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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

2017-08-01 19:36:25李文生
黃河 2017年1期

李文生

咚、咚、咚……

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古城鐘樓上的報時鐘就如期鳴響,高聳的歇山式屋檐遮住了樓頭的朝陽,紅墻綠瓦,枯枝頹垣。

鐘樓北眺,天主教堂前是明清一條街,兩側的四合院坐落有致,小街巷縱橫交錯,汾河水繞城而過,素有“水旱碼頭”“小北京”之稱。如今,街道兩旁古玩商店已成了古玩收藏愛好者的樂園。

隨著人潮從四面八方的匯集,門店全開了。各種嘈雜的吆喝聲、泊車聲,劃破了晨曦的寧靜,揭開了每周一次古玩淘寶盛會優雅的面紗。

劉思先,花發稀疏,眼神犀利,身軀高大,性格干練,不認識他的人,根本看不出他已是古稀之人。

他所住的四合院,純正的明清建筑風格,每個斗拱、四扇門、隔扇和窗均原封未動,院子里鋪的每塊磚、每塊石頭臺階都被歲月磨得光滑油亮,一腳淺一腳深,凹凸不平,盡顯滄桑之感。如今只住他夫妻倆,每個房間都堆滿了比他生命還要珍貴的藏品,每天早晨都“朝拜”一番,由此領略傳統文化的精髓,探究民間文玩里的鄉愁故事,找尋收藏時空里的民族氣息,最后跪在耶穌全能像前: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門。

進屋正面墻上,掛著一幅清代著名政治家、書法家,被后人稱為“濃墨宰相”“帖學大家”的石庵所題寫的“心畫初機”,他對所有來人都很自豪地說:這是我劉氏先祖劉墉的墨寶。

1939年秋,位于黃海之濱,被世人譽為“泰山雖云高,不如東海嶗”的嶗山,侵華日軍進行瘋狂的掠奪式掃蕩,道士、和尚、尼姑被殺,廟宇炸燒,文物遭搶,加上軍閥混戰、土匪橫行,民不聊生,嶗山成了“牢山”。

今天海盜搶糧,明天土匪要錢,后天地主逼租,可惡的小日本為防“八路”還禁了海……在這朝不保夕的苦難歲月,簡陋的草屋,劉氏家族第十七代傳人劉思先降生了。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爹收拾好行囊,一副荊條扁擔,前筐里裝著破爛鍋碗,后筐里是爺爺臨死前給父親的小木盒和破衣爛衫,娘那寬大的對襟襖中裹著還吃奶的小思先,向西沿著膠濟鐵路,攜妻帶子,棄家而逃。

不知走了多少天,過了多少關卡,翻了多少座山,終于到了這晉陜豫交界處的古城小鎮,經先前逃難早來的嶗山老鄉孫大娘在“保長”面前擔保,才落腳棲身。

劉思先八歲那年,小日本前腳剛逃,國民黨后腳就打起了內戰,古城因沒有遭受太多戰火的踐踏,共產黨組織農民打土豪,分田地,辦學堂。小思先骨血里就帶著山東硬漢那種桀驁不馴的“野性”,在學堂有兩個好玩伴,一個叫張青山,他爹娘喊他“小山子”,一個是人送外號“二愣子”的陳凱,隔三差五不是到地里偷瓜,就是用桿敲人家棗,攪得四鄰不安。

村東邊姓王的財主,雖然政府分了他家房產,但暗藏的錢財還有幾個。這天,王財主悄悄炸油疙瘩吃,這是當地百姓幾百年流傳下來的美食,用白面、茴香、花椒葉和在一起炸過,一口咬下去,整個面團盡是小孔,猶如馬蜂窩,外黃內白,酥軟可口,蘸點蒜就更香了,窮人家恓惶得連肚子都填不飽,哪敢想油疙瘩,有多少人一輩子都吃不上一回,盡管大門二門緊閉,可那噴香的氣味還是隔著麻紙糊的窗戶,飄到四鄰街坊,過路人聞著口水都會流下來,然后“呼溜”一聲倒抽回去,蹲在墻角假裝憩息過過鼻癮。

王財主沒舍得吃完,鎖上門下地干活去了。可等他晚上回來,準備吃攢下的油疙瘩時,地主婆掀開鍋蓋:嗨!貓把油疙瘩吃完了。王財主看了大門二門都沒被撬過,他哪曉得小思先他們早已搭著人梯,翻墻過院,爬窗而入,把油疙瘩吃了個精光。

“娃要初中畢業了,上高中咱沒錢啊。”

“讓娃上個高中,一輩子當農民也夠用啦!”

“干脆把我娘陪嫁給我的玉鐲賣了吧!”爹沒吭聲,但這一夜都沒聽見他的呼嚕聲。

“虧了你啦,等以后有了錢,我給你弄個好的。”憨厚、實在的爹,接過娘賣玉鐲的十五塊錢,第一次給娘說了句暖心窩子的話。

喂,喂。每天清晨,村革委會邱主任都要在喇叭上喊叫:社員同志們,我們要高舉總路線、人民公社、大躍進‘三面紅旗,發揚敢想、敢干、敢闖、敢冒的無產階級大無畏精神;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農業上,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咱村今年要畝產紅薯超10萬斤,工業上,要以鋼為綱,全面發展,年底煉鋼100噸……村革委會成立了“基干民兵連”,要求各家各戶以實際行動為在全省“放衛星”來實的。

