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每天下午的小區,綠地里滿是推著嬰兒車的媽媽。小朋友和小朋友,就像小動物和小動物,不需要自我介紹就可以玩在一起,圍成一個圓。忽然有一天,這圓缺了一角。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四五歲,和誰都隔了一段距離,怯怯地站著,看其他小朋友玩,身體往前探卻不加入。我湊近想和她說話,卻遲疑了。已經入秋,她還穿著露腳趾的涼鞋,腳烏臟,衣服和手也不干凈。她意識到我,抬起頭,那么清亮的一雙眼睛,我卻看見她臉頰上的皸裂。我還沒說話,她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我又看到她,保潔阿姨來清垃圾桶,她跟在身邊跑來跑去,應該是母女倆。小女孩熟練地摸索垃圾袋,把里面的飲料瓶取出來,再重新系上,把垃圾袋扔到和她差不多高的垃圾車上。利索地清完一個,阿姨推著車去下一個垃圾桶處,她一路小跑,小狗一樣跟著。我心里有著強烈的刺激感:生命在這么小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不平等。我也記得我的慚愧:其實我應該跟她說話,讓她和我的女兒玩的。但我……
如何看待財富,是價值觀;如何追求財富,是一生的品格及能力所系。“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財富之路是最難走的路。而如何看待貧困,則是一個人、一個社會的良知所在。當孩子們還小,生活半徑狹小,只認識父母及身邊的親人。公主即使徹夜未眠,也不知道城堡外有貧兒在哭泣。往往是長大了之后,許多人才能意識到,貧病交加者就在身邊。
一位高一的小朋友對我說了一件讓她倍感委屈的事。她是要強的女班長,很看重班級榮譽。國慶做風采展,她別出心裁要航拍,鏡頭里一位同學的校服格外舊格外臟。她去找這位同學:“能不能把校服洗干凈,我們再拍一次?”同學臉漲紅,眼睛不看她:“我的校服已經洗得很干凈了。”圣誕節自主活動,她帶同學排演話劇,女生有唐裝漢服,男生有長袍馬褂,連在班上做志愿者的家長們都一身旗袍。唯有上次那位同學,還穿著校服,在熱鬧的人群里,像冰淇淋上沾了一塊泥。
這一次,她已經知道了同學的貧困家境。純粹出于好心,她給同學買了一套中式服裝。很貼心地,挑了不那么夸張的、日常生活中可穿的款型。又顧慮到了同學的面子,把他喊到了教室外,才遞出去,告訴對方:“是我買其他衣服的贈品,不要錢的,閑著也是浪費。”她覺得自己面子里子,都照應得一應俱全。但同學的臉紅得像她身上的格格裝。同學沒接衣服,掉頭就走,什么也沒說,也沒參加圣誕節活動。
我笑:“聽起來很浪漫啊。”她失聲:“就他?他長成那樣,他的身高,他的成績?”我輕輕揭穿她:“你不是同情他,你主要是覺得,他的形象給班級抹黑了。”
很多孩子并不知道,對貧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他們的存在。他們讓你隱隱不安,仿佛破壞了這良辰美景,又令你心生內疚,你何德何能,享受了他享受不到的東西?某種意義上,你想遠離他們,或者假裝他們和自己一樣,抹殺掉你不想看到的東西。你會愿意被抹殺嗎?他們也一樣。
不要扮演上帝。他們窮,但他們也和你一樣,有自尊。施舍只能給乞丐,那未曾伸手乞討的人,濫施好意會變成羞辱。尊重他的貧窮,那不是恥辱也不是疾病,而是一種人生。
然后才是當他需要實實在在的幫助時,在你的能力范圍內給予幫助。他家人得了絕癥,你是無力救助的,想都不要想。如果你零花錢有富余,可以捐款;如果自己都三餐不濟,沒必要從牙縫里擠出錢來幫忙。對他,杯水車薪;對你,渴個半死。但如果他買不起教輔書,向你借,你可以送他一本全新的。送完就忘,就當什么也沒發生過,不因為自己給了小恩小惠就激動不已,這只是同學間正常的互相幫助。別強求對方記得你感激你,也不必慷慨地多次幫助。施與受,都應該停在禮尚往來的邊界上,越了界,除非你真心要和對方拍小言片,否則,你可能會暗暗覺得他忘恩負義。他呢,無以回報讓他深刻意識自己的無能,而所有的自卑、憤世、報復都來源于無能。
就像我曾千百次想過的那個小女孩,其實我最應該做的,就是大大方方讓我女兒和她玩。不因為尷尬退后一步,也不因為悲憫多進一步。所謂一視同仁,就是這個意思吧。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