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昌
大路朝天
■小 昌

小昌,先后在《十月》《上海文學(xué)》《江南》《山花》等雜志發(fā)表小說若干,有作品在 《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小說集《小河夭夭》入選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5 卷),曾獲2013年度廣西文學(xué)金嗓子中篇小說獎。
大路從村子里延伸出來,遇上一大片玉米地,折了個彎兒,向南去了。大多時候沒什么車,也沒什么人,路像是多余的。巷子口有株大槐樹,遮天蔽日,要不是老丁歪著腦袋死死守住,那棵老樹早就橫尸街頭了。也許老丁把自己當成那棵老樹了。
每一天,老丁都在老樹下端坐,坐在銀光閃閃的輪椅上,像一尊不得不笑的彌勒佛。關(guān)于他偏癱的過程,早成了鄰居的一場美談,說他在麻將對局中,剛碰了紅中就一腦袋歪下去了,因此紅中也就成了大家打麻將時的一個笑話。說起紅中來,就能想起老丁。他端坐在輪椅上,一只手向外伸著,像是一直準備碰那個紅中。身體的一半就這樣丟掉了,半張臉也找不著了。哈喇子順著嘴角流下來,吸溜不上去。有時也會憋不住,尿了褲子,也就尿在了輪椅上。天要下雨,老丁要尿尿,隨它去吧。像是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又像是盼著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一只眼睛死死盯住馬路對面。視線像條狗似的。沒過多久,另一只輪椅也被推了出來,出現(xiàn)在馬路對面。路有些不平整,輪椅上的人就隨著輪椅的顛簸開始搖頭晃腦,像是不停地在說“不”。老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腦袋就歪了下去,像個正在懺悔的人。
老丁準備站起來了。想站起來就能站起來,不費吹灰之力。為了證實這一點,老丁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腿,腿果然是好的,肌肉活蹦亂跳。老丁如夢方醒,為此感到慶幸。慶幸之余,視線又轉(zhuǎn)向馬路對面。不見一個人,靜悄悄地連條狗也沒有。明明看到那只輪椅了。過于倉促,他并沒有好好看上一眼輪椅上的女人。只記得輪椅被骨碌碌推了出來,輪椅上的人因此搖頭晃腦。可眼前巷子里空空蕩蕩,讓人感覺這個世界又在騙人。這讓他不得不想這也許是一場夢。想到夢,他也不急著醒來,夢也不是想醒就能醒的。
輪椅上是老丁熟悉的女人。雖說鄰里這么多年,他好像忘了她的模樣。她總是隔三岔五往城里跑,一年到頭也不見個人影兒。這么說也算情有可原,這么一想,他就春風(fēng)吹又生了。也許是怕極了尿褲子,并著意檢查了一番。他決定過馬路,到對面去看看。想一想過馬路,就會讓他激動不已。他準備向前走了。臨行前,可又不知道該邁哪條腿了。人只有兩條腿,究竟左腿還是右腿呢。可他分明感到,全身上下都是腿,正在躍躍欲試。老丁不知道怎么走出第一步。
是鳳娥的臉,從他腦袋里突然涌現(xiàn)。像他小時候玩的玻璃球似的,倏忽蹦了出來。輪椅上的女人該有一張這樣的臉。沒錯,輪椅上的女人就叫鳳娥。那天她結(jié)婚,老丁也去了。街坊鄰居的輩分總是亂七八糟,老丁輩分小,是個侄兒,侄兒和嬸嬸總是沒大沒小的。他也鼓足了勁,沒大沒小。手沒個安分,四處亂摸。趁著黑,他把手伸進去了,摸到了一團柔軟。老丁意識到了那團柔軟,忙去扶身體右側(cè)的大槐樹。大槐樹竟撐不住他的身體,向一側(cè)深深傾斜。大槐樹變小了,沒有預(yù)想的華蓋如蔭,一陣小風(fēng)就能將它吹得坐立不安。
