不過,都是工作上的接觸,跟嚴明,接觸更多。嚴明很敬業,每天都在崗位上待到很晚,我們眼看著嚴明采取一系列的措施擴大生產,尋找銷路,調動工人的積極性……一年多之后,傳出802車間運營不下去要停產的消息時,我和黃真竟然都還覺得是無稽之談。然而,不過兩個月后,802車間真的停了產,直接原因是承包人中斷承包。我鬧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猛然想起老盤說的話來,借承包的由頭完成整治后,公司就會馬上收回802車間,這下好,還沒來得及收,那頭,就撂了挑子。

一切都塌陷了。機器設備封存,廠房門戶緊閉,公章鑰匙之類的上繳公司保管。副主任責成我去各崗位收鑰匙,再統一交到公司綜合部。我最后一個去的成品崗位,黃真正在收拾東西,一頭一臉的汗,我結結巴巴地說明來意,黃真愣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從包里翻出一把黃銅鑰匙,看了看,默默地遞給我,便又把頭探到柜子里,我看到她后脖頸子上的肌肉一跳一跳地抖。

工人們全部分流,成品崗位的女工,那兩個官兒太太,一個去了熱力站,一個去了806車間看水位,這兩個車間都是動力車間,活兒輕松又干凈,雖比不上成品崗位,但比一般崗位好多了。黃真呢,去了805車間,當了一名普通的看罐工。我是從802車間停產這件事中獲益的一個,我調入了盛達公司的質量部,這得益于我當工藝員這兩年積累的人脈。人們議論最多的還是嚴明,那個半截上跑路的承包人。都說嚴明這個人陰著呢,不容易看透。慢慢地,他的動向也浮出了水面,聽說是去了幾千里外的佳木斯,在一家比盛達公司規模小許多的制藥廠當副總。六親不認便卷鋪蓋走人,是撈夠了啊,人們說。有人接茬兒,他卷走的可不光是盆滿缽滿的錢和鋪蓋卷,還有別的呢。

現在,這個“別的”初露端倪。

可我不能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說,到質量部之后,我明白許多事在沒有坐實之前,是萬萬不能說的。我問黃真,你最近怎么樣?

還好。黃真看了我一眼。

我腦子里冒出她家客廳的紅木大書柜來。這幾年,我很少讀書了,結婚之后,我和妻子在岫城按揭買了一套房子,兩室兩廳,根本沒有書房,也沒有地方安放一個書柜。我不會像當年在總經理辦公室當秘書的老裴一樣,把書柜放在客廳里,客廳里該放的是博古架和酒柜。我現有的書都裝在床底下的紙箱子里。有一天,為找掉落在床底下的東西,我把那些紙箱子都拽了出來,它們很沉,很密,上面覆滿了灰塵,我心血來潮,拍掉那些灰塵,拿出兩本書來,《微不足道的生活》和《逃離》,我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買過這兩本書,翻開來看,書的扉頁上有簽名,裴平。我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裴平是老裴。我竟忘記了把最后從黃真家拿的這兩本書還回去。不知道黃真家那個大書柜現在怎么樣了?幾年過去了,我仍然理解不了老裴為什么拿了幾本書就走了,但至少他是有勇氣的。一時間,許多人和事一幕一幕都涌現在眼前。那畢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崗位。一直到夜幕降臨,我才把那兩本書又重新放到了紙箱子里,我并不想因為這兩本書去找黃真。

老裴……我不知道該怎么問,一張口,老裴兩個字先溜了出來。

我們離婚了。黃真簡短地說。

我吃了一驚。

這幾年,我雖然沒有見過黃真,可偶爾也會聽別人提起她,說她離開成品崗位后,換了一個人似的,只管老老實實上班,一顆放在男人身上的心全死了。男人們呢,也不再前呼后擁地圍在她身邊了。一切,仿佛刀劈斧削似的,不留一點兒痕跡。在落葉紛飛的盛達路上,再也見不到一個長發飛揚衣袂飄飄的身影了,她隱沒在一群工作服中間,比任何人都沉寂,盛達公司只有一個女工叫黃真,再也沒有“大真子”了。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我腦海里不可抑止地閃現出一條又一條顏色艷麗的床單來,以后,再也不會有一個陽臺可供它們迎風飛揚了。人們對黃真還原成一個默默無聞的黃真感到很滿意,還有人給她以后的生活做過美好的展望,說老裴要是知道黃真現在這個情況,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呢,兩個人破鏡重圓也不是不可能。畢竟,歲數慢慢都大了,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而現在,黃真又一次讓他們失望了,她和老裴離了婚。

