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貽斌
水井頭記事(中篇小說)
○ 姜貽斌
小時候,我是在煤礦長大的,煤礦的名字很怪,叫牛馬司煤礦。跟煤礦相連的是一條小街,小街的名字也很怪,叫水井頭。故而,認得那些小街上的人。
——題記

小街上的中藥鋪,距離修表店約七八間鋪面。
姜師傅的崽叫老四,跟我是小學同學,又是班長,所以,我們經常在中藥鋪做作業,玩耍。
藥鋪寬約四五米,長約十四五米,感覺長且幽深。在鋪子正當中,擺著一排長十幾米、寬約六七十公分、高不到一米的玻璃柜臺,柜臺的尾部,僅僅留下供藥鋪人員出入的小過道。柜臺西面靠墻,一排同樣長的藥柜平行排列。藥柜前面,有三十公分寬、五十公分高的低柜,一可坐,二可擺東西。藥柜后半部分很高,大約兩米五左右,整整齊齊的一百多個放藥的抽屜安放其中,有的抽屜里面,還劃分為二、四、六、八偶數的小分格。林林總總的藥,怕有好幾百味。藥柜的頂部,還依序排放著大大小小的陶瓷器具,壇壇罐罐,瓶甕碗盤,盅盆壺缽,等等,那也是放藥物的。那些東西,有的粗糙、有的精美,估計有的稱得上文物了。
我常常好奇地問姜師傅,為什么烏龜團魚殼,茅廁里的蛆殼,土里挖來的蚯蚓,以及桔皮等等,這些千奇百怪的東西也是藥呢?他只是溫和地笑笑,不予回答,也許是看我年紀小,說了也白說吧?我那時候很頑皮,你不告訴我,我就趁他不注意,常常抓他的桂皮吃,味道很好。那些甘草八角,也是我們細把戲喜歡的東西。瓜果,干花,樹葉,動物,石頭,等等,也是藥。以至于多少年后,基于獵奇,我也收藏了各種各樣的藥書跟藥典,以供觀賞跟研究。后來在戶外活動中,我可以驕傲地告訴驢友們,哪些可以入藥,大致可以治療什么病痛。
中藥鋪是公家的,有三四個人。
其中一個叫周五爺,他曾經檢舉一個姓張的私埋了一壇銀花邊,竟然被該張報復猛地刺了一刀,該張因此被槍斃了。姜師傅比照相館的劉師傅大二十歲左右,所以,在我心中已經是老人家了。他為人和氣,輕言細語,瘦高個,古銅色臉龐,撐一副老花眼鏡。若有顧客來抓藥,他會不厭其煩地把藥單看三輪。大家都認為,醫生開藥單的字是最難認的,卻難不到姜師傅。人們說,他從事這個行當有幾十年了,又好學,所以,看病的水平相當于老中醫。他卻很謙虛,只是給別人看看小病,往往是藥到病除。對于醫生開出的中藥單子,他從來不自作主張更改,只是口頭上提些建議。若發現了明顯的錯誤,提建議別人又不采納,他就會十分機智地回復說,沒有那味藥,那么,只得用其它的藥替換了。
聶哥哥父母雙亡的事情,他第一個曉得——因為聶哥哥經常來中藥鋪給父母抓藥。有一次,聶哥哥突然哭著來藥鋪答謝姜師傅,說他父母今后再也不用麻煩師傅了。姜師傅聽罷,只搖腦殼,嘆息不已。他曉得聶哥哥的家境,所以,想辦法讓他來幫藥店做點事,這樣,就能夠名正言順地拿些東西給他吃。而且,姜師傅又跟我爺老倌商量,叫餃面館也支持一點,讓聶哥哥能夠馬馬虎虎地渡過難關。
姜師傅是個聰明人,曉得制藥,曉得曬藥,有些藥切得十分整齊,蠻好看。他有大、中、小三桿秤,那桿小秤是最精致的,二十公分長,包銅嵌銀,秤砣呢,也是黃銅的,锃亮锃亮。若他給人抓藥使用那桿小秤,那一定是非常慎重的時候。他就要戴起眼鏡,反反復復地多看幾遍藥單,這個時候,你若催他手腳放快點,他就會把眼鏡扒下來,直接用眼睛看看你,慢條斯理地說,快不得嘞,快不得嘞,太快了會出岔胡子的嘞。說罷,轉過身,從柜臺下面拿出一個瓷器茶杯,揭開蓋子,伸出嘴巴,往茶杯里吹了吹,再悠悠地喝它幾口,似乎在有意地控制抓藥的速度,以保證不出岔胡子。
那時候,我娘患病多年,去中藥鋪抓藥,是經常的事情,所以,得到過他很多的照顧。姜師傅還有個很大的特點,無論貴賤,貧富,官民,職業,背景,文化……他待人都一樣,真正是人人平等。
有一天,姜師傅突然接到煤礦造反派的通知,一律不得給牛鬼蛇神抓藥。牛鬼蛇神被打傷或生病的人很多,煤礦醫院是絕對不準給他們看病拿藥的。造反派為了防止牛鬼蛇神到小街的藥鋪來抓藥,所以,就告訴姜師傅,并且發了狠話,說,姜師傅,你不要對階級敵人發善心嘞,搞得不好,我們就要把你抓起來的。
姜師傅取下眼鏡,說,那我怎么曉得他是牛鬼蛇神呢?
對方說,他們胸脯上都掛著牌子的,有什么不曉得的呢?
果然,有牛鬼蛇神自己來抓藥的,胸脯上掛著的牌子,像一塊棺材板子晃來晃去的。如果藥鋪沒有別的人,姜師傅望著對方胸鋪上的牌子,然后,板著臉色輕輕地說,哎呀,你趕快回去,你告訴我你住在哪里,我晚上再給你送來。人家一聽,淚水就出來了。姜師傅催促說,快不要哭了,你快走吧。
到晚上,姜師傅說話算數,抓好藥,就悄悄地給人家送去。如果他晚上抽不出空來,還叫我送過幾回。他小聲地對我說,三伢子,你做點好事吧。我膽子很小,我說如果被別人看到了,何得了?姜師傅說,你哪里這么蠢哦,你不曉得講走錯了地方?
若藥鋪還有別的人,姜師傅裝著不經意的樣子,馬上在一張小紙片上寫幾個字,夾在藥單子里面,然后,很不客氣地說,礦里的造反派來過的,說不準給你們抓藥,快走吧,不要連累我了。說罷,悄悄地把藥單子往那人手里一塞,又揮手朝門外揚了揚,似乎很不耐煩地說,快走吧,快走吧。
其實,小紙片上寫著如下幾個字——叫你家人來。
當然,有些牛鬼蛇神自己不敢來,擔心抓不到藥,所以,派家人來。姜師傅一看,就明白是其家屬,因為他們的臉上很緊張,生怕被人發現,同時,也擔心姜師傅不愿意給他抓藥。
姜師傅哪有不給他們抓藥的呢?看到那些人挨打挨斗,他心里十分同情,臉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抓好藥,還小聲地囑咐,小心一點,莫讓人家看到了。
姜師傅偷偷地給牛鬼蛇神抓藥或送藥,后來還是讓造反派聽到了一點風聲,他們就兇狠地逼問姜師傅,是不是你給牛鬼蛇神抓的藥?
姜師傅把眼鏡一取,十分冷靜地說,我哪里敢呢?說不定,他們是在別的藥鋪抓的吧?我告訴你,灣泥有藥鋪,范家山也有,縣里還有好幾個,哦,黑田鋪跟宋家塘也都有的。你們要封住他們不敢來藥鋪抓藥,我看只有把周圍這幾個藥鋪通通地封住口,才能夠做得到。
造反派到底去封沒封,那我就不曉得了。
我很害怕,勸過姜師傅不要再給牛鬼蛇神抓藥了,弄得不好,你會吃大虧的。
姜師傅說,那我站在這里給大家抓藥做什么?見死不救,不是我所為的呀。
有時候,晚上我喜歡到姜師傅家里坐坐,我似乎對藥鋪有一種天然的好感,好像長大以后也要像姜師傅一樣,抓藥給病人治病。我娘的病就是吃姜師傅藥鋪的藥,才好了的。所以,我很佩服他,覺得他腦殼里面,裝了一部大藥書,不然,幾百種藥他怎么記得呢?
姜師傅說,其實,他心里很痛苦。
我問,痛苦什么?
他說,我一個抓藥的,多么希望病人快點好起來,現在,卻不準我給那些人抓藥了,還要偷偷摸摸的,你看這個世道。
我說,這也不能怪你。
姜師傅又嘆氣地說,哪天我也會被他們抓走的。
我一驚,說,不可能吧?
他說,很有可能,你曉得藥鋪的四伢子嗎?
我說,曉得,他不是打雜的嗎?