這時,一輛拖拉機開過來了。像是一列火車。拖拉機笨頭笨腦的樣子是有些像火車的。就這么呼呼開過來,就要呼呼開過去了,轟隆隆直響。拖拉機上的人正沖老丁喊,喊什么,老丁聽不見。一直在喊,老丁什么也沒聽見。拖拉機就沿著那條路,折了個彎兒消失了。老丁這才意識到拖拉機上有那么幾個人,他是熟悉的。其中一個喊得最兇,像是鳳娥。為了確定究竟是不是鳳娥,他必須過馬路去看看。鳳娥要是在家的話,那個人就不是鳳娥。
老丁終于找到一條可以邁出去的腿了。拖拉機開過去,塵埃還沒落定,馬路對面看不甚清。他開始向前走。像是正在穿越迷霧。他沒忘了左右看看,有沒有來往車輛。自從出過一次車禍,他變得小心翼翼。沒有比飛來橫禍更可怕的了。每一步因過于謹慎,而變得輕飄飄的,像是被一陣風(fēng)吹過了馬路。過了馬路,世界才開始變得清澈起來。他好久沒有到馬路對面來看看了。這些房屋和馬路另一側(cè)的并沒什么兩樣,都是白墻紅瓦。白墻上寫著一行標語,少生孩子多種樹,標語下面是小孩子的涂鴉,誰和誰睡覺之類的。“睡覺”兩個字異常醒目,歪歪扭扭,像是真正在睡覺似的。老丁意會,并笑了笑。像鳳娥她兒子的字跡,這個小兔崽子,沒安好心。想起那小子,老丁的牙齒格格直響,那是他正在對他的臼齒下手。
他繼續(xù)向前走,不見鳳娥不罷休。等他去拍鳳娥家的大門時,他不知道為什么來找她了。他還在拍。門開了,沒人開門,門卻開了。他正在疑惑,一陣風(fēng)吹過來,過堂風(fēng),他像是挨了一巴掌,想起什么來了。可又不清楚究竟想起什么來,就像這風(fēng)無影無形。他千方百計讓自己想起什么來,風(fēng)卻沒了。門后一片靜默,他懷疑自己正走向一場葬禮。鳳娥不會是死了吧,整個院子死一般靜寂。他記得鳳娥掉在糞池里了。一聳一聳的蛆蟲在她臉上爬。這種爬行的姿勢,顯得過于驕傲。萬物在它們面前不過爾爾。鳳娥是上廁所的時候,一腦袋栽進去的。糞池也不過爾爾,不過還是讓老丁大跌眼鏡。他沒想到鳳娥這樣的女人,竟以這樣的方式,和這個世界作別。后來鳳娥就一屁股坐在了輪椅上。耷拉著腦袋,仍想著時刻仰望天空。脖子上的筋都蹦出來了。她是那種有時會坐在房頂上看星星的女人,對于一個村婦來說,她對天空的迷戀,有些不合時宜。多么像一次完美的懲罰。老丁比鳳娥還不甘,像親歷過似的,一遍遍回想鳳娥滿臉蛆蟲的樣子。
老丁兀自向前走。再尋常不過的院落,可老丁卻感覺極為陌生。記得她家有條惡狗,一有動靜就吵得四鄰不安。老丁像做賊似的,生怕那條狗會在不經(jīng)意間猛竄出來。此時卻猝然一聲羊叫,老丁嚇了一大跳。后來看見一只小羊正努力向上跳。為什么憑空向上跳呢。老丁想走近看看,發(fā)現(xiàn)一只老羊被懸掛在一株棗樹上,張開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面向世界,像個正在上吊的人。猛一看,他以為是鳳娥呢,沒想到是一只眼睛暴突的老羊。胸腹外張,內(nèi)臟早就被掏了個干干凈凈。這么看,倒呈現(xiàn)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感。小羊向上跳,想要夠到高高在上的老羊。可事與愿違,它連可憐的尾巴也夠不到。每跳一下,小羊就叫一聲。老丁想幫小羊一把,等他決定伸手的時候,又想到終歸無濟于事。還不如任由它不住地向上跳呢。
他是來找鳳娥的。這只小羊突然讓他想起那一天了。他確定被過堂風(fēng)一吹,想起來的就是那一天的舊事。沒想到被這只不斷向上跳的小羊給喚醒了。那是洪水來臨前的一天,村里所有人被迫去大堤上躲避。災(zāi)難來臨前,總是有所警示,比如雞飛狗跳,比如鶯飛燕舞。可這一天,沒有絲毫征兆預(yù)示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了。太陽也懶洋洋地過了一天。不過接了上級的指示,沒人敢于怠慢,哪怕只是虛驚一場。