“老劉,你家再沒球啥可獻的了,只有這口鐵鍋了,今天你不砸,你就是反對毛主席。”在肩背長槍,手捧紅塑料皮“毛主席語錄”的民兵小分隊面前,爹把家里做飯唯一用的鐵鍋砸爛了,臨走時,邱主任瞥了一眼爹手中砸鍋的鐵錘,一把奪過去:哼!這把錘少說也有二斤鐵。

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爹悄悄把祖先牌位前的銅香爐拿到三十多里開外的鐵匠鋪,倒了一口銅鍋,做飯時拿出來用一下,吃完飯就拾掇起來,只怕別人知道。

逢年過節為祭拜祖先,爹用河灘的膠泥捏了個香爐,陰干,后用硬柴火烘干,再涂上學生用的藍、紅墨水,儼然一個彩繪爐,似陶非陶,敲擊有聲,一樣焚香祭祖,一樣香煙繚繞。

合:打竹板,竹板響,

我倆上臺表一表。

劉:表什么?

張:表我的親生父親是個偷盜犯,

……

在今天的師生大會上,張青山與劉思先表演了對口快板,公開與偷盜集體玉米的親生父親決裂,為此特批準為“紅小兵”。

由于缺吃少穿,經常忍饑挨餓,娘的身體日漸消瘦,四肢乏力、心神不寧,村里赤腳醫生告訴爹說:因勞累過度,營養不良,積勞成疾,只有慢慢精養。

娘這病離不了藥,一副草藥一塊錢,每月至少要三十元,在當時這可不是個小數目,爹總覺得自己很無用,可總不能看著娘病著不治療。爹咬了咬牙,租借鄰居的平車到百里外的呂梁山里拉炭。他自帶干糧、咸菜,來回五六天,刨去五塊錢的本錢,五塊錢的租車費,還能盈余五十來塊錢,這個坎總算邁過去了。

藥是沒斷過,但娘的病卻不見好轉,村里的董媒婆應娘的約請,給兒子張羅媳婦,三下五除二,董媒婆就物色了鄰村的一個姑娘,名叫胡玫,年方二十,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四方臉盤,端莊、秀氣、大方,一打聽,她爹媽知書達理,本地老戶,一兒一女,家境殷實,左鄰右舍,人氣尚好,可謂上等人家。

“她爹,你看咋樣?女兒等你話哩!”爹接過娘的話茬,“啪、啪”在鞋底磕了兩下旱煙鍋子:我看后生還行,能干、吃苦、憨厚,以后走不了大溜。

“那就說彩禮吧!”媒婆趕緊就說:一百斤糧食,三丈粗布,六尺洋布,四身衣服,早一天過門,早一天給她婆婆沖喜。

真借媒婆吉言,第二年生了個“帶把兒”的,樂得兩家人合不攏嘴。當時正值從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過渡時期,取了個時興名叫“劉建設”。

當“紅衛兵”是件很光榮的事,這天,劉思先領著紅衛兵司令部的“邱司令”,到家搜走了娘病重都沒舍得賣掉的傳家寶,第二天,破格當上了“紅衛兵”,這下可得意了,晚上睡覺都要把軍帽、袖標、軍服疊得整整齊齊,像祖先牌位一樣供在窗臺上,不許任何人動它。

爹從來不問,但心里卻結了死疙瘩,除了干活、吃飯、睡覺,總是蹲靠在門口或墻根發呆、抽煙。一夜間,他那本已稀疏的白發一縷縷地脫落,謝頂的四周只剩下鬢角一圈的幾根白發,用“中間旱冰場,周圍鐵絲網”形象毫不為過。不久,臥床不起。醫生說:這病是心里憋屈的。爹臨走時,滿眼淚水,語氣微弱,斷斷續續道:思先兒,丟失的帖書,是你爺爺的爺爺從先人那里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是咱家的傳家寶,我是沒臉回山東見列祖列宗了,死后把我埋在這里,就算是先祖責罰吧……

自古以來,人死后也能分出貧富。解放前,有錢人死了,穿金戴銀,一拃厚的柏木板,精打細磨,涂油抹漆,勾花描彩,戲傭繞欞,吹拉彈唱;各種顏色紙扎的豬、馬、牛、羊,至少擺個幾里長;講究點兒的還專門在墓里放置些銅器、鐵器、瓷器等隨葬用品;雞鴨魚肉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出殯時,紙錢撒得鋪天蓋地。而窮人死后,大多連一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有條件的到棺材鋪訂一口薄板棺材;稍差一點的把柜子或門板卸下,合打合打,也算是一口棺材;再沒條件的,就用竹席裹起來;實在沒辦法的,就到有錢人家賣身為奴,或做牛做馬,或當童養媳。總之,從上到下只要有一身“行頭”就上路了。

現在解放了,雖然一年到頭填不飽肚子,但家家戶戶都一樣,誰也不笑話誰,再窮也快樂!