姜師傅點點頭,憂慮地說,他很有可能會出賣我的。
為什么?我有點焦急起來。
他說,為什么?他還不是想來抓藥?替代我的位置?其實,我以后老了,站不得柜臺了,還不是他來接班嗎?只是這個人太性急了,恨不能我明天就走人。其實,他打雜才打多久?就想站柜臺了,出了事怎么辦?他總是問我要什么時候才能站柜臺,我說,四伢子,你不要性急,先把這幾百種藥認全再說,認全了藥還不行,還要清楚地記得它們在哪個抽屜里,在哪個壇子里,在哪個罐子里,你不把這些弄清楚,別人來抓藥,難道要等你一天嗎?他不聽,他說,邊站柜臺邊記不是一樣的嗎?我說,那不行嘞。所以,他就記恨我,說我太保守。你難道沒有看到嗎?他一天到晚都是用眼睛暗暗地瞟著我的,那是對我的不滿。
哦。我沒有想到還有這個事情。
姜師傅真是料事如神,不到第三天,造反派就來抓他了。
姜師傅臨走前,狠狠地看了四伢子一眼,四伢子馬上低下了腦殼。
唯一抓藥的姜師傅被抓走了,這樣,四伢子如愿以償地站柜臺了。他把頭發梳得靈光,像搽了凡士林樣的。娘賣腸子的,四伢子看起來很抻抖,抓藥卻是慢吞吞的,好像那些藥是毛毛蟲。其實,他想快也快不了。每年等著抓藥的人很多,大家很不耐煩,站的站,蹲的蹲,都罵四伢子的手有內風濕病,不然,哪里這樣慢呢?四伢子的臉皮很厚,裝聾子。
有一天,終于出了大事,四伢子把藥抓錯了,病人喝下去差點掉了命,馬上送到縣城醫院才搶救過來。這下了不得,患者的家人來了十幾個,在藥鋪鬧翻了天,還狠狠地戽了四伢子三個耳光,鼻血都流出來了。
四伢子終于嘗到了苦頭,不敢站柜臺了。他不站,就沒有人站了,那么,藥鋪就等于癱瘓了。高頭看到這種情況,明白繼續下去不行了,還有許多的患者家屬也憤怒起來。兩班人馬一起走到造反派那里,堅決要求把姜師傅放出來,如果不放,死了人,他們要找造反派算賬。造反派見此情況,明白得罪不起眾人,況且,他們自己也有生病的,曉得藥鋪是不能癱瘓的。無奈之下,只好放了姜師傅。
我看到姜師傅的那一刻,心里十分難過。
十幾天不見,他竟然憔悴不堪,頭發胡子亂蓬蓬的,像叫花子。我陪著他到剃頭匠王啞巴那里剃頭刮胡子。王啞巴瞪著眼珠子,看他半天才動手理發。
我站在一邊,說,姜師傅,你受苦了。
姜師傅坐在板凳上,讓王啞巴理發,好久也沒有接我的腔。然后,他才情緒低落地說,造反派雖然沒有打他,卻把他放到煉焦場挑焦炭,百多斤重的擔子,他哪里吃得消哦?他的本事只能抓很輕的藥,提很輕的秤。
那天,姜師傅一刻也沒有休息,剃完腦殼就去藥鋪。
四伢子正在抹柜子,我們看都沒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藥鋪又變得正常起來。
其實,看到姜師傅回來了,四伢子是很不甘心的,總是千方百計地想找姜師傅的岔子,再把他關進去。其實吧,找姜師傅的岔子,又談何容易?姜師傅在藥鋪這么多年,本來就養成了謹慎的習慣,被關之后,就更加小心了。他看清了四伢子的真面目,所以,撿藥時是絕對不準四伢子攏邊的,擔心他耍名堂害人。
四伢子的確有害人之心,他想把姜師傅置于死地,以便讓自己穩穩地占據柜臺。
原來,他談了個對象,對象是縣機械廠的電工,電工曉得他是在藥鋪打雜的,就很看不起他,還說,你哪樣都好,就是打雜不好,你哪天能夠站柜臺撿藥了,我就馬上嫁給你。所以,四伢子的壓力很大,也不曉得自己哪天才能站柜臺。按現在的情況來看,姜師傅對他很不滿意,再說,他自己也不努力。所以,他若想站柜臺,可能還要等八百年。那么,自己還要不要成親了?對象哪里還會苦苦地等著他呢?
所以,四伢子加快了陷害的步伐。
本來,四伢子想放點麝香等貴重藥材,悄悄地放到姜師傅的衣袋里,然后,再揭發他監守自盜,讓公家開除他。一想,這種做法太幼稚,很容易讓人懷疑。姜師傅站柜臺多年,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丑事,這是有口皆碑的。所以,四伢子十分狠毒,那天快下班了,他趁著姜師傅上茅廁時,偷偷地把砒霜放進姜師傅的茶杯里。
姜師傅剛到家里不久,就死了。
四伢子被抓起來了,還在煤礦的操坪里開了公審大會,然后,押到后山吃了一兩粒花生米。
小街上跟附近農村的人,個個哭得要死,人人罵四伢子沒良心。
那個年代,我們水井頭街上有兩個剃頭的地方。
一是街上靠東頭的小理發店。
一是走村串戶的啞巴剃頭匠。
啞巴剃頭匠姓王,大家叫王啞巴,其實,你叫齊啞巴劉啞巴也罷,叫什么啞巴也罷,他反正聽不見。游動剃頭匠這個行當,是民間歷史悠久的古老職業,現如今呢,已經蝶化成一家家豪華舒適的美容美發廳了。
王啞巴的家當不多,一面鏡子,一張臉帕,一把推剪,一坨肥皂,一塊海綿,一個毛刷,一條磨刀布,一柄胡須刮刀。把它們往工具箱一放,基本上就是啞巴謀生的全部家當。跟現在裝修豪華的美容美發廳相比,就顯得十分寒磣了。
王啞巴大約二十五六歲,未婚,方頭方腦的。衣有補丁,卻很整潔,且滿臉堆笑,實在是一表人才。那段時間,他每周星期三跟星期天固定的兩天,就會到小街上的餃面館來,借條長凳,擺在餃面館朝向馬路的木板售貨臺子下面,工具箱往售貨臺上一放,然后,恭恭敬敬地等待著顧客的光臨。星期天是趕場日,啞巴就會趁早趕來,擺好東西,九點鐘就開始有生意了。這一天,王啞巴幾乎沒有氣歇,來一個剃一個,邊上還等著幾個人。當然,有的人看到一下子剃不到腦殼,就對王啞巴指指點點,意思是我排在某人的后面,現在呢,去買點菜,或有點再來。王啞巴懂得這個意思,點點頭,又揮揮手,意思是你放心去吧,我曉得你是排在某人后面的。上午一十點到下午兩點,趕場的人最多,所以,王啞巴的生意根本搞不贏,也所以,他的手腳非常之快,像刨芋頭樣的。當然,時間再往下走,理發的人就會慢慢地少些,至天色暗淡,幾乎就沒有生意了。這時,他才收拾工具。然后,進餃面館買缽飯或碗面,大口大口地吃罷,抹抹嘴巴,然后,向餃面館的人道謝回家。
王啞巴的屋到底住在哪里,我至今也沒有打聽到。聽別人說,只曉得王啞巴每次是從楊柳橋那個方向走來的,那么,他的屋應該是那個方向的吧。中午,如果生意太好,王啞巴是不吃飯的,要抓緊時間理發。生意稍差點的時候,他才在餃面館買點吃的。
莫看他是個啞巴,其實,他是很敬業的,還會理很多的發式。另外,刮臉,剃胡子,掏耳朵也都會。如果是星期三,生意一般,他理發就會更加精致,好像在修理一件藝術品。所以,我一般是星期三下午放學回來,再請他理的。我的爺老倌管得很嚴,規定我只能請他理小西式頭,其余的發式一概不準。其實呢,我想剃個光腦殼,夏天到塘里洗澡方便多了,我卻不敢剃光腦殼。所以,我一直是留著發的。
王啞巴的那個寶貝木盒子十分好看,上面雕著一些我不認識的菩薩,還有鳥獸,花木,刀劍,等等。我估計,如果放到現在,應該是個價格不菲的文物吧。
有的大人說,理發這個行當的祖師爺是呂洞賓。也有的人說,是《封神演義》中封神的姜子牙。因為理發剃胡子需要用刀子,所以,也有人說是關公。到底是哪個,我們也搞不清楚。王啞巴是個啞巴,所以,他也不可能告訴我們到底是誰。當然,我們曉得那個寶貝木盒子,是王啞巴的師傅送給他的。師傅去世之后,王啞巴每年都要給師傅的墳墓掛青,這說明王啞巴是個感恩的人。老人們還說,這世上是九啞十聾。所以,王啞巴很不幸,既是啞巴,又是聾子。當然,旁人是看不出來他是聾子,所以,只喊他王啞巴。如果還叫他啞巴聾子的話,那對他也太殘酷了,雖然他聽不到。
王啞巴剃頭很有章法,先請客人端端正正坐好,再幫你系好擋碎發的圍布,然后,雙膝微蹲,把顧客的腦殼仔細端詳一番。若遇上年輕的女顧客,王啞巴這樣端詳,女顧客初次是會臉紅的,當然,以后就不會紅臉了。王啞巴把顧客的腦殼看清楚之后,心里就有了底細,然后,拿起推剪,咔嚓咔嚓試幾下,發出讓人有心理準備的通知,然后呢,才開始剃頭。推剪像牛犁田,一推一推地把頭發推落下來。然后,再拿剪子剃。基本上剃好了,他就拿刷子在你臉上脖子上輕輕地刷一遍,再解開圍布,抖掉碎發,看了看,還要用剪子修理幾下,這就可以了。如果顧客需要刮臉,剃胡子或掏耳朵等,則要格外向王啞巴打手勢提醒。剃胡子相對麻煩些,先要把磨刀布扯緊繃直,拿剃須刀在上面來回快速地刮幾下,再用手在顧客臉上抹一層薄薄的皂泡。這樣,刀子刮在臉上,就會發出沙沙的聲音,十分悅耳。莫看剃胡子,其實,是有大講究的。要先從額頭剃到兩頰,再剃到嘴唇邊,再剃到下巴,再剃到后頸,再剃到喉嚨。看起來似乎很麻煩,王啞巴卻只需要一陣風的功夫,就能把顧客的毛發刮個精光,人立即就得精神起來。
現在想起來,王啞巴無異于精益求精的藝術家。
聽人說,這位藝術家還有一手舒筋捶背的絕活,只是在餃面館那里,我沒有看到過,這可能是我每周在家的這兩天,顧客太多,若幫人舒筋捶背,是很花費時間的,那會影響生意。王啞巴每周的其它時間,就走村串戶去理發,這樣的話,小街上那幾天就看不到他了。如果離家遠點的地方理發,王啞巴就要在別人家里吃飯,把理發的錢抵飯錢,如此看來,他是不會白吃人家的飯的。若遇上老人,他興許就會施展舒筋捶背的絕活,所以,那些老人對其手藝贊不絕口。
王啞巴還有個特點,給失去自理能力的五保戶理發,是絕對不收錢的。
王啞巴理發,留發跟光頭是兩個價,剃光頭要便宜一點。他理發的價格,跟其它行當沒有差別,隨著歲月的流逝慢慢漲價,這是人們能夠理解的。
我常常看到一位矮個子女人出現在五啞巴身邊,聽大人說她叫桂伢子。我覺得很好笑,一個女的怎么叫桂伢子呢?桂伢子有事沒事就來幫王啞巴的忙。嘞,幫他打洗頭水啦,嘞,幫他打掃碎屑啦,嘞,幫清理工具啦,嘞,幫他端開水喝啦。無事時,桂伢子就坐在一邊,看著忙碌的王啞巴。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再看他剃頭的姿勢,尤其是看他的雙腿,好像生怕他站不住樣的,自己馬上要上去扶他的腿,又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就獨自輕輕嘆氣,大概是以為王啞巴太辛苦了吧?