所有人趁著艷陽天,彼此談?wù)摷磳⒌絹淼暮樗@隙∫彩瞧渲兄唬贿^他一邊咒罵洪水預(yù)警,一邊滿懷期待。越是咒罵,期待的程度就越高。他恨不得馬上大水滔滔,讓這個村子來個底朝天,讓他們再得意揚揚,再狗眼看人低。他看不慣的那些人一個接一個蓋起來高高的瓦房,這讓他魂不守舍。他像狗一樣來回轉(zhuǎn)悠,生怕洪水不來。夜里他又折回村子,想看看誰家的瓦房被水沖垮更讓他興奮。比如鳳娥家的。鳳娥從城里回來,就修房蓋屋,鬼知道她是怎么掙到那些錢的。一說起鳳娥來,老丁就滋生出極其復(fù)雜的感情,這讓他不像個農(nóng)民。他和他老婆睡覺的時候,也常想起鳳娥來。他一輩子沒見過鳳娥的乳房,這是他夢寐以求想見到的,很多次機會都讓他錯失掉了。他只能一遍遍遐想,這種遐想造就了鳳娥無比完美的乳房,它們渾圓滾實,沒有絲毫瑕疵。對比之下,他老婆的就變得更加干癟,形同虛設(shè),甚至還不如沒有。像是一對恥辱在老丁眼前晃來晃去。越是這樣想,鳳娥家的新房被洪水沖垮就越讓他興奮,像是那一對乳房也能被洪水毀掉似的。他一拳頭就捶在鳳娥家的朱門上,像是吹響了反攻的號角。也許是做賊心虛,后來還是翻墻而入,跳進了鳳娥家。那還是他第一次來。自從鬧過鳳娥的洞房后,他也不好意思和鳳娥打哈哈了。鳳娥對他也是一臉冰冷,像是不認識老丁這個人。或者說認錯了人,后悔和他青梅竹馬過。女人一轉(zhuǎn)頭就是另一副嘴臉。他進了鳳娥家的院落。沒想到鳳娥一個人在家,正在上香求觀音保佑。臨難抱佛腳,嚶嚶地哭。老丁想折身而走,一瞬間又被那嚶嚶的假哭襲擊到了。這不正是他要聽的嗎。他在她家門后守了一夜也沒聽到。洪水滔滔聲滾滾而來,像是巨獸的腳步聲。老丁卻突然硬得非比尋常。這種硬至今仍有跡可循。那是老丁唯一一次真正進入鳳娥的身體。在觀音菩薩面前,他進入了她。就那么幾下,也足以讓老丁回味一生。只那么幾下,他就被硬生生地推開了。也許是鳳娥有所不備,才被他一擊即中。或者是鳳娥有意如此,欲拒還迎。老丁有時搞不明白,鳳娥為何處處和他作對。難道只是因為鬧洞房時,他用力捏過她的乳頭么。老丁不放棄,退而求其次,向她下跪,求鳳娥掀開上衣,讓他看一眼。鳳娥讓他滾。老丁上去來硬的,那條狗就竄了出來,扯他的屁股。鳳娥因那條狗逃過此劫。后來彼此看誰也不順眼,不拿正眼相瞧。不過在老丁想來,更像是一種勾引,鳳娥對那次洶涌的進入并不以為意,見面時可以心照不宣,不見面時可以聊作他想。老丁想不通的是,既然已經(jīng)木已成舟,硬是進去了,為啥不讓接著弄完,甚至掀開衣服看一眼也是個非分之想。
老丁轉(zhuǎn)身面向堂屋,還是要去看一眼。
他甩開腿,準備大步流星。這時他又想到鳳娥的男人。他究竟死了沒有,還是仍在外面打工,至今未歸。老丁獨自犯嘀咕。聽說鳳娥男人得了絕癥,可又想不起他的葬禮來。對于葬禮這種事,老丁總是趨之若鶩的。誰死了,或者怎么死的,老丁極其熱衷于談?wù)摗O袷沁@么談?wù)撓氯ィ筒慌滤懒恕K朗莿e人的事,他把生死之事看淡了。老丁想鳳娥男人的樣子,也是想不起來了,只是恨不得他早點死,不止是因為他可以天天摟著鳳娥睡,更重要的是,他可以這么做,可他偏不這樣,還和她分床睡,怕是挨著她就會染上病。
老丁又接著想道:他就是想在她男人面前撩開她的上衣,一睹那一對令他朝思暮想的乳房,讓他一輩子不安的乳房,讓他的老婆不像個女人的乳房。那個男人即便不死,也不是他老丁的對手。他攥了攥拳頭,更加趾高氣揚了。他決定甩開膀子大干一場,就像一把犁,直直插入土地的深處。
他剛想起步走,突然聽到女人的哼叫聲。以為是聽錯了,后來愈發(fā)洶涌,一浪高過一浪。他相信聽到的就是鳳娥的聲音。這樣的哼叫正是他所期待的。期待了一生也沒聽到過,就在這一刻,那些聲音像蛆蟲似的,一聳一聳驕傲地鉆進他的耳朵。欲罷不能、死也值了等等之類的感受,正是老丁目前正在體驗的。聽得越加真切,老丁就覺得自己這輩子白活了。他貓在墻根下,像多年前似的。鳳娥果真是那種特別會叫的女人。這樣的判斷在多年以后終于一語成讖。他意料到自己硬了,就下手摸了摸,竟沒有找到該硬起來的東西。這讓他有些驚慌,忙不迭地繼續(xù)尋找,仍一無所獲。他摸自己,就像摸一個女人似的。他還是老丁嗎,他開始摸自己的喉結(jié)。