自父母逃難到此,一直心存感恩之心,四鄰街坊,親如一家,所以,眾鄉親自愿送白菜、送蘿卜、送玉米棒子面。而思先糾結熬煎的不是抬材打墓、燒火做飯,而是父親的“行頭”,思量再三,只好把分地主家的大衣柜,拆了拆,合了口棺材,打發走了父親。

次年清明,劉思先一家回祖籍嶗山認祖歸宗,祭祖掃墓。

三面環海的山東半島,冷風颼颼,他摸出旱煙袋,劃著火柴,趴在被窩里“吧嗒吧嗒”地抽起來,旱煙味嗆得他“咔咔”咳嗽,輕輕磕掉煙灰,仰身躺下,直勾勾盯著屋頂。

思先在叔叔邀親友招待吃飯時說:青島海帶每斤一毛五,回家能賣一塊二三,一回背一百斤,差不多能掙一百塊錢,這比我爹上山拉炭賣錢換藥強多了。叔叔滿心歡喜:像咱劉家人,你這幾個堂兄堂弟,到漁民家里尋摸點散貨,還能便宜幾分錢。

回到家,夫妻倆越算賬越來勁,除去路費、吃喝和給叔叔帶的土特產,還賺了七十多塊。很快與公社供銷社簽訂了供應合同,頭一年就跑了十多趟,一下子成了有名的“千元戶”。

這天,他從青島回來,連夜冒著滂沱大雨趕回家時,大門敞開,昏暗的煤油燈將油盡燈枯,屋里靜得瘆人,剛要進屋里看個究竟,鄰居張大媽趴在半人高的墻壑里伸出頭:思先哎!你老婆生娃難產,送公社衛生院去了。話未聽落,他早已消失在蒙蒙雨夜中了。

“大人孩子都平安,家屬來辦一下出生證。”剛到產房就聽見護士叫喚,妻子對著剛推門的他說:思先哎!你給咱女兒起個名吧!

思先沉思片刻:那就叫劉雨生吧!

“咋給女兒起個男娃名兒。”

思先皺了皺眉頭:大雨天冒死生下的,把生改成聲,希望她長大有出息,落地有聲,就叫雨聲咋樣?

“這個好,挺有詩意的。”護士高興地搭訕。

“中共中央《關于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決定》……”

十五的月亮早早就跳上了枝頭。高音喇叭劃破了寧靜的夜空。有躺在炕上的,有坐在牛圈門口聽牛吃夜草的,有圍在十字街口聊天的。

“詐唬球啥!朱皇帝的老家——安徽鳳陽小崗村農民早就單個干開了。”

“南方人都跑生意,啥掙錢干啥,想咋干就咋干哩!”

“到底咋干呢?”全國人民都在摸著石頭過河。思先雖沒啥手藝,但當時的高中生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他每每想起因祖傳帖書而含恨死去的爹,悔恨交加。他便認定了“盛世收藏”這條路子。之所以選定了文玩收藏這個行當,一來為了尋找流失的祖傳帖書信息;二來告慰先人在天之靈;三是為自己的過失贖罪,一舉多得。

一個門外漢搞收藏,單憑一腔熱情,絕非易事。找了條嶄新的肥料袋子,扎了兩根背帶,裝上干糧、水缸,戴了個草帽出發了。

他走街串巷,有時三五天才回家。這次他來到呂梁山深處,緊趕快走還是被困在了山里,夜里風大,時而發出“沙沙沙”的響聲,時而發出了“唔——”的長調聲,酷似狼嚎,老覺得身后有人跟著,頭發根子直通通豎在了頭頂上,腿肚子嚇得都軟了。常常想起妻子說的,夜里走路害怕,唱著歌走路,神鬼都讓道。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實在難留

手拉著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門口

……

粗獷的嗓音在山谷中回蕩,好容易看到一縷昏暗的亮光,急忙直奔而去,“哎呀”一聲跌落到一人多深的石崖下,等他醒來,已平展展躺在一家山民的石頭炕上。

“給他做點飯唄”。聽見聲音,思先趔趄著身子,喉嚨里感覺沖出一股東西,粘糊糊的使勁往下咽了一口,想張可張不開口,瞟見炕沿上坐著一漢子,側面看上去大約一米六的個頭,虎背熊腰,皮粗肉黑,頭發油亮,濃眉大眼,右手架著足有一尺長的大煙桿,桿頭吊著一個絲綢做的繡花煙袋,一對玉制的煙鍋煙嘴,一看肯定是有年頭的,但見他連看都不看,左手大拇指從煙嘴溜到煙鍋,抓住煙袋,煙鍋往里一掏一摁,再把煙鍋抽出來,塞進嘴里,雙手劃著洋火,“嚓”一聲,呼呼吸開了,煙鍋里的火隨著一口一口的抽吸也一亮一暗,一鍋子下去,滿屋子旱煙香味。

劉思先掙扎著側身蜷蛐在炕沿石臺上,瞧見正在用野生葫蘆開成兩半做的馬瓢舀飯的女主人,帽蓋頭,方臉盤,丹鳳眼下點綴著一對不深不淺的酒窩,那沉穩和端莊,不失秀氣,透著靈氣,給人一種大氣之感。

高粱饃、玉米粥、山藥蛋菜,一下子待了三天兩夜,走路還一瘸一拐的,思先臨別時,不僅沒要一分錢,還給他預備了干餅子和一根棍子,再三掏問,才知道在廟兒村,小夫妻倆都念過完小,還算是個文化人,男的名叫蘇鐵寶,老婆名叫蘇美麗,有一個剛過一歲的兒子叫蘇小寶。

不經風雨,哪有彩虹。半年功夫,在很多人都瞄上收藏這行時,劉思先已算是“手心長毛———老手了”。

他是村里第一個騎“紅旗”牌自行車的人,他每天用機油把車子擦得油光锃亮。用紅條兒絨布縫的車把套、車座,加上車座一圈金燦燦、黃艷艷,風吹起來呼啪呼啪的“龍須”,打扮得真像出嫁的姑娘一樣,光鮮亮麗,花枝招展。