我還發現,如果桂伢子來了,王啞巴就十分快樂,臉上充滿著微笑。若沒有看到她來,王啞巴就顯得十分失望,有點無精打采,當然,這并不影響他的手藝。大人們看到這些,只是微笑,沒有一點嘲笑的意思。
有一天趕場,我路過餃面館,看到王啞巴正忙不贏,給一個老倌子剃光腦殼,桂伢子在幫忙打洗頭水。這時,桂伢子的眼睛突然驚懼地望著馬路,嘴巴張得很大,雙手端著的盆子咣當掉落在地,水流一片,褲子都打濕了。王啞巴驚訝地看著她,停止了剃頭,呀呀地叫起來。然后,眼睛順著桂伢子的目光朝馬路上看去,只見有個黑臉膛的男人,手持扁擔朝桂伢子沖過來。王啞巴見勢不好,放下剃刀,趕緊把顧客推開,操起板凳,朝那個男人迎上去,嘴里啊啊地叫著,一點也不怕懼對方。
緊接著,兩個男人像兩個把式對打起來,板凳跟扁擔碰撞得叭叭亂響,是那種竹木坼裂的聲音。那個男人邊打邊罵,你這個死啞巴,你這個死聾子,竟然勾我的女人。王啞巴反正聽不到,只是一頓亂叫,居然越戰越勇,把對方步步逼退。趕場的人很多,都想來扯架,怕打死人,又懼他們手中的武器,所以,眾人進一步,又退一步,根本無法接近兩個把式,不得不紛紛閃開,讓他們廝打。
當然,看客們都是站在王啞巴一邊的,說這個男人太沒有名堂了,是你女人自己找上門來的,又不是王啞巴勾來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我生怕王啞巴受傷,或被打死,那么,他就不能夠來剃腦殼了,小街上也就太乏味了吧。我擠在人們的前面,放肆對著王啞巴大喊,打死他,打死他。
這一陣子,王啞巴已經處于了劣勢,開始往后面退縮了,對方的扁擔猛地戽在他腰子上,王啞巴腰子一歪,哇哇大叫。等我這一喊,王啞巴似乎聽懂了我的話,穩了穩陣腳,重新開始反攻。他鼓大憤怒的眼睛,一臉兇相,平時溫和的樣子,一點也沒有了。他突然啊的一聲大叫,揮起板凳朝對方沖去,一板凳叭地打在那個男人的腿腳上,男人哎喲一聲,倒在地上。他手中的扁擔丟在一邊,雙手揉著腿腳,居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大家都說,你這是活該,這下子嘗到啞巴的厲害了吧?
我以為,王啞巴會繼續猛打那個男人,竟然沒有。他看了看地上的那個男人,呀呀幾聲,就往餃面館的屋檐走去,重新把板凳放好,朝老倌子指了指,叫他坐下來。當然,臉上泛出一種歉意,意思是讓老人受驚了。桂妹子也不齒倒在地上的男人,流著驚恐的淚水,手在臉上一抹一抹的。
可以這么說吧,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啞巴動怒打人。我想,很可能是桂妹子曾經對他訴說過自己的痛苦。當然,我不明白桂妹子是用什么方式向他訴說的,王啞巴既啞又聾,能夠懂得她的意思嗎?況且,桂妹子也未必懂得啞語,難道就是在王啞巴跟前哭嗎?再者,人們猜測,那個男人跟桂妹子是不是夫妻?如果是夫妻,桂妹子怎么這樣明目張膽地來幫王啞巴呢?而且,嚇也嚇不走她呢?桂妹子仍然來這里幫忙。如果不是夫妻,那個男人為什么膽敢來打人呢?若不是王啞巴挺身而出,桂妹子有可能會被打死的。
王啞巴這次勇敢的表現,讓大家更為敬佩,他除了對顧客熱情溫和,想不到還能夠為女人拼命,軟硬兼備,集于一身,所以,王啞巴的形象更加高大起來。
自從王啞巴跟那個男人大打一場,再也沒有看到那個男人來吵鬧了。這樣,王啞巴能夠安心地剃頭發了,桂妹子也能夠安安心心地陪著王啞巴了。這也不失為小街一景吧?
再者,我從來沒看到生意來了,王啞巴會拒絕。除非是蠢寶,才不會接生意,對吧?
一個周三,我來王啞巴這里剃頭發。我剛剛剃完想走,忽然,看到礦里的幾個造反派押著一個女人朝這里走來。我不明白他們要做什么,或許是押到哪里去按受批判吧?所以,我就站在原地看。那幾個人押著女人卻走到王啞巴身邊,說,給她剃個陰陽頭。王啞巴啊啊幾聲,意思是不明白他們說什么。這時,有個臉色白凈的中年男人就在女人的頭發上,對著王啞巴比劃起來。
王啞巴仍然搖頭。
那個女人我曾經看到過,那是我所看到的非常乖態的女人,平時走在小街上,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欣賞的目光。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被抓起來了。我仔細看她胸脯上掛著的牌子,哦,原來是資本家的孝子賢孫。其實,我曾經看到過造反派給挨批判的女人剃過陰陽頭的,就是拿剪刀潦草地咔嚓幾下,就剪成了陰陽頭。當然,那樣的陰陽頭簡直像只抱雞婆,亂蓬蓬的。那么,為什么要把這個女人弄到這里來呢?難道他們連剪刀都沒有嗎?
臉色白凈的中年男人看來還是有點耐心的,又對著王啞巴比劃了一下,生怕王啞巴不懂自己的意思,又拿起剃刀在女人的一邊腦殼上比試。
這時,連我都搞懂了,原來,他們要把這個女人的一邊頭發剃光,而且,是半邊光腦殼,不再像以前的那些女人,陰陽頭是亂蓬蓬的,剪掉的那邊腦殼上,還是一片發茬,像割禾時留下無數的禾蔸。所以,我相信,王啞巴也是懂了的。
王啞巴睜大眼睛看著那個中年男人的手勢,然后,呀呀地叫著,又點點頭,意思是他已經懂得了。這時,桂妹子把盆子放下來,非常緊張地看了他一眼,那種短暫的眼神,依我看來,是不希望王啞巴做這種缺德事的。王啞巴似乎沒有看到桂妹子的眼神,然后,擺起架勢,拿起推子準備推頭發。其實,我的心已經懸了起來,像這樣乖態的女人被剃陰陽頭,那是多么的可惜,簡直是一種破壞跟侮辱。
我恨不能沖上去搶過王啞巴手里的推子,又哪里有這樣的勇氣呢?
這時,只見王啞巴突然一聲大叫,身體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手里的推子已經掉落在陰溝里。
那幾個造反派驚駭地說,他這是怎么啦?
桂妹子焦急地說,他發病了嘞,何得了啰?
我也急忙幫腔說,肯定是的,我看到他發過這種病。
餃面館的人,包括我爺老倌都紛紛說,娘賣腸子的,王啞巴間常是這樣,像個死人樣的。
那幾個人懷疑地看看我跟桂妹子,又看看我爺老倌他們,然后,朝著躺在地上的王啞巴看了看。王啞巴雙眼緊閉,嘴巴里直吐白泡泡,四肢顫抖,像發災的雞婆。
這時,臉色白凈的中年人說,娘賣腸子的,王啞巴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然后,對他的同伙說,我們還是到東頭的理發店去吧,不然,要開大會了,恐怕來不及了。
說罷,把女人一推,走。
幾個人就走了。
一直等到不見了那些人,桂妹子才蹲下來,輕輕地推了推王啞巴。王啞巴狡黠地睜開一絲眼縫,看到那些人不在了,才伸出兩只手,讓桂妹子扶他起來。
我們都會意地笑了。
后來(1979年),我去長沙讀書,寒假回來時,卻聽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人們說,有一天,王啞巴走村串戶去剃頭時,從水井頭往坡江村方向走去,經過婁邵鐵路時,沒有聽到火車的聲音,竟然被火車撞死了。
人們還說,桂妹子雖然沒有跟王啞巴結婚,而在王啞巴被撞死的那段火車路旁,竟然斷斷續續地哭了三天。
叫花子大家都曉得,就是乞丐。
在水井頭這個地方,人們喊告花子,這鮮明跟別地方的叫法不一樣。
其實,不一樣關系并不大,說的都是乞討者。
乞討者站在別人屋門口,一般都要說幾句好話,然后,眼珠子充滿希望地望著主人家,期待主人家的施舍。其實,這類好話主要是告訴主人家,老天爺會讓心地善良的施舍者發財,發人,發達,出口就是三發。你說,哪個主人家不喜歡聽呢?那么,就會慷慨地拿出一個生的或熟的紅薯,或半碗冷飯。
如果叫花子前面加個前綴詞——強,那就跟叫花子有了明顯的區別。區別何在?我告訴你吧,強叫花子是指那些比較惡的乞丐,這類人在乞討時,也會講好話的。若乞討失敗,也許,就會詛咒出一些爛話來,讓你心里很不舒服。也許,就會站在你屋門口賴著不走,腳掌好像已經釘在地上。甚至,還會無理地打人,或動手搶主人屋里的吃貨。
你看討不討厭?