本來,都好多年不在一起了,離不離也就那么回事,可我還是愿意離了。我就是這么一個人。黃真說。

嚴明這個人,我怎么就會幫了他呢?沉默了一陣兒,黃真又把話題扯了回來。

這兩年,我聽到過許多議論,說什么的都有,我知道自己做錯了。可還存著一點兒僥幸。現在看,是真錯了。錯得不能再錯了。黃真抬起頭,悲傷像皺紋一樣,布滿她整張臉。我為什么要幫嚴明呢?這兩年,我也一直在問自己。我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為我和孫一光太熟了?他顧慮太多,放不開手腳。他連幾個官兒太太都對付不了,能管好整個車間嗎?他只適合當副手。我太了解他了。嚴明呢,年輕,又是大學生,還喜歡看書。我記得我第一次去找他,就看到了他辦公室那一組鐵皮文件柜,里面都是書。他和你一樣,和老裴一樣,都喜歡看書。我記得我問過你,書里面有什么?黃真又說。

是的,我第一次去黃真家里,黃真就問過我書里面有什么,當時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現在,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的,這件事是我找的他。就在他的辦公室里,一個晚上,加班,你們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他。我告訴他我可以幫他。他不相信,問我為什么要幫他?我想了想,指著他辦公室的文件柜說,就為這個。他覺得我在敷衍他,卻并不點破,他很聰明,說,你要是幫了我,成品大組長永遠是你的。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做的決定。我覺得要想保住這個車間必須得這么做。他年輕,有文化,又聰明……我這么告訴自己。可是,最后,偏偏是他……黃真凄涼地一笑,看我站住了,她也站住了,好半天,她像才明白我不能再陪她往前走了,便沖我揮了揮手,一個人朝前走去。

送走黃真,我趕緊準備這批退貨的調查報告。很快,這批退貨的事情就提到了總經理辦公會上,大家一致認為外頭有公司在仿冒我們的產品。震驚、憤慨之余,圍繞著如何追責,大家提了很多意見。發言正熱烈的時候,陳副總工程師話題一轉,既然外頭有公司在仿冒我們的產品,說明我們的產品在市場上占有一定的銷售份額,現在不趁著集團公司整合生產資源的機會,恢復802車間的生產,更待何時?于是,大家又紛紛議論起這個來。最后,順利通過了盡快恢復802車間生產的決議。

籌備工作整整準備了半年,一個車間的恢復可不是件小事,資金、廠房、機器、設備,方方面面的事情,都須要一步一步去完善,去落實。作為質量部的專員,我全程參與了802車間的復產工作,我親眼看著一個坍塌的大廈怎么又一點點矗立了起來,像孩子們玩的積木,抽一層,搭一層,搭一層,抽一層。硬件修整完畢,便是軟件,人員安排。從805車間調了個副主任來當主任,副主任一職,想來想去,還就孫一光合適,便去請了孫一光,孫一光從剛上幼兒園的孫子身邊又一次重返了802車間,重新擔任了副主任一職,不過,算是返聘。成品崗位的大組長一職,在復產的調度會上也商討過了,大家一致認為黃真是最合適的,這個黃真——賈副總說,從分辨退貨那件事上就看出來了,手頭利索,人也肯干,再說又積累了這么多年的經驗,最適合干成品大組長了。人們紛紛附和,一個愛開玩笑的副經理說,最重要的是黃真喜歡干成品,她一到成品崗位,整個人都會變的,就會變成個大真子。下一次會上,領導們把黃真請了來,黃真聽完,沉默了良久,搖了搖頭。怎么勸都不行。我們覺得不可思議,成品崗位的大組長和一個普通的看罐工比起來,雖說不算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卻也不可同日而語,黃真怎么就不同意呢?況且,黃真是那么喜歡成品崗位,她說“我喜歡這個崗位,我想在這個崗位待到退休”的情景,恍在昨日。我覺得,如果成品崗位是個神話,她是創造神話的那個人,唯一的那個。

事情拖了兩天,孫一光自告奮勇,去勸說黃真。我的心頭便又燃起希望,孫一光這一去,是有很多含義在里頭的,黃真不會感覺不到,然而,隔天,孫一光告訴我,黃真仍然不同意。她怎么說的?我問,心頭忽然莫名其妙地抽了一下。她什么都沒說,只說不需要了。孫一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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