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瓜果飄香的新疆,杏子或許是最尋常,卻又是最飽含溫情的果實了。
生活在帕米爾高原的塔吉克族人,不管是出生還是嫁娶,在生命的重要階段一定都會用杏子表達自己的情感或者祝福。在冷峻蕭瑟的帕米爾高原,近300公里長的塔什庫爾干河谷,曾經紛繁繽紛的杏花經過3個月雨露和陽光的滋潤,終于結成金黃的果子。果肉里、果仁中,包裹著高原人們最豐富的愛。
高原七月杏兒黃
要趕上卡德爾大叔的腳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喝過一碗杏仁茶,卡德爾大叔就和孩子們拿著木棒、水桶、布單,邁著匆匆的腳步來到杏花樹下收獲杏子。他舉起木棒朝樹上的杏子打去,孩子們揚起一塊藍格子布接杏子。“噗通”一聲,兩顆杏子相撞了,迸出金黃瑩亮的汁液,把格子布也染上了熱烈的色彩。

七月是帕米爾高原杏子成熟的時節。因為緯度高的關系,帕米爾高原的杏子比庫車等地的要遲些成熟。三四月的滿樹繁花過后,隱藏在這雪域高原的無數棵古老杏樹便結出了金黃的果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這里有了這么多杏樹,而且幾乎都是幾百年樹齡的老樹。卡德爾老人說,最開始誰也沒有刻意去種杏樹,杏子熟了風一吹就掉到地上,來年就有了小杏樹從土里鉆出來。一年又一年,就成了如今漫山遍野的杏樹林。
夏天來了,一陣涼風吹過,數百畝杏樹就像約定了似的,在同一個月份瞬間變得金黃。顆顆圓潤的杏子把枝條壓得低低的,甚至一陣微風拂過都能噼噼啪啦地落一地。遠遠望去,綿延上百公里的杏花溝,樹上樹下都是金黃的,把在樹下忙碌的塔吉克族人映襯得如同一幅油畫。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家,有人家的地方就有杏樹”。在高原工作期間,我就多次到過杏花谷,在大同鄉180公里的路上,如果塔吉克族人的家門前沒有杏樹,那是不可思議的。


塔什庫爾干河谷是我國境內帕米爾高原人群的居住區,他們星星點點地散落于庫克西魯克鄉、塔爾塔吉克族鄉和大同鄉。對于他們來說,杏子是大自然的饋贈,它們被最純凈的水和最燦爛的陽光灌溉、養育,便結出不同于市面上售賣的杏子的別樣甘甜,撲鼻的香氣,那是大自然最原始的迷人氣息。然而,能夠享受這饋贈的,只有生活在塔什庫爾干縣的塔吉克族人,以及那些不畏高原險峻而來的旅人。

塔吉克族人過去一般是不經商的,因為在他們看來經商是一件可恥的事情。而且帕米爾高原山高地寒,險峻的道路縱橫交錯,要把杏子拿去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每年夏天,即使杏子多得吃不完,甚至掉在地上腐爛了,也幾乎沒有塔吉克族人拿下山去售賣。而同時也正是因為有著吃不完的杏子,每當有游客前來拜訪,塔吉克族人就會熱情地用杏子招待。
第一次在帕米爾碰上杏子成熟的季節,漫山遍野的金黃讓我垂涎三尺。一路拍照一路隨手摘著杏子吃,忽然被從院子里走出來的卡德爾大叔撞見,我心想著得掏錢給人家才行,卻沒想到卡德爾大叔不僅沒向我要錢,反而是找出木棒幫我打杏子。臨走的時候,他還裝好了滿滿兩箱,讓我帶回去跟家人朋友們分享。

杏子里的生活智慧
杏子年年夏天給帕米爾鍍上金黃,塔吉克族人自己吃不完,新鮮的杏子又不易保存,于是他們把一桶又一桶的杏子滿滿地鋪到了自己的“藍蓋力”房頂上。“藍蓋力”是塔吉克族人對房子的叫法,這種用石頭搭成的房子,僅是墻壁就有一米多厚,冬暖夏涼。房子是祖先流傳下來幾千年的智慧結晶,不僅適宜人們在高原居住,同時也是極好的晾曬杏子的平臺。平整的屋頂居高臨下,沒有被任何東西阻擋。通風之余,高原的陽光直直地照射在杏子上,將杏子的水分全部蒸發殆盡。
卡德爾大叔家算得上是生活比較富足的人家,他買來了幾個鐵絲網架放在院子里。媳婦把熟透的杏子鋪到架子上面,上下通風的鐵絲網架子使得杏子晾曬得更加徹底。脫掉水分的杏干能保存三年左右,塔吉克族人把杏干當做日常生活中的零食,在山谷里放牧,餓了或者無聊的時候,就會掏出幾片塞到嘴里。除此之外,那些干癟細小的杏干,用水泡過之后還可以成為牲畜的飼料。

塔吉克族人不僅吃杏子,果肉吃完后他們還要蹲在地上,找一塊石頭,砸掉杏核,吃里面的杏仁。砸杏核簡直如同一項有趣的消遣,秋天到第二年花開的時候,還隨處可以看到姑娘們在家門前砸杏核。
帕米爾高原上的每一顆杏子幾乎都是甘甜無比的,但是里面的杏仁卻有苦有甜。怎么區分呢?塔吉克人自有智慧:春天時開的杏花如果是粉色和白色,那么結的果子里杏仁就是甜的,如果杏花是紅色的,那么杏仁就是苦的。對于這個說法,我一開始也不相信,但是經過多次驗證,發現確實如此。

