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萍


“石牛對石鼓,銀子萬萬五,有人識得破,買盡成都府”。這首在成都流傳了300多年的民謠道出了張獻忠遺留的寶藏絕大多數都為“銀子”。那么,這都是些什么樣的銀子?從這些銀子中我們又能得到什么有價值的歷史信息呢?
2005年,四川彭山縣江口鎮岷江曾出水了存放在木鞘中明代銀錠若干件,其中有7件收藏在彭山縣文物管理處。這些藏在圓木中的銀錠是張獻忠當年沉入岷江的白銀嗎?彭山江口鎮是當年的沉銀地點嗎?
2016年秋至2017年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對彭山江口鎮發現的沉銀遺址進行了歷時三個多月的大規模的水下考古發掘。此次共出土各類文物3萬多件,其中,發現大小銀錠上百件以及近百枚張獻忠大西政權鑄造的“西王賞功”金銀錢,從而證實了這批銀錠、金銀錢及其他文物是屬于張獻忠的,應該是當年沉入岷江的部分寶藏。
從考古發掘出土的這些銀錠中,我們發現有不少銀錠上面刻有或多或少的銘文。這些銘文是什么含義?它們又傳遞出了什么信息?
稅役折銀
2005年,四川彭山縣江口鎮岷江出土的7件明代銀錠藏匿于一木筒內。木筒長118厘米,外徑18厘米,為2個半圓形木樁。將內挖空把銀錠放人其中,然后合在一起,兩頭用鐵箍箍緊。7件銀錠中6件都有銘文。其中有四件銀錠的銘文都顯示是用做軍餉。
其一銘文為“沅陵縣 征完解 司裁充兵餉銀 五十兩 崇禎十年八月□日 銀匠姜太國”,豎寫四行;其二銘文為“京山縣 十五年□□□餉 肆十兩”,豎寫三行;第三件是“巴陵縣 榆□餉銀 五十兩”,豎寫三行; 另一件銘文為“湘潭縣 運糧官軍行月糧 五十兩”,豎寫二行。“司裁充兵餉銀”的意思是將某司原來的經費裁出一部分充作軍餉。崇禎年間,內外交困,朝廷一方面要抵抗來自遼東努爾哈赤的外族侵略。一方面,要鎮壓李自成等各路農民起義。國家財政極為困難,崇禎皇帝吝嗇不愿出資以補軍餉,不斷地加派稅收而節省開支來彌補軍餉不足。這件湖南沅陵縣于崇禎十年八月征收的司裁充兵餉銀五十兩銀錠就是在這樣的歷史情況下征收的。“運糧官軍行月糧”意思是由納糧民戶繳納的專門向運糧漕軍提供的軍餉銀。
事實上,軍餉銀錠在此次考古發掘也有不少出土。如“電白縣 解 餉銀 五十兩 匠陳□”,豎寫兩行;“桂陽州 征完三十陸年 分練兵糧銀 五十兩 萬歷三十六年 吏楊□□ 知州朱 銀匠□□”,豎寫三行等。
從其銘文可看出,這些銀錠來自湖南的沅陵縣、湘潭縣、巴陵縣、桂陽州;湖北的京山縣,廣東的電白縣等地區,為崇禎時期所征解的稅銀,而且與張獻忠轉戰路線及所占地點十分吻合,反映出了明代末年的財政賦稅的白銀使用情況,是明代社會經濟生活的佐證。
除了軍餉之外,在2005年和此次考古發掘出水的明代銀錠中,還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田賦折銀。如 “黃岡縣銀 四拾兩正”,豎寫三行(2005);“茶□□□十六年 分□□□□□攻□將軍口銀 五十兩 解□□□□□貞分”,豎寫四行(2005);“四川十四年 四司銀 五十兩 撫臣廖大亨 司臣侯安國 按臣陳良謨 解銀唐星 銀匠郭一元”;“元年 糧銀 銀匠孫榮”、“咸寧縣 解賂(?) 編抵祿銀 五十兩”、“□□縣解 □□□□銀 五十兩”等等。
