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姬
“我能給16 歲孩子最好的建議就是:不要太相信大人。在過去大人們很了解世界,那時世界變化很慢。但21 世紀的大人對于世界的理解都過時了。同時,也不要太相信科技,你能讓科技服務于你而不是你服務于科技嗎?很有可能你的時間都被電子產品占據,它們指揮著你的欲望。”赫拉利說。

尤瓦爾·赫拉利在“主動進化·造就未來”大會上演講。
當很多人愿意冒著上海的酷暑排隊數小時只是為了一睹200萬年來的100件歷史展品時,一個歷史學家也在7月初來到上海。只不過,他是通過研究7萬年的人類歷史來預測我們的未來。他就是暢銷書《人類簡史》《未來簡史》的作者、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歷史系教授尤瓦爾·赫拉利(Yuval Harari)。
在7月8日一場題為“主動進化·造就未來大會”的劇院式演講舞臺上,這位41歲的青年學者與中國粉絲暢聊未來在人工智能(AI)、基因工程快速進化下人類生存的命題。
智人的逆襲
要想了解赫拉利預測的未來,需要先來認識一下他眼中的人類史——這也是《人類簡史》全書和《未來簡史》開頭兩章的主要內容。
1976年出生在以色列海法的赫拉利原本是英國牛津大學耶穌學院的一位歷史博士,畢業后到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歷史系當教授,專攻中世紀史和軍事史,后來又轉去研究宏觀世界歷史。他光研究歷史還不夠,對化學、人類學、生物學、宗教、哲學、經濟學、心理學等前沿發展都了如指掌。赫拉利曾說:“當代歷史學者、哲學家和知識分子最重要的責任,是努力把他們的知識與未來的科技聯系起來,不要囿于老舊的問題和書本,不要逃避新的發展趨勢,要去了解和書寫它們。”
于是,就有了把一切綜合起來看人類發展的《人類簡史》。這本書2011年出版時是用希伯來語寫的,而后的英語版《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暢銷全世界,讓他僅2013年的網絡公開課就擁有8萬名學生,2015年還被扎克伯格推薦給線上讀書俱樂部的3800萬粉絲。而2014年此書中文版問世以來,至少有190萬中國人成為他的讀者。
有關人類的歷史書不勝枚舉,為什么赫拉利的這本書如此受歡迎?扎克伯格曾把這本書的內容概括為“一場關于人類文明進程的宏大歷史敘事:從我們如何從采集者演進而來,到我們如何組織今天的社會和經濟。”
赫拉利在書中寫道,大約7萬年前,一些屬于“智人”(Homo sapiens)這一物種的生物,開始創造出更復雜的架構,稱為“文化”。而這些人類文化繼續發展,就成了“歷史學”。
在歷史的路上,有三大重要革命:大約7萬年前,“認知革命”讓歷史正式啟動。大約12000年前,“農業革命”讓歷史加速發展。而到了大約不過是500年前,“科學革命”可以說是讓歷史畫下句點而另創新局。而《人類簡史》的內容,講述的就是這三大革命如何改變人類和其他生物。
在赫拉利看來,智人之所以能征服世界,是因為有八卦的能力,于是部落規模變得更大,也更穩定——大約在7萬年前,現代智人發展出新的語言技能,讓他們能夠八卦達數小時之久。這下,他們能夠明確得知自己部落里誰比較可信可靠,于是部落的規模就能夠擴大,而智人也能夠發展出更緊密、更復雜的合作形式。
這種“八卦理論”聽起來有點荒唐,但其實有大量的研究成果支持。即使到了今天,絕大多數的人際溝通(不論是電子郵件、電話還是報紙專欄)講的都還是八卦。
社會學研究指出,借由八卦來維持的最大“自然”團體大約是150人。然而,一旦突破了150人的門檻,事情就大不相同。
