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
“要為下一代粵劇演員培育屬于他們的市場”
即便過去了3個多月,廣州粵劇院有限公司董事長余勇仍難掩興奮:“粵劇在海外非常受歡迎!”
2017年4月,余勇率團抵達美國舊金山,開始了4天5場的演出。
演出期間,精通漢語的美國歷史學家格雷,邀請他的美國朋友一起領略了粵劇的魅力,并將粵劇《睿王與莊妃》劇本譯成英文,供朋友提前閱讀了解戲碼。
據了解,粵劇在海外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有1億左右的華人華僑通過粵劇感受鄉情國戀;也不乏對中國傳統文化充滿興趣的外國人士,格雷只是其中之一。
據廣東省文化廳的不完全統計,廣東省內約有各類粵劇團300多個,活躍在佛山、東莞、中山、湛江等地,登記在冊的私伙局高達1140余家。從英國倫敦到法國巴黎,從美國舊金山到加拿大溫哥華,從澳大利亞到新西蘭,粵劇團每年在海外奉獻了200多場演出。
然而,老觀眾逐漸老去,新觀眾還未接上,票房危機對于粵劇“出海”產生了直接影響。面對新形勢,海內外粵劇團都在積極探索新模式。
“一亮嗓,老華僑就止不住流淚”
“有海水的地方就有華人,有華人的地方就有粵劇。”在相當長一段時期里,粵劇在海外的知名度要高于國粹京劇。
源于廣東、可追溯至明朝中葉的粵劇,初稱“廣東梆簧”,又被叫作“廣府大戲”。珠三角地區開放的地理環境,孕育了海納百川的粵劇。因其多取材于經典歷史故事和傳說,表現中華文化與民族特征,故被古代皇帝作為一種提高民眾忠誠度的表演而推廣開來。
“第一代移民以廣東人居多,因為語言因素,天然抱團形成了華人社區的自有文化,包括華人報紙、粵劇團等。”余勇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因廣泛的群眾基礎與得天獨厚的傳承基因,粵劇成為第一個走出國門的劇種。”
余勇曾多次帶團前往海外演出,幾乎每個國家都要連演數十場。“早些年,我們在新加坡演出,1300人的劇場我們連演30場,以至于最后一場人多得坐不下。”
實際上,早在19世紀,粵劇就流傳到了香港、臺灣及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后隨廣東移民被傳到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華僑聚居地。
華人作家陳依范所著《美國華人史》曾提及早期的一場海外粵劇表演:在薩克拉門托(加州州府所在地)的一家華人雜貨店后面,一場木偶戲演出成功后,擁有123名演員的“鴻福堂”劇團成立了,并在美國劇院演出了粵劇。
隨后不久,粵劇又傳到了歐洲。王韜的《漫游隨錄》記載了1867年第二屆巴黎世界博覽會上的粵劇演出:“有粵人攜優伶一班至,旗幟新鮮,冠服華麗,登臺演劇,觀眾神移,日贏金錢無算。”
據目前可考的資料來看,歐美人最早看到的“中國戲劇”,其實就是粵劇,隨后才是京劇。
粵劇之于華人,實質上已成一味聊以思鄉的藥引。身處海外異鄉,或組織粵劇社團自娛,或邀請國內專業劇團來表演,都成為華人社區重要的精神文化生活。
對于著名粵劇花旦、南方衛視主持人李池湘來說,1985年第一次隨團前往紐約演出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只要一開鑼、一亮嗓,那些老華僑就都止不住地流眼淚。”她說,“他們老一輩廣東人,幾乎人人都能唱幾句粵劇。一進劇場,一見布景,一聽旋律,就想起了家鄉的味道。”李池湘對《瞭望東方周刊》回憶。
李池湘從廣東粵劇學校畢業后,一腳踏入廣東粵劇院。“那些年,只要我們劇院有演出或排練,都會有戲迷過來探班。我們去哪里演出戲迷就跟到哪里,甚至,有經濟實力的戲迷會跟我們去香港或國外看演出。”
在她的記憶中,粵劇戲迷有給演員煲靚湯、發紅包的傳統。在海外演出,戲迷還會用當地的紙幣疊成花牌,送給自己喜歡的演員。
在美國,李池湘曾一次收到過疊著2000美元的花牌。
社團的力量
粵劇“發燒友”劉銳琪移民美國已經33年了。當初,她與丈夫攜全家從廣東佛山移民到舊金山,唯一舍不得丟棄的就是那箱“寶物”——唱粵劇的繡花戲服。
作為“發燒友”,她癡迷粵劇十余年。在舊金山安頓好一切后,她外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當地華人社區尋找粵劇社團。
劉銳琪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舊金山當地的粵劇社團水平參差不齊,社員也主要以熱愛粵劇的移民家庭婦女為主。每周,“發燒友”們總會聚在一起聽曲、唱曲。
此類粵劇社團往往充當了粵劇“出海”的重要橋梁。“海外當地的粵劇社團一般充當中介的作用,邀請國內專業粵劇團來海外表演授課,還可以在當地形成傳播粵劇的基地。”經常接受海外演出邀請的李池湘如是說。
劉銳琪所在的社團會聯合其他幾家粵劇社團,邀請佛山粵劇院的老倌(著名粵劇演員)前來演出授課。