正在這時,房里的人開始說話了。是那種肆無忌憚的調(diào)笑,像是看穿了老丁,知道老丁就在堂屋房檐下貓著。他們在說他,說他這個老東西,說完男女一起放蕩地大笑。明知道他可以聽到,仍這么說,這是挑釁,是老丁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他剛想破門而入,收拾一下那個快要死的男人。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勁,那個女的不是鳳娥,男的也不是鳳娥男人。另有其人,他耐心聽下去,怕什么就來什么。果然是老丁的女兒和鳳娥的兒子。
想到鳳娥的兒子如何進入他的女兒,老丁就想一把火燒了鳳娥家的房子。那小子鬼頭蛤蟆眼,是個不折不扣的討債鬼,像是鳳娥另一個分身。他對鳳娥做過的一切,那小子就會在他的女兒身上還回來。他記得那小子跪在他面前,非要娶他的女兒。這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和鳳娥是不可能的。他拆散了他們,他以為斬草就除了根。沒想到,那個沒出息的女兒竟然爬到了鳳娥的床上,任人揉搓。更可氣的是,他對鳳娥竟沒做過什么。即便有那么幾下,也是草草幾下。那幾聲不堪入耳的浪叫,對他就是一種嘲諷。草草幾下,多么像他人生的注解,什么都干不成。或者說將要干成了,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呀,老丁正準備捶胸頓足,甚至仰天長嘆,喊一兩聲報應(yīng),房間內(nèi)卻悄然無聲了。也許是聽錯了,老丁開始寬慰自己,自己的女兒不可能這么明目張膽。她怎么會睡在鳳娥的床上呢。老丁開始搖頭,嘲笑自己亂想。他繼續(xù)聽下去,想確定房間內(nèi)究竟何人。
他屏息凝氣。這對他異常重要,這是他人生的蓋棺論定。他等不及了,他準備破門而入。他做好了他的女兒正被那小子壓在身下的最壞打算。也許他的女兒會倒騎在那小子身上。他不愿想下去。他開始計劃該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沖進去呢,是有意還是無意?顧不了那么多了,他還是沖了進去。門“吧嗒”一下又關(guān)上了。他像是個掉進陷阱的人,被人甕中捉鱉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被關(guān)上的門,心生蹊蹺。他突然有一種正中別人下懷的錯覺。
老丁沖進里屋,第一眼就去找床上的人。床上的人像是在等他,看著他笑。四目相逢,沒想到那個女人竟是他的老婆。他感到惶惑,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老丁茫然四顧,后來仰頭看天花板。不是他家的天花板,他家沒有吊頂。他喜歡一到晚上躺下來數(shù)那些椽木。一根又一根,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可床上赤裸的女人分明是他的老婆。兩只吊袋似的乳房,像是貼著老丁的標簽,一看就是老丁家的。只有老丁的老婆才是這樣。他略感羞愧,將眼神移開,不再看它們。可他站在那里,又顯得很傻,不知道為什么站在那里。他是來找女兒的,不,他是來找鳳娥的。沒想到躺在床上,等他的竟是他的老婆。他恍惚記得他老婆去了外地,又想不起來去了哪里。難道是死了。一想到死,他就記起來老婆的葬禮。他在老婆的棺材前,想起過鳳娥。想鳳娥的男人要是死了,他能不能和鳳娥好上。要是好上了,鄰里街坊會不會嚼舌頭根子,吐沫星子淹死人。吐沫星子淹不死人,老丁分明在老婆的棺材前這樣想過。