思先出名了,不少人想跟他干,他都婉言拒絕,只有村東頭那個三十出頭的,整天游手好閑,凈等天上掉餡餅砸到他頭上的馬大海,卻偏偏讓他相中,還為他專門配了輛“卓力”牌三輪車,加上發小張青山,每次出門都全班人馬。

收藏這行當,真是風云變幻,不輕易間,一個新的藏品就火了。今天,他要進山收購正炒得火熱的“崖柏”,順便看望曾經救命療傷的年輕夫婦。

“前段時間,山下的人來了一茬又一茬,都是奔著懸崖峭壁上石頭縫里的老樹根來的。娃他爹見錢眼開,剛下到半山腰時,繩子磨斷了,被摔到一百多米深的山溝里,兩天后才找到尸體……”不聽蘇美麗的哭訴,劉思先怎么能想到,不到一年工夫,再次來此,物是人非,救命恩人早已命喪深谷,永別人世,內心頓生陣陣悲涼,毛骨悚然。

“為了孩子,你得好好活著,一切都會過去的。”在蘇美麗的再三拒絕后,思先硬是撕扯著留下了身上收貨的錢,下山了。之后,他每月都會給蘇美麗寄二百元,有時手頭寬裕時,還經常為美麗寄三百、五百,甚至一千哩。

中國的農民是世界上最好打發的。他不像西方食肉喝奶農民那樣狂野而又彪悍,吃飽穿暖就能滿足。特別是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農民的積極性、主動性和創造性,像火山噴發,釋放出無限的能量。

驕陽下,一塊塊麥田,泛著淡綠嫩黃的光澤;沉甸甸、飽滿的麥粒壓彎了麥桿;微風下,掀起層層麥浪,麥香撲鼻而入,沁人心脾,這是中國農民最幸福的時刻。

人心不足蛇吞象。溫飽問題剛剛解決,劉思先就急著開始發展工業制造了。

1981年初,劉思先以每年5000元承包了村里磚瓦廠。剛接手時,窯塌、機壞,近百十來畝的磚瓦廠里,只剩下六間破草房和十幾萬塊被風雨啃爛的磚胚,他站在像狼牙一樣的窯口旁,雙目環視著堆堆金黃的粘土,謀劃著如何使這黃土變成“金”。

“我一定要干出個樣子來”,劉思先說通了妻子,拿出全部家底,又籌借了兩萬元,購置新磚機、小平車,招來了十來個人,搭起了“架子”,不聲不響地開張了。

取土、燜土、攪拌……他穿著大褲衩,手握圓頭銑,豆粒般的汗珠,濕透了褲衩,擰一把能把黃土澆濕,可第一年“敗走麥城”,前半年滴雨未下,閃過六七月,雨水不斷,一連陰就是十天半月,十幾萬塊磚胚都“復原”成了泥。燒成的磚,一撂白一撂黃,壘院墻都閑“花臉”。

妻子埋怨,鄰居笑話,都在扒著柳樹看河漲。二次開張根本沒錢,可他偏偏一根筋:我就不信我干不成。

到銀行,沒擔保不能貸。找親戚,根本沒人敢借給他。只有張青山費了“吃奶”的勁,從父親那里借來一千元,靠這三瓜兩棗重新開始,真是天方夜譚。

鄰村磚廠是個名叫楊桂花的女老板,丈夫前年燒磚時因二氧化碳中毒,窒息而亡。知道劉思先的遭遇后,想到死去丈夫與自己走過的路感同身受,主動借給他三萬元。

“這磚廠就不是你的,銀行是不會給你借款的。”楊老板看著想要又不好意思的他:咋的,嫌我是寡婦呀!

“不、不、不,這是啥話,咱倆是高中同學。”思先一邊諞著,一邊躲閃著楊老板的眼光:我給你打個欠條吧,利息按多少?劉思先趁機從心底里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燙著時髦的半卷花,個頭比高中時略高,不胖不瘦,四方臉,高鼻梁,柳葉眉下鑲嵌著一雙窩蠶眼,花格衫子下面那條藍色毛嗶嘰裙子,隨風微擺,當年那高中時的“校花”風姿猶在。頓時,內心騷動,倒吸了一口氣,啊!真是“秀色可餐”。

楊老板隔三差五到窯上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一家人呢!這天夜里,窯燒到中七中八,眼看要蔭水了,突然停電,燒窯師傅一時慌了神,急火攻心,暈倒在地上,送回了村衛生所。楊老板得知后,顧不得感冒發燒來替代師傅,不巧在路上被猛雨澆了個透濕,后半夜,她就不知不覺的昏靠在窯門口,高燒不退,不醒人事。

昏暗的燭光透過光禿禿的窗子在夜空中搖曳,“轟、轟、轟”燃燒的炭火在窯堂里狂歡,忽閃忽閃的窯火撩撥著思先的心潮,很想靠近她臉頰再仔細瞧一眼她,鎮定片刻,還是克制了自己:不能有非分之想啊!

他害怕她燒壞,壯壯膽用粗壯的手摸了一下她細嫩平滑的額頭,“真燙”,他顧不得多想,從暖壺里倒了碗溫水,從抽匣里找了兩片“鎮疼片”塞到她嘴里,又趕緊放開蜂窩煤爐子,熬了鍋綠豆小米粥。他把稀粥晾到不燙口,端到她的嘴邊,用小勺一口一口的灌,灌一勺,她喝一口。隔一會兒熱一次粥,灌幾勺再停下。

“我怎么睡在這兒呢?”

