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通長宇，道貫廣宙

秦然升

第一節

（是夜，天朗氣清，和風萬里。玉輪如冰，灑然如練。）

顏淵（入，長揖而問）：季氏受女樂，三日不朝，為之奈何？

夫子（嘆）：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今不致膰乎大夫，吾將行矣。

顏淵：昔者回也聞諸夫子曰：“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今天下無道也久矣，夫子何不卷而懷之？

夫子：居，吾語女。女獨不見乎？今諸夏之危也，如廣廈將傾，豈可見其傾而不顧邪？吾固知其不可救，將以道示天下也。

顏淵：昔聞夫子言道，回未之達也，敢問。

夫子：不可言也，言之則非道矣。女獨不見乎？天不言而萬物成化。天施諸其人，是仁也。

顏淵：昨暮回也思之：人生天地之間，一芥而已矣。夫子之行，自天視之，不過煙云一縷。回也惑，敢問。

夫子（笑）：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指月）女見其月乎？如玉如冰，其華氳氛。石有其泉，川有其江，海有其漚，莫不見其影也。萬川所映者，月之全也，此之謂月印萬川。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顏淵（恍然有悟，蹶然而起，負席再拜）：回聞之矣：四方上下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夫子之行，不惟救天下之危亡也。將以成己之仁也，將以示諸天下之民也。回雖不敏，請從夫子。

第二節

（入鄭，將適陳。）

（鄭郭東門外，黃埃散漫，行人匆匆。夫子孑然獨立，風塵仆仆。有人趨至，長揖而問焉。）

子貢：賜之尋也久矣，幸見夫子之無恙也。

（環顧行人，目夫子之形狀，面有慍色）：賜嘗問夫子于行人。或曰：“東門有人焉，其顙似堯，項類皋陶，肩類子產，累累若喪家之狗。”

夫子（啞然失笑）：形狀，末也。而謂若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子貢（眉宇緊蹙，面有不說）：其謂夫子有圣人之體，賜以為是也。謂夫子若喪家之狗，反然之，何謂也？

夫子（正色）：賜也，女器其小哉。吾適于列國之間，蒙乎風塵之苦，無得行道焉，悒悒不得志也。今又與二三子相失，獨立東門之外，豈非喪家之狗與？

子貢（恍然）：賜聞之矣。天下無道，夫子周游四方，非為達也。馳有轍焉，行有跡焉，皆夫子之道也。四方皆有夫子之跡而不能行，是有國者之過也。今不容于世，是以見君子之德。

夫子（欣然而笑）：賜，女今有得焉，此行不虛也。

（夫子前行，子貢隨之，入城。）

第三節

（自鄭適陳，會吳伐之，見困。與弟子絕糧，七日不火。從者病，莫能興。夫子鼓琴作歌，余音渺渺，繞梁三日。子路慍，瞠目欲裂，步若流星，趨而上臺，執劍側立。鼓罷。）

子路：君子亦有窮乎？

夫子：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子路怔。）

夫子（顫顫下臺，穆然深思，瞑然如有見焉）：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喟然回顧）：由，知德者鮮矣！

（子路下，侍夫子旁。）

子張（見，揖而問）：今與夫子困厄于此，師不知所行焉。敢問行。

夫子：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

（子張退，書諸紳。顏淵見。）

夫子：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也？

顏淵：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夫道之不修，是吾之丑也；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

夫子（掀髯而笑）：有是哉，顏氏之子也！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子貢（揖）：今夫子困厄于此，何如其道也？

夫子：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

子貢：然，非與？

夫子：非也，予一以貫之。

子貢（煥然若發）：仁也，賜聞之矣！

（夫子欣然而笑。）

子貢：賜請使楚，以解此困！

（楚昭王興師迎夫子，得免。子貢執轡。）

子貢：二三子從夫子而遭此難也，弗敢忘矣！

夫子：善。惡何也？夫陳蔡之間，丘之幸也。二三子從丘者，皆幸也。吾聞之，君不困不成王，烈士不困行不彰。庸知其非激憤厲志之始，于是乎在？

子貢：賜聞季氏有召于冉求，將用之與？

夫子：非小用之，將有大用也。

（嘆）：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進取不忘其初。

（遂反乎魯。然魯人終不能用夫子，夫子亦不求仕。）

第四節

（叔孫氏之車士曰子鉏商，采薪于大野，獲麟焉，折其前左足，載以歸。叔孫以為不詳，棄諸郭外，使人告夫子。）

夫子（觀之，見紅紱于角，知其母所系也）：麟也，胡為來哉，胡為來哉！

（反袂拭面，泣涕沾衿。）

子貢：夫子何泣爾？

夫子：麟之至，為明王也。出非其時而見害，吾是以傷焉。

夫子（仰天長嘆）：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洛不出書，吾已矣夫！

（乃歌）：唐虞世兮麟鳳游。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

（退而訂六經，刪而述之，以申其義，授二三子。）

（閑居，子貢、子夏侍，案有竹書焉。）

子夏：商也聞諸夫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今夫子之作，不亦僭乎？

夫子：然，爾言是也。今子弒父，臣弒君，天下亂矣！吾之作也，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以存王道于后世。