老婆的死,讓他意識到世界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很快他又開始為自己的略微得意感到慚愧,這畢竟是一場葬禮,不是他和鳳娥婚禮的前奏。可多么像一場前奏呀。棺材一頭大一頭小,也像他的心情無法平衡。鳳娥也來吊唁了。起初鳳娥無視老丁,像看空氣一樣看老丁。后來就不能把他當空氣了,空氣開始說話了。和她說話,試探她。看她是怎么想的。鳳娥最后還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像是在說有種就放馬過來。老丁沒有放馬過來。他沒準備好,或者是他還沉浸在老婆新死的不適應(yīng)中。沒過多久,老丁就在一次賭博中犯了病,腦袋歪在桌子上,口吐白沫。他蘇醒后,意識到老婆地下有知,正在給他警醒,讓他最好老實點,癱掉半個身子就是最好的佐證。老丁對著窗外悠悠的白云說,想也沒用了,有這個心也沒這個力了。他就終日坐在輪椅上,看太陽、星星和月亮。鳳娥有時也會沿街相望,老丁知道她想走過來,穿過這條大路,來看看他是否真的只能坐在輪椅上了。他盼著她穿過小河那樣穿過這條路。可鳳娥只是望了望,就轉(zhuǎn)身走了。那條小河是他和鳳娥的禁忌,無法逾越。突然有一天,鳳娥也坐在輪椅上了,聽說也癱掉了半個身子。和老丁不一樣的是,一個是左邊,一個是右邊,男左女右。老丁第一眼看到鳳娥被推出來的時候,差點從輪椅上站起來。他在輪椅上顫動,難言激動之情。他喊她,嘴里像老猩猩似的怪叫。沒人知道他在喊她,以為他只是嫌兒女不孝順,把他放在太陽底下,再也無人問津。兩個人開始隔街相望,就像隔著一條大河。河水靜靜流淌,像是流逝掉的數(shù)不清的光陰。這種相望是一種姿態(tài),是一次完美演出,是他們正在給這個毫無生氣的村莊最后一點顏色。老丁漸漸習(xí)慣了這樣的對望,某一天,要是鳳娥沒有被推出來,他就像丟了魂似的。他和鳳娥是天生一對,他多么想去街對面看上一眼。隔著這么遠,他根本看不清她的樣子。老丁想一目了然,一眼就確定那個女人正是鳳娥。
老丁站在房間正中央,像個雕塑。除了雕塑他還能像什么。床上另一個腦袋倏忽而出。側(cè)著身子像條蛇似的從被子里滑出來。那張臉不是別人的臉,正是鳳娥男人的。這時,老丁才知道為什么會站在這里。他是來捉奸的。奸情出乎他的意料,不是他和鳳娥的,也不是他的女兒和鳳娥的兒子的,而是他老婆和鳳娥男人的。在他印象里,他們之間沒什么機會說過話。正是這種不可能,才讓老丁意識到不得不站在這里的必要性。可老丁面對此情此景,并沒有暴跳如雷、大干一場的沖動。他平靜得像無人的大街。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會這樣。這個致命一擊,竟讓他心如止水地接受了。除了平靜,他只是有些疑惑,那個男人為何放著那么完美的乳房不要,卻去尋那兩只空空的吊袋呢。看他那副樣子,分明是為吊袋似的乳房而迷戀不已。
門“吱嘎”一聲又開了。他還沒來得及好好思考一番,門就突然開了。他以為又是一陣風(fēng)。院子里空空蕩蕩,除了一陣風(fēng),還能有什么能推開這扇門呢?不可能是那只羊。它還在外面不住地向上跳呢。鳳娥進來了。她竟然進來了。四個人,八只眼睛,互相觀望彼此。老丁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他的老婆讓他尷尬。他在鳳娥那里是個毋庸置疑的失敗者。他的一切都被鳳娥掌控了。他想反戈一擊,這時候,他可以撲過去,撲倒鳳娥。在另一張床上,掀開她的上衣,觀賞一番。看一眼他從沒見過的完美乳房。只有這樣,他才能擺脫徹頭徹尾的失敗感。他正準備這么干。