在水井頭小街上,絕對多數人們的心目中,李正敢就是一位令人怕懼的強叫花子。當然,也有人稱之為敢癲子的,就可見此人的厲害了。厲害到什么程度?以至于那些婦女嚇唬哭鬧的細把戲,以及膽小的小妹子時說,強叫花子就要來捉人了嘞,或,強叫花子快要來打人了嘞。其效果呢,當然是十分明顯的,本來哭鬧的,不哭鬧了。本來不聽話的,竟然乖乖地聽話了。
李正敢中等個子,一米六八左右,偏瘦,黑煤炭般的臉龐,看起來,像一根結實的柞木棍子。況且,嗓門很大,好像喉管里安裝了高音喇叭。其年紀呢,比花癲婆約大一個爪老指(方言:五的數量詞)。李正敢是當地人,他娘賣腸子的,居然還有點文化,這是讓人沒有想到的。他一會寫字,他二會唱快板,而且,好話講得一籮筐。其實,像這樣的人物,應該招到曲藝團去大顯身手,只可惜天不憐才,讓他當了個有點文化的強叫花子。
李正敢每次乞討,是備了兩手的。若乞討失敗,他就會撕開喉嚨講爛話,說的那些爛話,可以爛到讓主人家無地自容,還可以把對方十八代娘偷人的歷史翻出來。你看,主人家怕不怕懼?既然爛話講夠了,那就走人吧。這個豬弄的家伙,居然還賴著不走。若主人家還不趕緊討好他,李正敢的脾氣真的就上來了,那就會無端地打人(當然,只打主人家的人),或啪地一個耳巴子戽過去,或砰地一個掃膛腿,其動作十分嫻熟,迅猛而利落,好像在當眾練功夫。
當然,若主人家仍然不去巴結他,那么,李正敢就沒有什么耐心了,眼珠子一掃,朝著自己想要的目標飛奔而去,從桌子上搶奪吃貨。得手之后,才肯收兵回朝。
你看,這個強叫花子竟然還有兩面性,懂得軟硬兼施,只看主人家諳不諳事。所以,你說他討厭吧,也的確討厭。你說他不討厭吧,也的確不討厭。當然,比起那些可憐巴巴的乞丐者來說,他真正屬于一個強叫花子。
在我的記憶中,李正敢一般不太去挨門逐戶地討要飯菜的,在他看來,這屬于小打小鬧,是那些小叫花子的所為。李正敢要搞就要搞大的,所以,唯有在人家操辦紅白喜事時,他才愿意去露露面。這是大有油水的時機來了,他豈能放過?
再說,紅白喜事并不是天天有的,所以,他的腸子,早已讓冷紅薯冷飯菜削得十分透明了。若打聽到某家人有了好事時,李正敢也并不是直接奔上門去,霸蠻地伸手討要,那顯得很沒有品位,只是那些小叫花子才會做的。
其實,李正敢還是有章法的,事先呢,要洗個澡(這是極其少有的事情),再穿上干凈衣服(肯定有幾個補巴)。然后呢,從墻壁上撕下一截標語紙(紅喜事用紅標語紙,白喜事則用黃色的或白色的標語紙),里面包個毛把錢,再抓一小把米,一起放在漆色不明的小茶盤里。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李正敢是個懂得風俗的人,夸張一點說,是地方的風俗大家。然后,李正敢雙手穩穩地端著小茶盤走出門來,臉色明亮地走在路上,像過年。若看到這個熟人,點點頭,若看到那個熟人,又點點頭,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
走到某主人家時,就把茶盤小心地放在地上,從口袋里摸出兩樣東西來,一是洋火,一是炮仗。只聽見咔嚓一聲,洋火亮了,馬上點燃一小截炮仗(我估計不會超過二十響),以此來吸引主人家的注意。看到主人迎了上來,李正敢趕緊端起小茶盤,禮貌地把它尺到主人家面前,再極其夸張地說一番恭喜或安慰的話,然后呢,就靜靜地等待著主人家的打發。
他站在地坪里,其態度不卑不亢,甚至,還有為主人家增光添彩的味道。無論多少人在看著他,他都目不斜視,只盯著主人家的舉動。當然羅,若主人家打發的禮物,讓他十分滿意,李正敢就喊聲謝謝,拿著東西,馬上準備走人,好像還有下一場紅白喜事在等著他。若主人家打發的禮物,他很不滿意,其臉乖就立即板起,眉毛就立即皺起,眼珠子陰冷地盯著對方。好,那就對你不起了,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偏偏不走,等著開飯喝酒,也不管主人家愿不愿意。
關于李正敢的好話,我就不說了,既然說他是強叫花子,那還是說說他到底強在何處。
一次,某家老了一個九十歲的婦人,那自然是白喜事。而那個主人家太年輕,好像不諳世事,或者說性格使然吧,他娘的腸子,竟然不賣李正敢的帳,甚至把他送來的小禮物,同連那個茶盤一起甩在地上,米撒得四處都是,像雪粒子。小茶盤也不經摔,已經四分五裂。好,這下終于就惹怒了他,主人家的麻煩來了。
這時,只見李正敢一屁股坐在主人家的大門口,再也不走了。聽哪個來拖他,他就打哪個,或伸手抓對方的臉乖,或向對方飽以老拳,總之,雙手在空中舞得呼呼直響,不像是來送禮的,而像個借機來表演武功的人。
年輕的主人家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娘的腳,一聲喊,叫來幾個力氣大的勞動力,七手八腳,生生地把他拖開,簡直像拖著一頭蠢豬。李正敢自然也奈這幾個人不何,那就先讓他們拖吧。好不容易把他拖到馬路邊,人家剛剛放手,他又馬上起身,一飚,又飚到主人家的大門口,居然反復了好幾個來回。那個架勢,很像一只討厭的蒼蠅,你不打死它,它又會嗡嗡地飛過來。
這時,年輕的主人家氣得牙齒格格響,又十分無奈,不曉得怎樣對付這個強叫花子,眼珠子死死地盯著李正敢,恨不得拿起刀子,一刀鏟掉他的狗命。你還別說,李正敢每次處于劣勢時,不哭也不鬧,甚至臉乖上還含著微笑,似乎在向那個卵毛沒有長全的年輕主人家示威,那意思是說,我隨你搞,你奈得我卵何,老子今天就是要吵爛你的場合。
處在這個僵局的時候,幸虧有位八十歲的老婦人出面,說,敢師傅呃,莫吵了,人家屋里在辦白喜事,你這樣吵,吵得人家不得安生嘞。勸也無用,李正敢不認這張空白支票。其實,老婦人還是懂得下數的,一只枯手伸進衣服里,摸出一塊包著零碎錢的舊手巾,一層層翻開,摸摸索索地拈出錢來,賠了他雙倍的禮,然后,又從主人家的鼎罐里,捧出一大坨飯打發他(足足有半斤),這才平息了此事。
由此可見,在那個年代,吃是頭等大事,一大坨飯就像一個清官,是能夠解決糾紛的。
還舉一例。
有一回,某家辦紅喜事,因為客人太多,主人家窮于應付,實在是太忙了,一忙,竟然就忘記打發李正敢了。李正敢也不生氣,照吃照喝,可以說是酒足飯飽,甚至,還連連打著飽嗝。其實,本來已經酒足飯飽,李某人也可以回去了。一想,哎呀,主人家還沒有打發他呀。好,那就看他們到什么時候才打發老子。
吃了晚飯,人家要鬧洞房,一直鬧到半夜才收場。李正敢也隨他們鬧,甚至,還站在洞房門口看,笑呀,拍手呀,吃餅干呀,吃糖粒子呀,跟眾人一樣,只差一點沒有去摸新娘了。
等到人家終于把婚事辦完,已是夜深人靜了。李正敢這個強叫花子,竟然穩穩地坐在新房門口的階基上,睡覺?不是。靜坐?也不是。這個家伙像變戲法樣的,從口袋里摸出兩塊竹板來,要打快板。竹板響得七夸七夸七七夸,然后,撕開喉嚨大唱,搞得新郎新娘哭笑不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曉得快板要打到什么時候才能結束,若不結束,上床斗榫子又哪有心情?
李正敢哪管人家快樂不快樂,快板仍是七夸七夸七七夸地響徹,響得四鄰八舍都能夠聽到。他的快板內容如下,要我唱,我就唱,唱你奶奶偷和尚,和尚不敢上,就叫我來上,我也不敢讓,就叫新郎上……唱詞極其庸俗下流,他卻百唱不厭。
這如何是好?