（嘆）：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

子夏（辟席）：夫子之苦心，商聞之矣。于其文也，小子不能出一辭以贊。

子貢（拜）：《春秋》既得聞矣。然夫子何老而好《易》也？

夫子：《易》者，所以贊天地之道也。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是故《易》之為書也，不可遠。

子貢：天下之物莫之能盡也，《易》何以盡之？

夫子：夫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易》能像天地萬物，故與天地準也。其固知物不可窮，故受之以《未濟》，終焉。

（嘆）：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危者使平，易者使傾，其道甚大，百物不廢。假我數年，五十以學之，可以無大過矣。

子貢：夫子何知其有憂患也？

夫子：女不見其辭乎？懼以終始，其要無咎。吾神游冥想，與古人精神往來，安得不見其有憂患乎？

子貢（辟席再拜）：賜聞之矣，夫子周游列國，以道示天下也。歸而刪述，上贊古人，下啟后生。四方上下，古往今來，未之有也！

第五節

（旦昧，晨嵐氤氳。日既出，照臨下土。薄幕漸消，清風拂過，松林颯颯，下有木屋。一老叟負手曳杖而出，步履巍顫，逍遙于門。有車自遠來，駿奔如電，塵埃若云。有人下，卒卒而至。）

夫子（止，定睛視之。）：賜，爾來何其晚也？

（回望太山，既而俯首長嘆，乃歌）：太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

（歌罷，為之泣下。當戶而坐。）

子貢（蹶然止步，怔然不知所措）：太山其頹，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吾將安杖？哲人其萎，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

（疾趨而入。）

夫子（就席）：予疇昔夢坐奠于兩楹之間。夏后氏殯于東階之上，則猶在阼；殷人殯于兩楹之間，即與賓主夾之；周人殯于西階之上，則猶賓之。而丘也即殷人，夫明王不興，則天下其孰能宗余，余逮將死矣。

（子貢默然無應。）

（俄而病寢，子貢泣涕而侍。）

（后七日，子貢、曾子、子游侍。）

夫子（目子貢）：吾死以后，則商也日益，女將日損。

子貢：何謂也？

夫子：商也好與賢己者處，女獨好說不如己者。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馨，即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故君子必慎其所處者焉。

子貢（泣下）：夫子之言，沒世不敢忘也！

夫子：參，爾也魯，于道有塞焉。然女常以浩浩，博無不學，滿而不盈，貌恭德敦，是以過人也。勉之！

曾子（再拜而泣）：謹從夫子！

夫子：偃，女與師過。務本而道生，是也。然于末無修，固不可以成德。慎之！

子游（負墻再拜，泣不成聲）：唯！

夫子（怡然有望）：四方上下，吾行之矣；往來遷流，吾游之矣。道之不行，其命也！后世之士，必有聞風而說之者。

（雙目漸瞑，安然長逝。三子者泣涕如雨。）

（既卒，疑門人所以服夫子者。）

子貢：昔夫子之喪顏淵也，若喪其子而無服。喪子路亦然。今請喪夫子如父而無服。

（于是弟子皆吊服而加麻，出有所之，則由绖。）

子夏：入宜绖可居，出則不绖。

子游：吾聞諸夫子喪朋友，居則绖，出則否。喪所尊雖绖，而出可也。

（夫子之喪，公西掌殯葬焉。唅以疏米三貝，襲衣十有一稱，加朝服一，冠章甫之冠，佩象環，徑五寸而綨組綬。桐棺四寸，柏棺五寸，飭棺墻，置翣，設披，周也；設崇，殷也；綢練設旐，夏也。兼用三王禮，所以尊師，且備古也。葬于魯城北泗水上，藏入地，不及泉。而封為偃斧之形，高四尺，樹松柏為志焉。弟子皆家于墓，行心喪之禮。）

（二三子喪三年畢，或留或去。唯子貢廬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自后群弟子及魯人處于墓如家者百有余家，因名其居曰孔里焉。）

（注：百世之后，有小子愿師圣人者，謹以此文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