“你都燒糊涂了。”

“不行,我得走。”

真是怕啥來啥,被他攙扶著走路搖搖晃晃的她,一手打理著蓬亂的頭發,一手扣著扣子,剛出工棚正好被上早工的人碰了個正著,兩人慌亂中不約而同的打量了一下對方的眼神:哎呀!這下壞啦,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當天,村里傳開了。

“楊桂花啊!楊桂花,真是水性楊花。”

“沒男人嘛。日子長了不行。”

“劉思先也不是啥好‘鳥,男人有錢就變壞。”

……

村里人好不容易抓到他的“緋聞”,咋舍得輕易放過?好像他們都在現場似的,描得有鼻子有眼。

磚燒成了,錢賺到手了,家里亂了。

胡玫是個聰明、賢惠的家庭主婦,嫁到劉家多年來,上下左右、里里外外,頭頭是道,公婆在世時從來沒有半句不是,可凡是女人,對這事哪有一個能容忍呢?

“今天沒飯,上磚廠讓你老同學楊桂花給你做飯去。”她因參加兒子家長會第一次沒有做飯。

“嗨,思先這下可攤上大事了。”

“能有啥事?一個脫磚的,不就是男女那點風流事?”

“窯上挖出古墓了,一個銅香爐就能賣好幾萬,弄不好還要坐幾年哩!”

前幾天,真挖出一個晉國諸侯墓,陪葬品一屋子,幾伙文物販子都搶著要,有個“南蠻子”整坑端,一“坑”給到一百萬。本地的販子說是把真貨給他,幫他做一套仿古的贗品,應付公安查……

“劉老板,考慮的咋樣?”南方人又來了:“今天沒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連我是哪里人姓啥名誰都不知道,只要你對外人說一句,那東西都給了一個南方人,我給你十萬,說白了,幫我做個‘局。”

劉思先恍然大悟,這不是合伙騙人嗎?連忙說道:你快走,燒窯的師傅就要來了。

“咱還是交公吧!騙人坑人的事不干,犯法的事更不干。聽說現在盜挖古墓、走私文物十分猖獗,都驚動了中央,可能要出大事了”妻子一句話給思先吃了定心丸。

不久,風靡全國的山西侯馬文物案首犯“侯百萬、郭千萬”被執行槍決。“聽了老婆話,沒錯。”劉思先拿著從市里領回來的五千元獎金和證書交給妻子,她雖沒吭聲,卻把證書擺放在正屋中央,他暗自竊喜:那事大概就過去了。

“思先這小子,拳頭上跑馬——還真他媽算個能人兒。”

“你還別說,我看是狐貍戴禮帽——有個道行。”

思先眼看著地下挖的泥罐、泥盆,一個就能值幾萬,心里直發癢,燒磚最多是能填飽肚子,只有把泥變成“藝術品”才能發大財,幾天后,自己給自己放了串鞭炮,掛起了“思先磚雕藝術品廠”的牌子。

他參觀了山西侯馬董妃墓室,在不足五平方米的墓室里,雕刻的斗拱、拱眼、藻井、大門、隔扇以及屏風、幾凳、花卉、鳥禽、人物、演戲場面等圖案,以及站立在戲臺口的生、旦、凈、末、丑等演員栩栩如生。專家告訴他,這是金代磚雕代表作品,到明清時代,磚雕由墓室磚雕發展成為建筑裝飾磚雕。

他到山西喬家大院、王家大院、平遙古城,邊看磚雕,邊收集民間古玩,后經行內老人指點,到了洛陽南石山村,這個村兩千多人,陶器磚雕仿古作坊有五十多家,幾乎家家院里有窯,人人都會燒制,村長說一個二三斤重的黃泥罐能賣到好幾百元,相當于一個常年壯勞力一年的收入。這都不算什么,一個好的“唐三彩”馬,只有五十來公分高,賣三五千是常事。

“人家這才叫掙錢,這才叫干大事。”思先當機立斷就地聘請了一位老師傅,回家開工了。

“談何容易”。洛陽師傅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和看法:這行業不僅得有藝術細胞,還要有常人難以忍受的枯燥、艱辛。人多沒用,人少誤事,不是一身泥,就是一臉灰,又臟又累,遇上打磨、上釉,還要戴口罩、眼罩、保護帽、包得嚴嚴實實。大冷天要開風扇,要不又冷又悶的磚灰味嗆得人“咔咔”直咳,最擔心的是磚雕制作時,一不小心就會弄壞,辛辛苦苦做成一件,還來不及裝窯,就成了廢品。現在年輕的都不愿做這行了,我是為了不讓家傳的這門手藝失傳才堅持到今天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可能是老天爺眷顧,三個月后,磚雕藝術產品終于成功了。

十一

“咱村新農村建設沒法搞了,街道七扭八歪,你蓋門樓出一尺,他就敢出一米,那個小孫驢,一顆老鼠屎壞一鍋菜,你在全市致富表彰會上說要給村里辦實事……”衛村長,一個老實到家的莊稼漢,大字不認識幾個,但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愿得罪一個人,從來都不吃一頓不掏錢的飯,所以,大家都肯選他,認為他不會日鬼倒,貪污浪費。