明代白銀貨幣化最初就是從田賦折銀開始的。其中最具影響力的田賦折銀就是金花銀,金花銀的本義是帶有金光的上好的足色白銀,即表示白銀的成色。正統元年(1436)八月,明政府采用副都御史周銓建議命南直隸、浙江、湖廣、江西等不通舟楫的地方,將稅糧折為布絹白銀征收,上解京城充作俸祿。這在《明史·食貨志》中有明確記載:“正統元年,米麥一石折銀二錢五分。南畿、浙江、江西、湖廣、福建、廣東、廣西米麥共四百余萬石,折銀百萬余兩,入內承運庫,謂之金花銀。其后概行于天下。自起運兌軍外,糧四石收銀一兩解京,以為永例”(《明史·食貨志·賦役》)。這表明金花銀制度在正統元年開始被正式確立,金花銀也漸漸演變成一種田賦折銀的代名詞。之后又出現了谷價銀、秋糧折銀、糧銀、麥折銀等其他折糧銀的稱謂,都是由金花銀派生出來的。1956年定陵出土的45件江西、江蘇、浙江等地區上解皇室京庫的田賦折糧五十兩銀錠,銘文有金花銀、京庫銀、京庫米銀、征完解京府銀、京銀、京折銀等等。
明代中葉,隨著社會對白銀需求的擴大,徭役、專賣及商業貿易等領域也以白銀為抽分納稅的對象。萬歷年間,首輔張居正進行了明以來最徹底的賦稅改革,即將田賦徭役及各種稅項編為一項,全部折銀征收,一條鞭法讓一切賦稅折銀都合法化制度化。白銀作為標準貨幣已經廣泛應用于國家各項稅收和徭役領域,成為朝廷皇室重要的財富儲備。進而作為國家支付的重要媒介,廣泛應用于國家行政、軍費、俸祿等一系列財政開支中。
俸祿折銀
“國家經費,莫大于祿餉”。明代的俸祿分為兩種,一是給皇室宗族的歲供;二是給文武百官的官俸。開國皇帝朱元璋為了避免皇族間的爭權奪利,在加強中央集權的同時,實行了分封制,把自己二十四個兒子分別封派到全國各地去當藩王。并且規定除了皇帝的繼承人外,所有的皇族成員在成年后都必須離開京城。國家為那些藩王們建造了華麗的府邸,國家每年發放豐厚的俸祿。今天我們可以在明代銀錠中找到藩王俸祿的痕跡,那就是祿米銀錠。1956年湖北蘄春劉娘井墓出土四件正德七年到正德十二年間來源于湖北蘄水、麻城、廣濟和黃陂等縣上解的祿米折銀。這些銀錠的銘文詳盡地記錄了祿米銀錠從征收到入庫的過程及參與收繳的人員名字。
1955年四川洪雅縣明墓出土了大小不一的128件明代中期銀錠,其中有四件銀錠的銘文涉及了州縣基層官吏的月薪和其他灰色收入。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州縣級地方政府征收銀差和變相獲取俸薪的情況。1984年10月3日四川新都縣糧食局教學樓工地(原明正德時楊慎家族府邸)出土了一壇銀錠,共計30件,其中有7件上鏨刻的銘文內容是正德年間河南河北諸縣的京班直堂皂隸銀。皂隸,就是服務于官府衙門一種經常性的差役,是最基層的工作人員,屬于均徭中的范疇。京班,是到京城服役。直堂皂隸,是指在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高級衙門當差的皂隸。京班直堂皂隸銀,意思是為到京城高級衙門服皂隸役所征收的銀兩,換句話說是用銀雇皂隸,是徭役折銀的一種。
此外,還發現有各種各樣用項的銀錠,如鹽稅銀、茶稅銀、驛站銀、關稅銀、修城銀、贓罰銀、罪米銀、民兵銀、遼餉銀、麻鐵銀、草價銀、輕銀、商稅銀等等,說明明代中期后,白銀貨幣化從國家賦役稅收擴大到民間各項經濟活動之中,白銀作為流通貨幣的地位已經確立。
明代是將白銀貨幣合法化的重要時代,銀錠實物則是揭示這一時期貨幣經濟情況的最具說服力的證據。把銀鑄成錠狀物是古代白銀貨幣的基本形態,明代銀錠的形制繁雜,主要有圓首束腰形、長方形和扁馬蹄形等幾種。重量有五十兩、二十兩、十兩、五兩、三兩、二兩、一兩不等。一般來講,重50兩的官錠都刻有詳細的銘文,內容多為地點、時間、用途、重量、銀匠、監鑄官員及押運官員名等。小錠多為民間鑄錠,形制和銘文都不規范。明代銀錠的成色早期有花銀、金銀花,晚期有紋銀以及雪花銀、細絲、松紋、足紋等不同稱謂。
貧銀的國度
實際上,中國并不是一個盛產白銀的國家,本國的白銀產量是沒有足夠的數量來充當貨幣的材質。然而,自明代中期開始,白銀卻取代了其他通貨成為國家賦稅收入和國家開支的唯一媒介,而且在京城及地方的各項商業活動中充當主要貨幣。是什么原因讓白銀成為中國的主要通貨呢?