新郎新娘坐在婚床上遲遲不敢做事,兩人的眼睛發愁地望著屋門,又不敢出門趕他走。后來,還是新郎的老娘見過世面,猛地一拍大腿,何得了,這才記起還沒有打發這位大人物。她趕緊走出來,笑瞇瞇地喊道,敢師傅,快過來啰,有什么事情你要提醒老娘,哎呀,你也太不直爽了嘞。結果,拿出雙倍的禮錢打發他,還送一紙包餅干花生糖粒子,這才高高興興了事。
再舉一例。
記得那年春天,幾個不諳事的細把戲,看到李正敢噼哩啪啦地放著炮仗,來趕人家砌新屋圓垛的場子,細把戲們就大唱起來,敢癲子,敢癲子,天天炮火趕場子,吃游飯,爛腸子,不勞動,不做事,是個懶漢災狗子。
好,這下又把他惹火了。他放下小茶盤,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趕著細把戲們一路猛打,竟然追了十多條田埂。
其中,一個叫狗伢子的細把戲嚇得慌不擇路,一腳踩空,跌進了水塘里,水已經淹過了他的腦殼,李正敢這才匆匆趕到。只見這個強叫花子,突然雙腳一蹦,像麻蟈一樣嗵地跳進水塘,七扒八扒,拼命地把狗伢子拖了上來,然后,竟然把狗伢子翻過來,作死地打他的屁股,好像要把狗伢子打死,打得細把戲哇哇大哭,邊哭邊吐水,吐了好一陣子,李正敢才把狗伢子掮到肩膀上,再掮到新屋坪里,丟到地下。
按說,事情也就完了。這時候怪事卻出現了,李正敢打了別人,自己呢,竟然也坐在地上放肆大哭,哭得好傷心,好像在哭已經死去多年的爺娘。別人勸也勸不聽,問他為什么哭,他也不說。最后,居然連主人家的打發都不要,飯也不吃,抹著淚水嗚嗚地回去了。
我可以朝天發誓,這是敢癲子唯一不要打發的一次。
大人們親眼看到這件怪事,還是有些議論的。
有的人說,看來,敢癲子還算個人,狗伢子落進了水塘,他能夠飛快地去救人,不錯的嘞。
有的人說,其實,敢癲子是很懂科學的,他如果不打狗伢子的屁股,那么,狗伢子吞進肚里的水,就流不出來,搞得不好,就會死人的嘞。
還有的人感嘆道,你們曉得敢癲子為什么哭嗎?其實,敢癲子也被細把戲們罵得傷心了,所以,自己也哭了。
另外,有的人還說,其實,敢癲子是怕懼淹死了別人的崽,自己逃不過責任,看到把人家救活了,他心里很高興,所以才哭的。
總之,自那以后,李正敢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高大了一些。
后來,我聽中藥鋪的姜師傅說,其實,李正敢像花癲婆一樣,從小就有很多的病,屋里又窮得滴水,所以,常常來中藥鋪討藥吃,看他可憐,有時也給他一點藥。
當然,也有人當面對李正敢開過玩笑,建議他討到花癲婆做婆娘算了,兩個人是油鹽壇子一對,日子應該還是過得下去的。
李正敢聽罷,眼里只放出一絲精光,立即黯淡下來。
水井頭街上的餃面館,其臨街的木售貨柜臺外面的右下角,秋年四季,差不多都寄居著一個以刻私章為生的人。
叫唐古生。
人們都叫唐師傅。
年紀比修鐘表的姜師傅稍小一點,人有點虛胖,疲倦的臉乖,黑發里夾雜的幾縷銀絲,跟臉色一樣慘白。這個人的來歷不明,看樣子,好像不是個刻私章的,這是因為他的舉動儒雅,似是有文化的人。
所以,他出現在小街上,不免引起了許多人的猜測。
曉妹子的父親是公社武裝部長,聽說,劉部長曾經受上級的委托,背著短火到上海,對唐古生進行過外調。給出的結論是,1949年前夕,唐古生在上海某大學畢業后,找到了工作,再后來因家庭出身不好,被單位退回原籍,沒有政治歷史問題。
我不曉得唐古生讀大學時,學的什么專業,我猜測,可能沒有刻私章這個專業吧?當然,我可以想象,他回原籍之后,其所學的專業,一定沒有施展的余地,這應該是他感到極其痛苦的事情。當然,又很萬幸,這是因為那個殺傷力還算比較小的結論。所以,他時常念起劉部長,感謝劉部長,這個沒有政治歷史問題的結論,給了他茍且生存的空間,讓他還能夠在刻私章的方寸天地里,施展生存的本事。我估計,他除了專業很好,就再也不曉得做其它的事情了,所以,就回來創立了小街上的獨行獨業——刻私章。
其實呢,這是個很可憐的人。
他沒有本錢租門面,所以,就寄居在我父親做事的餃面館外面。狹窄的屋檐下,只能夠擺下刻章子的小桌子,小板凳,是不可以安放床鋪的。所以,到了晚上,他就像叫花子一樣,鋪一床老絮被在地上,睡在外面的墻角落。
按照當時的規定,私人是不可以隨便刻公章的,誰敢刻公章,那是要犯法的,搞得不好,坐牢是肯定的。再說,那時候的人膽子都很小,顧客不敢隨便叫人家刻公章,刻的人也不敢賺這個錢。大家都明白,腦殼還是重要些。所以,唐師傅只有老老實實地刻私章。
若暫時沒有生意,唐師傅就走到餃面館,討碗白開水喝,喝得喉嚨一伸一伸的,像長頸根鵝。至于冬天的飛雪寒冷,以及夏天的蚊蟲嗡嗡,他竟然都能夠千方百計地對付過去,真不曉得他有什么抵御的本事。他沒爺無娘,也沒有妻兒。像這樣的孤獨生活,實在是不敢猜測他是如何度過的。
我小的時候,父母很忙,我若有不曉得做的作業,都會跑去向他請教。唐師傅只要沒有刻章子,就一定會高興地教我,從未發過脾氣,十分耐煩,甚至,還夾雜著一些普通話。若在刻章子,他就會輕輕地說,狗伢子,你等一下,好吧?唐師傅耐心地講解,比我的老師強了天遠,那些難道經他一說,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想,如果他能夠去當老師,那該多好,那我的成績肯定會朝天上飚去。可惜的是,他不能當老師。
有幾個晚上,我想起他住在外面,就叫他到餃面館里避風雨,或避蚊蟲。他卻一概拒絕。還搖著腦殼,說,那要不得嘞,如果被別人看到了,不得了的嘞。我說,我從我爺老倌身上偷來了鑰匙,你怕什么?你只要明天早晨早點起來,鬼曉得?唐師傅仍然不答應,說,我能夠將就的,你不要擔心。
還有很多次,我偷偷摸摸地拿點吃的東西塞給他,他居然不講客氣,都高興地接了下來,說,太謝謝你了,都怪我這個不爭氣的肚子。說罷,還要朝肚子上重重地捶幾下。其實,每次我都不敢看他吃東西的樣子——他也可能不希望我看著他吃——我卻可以猜測,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樣子。所以,我的眼睛轉過去,暫時望著寂靜的小街。
唐師傅刻私章的工具跟材料,其實,都十分的簡單。
小桌子上,擺著自制的長方形的木座夾,那是可以插入小木塞固定刻章材料的。另外,一把打磨鋒利的廢鋼鋸刀,刀把上纏著布條,一迭用于檢驗刻章效果的白紙,一盒紅印油,還有一堆可以讓人挑選的各色木章胚子,或是別人廢棄的塑料牙刷把。這些東西,他都用一個黃色的布挎包裝起來,挎包上面,印著毛主席萬歲五個紅字,十分的顯眼。任何時候,他都像寶貝一樣把挎包掛在脖子上,酷似胸脯上長出一個黃色的大瘤子。
唐古生刻私章是一口價,也就是說,從不還價的。當然,如果自帶材料,價錢可以少一半。來客若要刻章子,只要確定姓名跟字體,材質跟大小,唐師傅就馬上埋下腦殼,竟然像玩魔術一樣,不出五分鐘,就可以試印了。他把章子往紅印油上面一撳,再往白紙上撳一撳,看看效果,然后,再進行精加工,片刻,就能夠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若還有生意,唐師傅就繼續栽下腦殼刻章子,不歇氣。若暫時沒有生意,他或起身走到餃面館討水喝,或睜著眼睛看來來往往的路人,似乎在借以讓眼睛休息。或呢,栽下腦殼怔怔地望著地上,想必是在思考什么問題吧?
唐師傅抽煙,卻舍不得買煙,除了顧客張給他的煙絲或香煙,平時呢,抽的是干燥的絲瓜葉子,黃黃的葉子,被他幾把幾把揉碎,放進舊鐵盒子里面。若想抽煙了,小心地抓出一小撮,熟練地卷起喇叭筒來,所以,別人還以為是真正的煙絲。我爺老倌抽的是真正的煙絲,我三不三就偷一撮送給唐師傅。唐師傅很高興,似乎比我送給他吃的還要高興,立即卷起喇叭筒來。我不喜歡看他吃東西的樣子,卻愛看他抽煙的樣子。他總是深深地抽一口,然后,再緩緩地吐出煙霧來,眼睛微瞇,十分享受的樣子。
在那個年代,我恐怕是年紀最小的擁有私章的人,那是木質章子,至今仍然保管完好。私章上,還刻有一只清晰的小兔子,十分生動。不用猜測,這是他送給我的。也許,是他看到我經常送給他吃的東西,或煙絲的緣故吧?
總之,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那時候,我非常佩服唐古生。他會刻很多的字體,篆,草,黑,宋。因為是印章,所以,刻的都是反體字。絕大部分反體字,他都可以隨手刻下來。若碰到生僻字,他只要在白紙上描一下,也能夠立即刻下來,好像沒有能夠難倒他的字。
原以為,唐古生被返回原籍,已是人生的大不幸了,卻不知,他仍然還有麻煩。
有天上午,突然來了幾位公安局的人,不由分說地把他帶走了。當時,嚇得大家都不敢出聲,不明白唐師傅犯了什么事情。在那個年代,許多人都不曉得緣由,就被抓去坐牢,甚至砰地吃了花生米。
當時,眼睜睜地看著唐師傅被抓走,我跟我爺老倌他們都連連嘆氣,不曉得唐師傅被抓走之后,還會不會回來。小街上唯有他刻私章,若他回不來了,這條小街該是多么的單調。從私心來說,我再也沒有這個優秀的課外輔導員了。那天,連在餃面館吃東西的人,都啞著一張張嘴巴,筷子舉在空中,半天也回不過神來。大家等到驚愕過去,還不敢議論,生怕講錯了話,也被公安抓走。
總之,餃面館內外一片寂靜,刻章子的桌子板凳以及工具,還有那個黃挎包,一時失去了主人,都顯得孤零零的。我爺老倌說,如果唐師傅還不回,我們就把他的東西收起來吧。
幸虧的是,當天下午他就回來了,像無事一樣,重新擺開刻章子的攤子,坐著抽煙,臉色十分寂然。有好奇的人問他出了什么事情,他只是無奈地笑笑,并沒有說出個子丑寅卯來。當然,我也悄悄地問過他,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腦殼,說,你們細把戲不曉得。
所以,至今我也不明白,公安人員為什么把他叫走。
其實,刻私章的人并不太多,若刻公章,都要到政府指定的縣城去,那里有個專門的地方備案刻制。唐古生往往是一旦有了生意,就立馬完成,十分干脆,絕不拖泥帶水。為什么呢?他收到錢之后,就能到餃面館買東西填肚子了,仍然是狼吞虎咽的,一點儒雅的味道都沒有了,簡直像土匪。
哪里還像個讀過大學的人呢?