哈薩克族人有奶茶,維吾爾族人有藥茶,而對于杏子遍地的塔吉克族人,他們有最純粹的杏仁茶。拿上一把新鮮的杏仁,在院子里老舊的石臼上來回碾磨,乳白色的杏仁漿汁便散發出濃郁的香味。把漿汁倒入煮沸的磚茶水中,一碗味道純正的杏仁茶就做成了。可能是長在高原的緣故,這里的杏仁有著一股沁人的天然野香。人的主觀能動性幫助人類更好地適應環境,從而生存下來。面對高原惡劣的環境,枯燥的生活,以及稀缺的食物,塔吉克族人懂得了最大程度地使用杏子。
藏在杏仁里沉甸甸的愛
近幾年來,我長時間游走于帕米爾高原的每一個角落,發現在高原峽谷之間,能夠結果、果仁最后還能碾出油的樹種,就只有杏樹而已。

在高原之上,人們表達“很久很久以前”這樣的時間概念時,通常是用杏樹的生長時間指代,由此杏樹也成為了無數古老傳奇的主角。如此一來,生活在帕米爾高原的塔吉克族人便對杏樹有了一種樸實而尊敬的情感,甚至寄予了保護新生命平安健康成長的祝愿。
這一天,卡德爾大叔鄰居家的女兒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小嬰兒。大叔的妻子一早就起床忙碌著把杏仁用火炭燒糊,然后和面粉一起帶上前去看望。雖然是鄰居,幾乎天天都能見上幾面,但是在這個重要的日子,禮節還是不能少,鄰居老遠就站在門口,迎接卡德爾大叔的妻子,然后彼此問候。同樣的話進入家門坐到炕上后,還會再說一次。面粉是高原上重要的食物,它直接維系著生存。卡德爾大叔的妻子把面粉撒向嬰兒以及家里的角落,表達自己的祝福之情。隨后,她把事先準備好的糊杏仁碾碎,抹到嬰兒的臉上。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小臉稚嫩光滑,抹上一層烏黑之后,幾乎認不出原來的樣子。
在帕米爾高原,惡劣的自然環境容易導致嬰兒死亡,從而使得塔吉克族人的人口增長率一直很低。生命的珍貴使得塔吉克族人對新生嬰兒的誕生十分看重。所以,給新生的嬰兒抹一臉杏仁黑,寄予的是驅害辟邪、期望孩子能活下來并順利成長的美好祝愿。

杏仁除了對新生嬰兒有著特殊的意義外,也是塔吉克族年輕男女的愛情象征。7月杏子熟了,剝掉杏肉,砸掉杏核,兩個相愛的男女就能通過杏仁傳情。因此,7月也是帕米爾高原最浪漫的季節。
金黃的杏子落了一地,上一年10月種下的冬麥如今也已經可以收割了。卡德爾大叔在麥子地里忙碌著,他的兒子也正在院子里忙碌著。他要把一顆顆砸下來的杏仁串成項鏈,送給心愛的姑娘。在塔吉克族人家的院子里,幾乎每一戶都有一塊專門用來砸杏仁的石頭。卡德爾大叔家的石頭,經過年年歲歲的敲打,已經被砸出了好幾個小坑。

塔吉克族人有以物傳情的習俗,在他們看來,通過物品傳達的情感比用語言還深刻。如果給心愛的人送上一顆石頭,就是說“我愛你的心像石頭一樣堅硬永久”;送上幾粒咸鹽,則是“你對于我就像食鹽一樣,每日難離”;也會有比較害羞的青年,托朋友向心上人送一個火柴盒,盒里裝著一根燃過的火柴,意思是“我為你而心焦”或者“等你等得心在燃燒”。而一顆小小的杏仁,代表的含義是“我把心送給了你”。
年輕的小伙子總是期待新一年的杏子趕快成熟,能夠把最好最美的杏仁串連起來,有了喜歡的姑娘,就找機會給她脖子上掛一串。而兩個感情日漸成熟的戀人,則會雙方互贈荷包。荷包用絲綢、彩布、金絲銀線制作而成,里面裝著杏仁、石子、火柴等物品,甚至有一些是別人根本不能曉得其中的含義,只有相愛的雙方才能會意。
塔吉克族人的愛情是熱烈而且樸實的。一顆小小的杏子,就能讓他們從嘴里甜到心里。年年歲歲,杏子熟了又落,來年繼續開花結果。在這樣的循環往復中,杏子也似乎注入了塔吉克族人對生活、對情感的淳樸深情。

□作者簡介

趙登文 國家高級攝影師。在《中國國家地理》《環球人文地理》等國內外20多家刊物發表作品3 000余幅。獲得國際、國內攝影大賽金獎、銀獎、銅獎、優秀獎300多個,連續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7屆、8屆、9屆人類貢獻獎。2014年《國家攝影》金像獎獲得者。現為中國攝影家協會、中國民俗攝影家協會會員,中國民俗攝影協會博學會士,多家媒體簽約攝影師。作品突出邊疆地區風光和民俗,以捕捉獨特的地域文化為起點,形成了低沉厚重的獨立風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