赫拉利指出,創造出城市和國家的秘密,很可能就在于虛構的故事——“虛構”不只在于讓人類擁有想象,更重要的是可以“一起”想象,共同編織虛構故事。在赫拉利看來,歷史值得研究的一個好理由,正是“大多數社會政治階級制度也沒有什么生物學的基礎,不過就是由歷史的偶然事件引起,用虛構的故事延續壯大”。
除了“虛構說”這一顛覆理論,赫拉利還提出12000年前開始的農業革命是“史上最大的一樁騙局”——農作物馴化了智人,農民過著比采集者更辛苦、更不滿足的生活,承受著更多來自饑餓和疾病的威脅,食物量的增加并不代表吃得更好、過得更悠閑,反而只是造成人口爆炸,定居導致疾病肆虐,糧食剩余還造就了一群養尊處優、嬌生慣養的精英分子。
至于500年前開始至今的科學革命,赫拉利并不認為是“知識的革命”,而是“無知的革命”。真正讓科學革命起步的偉大發現,就是發現“人類對于最重要的問題其實毫無所知”。在認知革命和農業革命中,知識體系常常使用“故事”構成理論,而在科學革命中用的則是“數學”。傳統的神話和宗教中,很少看到圖標和計算公式,一般法則都是用文字敘述,而非數學公式。
在《人類簡史》一書的后記《變成神的這種動物》中,赫拉利寫道:“時至今日,智人似乎只要再跨一步就能進入神的境界,不僅有望獲得永恒的青春,更擁有創造和毀滅一切的神力”,這是他對人類未來做的一些預言。
未來99%人類將是無用階層?
2015年,赫拉利的《未來簡史》希伯來語版問世,2016年的英語版《Homo Deus》又風靡全球。在書中,赫拉利提出了人類社會的一個重大轉變:如果說過去人類面臨的三大難題是控制饑荒、瘟疫、戰爭,那么現在已經不是了,新的三大議題是:獲得永生、追求幸福和成為“智神”(Homo Deus)。在此次上海舉辦的“主動進化·造就未來大會”上,這也是他的演講主題。
在赫拉利看來,未來的人類可以“避免”死亡——通過正確的治療和科技的發展,可以無限延長人類壽命。“比如你可以每十年去一次醫院,接受治療、復原身體、更換器官等等,這樣你的壽命就沒有限制。”
一旦人類可以“不死”,這會徹底改變人類特性、社會和經濟以及一切事物。
比如家庭關系。假設現在你結婚了,你覺得我們要在一起生活四五十年,在一起一生一世。但是設想一下,如果你可以活500年,那就很難500年只保持一段親密關系。人們生育孩子的意愿也會降低。
再比如說就業市場,今天你進入某一領域工作,隨著前人退休、死亡,你的級別慢慢上升。但是如果人們不會退休、不會死呢?那么年輕人就沒有升職空間。延長人類壽命會引發各種各樣難以預計的后果。
在赫拉利看來,有三種改變人類的方法正齊頭并進。
其一,是生物工程。可以說,從智人到今人,只不過是DNA層面很細微的改變,我們的大腦內部結構與幾十萬年前的人類稍有不同而已。只是如今的人類不愿繼續等待,希望加速改變,自我升級,就像“升級智能手機和電腦一樣”。不過這第一個改變其實還很保守,只是對現有生命的重新改造。
第二個方法稍顯激進一點——生命再造,把有機與無機進行了結合,不再受限于傳統意義上的有機生命體。比如仿生的手腳甚至眼睛等器官,與生命體的結合,打造半機械人。但這個方法說到底,控制中樞依然在人類的有機大腦之中。
第三種方法則最激進,突破有機生命的限制,打造完全非有機的生命形態。人工智能取代人類大腦,控制無機或有機的身體。這是“地球上40億年來生命進化的全新階段”——科幻小說的情節多半講的是這個。
赫拉利認為,未來人類可能分裂為兩個物種:一部分人可以通過以上三種方式改造自己或者子女胚胎,增強器官功能、減少免疫缺陷,從基因上成為更高級的智人物種。而絕大多數人難以負擔這種改造的費用,則會降格為低級智人。而且,“隨著 AI、機器人逐步取代人類的職業,許多人都將會失去經濟價值。更可怕的是,一旦低級智人喪失了軍事、經濟價值,精英階層與政府可能會喪失投資教育、健康、福利的動力,最終導致他們被整個系統拋棄。”赫拉利說,“隨著人工智能加速進化,未來99%的人類將是無用階層(useless class)。這將是無與倫比的噩耗。”
我們如何應對?