我曉得,唐古生最盼望的是趕場日,那天的人最多,興許,自己的生意就會好一點。所以,趕場的那天,他是保準不會餓肚子的,其余的日子呢,就像農民一樣,靠天吃飯。我娘的心腸好,不曉得我經常偷偷地拿東西送給唐師傅,所以,她也時常弄些東西叫我送給他,像紅薯,像鍋巴,像一碗青菜,等等。并且,娘叫我等到他餓得惱火的時候,才送給他充饑。當然,我爺老倌跟餃面館的人,也經常弄些殘羹剩飯周濟他。
唐古生刻的印章有各式各樣,正方形的,長方形的,圓形的,橢圓形的,牙刷切面形的,長長短短癟癟寬寬的,這都是根據顧客的喜好所決定。另外,他還收藏了一些很好看的石頭,并且,用一方紅布裹起來,從不輕易示人。當然,我是多次欣賞過的,他對我沒有什么保留。我每次都是蹲在他的身邊,慢慢地打開紅布,仔細地欣賞著那些大小不一的石頭。那些石頭非常潤滑,摸起來十分舒服,且帶著微微的涼意。
其實,這些石頭的用量并不是很大,有時個把月時間,還難得碰到需要用石頭刻章的顧客。若客人有這個特別的需要時,他才小心翼翼地打開紅布,取出一方來用。當然,如果用石頭刻章,他的速度就很慢了,字也更好看了,印章里,甚至還會刻出好看的花朵來,或者,刻出一些栩栩如生的飛禽走獸。當然啰,其價錢也會高很多。
現在,回想起來,這應該叫雕刻藝術吧?唐師傅的生活那么艱難,還不忘雕刻藝術,真是令人唏噓不已。
前面已經說過,唐師傅是沒有婆娘的。像這樣的人,哪個女人愿意嫁給他呢?其實,若有女人愿意嫁給他,是能夠學到很多知識的。只是知識在那個年代,又值得幾個卵錢呢?
餃面館的人,包括我爺老倌,看他孤單可憐,心想,他一個大學生,都比不上剃頭匠王啞巴,王啞巴還有桂妹子送來的縷縷溫暖,還不像他這樣孤寂。所以,大家都想給他牽線做媒,成全一樁好事。的確,他們前前后后介紹過幾個女人來餃面館見面,其中有單身寡婦,有拖兒帶女的,甚至,還有個獨眼龍,還有個大麻子。娘賣腸子的,依我看來,她們都當不得唐古生的一只腳,令人惱火的是,那些女人居然還都看不上他。說來也是,唐師傅連個落腳的屋子都沒有,嫁給他又住哪里呢?難道跟著他住屋檐下面嗎?難道跟著他冬天挨凍夏天挨蚊咬嗎?依她們看來,唐師傅還當不得一頭豬,豬還有個豬欄。那些女人雖然都看不起唐師傅,那餐飯還是要吃的,吃罷飯,嘴巴一抹,屁股一抬,立即走人。氣得唐師傅站在屋檐下呼呼出氣,又不便責怪牽線的人。說來也是真的氣人,唐師傅陪了她們的飯不說,竟然沒有一個女人說下回還要來看他。
所以,唐師傅對我爺老倌說,請他們不要再做介紹了。還十分沮喪地說,看來,自己是個光棍命,怪不得哪個。當然,他看到桂妹子在給王啞巴幫忙,心里還是很羨慕的,又十分無奈,就獨自嘆氣。這樣,刻章上就蒙上了嘴里吐出的熱氣,像一層憂郁的霧。
其實吧,也不是沒有女人追過他,那個女人叫顧嫂嫂,是小街上的。顧嫂嫂很喜歡唐師傅,一是覺得他儒雅,二是認為他有一門手藝,三是他沒有什么牽掛跟包袱。當然,唐師傅也十分喜歡顧嫂嫂,還悄悄地給她刻了一枚印章,章子上面還刻了兩朵梅花。
唐師傅跟顧嫂嫂都以為,兩個人是能夠走到一起的,這樣,也能共同打發下半輩子。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還是沒有緣分。為什么呢?顧嫂嫂是有男人的,男人是個癱子,已經失去了勞動力,全家就靠顧嫂嫂一人,生活十分艱難。對于這個現狀,唐師傅其實是沒有什么顧忌,她男人癱就癱吧,我們可以照顧他,再說,自己如果有個女人,生活畢竟還是有點溫暖吧?還有一點很重要的是,顧嫂嫂有屋住,如果跟了她,自己就不要住在屋檐下了。對于顧嫂嫂來說,本來心里還是有顧慮的,自己的男人還在,擔心輿論打死人。再說,自己這個稀爛的條件,覺得還是有點讓唐師傅吃虧。又想,自己的確又背不起這副擔子了,若有唐師傅幫襯,生活肯定會有些改觀。所以,顧嫂嫂大起膽來,某天夜里約唐師傅到山上,讓感情干涸的唐師傅做了一回男人。
總之,兩人都十分樂意。
小街上的人,其實,也比較看好他們兩個。
對于這樁大事,不樂意的人卻來自于顧嫂嫂的家人。顧嫂嫂的男人似乎沒有什么看法了,自己像個活著的死人,還有什么話說呢?若有個男人幫襯,日子還能夠過得下去。顧嫂嫂有兩個崽女,大崽十三,滿女十一。兩兄妹卻堅決不答應,他們竟然對著顧嫂嫂大罵,娘的腳,爺老倌還在床上躺著,你就要找男人了,我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你如果硬要找那個男人,就不要怪我們無情,我們要一把火燒掉屋子,像那個男人一樣,以后沒有屋子落腳。顧嫂嫂聽罷,嚇得要死,所以,她十分無奈,只是默默地流淚。兄妹兩個一舉擊敗了顧嫂嫂,又擔心唐師傅暗地里跟顧嫂嫂來往,所以,又走到唐師傅那里,指著他破口大罵,你這個死不要臉的騷雞公,如果你還要尋著我的娘來,我們就要燒掉你的桌子板凳,還要把你趕走。這兄妹倆好像都是屬火的,罵自己的娘也罷,罵唐師傅也罷,都離不開一個火字。
面對蠻橫無理的兩兄妹,唐師傅一句話也不敢吱聲,栽下腦殼默默地刻章子,似乎像聾子沒有聽到。我看到他刻章子的手在發抖,然后把章子丟掉。
我明白,他把章子刻壞了。
若不是餃面館的人說那兩兄妹,還不曉得他們要罵多久。
那是唐師傅最尷尬最難受的一次,似乎比公安叫他去還要過分。
自此,可憐的唐師傅,還有可憐的顧嫂嫂,再不敢說要住在一起的事情了。有時碰到面,兩人連話也不敢講,無奈地對視一眼,然后,就慌慌地走開,似乎后面有許多跟蹤的眼睛。
姜師傅。
修鐘表。
修鐘表的門店緊靠著照相館。
姜師傅比照相館的劉師傅大十歲吧,此人很有氣質,也十分精明,天天拿起一個黑筒筒罩著一只眼睛,專心致志地修鐘表。這個樣子,有點像后來在電影里看到的海盜獨眼龍,讓人覺得很嚴肅,也很害怕。
他有許多小巧精致的修表工具。如銃子,鑷子,鉗子,開表器,壓蓋器,表帶器,酒精燈,放大鏡,等等。特別是那些小起子,起碼有一個民兵班的人數。
大座鐘,大掛鐘,鬧鐘,以及各種手表,包括后來的電子表,他統統都會修。修鐘表雖然不花多大的力氣,也很干凈,卻很傷眼睛。特別是修手表,每天都要仔細地擺弄那些微小的零件,修著修著,眼睛就花了,就看不清了。
后來,姜師傅的崽女向我哭訴,老人家的余生,是在雙目失明中度過的。
姜師傅有五崽一女,在那個困難的年代,不曉得他一家人是怎么度日的。姜師傅的老三是我的同學,所以,我曉得他兄弟中的老大老二跟老滿,后來,都做過修鐘表的行當,全家人做生意都過得硬,簡直是童叟無欺。
姜師傅十分直率,對三個修鐘表的崽說,鐘表不是用壞的,而是修壞的。
這個話說得有點味道吧?
他的滿崽回憶說,當初,我們還不以為然,經過實踐,的確是如此。顧客送來修的鐘表,一般是沒有多大問題的,無非是拆洗或上油,以保養為多。只是修鐘表時,要經過拆卸,清洗,換件,裝配,調試等程序,所以,每道工序都馬虎不得。一有不慎,表針是很容易折斷的,表盤也容易被劃傷,游絲呢,也容易拉長變形,叉瓦也容易脫落,條軸呢,也容易彈飛,零件也容易丟失…….總之,使用壞了的表,是可以修復的,如果是修壞的表,就會終身殘疾。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手表是身份的象征。你若有一塊上海牌的,或寶石花牌的,或鉆石牌的,或歐米茄的手表,那么,討個乖態的婆娘,問題是不大的。若再加一架縫紉機,一臺收音機,你百分之百會討個好婆娘。
記得小時候,父親要我陪一個從柳州回來的大伯,到姜師傅那里修上海表,父親特意要我帶一塊錢去交修理費。姜師傅接過手表,仔細地看了看,竟然笑著調侃我大伯,說,這塊表沒有壞,是你太小氣了。我大伯不解,問,我為什么小氣?是不是怕我不給你錢?姜師傅搖搖腦殼,說,你是舍不得戴,表走得少,所以,零件磨合得少,如果你每天戴的話,那就正常了。竟然沒有收一分錢,就把手表遞給了我大伯。
父親在世時,曾經對我講過,姜師傅是背過搶的,是操縱過大炮的,是打過大仗的,他是個在戰場上死過很多回的老革命。我聞之,出于好奇,曾經偷偷地揭開過他家墻壁上掛著的紅布罩起的那塊橫匾,橫匾上,竟然有四個鎏金大字——人民功臣。
我十分納悶,操縱過大炮的老英雄,為什么搞修鐘表這一行呢?繼而又納悶,這個人民功臣,是怎么愛上修鐘表的呢?后來才得知,姜師傅的歷史非同一般,那塊橫匾竟然是省人民政府頒發的。他參加過淮海平津兩大戰役,后來,抗美援朝身負重傷。他立下了許多功勛,后來,曾經任過縣里的一個小官。再后來,因為鮮為人知的原因,他遭到了誤解跟迫害,所以,一怒之下,攜著全家來到水井頭自謀職業,直到后來才平反昭雪。
其實,當年我曾經問過他,哎,你打仗的時候怕不怕?