劉思先這個致富新貴,聽罷村長求他,頓時頭脹腦大,隨口說道:我們山東人連小日本都打得一浪一浪的,還有啥怕的?何況咱是給大家辦事兒。

提起“小孫驢”,還得從他的爺爺“孫野驢”說起。

1942年,日本鬼子用大炮轟炸嶗山上的八路軍游擊隊,結果空無一人,小日本喪心病狂地踏踏踏端著刺刀闖進村里,把全村人集合到村外的大槐樹下問:“有沒有八路的干活”,沒人回答,也沒人抬頭。只有一個人有點豪氣,仰著頭瞪著日本鬼子。這就是祖上三代窮人,恓惶的連個名字都沒有,只知道自己姓孫,打小游手好閑,闖蕩江湖,凈結交一些賭博的、吹喇叭抬轎的、當衙役的、拉東洋車的、幫人哭喪的、當兵使錢的等三教九流,還會說幾句半拉子日本話,有事沒事都詐唬的硬茬貨“孫野驢”。

一個矮個子日本軍官走到他跟前,捶了他胸脯一巴掌:“你的,八路的知道,鈔票大大的。”

“日你媽的,八路往海上坐船的跑啦!”孫野驢指著大海,一句中國話,一句日本話。

“呦西,呦西”日本軍官聽不全懂,伸出大拇指喊道。

“他的良心大大的壞啦!”漢奸翻譯指著孫野驢:他罵皇軍媽媽的,他的八路的干活。

“你的死拉死拉的。”日本軍官兩眼冒火,左手按住刀柄,右手“嗖”的抽出寒光閃閃的軍刀,雙手舉起,“咔嚓”一聲,孫野驢身首分離,頭顱滾出了一米遠,鮮血濺了一地。之后,小孫驢奶奶就帶著一家老小偷偷地逃離了山東老家。這不,前年剛把他爺爺的“干骨”背過來與奶奶合葬了。

衛村長還說: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全家當年逃難能在咱村落腳,多虧了小孫驢奶奶在保長面前擔保啊!

夜深了,淅淅瀝瀝的雨下了個沒完沒了。雨水沿著瓦槽徑流直下,時而像瀑布一樣“嘩嘩”歌唱,時而像泉水一樣“叮咚叮咚”吟詩。

“從你爺爺那兒說,你也算是英雄的后代呀!”劉思先趁熱打鐵:你兒子都二十好幾啦,不是兒子找不著對象,是誰提起你的‘名號,都不愿意把女兒嫁到你家,不要因為咱害了孩子喲……

小孫驢主動請戰擔任了這次擴街修路的拆遷組長,還帶頭推倒了自家的院墻和門樓,縮回到了原來規劃的界限內。結果,沒等村里開動員會,所有超出的戶都自覺縮了回去。拖了十多年的擴街修路,就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噼里啪啦咚……爆竹響過,小孫驢家門口來了幾位尊貴的客人,院內院外打掃得像狗舔了一樣,屋里擺好了酒席,茶幾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水果。

“媒婆大人上座請”劉思先提高了調門:我先說兩句,今天是小孫驢兒子訂婚前親家見面會,也叫吃成飯,按照風俗,咱們也叫“望喜酒……”

有人說,劉思先像“萬金油”,抹哪里都有用。

1980年,隨著計劃生育政策的實行,丟棄病殘和女嬰的現象時有發生,而天主教堂門口則成了那些棄嬰的棲身之所。

“我想辦個孤兒院,給那些被拋棄的嬰兒一個家,只有你有這能力,也是主的旨意。”面對無奈的李神父,思先欣然應許。

他先后到宗教局、民政局、鎮政府、市政府,終于將廢棄的村供銷店無償劃撥給天主教會,用于建設“天主教孤兒院”。他在帶頭捐款的同時,四處游說全縣教友募捐,不到半年,天主教孤兒院就投入使用了。

孤兒院的建成使用,對思先來說,不是結束,而是開始。缺保姆,缺奶粉,缺廚師,缺柴米油鹽醬醋茶,缺什么,他就采購什么。一有空就去干活,自己沒空就讓妻子去,燒菜做飯,洗衣打掃,伺候嬰兒,樣樣離不開她,年輕修女們都喊他妻子為“院長媽媽”。

十二

時光跨入二十世紀,兒女們都已各自成家立業。已過中年的劉思先,每每想起母親的手鐲、祭祖的香爐、祖傳的帖書,特別是小時候常聽媽媽講的逃難的情景,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唯一念頭就是把收藏接著搞下去,雖找不回祖傳的帖書,但總可以尋回先人的氣息。

“思先在家嗎?”小山子喊叫聲未落,就見他身后跟著一中年男子,頭戴禮帽,手提兩盒“阿里山”茶葉,穿著筆挺的藍呢子西服向院內走來。

小山子甩著眼神,示意他看后面之人。思先這才仔細打量一番,忽然那雙獨特的雙格楞眼皮勾起了熟悉的記憶,手拍大腿:噢,這不是二愣子——陳凱嗎!

寒暄過后,等不及的劉思先:說說你吧!二愣子喝了口茶說道:爺爺到臺灣后,受到排斥,退役后在美國做生意,我隨父經香港轉道美國,晚年一心想回大陸,可兩岸關系緊張,中美又沒建交,只得返回到臺南落腳。前些年,兩岸有了互動,不少人都回來了,可父親的身體已不能坐飛機了,唉,他是含恨離去……二愣子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我不叫陳凱了,當年我剛到臺灣,爺爺說:孫子呦!爺爺是回不去了,你一定要回去,大陸才是咱的家,就給你改名叫陳凱旋吧!抿了口茶,繼續說道:我爺爺也愛好收藏,但他跟你們的收藏不一樣,他專門收藏從香港、美國朋友那里收集來的有關大陸的東西,包括報紙、廣告及豫劇、京劇,特別是老家蒲劇唱片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爺爺經常叫我背誦臺灣詩人余光中的《鄉愁》,特別是念到最后那段時,就情緒失控淚如泉涌:

……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卻在那頭。

你們體會不到,我親身感受過我祖上兩輩那種有家不能回,骨肉分離,至死未見、撕心裂肺的煎熬。如果再不回來,我就要帶著爺爺和父親的遺憾去了,就算到了陰間也沒法向他們交差呀!