可是他們?nèi)齻€人卻圍住了他。一瞬間就圍上來。他被逼到了房間的一個角落。三個人正在逼問他,不知道在逼問什么。而他又不得不表現(xiàn)出嚇破了膽的樣子。他如此確定自己做過什么壞事,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壞事。他陷入了自我追問中。三個人,三個腦袋在他頭頂上旋轉(zhuǎn),循環(huán)往復(fù),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老丁想得腦袋要爆炸了,也沒想出所以然。他不習(xí)慣自我追問,在他的一生中,他總是在問別人。他想問問他們,他究竟怎么了,以至于如此對待他。他剛想開口,有人在敲窗戶。窗戶是鳳娥家的窗戶,窗明幾凈。它還可以看到人背后那只被掏了心肝肺的老羊。可人卻面目模糊,他不知道那是誰。可他分明在給他使眼色。像是在說有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問老丁想聽哪一個。老丁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在這個房間里,而是正坐在輪椅上,身子的一半無法動彈。這時,他豁然醒來。
又是一場夢呀。
太陽還在樹梢上掛著。可是老丁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街對面了。他的輪椅和鳳娥的輪椅不再遙遙相對,而是并排在一起,想要看到鳳娥,他需要將腦袋九十度向左旋轉(zhuǎn)。這對他來說,稍微有點難,可他還是做到了。他看到了,而且確定輪椅上的女人正是鳳娥。鳳娥沒有看他,對于鳳娥來說,將腦袋向右旋轉(zhuǎn)九十度也是分外艱難。鳳娥是個知難而退的人,她才不費這個心思看一個將死的老頭呢。老丁笑笑,是那種略感慚愧地笑。他和鳳娥之間永遠無法平衡。鳳娥將腦袋扭過去,不看他,他恰恰相反,死也要能看到鳳娥。而老丁想到這里,有些竊喜。能看到鳳娥真是一件值得開心的幸事。
有幾個孩子在路邊踢球。老丁用一只好手捏了自己的臉一下。當然也是捏了有感覺的那半張臉。有疼痛感,他確定不是夢。看到有一群孩子正在路邊踢球,他才意識到自己為什么會到馬路對面來了。他被某個壞孩子推過來了,但不知道為什么會被推過來。他還在想,一只皮球就飛了過來,又飛了過去。皮球從他和鳳娥之間穿過,急嗖嗖飛向遠方。緊跟著就是一群孩子的歡呼聲。大喊著“進了進了”。老丁恍然所悟,不知道鳳娥有所意識沒有。孩子們在踢足球,他們兩人成了孩子們眼中的門柱。老丁是左門柱,鳳娥是右門柱,男左女右。確切地說不是他們,而是他們的輪椅更像門柱。老丁想笑,笑不出來。一覺醒來,他就成了門柱,讓他更加感覺人生如夢。誰又說得清楚,這是不是另外一個夢呢。老丁想到這里,就去扭頭看鳳娥,想知道她對于成了另外一根門柱的事實做何感想。鳳娥的亂發(fā)遮住了她的半張臉。男左女右,即便沒有遮住,也是無用的半張臉。任何表情只是表情而已,不能當真。也許鳳娥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和那只輪椅早就淪為門柱了,或者不以為意,成為孩子們的門柱,有什么不好的呢。老丁剛準備釋懷,那只皮球就給他個當頭棒喝,像是有人不分青紅皂白來了一記重拳,打在那張有用的半張臉上。最初是麻木,像另外半張臉那樣麻木。也就是說有那么一瞬間,整張臉都是無用的,沒有一絲感覺。等到疼痛感真正襲來時,他才開始破口大罵。嘴里發(fā)出人類聽不懂的音節(jié)。孩子們抱著球落荒而逃。
他扭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有個孩子始終沒走。老丁不知道這個孩子是誰家的。只見他蹲在地上,正在畫畫。神情極為專注,根本不知道剛才究竟發(fā)生過什么。老丁看不清他在畫什么,又很想知道他在畫什么。他只好耐心地等待,等待那個孩子能抬起頭來,注意到他。讓他注意到他,又能怎樣呢?老丁依舊看不到他在地上畫什么,畫什么又和他有什么相干呢?