在海外,粵語常常被當作“中國”的代名詞。很多外國朋友對粵語歌曲和粵語電影充滿好奇。因此,每當國內粵劇老倌前來表演授課時,劉銳琪就會邀請她所有的美國朋友前來聽粵劇。
海外普遍流行長且多小曲的新粵劇,唱曲的人對基礎的二黃、龍舟、南音等研究較少,師傅多是用樂器伴奏或領唱,很少解析樂理,而社團的“發燒友”則多從錄影帶自學折子戲,對功架、程式懂得不多,很少排演全套粵劇。
如此,粵劇竟也獲得了很多“西方友人”的青睞。一些外國朋友通過老倌授課、錄影帶自學,加之在社團接受輔導、自己練習,最終也無師自通。例如,在2015年羊城國際粵劇節上,就有來自美國紐約的勞禮澳和勞永奇父子表演粵劇。
“還能傳給我們的后代嗎”
即便如此,舊金山的粵劇社團從劉銳琪移民前的40多家,已經銳減到現在的20多家,未來還有銳減的趨勢。
這兩年,余勇再去新加坡演出,已難見昔日盛景:老觀眾在消失、新觀眾還沒接上,每位粵劇從業者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新加坡以英語為主要語言,一些老觀眾慢慢去世,而移民的二代、三代后裔逐漸被當地多元文化影響,加之欣賞粵劇這種老曲調需要耐心,年輕人自然一下子就失了興趣。”余勇說。
“每次來演出,都會比上一次少一些朋友。”他有時難免失落,“請我們去海外演出,賣票的收入都不抵來回機票、吃住費用,哪還有什么劇院愿意再請我們。”
舊金山、溫哥華、悉尼、新加坡等海外城市,都面臨著同樣的問題:隨著老人越來越少,“發燒友”只能維持氛圍;二代、三代移民已經很少有對粵劇感興趣的了。
“他們對粵劇的興趣大多來自父輩,一旦融入社會,這點微薄的興趣會被當地主流文化所湮沒。”劉銳琪說。
2008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東南亞國家經濟都遭受了嚴重危機,很多行業受到影響,也波及了粵劇演出市場。粵劇團的演出機會越來越少,不少演員開始轉行。
而后,廣東粵劇院迎來改制,成為國家二類事業單位,演員和職工的基本收入只有全額工資的60%,其余40%的收入需要靠演出彌補;廣州粵劇院在2009年改制成為有限公司,轄下兩個劇團、兩家劇院,自負盈虧。
改制一直延續了下來,并開始引發蝴蝶效應,首當其沖的是演員編制問題。
“改制以后,粵劇學校的招生一直是個問題。”余勇說,“現在的家長不愿意讓孩子學藝,擔心找不到一份穩定的工作。”
“粵劇還能傳給我們的后代嗎?”這是劉銳琪們的擔憂。
市場變了,粵劇也要變
當前,國家“一帶一路”倡議為粵劇“出海”提供了更好的機會。為推動粵劇“出海”,文化部和廣東省文化廳每年鼓勵各粵劇團送戲到海外。
“要為下一代的粵劇演員們培育屬于他們的市場。”自2016年以來,廣州粵劇院、廣東粵劇院每年都要在海外開設“粵劇知識培訓講座”,已連續在十余個國家和地區舉辦。
“紐約百老匯的音樂劇、巴黎歌舞劇等在全世界流行,進劇院觀看的多是年輕人,即使很多人聽不懂他們的語言。相比之下,一提粵劇就是老年觀眾。尤其在海外,再過幾年哪里還會有票房保證。”著名粵劇表演藝術家、廣東粵劇院院長丁凡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丁凡回憶,一家新加坡劇院的經理曾邀請他們去新加坡演出,但提出不能打出“粵劇”招牌,要換成“中國粵語音樂劇”來吸引年輕觀眾。
目前,丁凡正在籌劃將動漫改編成粵劇傳播到海外,力圖吸引年輕人關注。“當他們有一天真正看進去,粵劇有足夠的魅力讓你一生都離不開它。”他說。
而類似李池湘這樣的粵劇人,則時不時在海外粵劇講座中添加“魔術”等手段,希望在孩子心中種下一顆“粵劇”的種子。
實際上,國內的粵劇創新一直在進行,比如網絡游戲與粵劇的跨界融合創意。
2015年,一眾年輕的演職人員、資深游戲玩家、COSPLAY玩家、道具制作師等組成了一支跨界主創團隊,將首部“互聯網+粵劇”《決戰天策府》搬上了舞臺。
舞臺呈現沿用粵劇的傳統表演形式,但在伴奏上,采用了“小清新中國風”的配器方式。粵劇的魂加COSPLAY的包裝,讓很多年輕人覺得《決戰天策府》的藝術價值達到了“一加一遠大于二”的效果。
結果讓所有人咋舌:2015年1月24~25日,《決戰天策府》在廣東粵劇藝術中心首演,票價每張680元,來自全國各地的年輕粉絲涌進劇場,吶喊聲在2個小時里響徹劇場。
從廣州到上海,再到北京,《決戰天策府》成為2015年傳統戲曲演出票房冠軍。
從票房和吸引年輕觀眾上看,這次創新是成功的。但也有人認為,《決戰天策府》并沒有保留粵劇的精髓,傳達的并非真正的粵劇,并呼吁“要尊重傳統”。
“何為傳統,何為創新?”在李池湘看來,“《花月影》剛出來的時候新,很多觀眾、老倌不買賬,但現在不也成為傳統精華了嘛!粵劇之所以流傳了400年,就是因為一直在創新。”
在丁凡看來,“人才培養、新劇目創作、市場培育是粵劇發展面臨的三大難題”,只有解決了這些問題,才能為粵劇“出海”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