“好,好,好著哩。”思先趕忙勸慰道:現在兩岸多好呀!先是“胡連會”,后是“習連會”,下一回是“大家會”。

十三

叮咚,叮咚,叮咚……。

“劉思先在家嗎?有退款單”郵遞員喊叫著。

這時的劉思先,正陪倆發小逛古玩市場,長長的古玩街,數不清的淘寶人,眼花繚亂的各種古玩;吆喝聲、討價聲,震耳欲聾,一抬頭來到了“建瑞藏玉閣”珠寶店。

兒子劉建設所在的工廠,前幾年破產后,一次性買斷,與兒媳姚瑞紅開辦了這個古玩店,在他的熏陶下,入行還算快,在這條古玩街上也算是有名號的。

“他媽的騙子,退貨。”小山子他們屁股還沒坐穩,氣勢洶洶沖進一對中年夫婦,身后跟著幾個彪形大漢,兩條胳膊上還刻著龍紋,一看就知來者不善。

“咣當”一聲,來人把一個紅木盒子放在了柜臺上。

“退啥貨?你看了幾遍,還請別人掌了眼,你給我退,我給誰退呢?”兒媳婦瑞紅說的也頭頭是道。

“我不管,反正我從你手里買的,給誰退是你的事。”來人口氣死硬,毫不讓步:要不行,咱到公安局去,是你騙了我。

“去就去,我公明正大,合理合法,一沒偷,二沒搶,怕什么?”瑞紅理直氣壯,也不示弱。

思先哪能眼瞧著到公安局去,站起身,走上前去:讓我看看。

他接過東西,瞟了眼,摸了把,打了下燈光:小兄弟,你這是塊昌化雞血石,能作章料,但不是上品,至于價格高低,這行的規矩是賣者出價,買者給價,雙方同意就算合理價,這就是行規。

“你瞎胡咧咧啥,不關你的事,一邊涼快去。”身后大漢吹胡子瞪眼,唾沫星子濺得滿屋飛。

“火氣不要那么大,我給你講講什么叫雞血石,你再發火不遲。”姜還是老的辣,這種事對思先這個老江湖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他撇開出言不遜的那幾位幫手,盯著退貨的夫妻,一本正經、慢條斯理地講開了:

我先給你說說雞血石的甄別:帶血色的石頭稱為雞血石,不帶血色的則稱為昌化石……你這塊石頭,真貨無疑,但價格取決于品位,何來騙?

堆滿了人的店里鴉雀無聲,思先趕緊打破沉默:小兄弟,老朽是班門弄斧,我是她公公,現在有貴客,促空咱們家里談,你看咋樣?隨手遞了張名片:這上面有地址。

十四

“這款是給誰匯的。”胡玫把退款單摔在茶幾上。

“咋說?這是前幾年在山里摔傷后,救我命,還一連幾天照顧我吃喝的恩人。”思先說話吱吱嗚嗚。

“你就作吧!當年楊桂花的事,我就放了你一馬,現在又冒出個什么救命恩人,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向天主發誓,從來沒做對不起你的事。”思先很嚴肅,很認真。

“劉大師在嗎?”劉思先剛想找借口溜,店里退貨的那小倆口就瞌睡給了個枕頭。

“屋里請。”思先邊讓座邊喊:建設他媽,你打電話讓建設、瑞紅現在來一下。

“我叫高文革,別見怪,不知道你是行家。”男的自我介紹:我是個下崗工人,原先在廠里裝貨時摔傷了腿,不能干體力活,本想倒騰點古玩給孩子攢點學費,結果……

思先主動請他倆看了一圈各個房間的藏品,“真和博物館差不多”,高革命驚嘆不已,走到“鼻煙壺”專柜前駐足觀看:你這鼻煙壺有五六十個吧,還都不一樣,是真的老貨嗎?能值多少錢?

“你今天就是我的貴客,坐下聽我給你再講講有關鼻煙壺方面的東西。”劉思先儼然像個教授,見人就想給講點啥的:

小高啊!別小看這個“煙”字,經過幾千年的演繹已經產生了豐富多彩的煙草文化,據史書記載,人類最早服用煙草,是因為它具有一定藥用價值,有香味,能提神。咱們國家自古至今先后使用的煙具有旱煙桿、鼻煙壺、水煙筒、煙斗,最后發展到現在的卷煙。而鼻煙壺只是眾多煙具中的一種。

見兒子兒媳進來:建設,這是高革命,他是個新手,家里也有困難,咱把錢退給人家了吧!

“劉大師,你誤會了,我們今天來不是要錢的,是來道歉的,如果你能收我為徒,就再好不過了。”

“哎!你說哪里去了。我乃一介草民,何德何能收徒弟呢?”劉思先不顧高革命夫婦再三懇求:念你是 ‘同道人,咱們以后多多聯系,共同進步吧!我有我的底線,如果你不接受退貨,咱們以后沒必要來往,就此結束吧!