姜師傅突然臉色一變,說,鬼崽崽,你說怕不怕?
我說,怕。
他怯怯地說,我也怕。
他的話,讓我感到十分驚訝,娘賣腸子的,你堂堂的人民功臣,怎么還害怕呢?只有叛徒跟逃兵才會說害怕兩個字。你看看,我課本上的那些英雄,沒有一個害怕的。董存瑞,黃繼光,邱少云,羅盛教,歐陽海,還有小英雄劉文學,哪個害怕了呢?都是拿命在拼嘞。所以,對于姜師傅這個曾經的人民功臣,我是持懷疑態度的。甚至,我還懷疑這塊光榮的橫匾,到底是他偷到別人的呢?或是自己做的呢?以便往自己臉上貼金欺世盜名呢?
而且,姜師傅不是對我一個人說過害怕的話,他對別人都是這樣說的。每次別人看著他修表時,就要問起他以前打仗的事情。姜師傅一聽,馬上擺動著手中的工具,似乎在回避,說,莫說這些事情了,講起打仗,我渾身就打顫顫。
你看,這哪里像個功臣?
一般地說,軍人都喜歡說起以往戰火紛飛的往事,比如那種殘酷,比如那種勇猛,比如那種勝利,比如那種大無畏地犧牲精神。那么,你拿這些來教育我們,也是很好的吧?就像許多的戰斗英雄,輪回四處演講,不就是讓人們明白幸福生活是來之不易的嗎?哦,你這個人倒好,不僅不說那些驚心動魄地戰斗情景,反而只說怕怕怕,哪里跟人民功臣相配呢?
真的,姜師傅幾乎沒有說過自己一個勇敢的細節,也不說打仗的事情。所以,我非常懷疑我爺老倌曾經對我說的話,他到底真的是不是人民功臣?再說吧,這塊橫匾,他又是怎么得到的呢?難道是上面的人眼睛瞎了嗎?把光榮的匾頒發給一個膽小鬼嗎?也許,他就是一個膽小鬼,不然,一個功臣怎么發配到小街上修鐘表了呢?如果真的是人民功臣,他現在至少當上將軍了吧,哪里還會如此寒磣呢?
還有,像這樣膽小的男人,能夠打勝仗嗎?難怪他受傷了。這很可能是由于他自己害怕,不幸被敵人的子彈打中了。你看人家那些英雄,有哪個活著回來的?當然,也有許多活著回來的,人家卻不回避曾經打仗的驚人的故事。哦,也許是姜師傅害怕被打死,為了保命,所以,就故意讓敵人打傷,然后,就可以送到后方治傷,不用再回前線了吧?再說,一個打過槍放過炮的人來修鐘表,是不是修鐘表這種細功夫,能夠讓他忘記戰爭的殘酷跟慘烈呢?
我本來對姜師傅是非常敬重的,后來,就不太敬重了。我覺得,他跟人民功臣這個稱號一點也不粘邊,或者說,根本不配這個光榮的稱號。有時候,我甚至想把他的橫匾偷走,磕它個稀巴爛,免得有辱光榮的橫匾。
所以,我再路過鐘表鋪時,眼神里開始有了輕蔑的目光,當然,我更不去他的鋪子里玩耍了。現在,我心里已經沒有叫他姜師傅了,叫什么呢?姜膽小鬼。
當然,姜師傅暫時還沒有感覺到我這個微妙的變化。
有一次,一個討厭的癲子在隔壁的照相館門口吵事,手里拿著一根棍子,揚言要沖進去打爛墻上掛著的那些像框。劉師傅也許害怕癲子,一時不曉得叫誰來幫忙,急著大喊,姜師傅,快來幫個忙羅,幫我一起把這個癲子趕走羅。
當時,我正好放學路過那里,聽到劉師傅大喊,我嘲諷地說,姜師傅是個膽小鬼嘞,他肯定不敢來幫忙的。
姜師傅聽到了,慢慢地站起來,怔怔地望著我,似有一絲惶恐,又望一眼站在照相館門口的那個癲子,想了想,竟然沒有走出來幫忙。他猶豫一下,又重新坐下來,好像不曉得這件事情樣的,把那個黑筒筒往右眼上一罩,繼續栽下腦殼修表。
你們看看吧,這就是所謂的人民功臣,娘賣腸子的,比我們普通人還不如。我為了顯示自己仗義,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快步沖上去,對著癲子大吼,快滾開,老子的石頭沒有長眼睛的嘞。說罷,揚起手中的石頭,好像就要打過去。癲子一看,害怕了,斜著眼睛看我,突然收斂起瘋狂的叫喊,小聲地自言自語說,你娘賣拐的,我怕你好吧?我不打了好吧?說罷,棍子一丟,一蓬亂發地走掉了。
劉師傅翹起大拇指,夸獎說,哎呀,真是看不出來,你的膽子這么大。來來來,我要獎你一枝鉛筆。
我笑了笑,朝姜師傅那邊看了一眼,故意提高聲音說,劉師傅,你不曉得吧,有人比我的膽子還要大嘞。話里面含了一絲嘲諷。
劉師傅肯定聽懂了我的話,眼睛一鼓,馬上伸出手擺了擺,意思是叫我快不要說了。
通過這次事情,我終于看到姜師傅內心的那種膽怯。看來,那種膽怯,已經深深地扎根在他內心里了。莫說叫你去打敵人,要你去趕個癲子,你都不敢。你說,你算什么卵功臣呢?難怪部隊要把他趕回來。所以,我覺得部隊把他趕到小街上是對的。像這樣的人,如果還留到部隊,只會帶壞樣。
我越發看不起他了。
姜師傅——不,姜膽小鬼每天坐在修理桌子后面,我幾乎沒有看到他走出來過。比如,到茅廁。比如,在小街上走走。也許,是我沒有碰到吧?總之,我對他的印象,就是天天坐著修鐘表,即使沒有修表,也是坐在那里,簡直是雷打不動,像個活動的菩薩。吃飯呢,是他崽女送來的,他就坐在修理桌上吃。若有生意在手,他就吃得很快,三五幾口就扒完了,還不時地被飯菜咽住。一咽住,他就放肆地拍打胸口,把飯菜拍下去。若暫時沒有生意,他就吃得很慢很慢,拿著筷子細細地夾著,像在一粒一粒地數著飯粒,也像在小心地夾著鐘表的零件。
無論怎樣,姜膽小鬼的形象,在我心里是很低的,讓我十分看不起。
同時,我很不理解的是,姜膽小鬼怎么用布把橫匾蒙上呢?按說,你有這塊橫匾,應該是很驕傲很自豪的吧?人民功臣么。所以,據我的猜測,這里面大有問題。你看看,那些屋里有子女參軍的人,哪個不是把參軍光榮的橫匾掛在屋楣上呢?哪個不是把它擦得亮堂堂的呢?所以,像姜膽小鬼這樣對待橫匾,簡直是令人不可思議的。難道他擔心別人看到嗎?既然擔心人家看到,為什么不把它藏起來呢?像這樣半遮半掩的,既想讓別人曉得,又想讓別人不曉得,這又算什么呢?
總之,我不曉得他是怎么想的。
后來,我才終于明白,原來他是從來不敢亂動的,只能慢吞吞地走路。據說,是他身上還有彈殼沒有取出來,經常痛,變天的時候更加痛。還有,白天還好,只是隱隱痛,還能夠堅持修鐘表。一到晚上,有時痛得在床上打滾子,滾過來,滾過去,像翻燒餅。
這是我偶然聽到他家老三說的,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冤枉姜師傅了。所以,我覺得還是要找個機會向他道歉。
這樣一想,我心里就輕松了,笑了笑,對著姜家老三大聲唱道——
老三老三,
屁股焦干,
澆點水漬,
好和煤炭。
水井頭小街跟潭寶路平行,潭寶路從湘潭通往寶慶方向。在小街西端,有一個照相館,屬于公私合營性質,照相館的房子有一層半,土木結構,兩間兩節,正屋木質鋪面為雙扇大門,附屋有一個向南的約兩米長的木質柜臺。照相館的師傅叫劉滿成,三十多歲,一米六五左右,有點英氣,方方的臉龐上,總是堆滿著笑容。
照相館有兩部照相機,一部是德國產的120雙反老相機,呈長方形,正面有兩個圓孔鏡頭,輕便,可以用一根牛皮帶子掛在脖子上。還有一部大的,為落地式,我叫不出牌子來,它是用木三腳架撐起的,照相時,要在上面蒙著一塊老紅色大布。
劉師傅若外出照相,一般是背著那部小的,在館里,只用那部大的。
照相館上面的半層樓上,還有間小屋,長年累月不見陽光,像藏著什么秘密,反正一般人都沒有上去看過。
后來,才曉得那是洗照片的暗室。
現在,我們舉起攝像機,能夠連拍一串,回家再選擇,還可以用特技在電腦上搞后期制作。那時候呢,是絕對不行的,用的是膠底片,很金貴,所以,只能認認真真地拍每張相片,怕浪費。拍好之后,再回到暗室,一張張地洗出來,其過程有點麻煩。若拍得不好,只能仔細地用筆在底片上修改,然后,再洗照片。那個年代,人們很難隨意去照相館照相,所以,照好一張底片,往往要求劉師傅洗出很多相同的照片,以此備用。
水井頭這個地方,加上范家山跟灣泥,三個公社才有這一處照相館。你若不愿意在這里照相,那就得去邵東縣城,或到寶慶城里那些大地方去照了。
劉師傅待人十分和氣,也很詼諧,照相技術也是一流的。
有一次,他讓我們幾個細把戲拱進那塊老紅色大布里面,看著坐在前面照相的人。嗬,娘賣腸子的,居然都是頭朝下腳朝上,逗得我們笑彎了腰。由于劉師傅人好,所以,我們隔三差五就去照相館看他照相。那個時候,人們都不富裕,比如有結婚,老人(死人),畢業,參軍等等重要大事,才來照相館照相或者洗相片。只有公社開重要會議,或學校有學生畢業,或開表彰會議等等,需要照大合影,才請劉師傅去指定的地點照相。
那時候,我們最喜歡看劉師傅幫人拍結婚照了。
一對年輕男女害羞地靠在一起,等到劉師傅拍照時,他總是說,哎,靠攏點,親熱點,莫怕丑羅,回去還要進新房的呢。這話既詼諧幽默,又不顯得庸俗。說得新人們連耳朵都是紅的,我們細把戲則笑嘻嘻的。有時候,劉師傅看他們實在太害羞了,或者把我們臨時驅逐,或者干脆走攏去,把新人的腦殼輕輕地撥到一起,說,莫動了,蠻好的嘞。然后,趕快拍照。
我們來這里玩耍,當然是有想法的,一是能夠看新人們的窘態,二是能夠從新娘新郎手中里分到一塊脆餅,或一粒喜糖。這樣,我們好像比那對新人還要感到幸福。
劉師傅不住在照相館,家在小街東邊。每天下班,他就把照相館鎖了,那把黑色的鎖很大,像一只小小的牛腦殼。如果看到晚上小屋的窗口有燈亮,那一定是他在暗室洗相片。其實,我們還很想去暗室看看,看那些相片是怎么洗出來的,又明白,劉師傅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劉師傅抽煙,我們想拉攏他,偷來大人的煙絲送給他。這個狡猾的劉師傅接過煙絲,說聲謝謝,竟然再也沒有任何承諾。還說,我曉得你們的鬼心思,就是想到暗室看看,對嗎?我告訴你們,這是絕對不行的。那一刻,我們覺得劉師傅十分可惡,娘賣腸子的,煙絲到手了就不認人了嗎?