孩子還是注意到了他。老丁拼命向地上看,想知道他在畫什么。孩子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手忙腳亂將地上的畫一把擦掉了。也就是說,老丁永遠不可能知道他畫過什么了。對孩子來說,畫過什么也是輕易就忘掉的。
老丁看了看太陽,該吃中午飯了。街上空空蕩蕩。他在沖小孩子招手。他似乎有了好主意,咧著嘴對著小孩子笑。小孩子起初一直在搖頭,看樣子從沒和輪椅上的人打過交道,還有些無所適從。不過還是走過來了,站在輪椅旁邊,聽候老丁的指示。老丁用那只有用的手,撫摸孩子的額頭。這讓他想起很多往事,比如他的女兒。他沒這樣摸過他的女兒。想到這里,他變得變本加厲,像是摸自己女兒似的摸小孩子的腦袋。小孩子因此搖頭晃腦,不知道正在發(fā)生什么。
老丁用含糊的人類語言說話,并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鳳娥。小孩子沒有聽懂,睜著清澈的大眼睛表示疑惑。老丁感到沮喪,后來想出一個辦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誰又不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話呢。老丁說道,把——我——推——過——去。他的意思是想和鳳娥挨得更近一點。小孩子終于弄懂了,很快就把老丁推過去了。老丁始終不滿意,不停地嘟囔。他想去鳳娥的那一邊,以便鳳娥能夠看到他。經(jīng)過數(shù)次調(diào)整,兩只輪椅終于緊緊挨在一起了,而且鳳娥和老丁不用扭著腦袋就可以彼此對望。他們在互相端詳,像是被迎面突如其來的一張臉,搞得有些手足無措。眼神交匯處,像是火苗四起,歷史正在那里萌動。
小孩子被拋棄了,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去吃飯了,一跳一跳地,像那只小羊似的,很快消失不見了。除了老丁和鳳娥,一個人也沒有了。就像多年前似的,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這皇天后土,還有面前無人問津的小河似的馬路。老丁的手向前伸,伸向了鳳娥。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了。越是尋常,越讓人不可捉摸,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老丁還在努力地向前伸,眼看就要夠到鳳娥的衣服了。他的手在虛空里顫抖,像是要碰那個永遠也沒碰上的紅中,就這樣堅持了很久,還是沒有摸到鳳娥的衣服。他想起那只小羊,不住地向上跳,永遠也夠不到。這是他的命,他就是那只小羊。老丁把腦袋低下去了,又一次被打敗。他決定從此再也不做非分之想,除了等死,他什么都不做。
鳳娥卻一把撩起自己的衣服,并叫起來。像是在說,讓你看個夠,讓你看個夠。老丁猛地抬起頭,一眼看到了鳳娥的乳房。他不敢相信,仍舊沒放棄好好端詳一番。鳳娥還在扯著衣服,樣子有些乖張。老丁看了很久,最終閉上了眼,總算如愿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