首先,從明代的貨幣制度上考察可以發現,明代早中期的多元化貨幣制度難以滿足日益壯大的商品經濟發展。由于銅材缺少,明政府在建國初年,就建立起解決銅錢稀少矛盾的多元化貨幣制度。銅錢、紙幣、金銀及糧食布帛等都不同程度地履行了通貨的職責。但是,由于銅錢數量有限,不能滿足經濟發展的需要;而紙幣信用不好,難以持久履行貨幣職能;糧食布帛等物物交換或上解官府能解一時之急,但終不是貨幣;本國金銀存量稀少,通常是被人們儲藏起來等種種原因,使得銅金銀米帛等不能很好地履行貨幣的職能,從而阻礙了社會經濟的發展。
1567年,隆慶帝即位,改“禁海”為開放海外貿易。之后,歐洲美洲商人相繼來到中國,他們帶來了整船整船的白銀換取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等西方社會的緊俏商品。隨著對外貿易的逐年擴大,年年的順差使得來自歐洲、美洲、日本等地的白銀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據統計,從1567年至1644年這段時間里從海外流入明朝的白銀總數大約是3億3千萬兩。其中,與西班牙貿易中約得到8775萬兩,與日本貿易中得到2億兩,從葡萄牙貿易中得到4276兩。
巨額的白銀流入中國,給中國的社會經濟帶了巨大的變化。尤其在東南沿海經濟發達地區,在流通貨幣和賦稅征收等收方面都是以白銀為首選對象。而且,白銀在這些地區的普遍使用也使得城市之間的商業貿易與海外貿易相伴而生并迅速發展起來。萬歷年間,一條鞭法的全面推廣,讓白銀的貨幣職能在國家賦稅及一切經濟領域里都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且,白銀在參與市場的商業活動中,完全取代了銅錢、紙幣的地位,成為流通領域里合法交換手段和支付媒介,成為大明王朝的主要貨幣。
歷年考古發現的明代銀錠,絕大部分都是賦稅白銀。例如,1955年四川洪雅縣明墓、1956年北京定陵、1956年湖北蘄春劉娘井墓、1979年北京海淀區明代武清侯李偉夫婦墓、1986年浙江余姚南山馬家村青詞宰相袁煒墓、2005年岷江等地出土的銀錠,無一例外都是各種賦稅銀錠。其中有田賦折銀、徭役折銀、俸祿折銀、贓罰折銀、軍餉折銀等等。由此可知,明代白銀貨幣主要用于賦稅。
從明初的禁止金銀使用,到正統年間的金花銀替代田賦,再到嘉靖年間開始的一條鞭法改革。在這個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白銀猶如一條細細的絲線將各個時期政治、經濟、財稅、軍事、貿易及市井生活串聯在一起,為我們展開了一幅多彩多姿的白銀生活畫卷,見證了大明王朝從興旺到衰退的歷史。隨著四川彭山江口沉銀考古工作的階段性完成,筆者相信這些出水的銀錠將會無聲地給我們完整還原一個風云突變的明末社會。從中,我們也許能一窺歷史變遷的某些訊息。
(本文作者為浙江省博物館研究員、中國錢幣學會金銀貨幣專委會副主任委員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