有時候,我們看到暗室的燈光,多么想大喊,劉師傅,讓我們來看看吧。
那種聲音,充滿了渴望跟無奈。
有天夜里,我們無處可去,就站在離照相館遠遠的地方,東一句西一名地扯卵淡。今晚上暗室沒有燈光,我們就猜想,劉師傅今晚肯定沒有來洗相片。
我們正想走開,忽然看到馬路上遠遠地走來一條人影。
是誰呢?
這個人步履匆匆,像是趕路的。所以,我們并沒有在意。當我們看到那條黑影走到照相館門口時,我們這才明白,原來是劉師傅,哦,他肯定是來洗相片的吧?
我們感到奇怪的是,等了很久,小樓上暗室的燈光也沒有亮起來。
那么,劉師傅究竟在做什么呢?
這時,我們又看到一條黑影走過來,竟然也是去照相館的。
天太黑,我們看不清這個人到底是誰。只見黑影輕輕地推開門,然后,又輕輕地關閉,我們甚至還聽到了閂門的聲音。
我們一時覺得非常緊張,又非常刺激。娘賣腸子的,這到底是哪個?劉師傅洗相片歷來是一個人的,怎么來了兩個呢?或許,是來看劉師傅洗相片的吧?如果是男的來看他洗相片,那怎么又不開燈呢?如果是女的,那她晚上來做什么,不是十分清楚了嗎?
當然,我們希望是個男的,不管他跟劉師傅做什么事情,都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跟猜測。
如果是女的呢?
當時,我們幾乎屏住了呼吸,緊張地望著黑麻麻的照相館,在等待著謎底的揭開。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大約半個小時吧,照相館的門終于打開了,先是一條黑影溜出來,獨自匆匆地走了。然后,再有一條黑影溜出來,叭嚓把門鎖了。
這可以肯定,后面這條黑影是劉師傅。
就在前面那條黑影走出不遠,一部汽車從黑影的對面開了過來,雪亮的燈光在夜色中晃動,我們終于發現,前面走出來的那條黑影是個女人。女人看到燈光掃射過來,身子往右邊一側,還舉起左手遮擋燈光。
這個女人,我們似乎很熟悉,一時又記不起來。
天啦,我們差一點驚叫起來。我相信,我跟伙伴們的嘴巴都一樣,張得像一個個大句號。
娘賣腸子的,這個劉師傅的膽子也太大了吧?這可以肯定,劉師傅是在打野食。如果被別的人發現,劉師傅就有好戲看了,幸虧是被我們發現。
所以,我們的爭論由此開始,到底告不告訴大人們呢?如果告訴大人們,劉師傅的下場是可想而知的,他會跟那個女人一起,或被批斗游街,甚至,還會被開除。如果不告訴大人們,我們的心里又很不平衡,這主要是因為劉師傅不準我們去暗室看看。
爭論持續了很久,夜色也更濃了。
我說,還是不告訴大人們吧,如果讓其他的人曉得了,劉師傅肯定是要遭殃的嘞,再說,他平時對我們還是很好的吧?只是我們要利用這個秘密,叫劉師傅乖乖地允許我們去暗室看看。
那怎么對他說呢?如果對他說了,又怕劉師傅報復。如果他使個狡猾的計策,把我們其中的某個人殺死丟到后山,公安又查不出來,哪不是白死了嗎?人都是很難說的嘞。你看這個劉師傅,平時看起來是個很好的人,不是也趁著夜晚做壞事嗎?
我說,還是這樣吧,我們既然想去暗室看看,又不想把劉師傅的秘密說出來,我覺得,只有這樣做才比較妥當。
接著,我把自己的主意說了出來。
大家都說我的主意不錯。
后來的幾個夜晚,我們都沒有過遠遠地站在那里了,而是悄悄地守在照相館的拐角,拐角那里更加黑暗,根本看不清人。照相館的大門,離拐角大概只有五米遠。我們連續守了三個晚上,也沒有看到劉師傅出現。所以,我們有些失望了,是不是他上次發現了我們?應該說,這是不可能的。
五毛想打退堂鼓,說,算了吧,暗室也沒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話遭到了我們的反對,我說,五毛,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千萬不要退縮,堅持就是勝利。我們既然守了三個晚上,再守幾個夜晚,也沒有關系的。
終于取得了統一的看法。
第四晚也沒來。
第五晚也沒來。
那是夏天,天氣很熱,蚊子嗡嗡叫,把我們的身上當做肥肉放肆咬。我們不敢拍打蚊子,以免驚動劉師傅,所以,只得活活地受著皮肉之苦。我們真的很堅強,為了看看暗室,已經忘記了黑夜,忘記了瞌睡,也忘記了可恨的蚊子。我們的眼睛朝著馬路上張望,希望劉師傅快點出現。
第六晚,我們終于等到劉師傅出現了。
他匆匆地打開大門,溜了進去。
沒多久,又走來一個人,悄然地走進去。
當時,我們的心差一點跳了出來。
半個小時吧,聽到開門的聲音,我們立即從拐角走出來,像一排幽靈突然出現在照相館的門前,好像是不經意地經過這里的。
這時,突然聽到啊地一聲驚叫。
我們走近一看,原來是那個女人。
她嚇得奔跑起來,像掉了魂,飛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緊接著,劉師傅也出來了,抬頭一看,忽然看到我們站在跟前,有點緊張地問道,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我搶先說,我們準備去鐵路那邊捉瑩火蟲。
我們朝他笑笑地看了一眼,然后,就輕松地走開了。
回頭一望,劉師傅還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我把食指塞進嘴巴,長長地吹了一聲口哨,然后,高興地說,有戲了。
第二天,我們居然很有信心地去了照相館。
我說,今天一定能夠去暗室看看了。
走到照相館,劉師傅剛剛給人家拍完照,看到我們走進來,他神情不由一怔,有點尷尬地笑了笑,說,你們來了?
我們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然后,我又裝著央求的口氣說,劉師傅,讓我們看看暗室吧?
劉師傅想也沒想,果然說,唉,本來是不能夠讓人看的,你們這些細把戲呢,天天鬧著要看,加上我們都是街坊,不給你們看也不太好吧。好吧,跟我上去吧。我丑話說在前頭,進去只準看不準摸。
我們高興得大叫,哪個摸的,就是你崽。
我們跟著劉師傅慢慢地上樓,樓梯很窄,又陡,我們小心地往上走,樓梯發出吱咔吱咔的聲音,像一群老鼠在跑馬。
劉師傅推開門,扯亮燈,燈光非常昏暗,好像來到了地道里面。
我們終于看到了暗室,小窗上掛著厚厚的黑絨布,暗室很小,容不得兩三個人。里面掛滿了黑色的底片,像一排排寬大的海帶。
劉師傅很有耐心,對著桌子上擺著的東西,指著一個長方形的盒子,說,嘞,這是洗相盒。又指著一個白色長方形盒子,說,嘞,這里面是裝的是藥水。又說,嘞這是切刀,嘞這是鑷子……
我們不由驚訝起來,說,就這么簡單嗎?
劉師傅嘿嘿地笑著說,就這么簡單。
原以為十分復雜的程序,竟然是這樣簡單,這不由讓我們有些失望。
當然,又覺得十分神奇。你想想,顧客在照相機那里拍了照,劉師傅把底片拿到暗室來搞一下,就成了一張張清晰的相片,你說,這不是很神奇嗎?
奇怪的是,從此,我們雖然還來照相館看劉師傅給別人拍照,卻不再要求去暗室看看了,雖然覺得很神奇,卻也不過如此。
后來,劉師傅只要不是在忙著,就主動地對我們說,想不想去暗室看了?
我們齊齊地說,不看了。
劉師傅卻有些討好地說,還是去看看吧。
我們說,不看了。
幾十年后,劉師傅病故了。
那天,我們都去了靈堂。
看來,劉師傅的崽女還是十分孝順的,在靈堂里面,掛滿了父親生前的得意之作,大多數是黑白相片,只有極少數是上了彩的。那些相片有大有小,其中有個女人的相片很大,還上了彩的。我們仔細一看,哦,這不是電廠那個最愛打扮的張小芒嗎?張小芒長得的確乖態,簡直像個電影明星。那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是不是她從照相館走出來呢?
靈堂里,除了掛著劉師傅拍的許多照片,另外,還有他請別人給自己拍的照片,而且是不同時期照片。
想想,日子過得好快,劉師傅一輩子給別人拍過無數的照片,最后呢,把自己拍在了靈堂里。
姜貽斌,湖南邵陽人,現為湖南省作協名譽主席。出版作品有《左鄰右舍》《火鯉魚》《窯祭》等多種。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