在演講結束時,赫拉利說:“人們依然可以做一些事情來改變未來。”
究竟做什么?他在此前接受媒體采訪時已經給出了答案。
例如,今天的父母要怎樣幫助子女來面對未來的就業市場?赫拉利的答案有些悲觀:“沒人知道2040 年的就業市場是怎樣。很有可能現在孩子們在學校里學的大部分知識與他們40 歲的世界毫不相關。培養他們應變能力和良好的情緒反應會更有益。人在16 歲時一切都在變化,身體、思想、人際關系,不斷地更新自己,但到了40 歲,大部分人會拒絕變化,想要穩定。比如一個50歲的出租車司機,工作被自動駕駛技術取代,他根本沒有能力去學習3D打印,而他之后將何去何從呢?但21 世紀沒有穩定這回事。如果你想有穩定的身份、穩定的工作、穩定的價值觀你就落伍了。”
赫拉利認為,現有的教育制度是19 世紀工業革命的產物,早就過時了,情緒的平衡和應變能力不是通過背誦和考試得來的。“我能給16 歲孩子最好的建議就是:不要太相信大人。在過去大人們很了解世界,那時世界變化很慢。但21 世紀的大人對于世界的理解都過時了。同時,也不要太相信科技,你能讓科技服務于你而不是你服務于科技嗎?很有可能你的時間都被電子產品占據,它們指揮著你的欲望。”
值得注意的是,赫拉利在當下看到的一種危險是,人們過多沉溺于信息的洪流,不再有時間平靜、深入地思考問題。他在《未來簡史》中提出了“數據主義”這一概念,中文版干脆總結為“得數據者得天下”。
對此,赫拉利的解釋是:“誰控制了我們的數據也許是當今最重要的問題了,因為數據就是最重要的資產。目前,大部分數據都是關于我們購買什么東西、去往何處、看什么節目。這些數據非常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我們正要進入一個數據革命的新時代。生物計量傳感器發明后,可以持續不斷地從我們身體內部獲取數據,這才是最重要的。誰掌握和持有從我們身體中獲取的生物數據才是最重要的問題。這比我們信用卡記錄、旅行數據和節目偏好重要得多。”
現在生物計量技術革命剛剛開始,人們已經開始佩戴這些生物計量傳感器,如智能手環,甚至人體植入裝置。一個巨大的問題就是,誰會擁有從我體內獲得的數據?那些擁有了大量人體數據的人可以“黑”進人體、解碼人體,進而操控人體。人們還認為我們生活在“黑”進電腦的時代,也有各類電影產品宣揚這一點。但事實上,我們生活在一個可以“黑”進人體的時代。誰能“黑”進人體,誰就能控制世界,這才是我們面臨的大問題。他提醒說:“你現在的競爭對手是谷歌、騰訊,是擁有大數據的政府。它們通過數據讀取你,如果你對自己的認識跑不過它們對你的認識,你只有被操縱的份。”
當然,赫拉利不希望自己的新書和觀點讓大家陷入恐慌。他強調自己只是提出未來的一種可能性,而未來仍然掌握在人類自己手中。這也正是他身為歷史學家卻關注未來危險的原因:“只有關注那些有危險性的可能性,我們才可能阻止其發生。”
赫拉利提出,人們可以打造一個完全不同的社會,在這個社會當中,這些新技術帶來的好處,可以讓人們盡可能平等地去分享,而不僅僅是賦權于少數的精英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