金秋十月,屋內的燈光映紅了整個四合院,客廳里,兒子翹著二郎腿搖擺,兒媳沉著臉看著門外,妻子胡玫在給他們添著茶水,只聽見思先一人在演講:

咱們是天主教徒,不能屋子里掛著天主圣像,而心里恭敬著鈔票和財產,最后,天主是不會眷顧的……

不幾天,親家母姚柳葉來訪,劉思先萬萬沒想到她與這事也有“一腿”。原來,退給高文革的2萬塊錢是親家母給女兒的入股錢,當聽說親家公逼著兒子退錢后,她氣不打一處來,一定要上門問他個究竟:哪有你這號人,人家是愿買愿賣,這可好,你把“好人”做了,損失了咋說?

她見親家公死活不接招,轉向胡玫:親家母,為了這單生意,我到城隍廟抽了簽,到縣城郭神仙那兒算了卦,還丟了幾張“大團結”呢。現在是雞飛蛋打,賠了夫人又折兵……

“哈哈哈……”劉思先趕緊接住話茬:親家母哎!算命先生是糊弄人的,它不是真正的《周易》。說到底,算命就是一門生意,一項技能,憑眼皮子收錢占卦,其實玩的就是人的心理。

“你懂啥?”面對親家母的遲疑,思先告訴她:我是個天主教徒,不信神,不信鬼,只信主。我總覺得共產黨講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而基督主義對世間財務則主張,天主造了萬物是為萬民享用,決不是為少數人所獨專,它還要求每一個人要用盡全力為社會人類服務。這就是我心中的主。

十五

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劉思先在女兒劉雨聲婚姻問題上很欣慰。很快,再有個把月功夫,小寶寶就降生了。

女婿周源,是個農村娃,幼年喪母,父親周長順又當爹又當媽,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人,省吃儉用,供兒子讀完大學,畢業后,在城里當了公務員。結婚后,劉思先夫妻多次督促女兒,接公公到城里住,但她公公總是說:我習慣在家一個人,身體還行。除了結婚、搬家,沒上兒子家去過一次,只是逢年過節或星期天回去看老父親,每次回去老父親總是沉著臉責怪兒子:回家買啥東西?貴貴的,亂花錢。

“源兒在嗎?”老父突然到訪,看著兒媳婦劉雨聲挺著個大肚子,一只手叉住后腰,一只手拎起水杯倒水,熱情勁讓老父親十分感動,心想,媳婦真不賴!

“爹有啥事?”聰明的媳婦知道爹沒事是不會來的。

“沒啥大事,村里要安自來水,從大街開始到入戶,要各家各戶掏錢。”雨聲未等公公說完,就說:行,這錢咱出。

老父心中竊喜,懸著的心落地了,本來不想向孩子要,何況親孫子出生要花錢。可沒辦法,這些年供兒子上學,欠別人的錢至今還沒還完,但不管咋說,總不能兒子都工作了還到鄰居那里借,有點說不過去。

“給,回去就交了吧!”老父親望著雨聲手中的100元傻眼了,初算了一下,挖溝、管件,加上水表,水井,井蓋,至少要八九百元,這差遠哩。可想到兒媳挺著大肚子,又做飯,又倒水,說拿錢就利利索索拿出來,孩子也不容易啊!想到這里:雨聲,那我就走了,村里等著交錢呢。

不幾天,周源回來了,從皮箱里取出給雨聲買的羊絨圍脖:孕婦不能著涼,出門圍上不鉆風。但聽罷妻子說給了老父親一百元安水管后,一聲沒吭。

“母親伺候月子辛苦了,明天是她生日,給她五百元吧!”沒等周源回答,雨聲早已掏出五百元硬塞進了母親的褲兜里了。并再三叮囑:明早上午來接兒子回家。

雨聲根本不會想到,一聲未吭的周源出門后,就徑直回老家看望父親了。劉思先感覺小倆口發生了什么,找到周源單位,辦公室的同事告訴他說:周源父親為安自來水,不愿再向鄰居借,找到周源媳婦,結果只給了一百元,連歇都沒歇一下,就沮喪地回去了,周源昨天從單位借了一千元,請了一周假,回家幫父親挖溝裝水管去了。

次日清早,思先夫婦讓兒子建設開上車,帶著剛過滿月的外甥會親家去了。

“親家哎,子不孝父之過,都是我教女無方。”見面就自責的劉思先,不容親家插話,對女兒一頓數落。

“沒錯,都是我做的不對。”正在挖溝的周源頓感無地自容,想自己不辭而別,確實太過分了:誰都沒錯,都是我的錯。

小寶寶“哇”一聲,親家周長順說:雨聲她爹,你有文化,給孫兒取個名字吧!

“哪里哪里,他有爺爺,有爸爸,哪能輪到我呢!”劉思先謙讓著。周源和父親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說:還是你起吧!

早已想好給外甥取名的思先這才假裝扭扭捏捏地說道:“咱們就叫他周全吧!一是要他吃水不忘挖井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二是讓周源知道養兒才知父母恩,親家你不容易啊,你是一個偉大的父親,我女兒能有你這樣的公公知足啊;三是希望周家周周全全,十全十美。

十六

倆民警邊記錄邊問,劉思先坐在椅子上細說昨晚的經過:

昨天夜里,大概四點左右的樣子,“汪、汪汪汪……”狗鏈子拖得叮叮響,沒叫幾下不叫了,剛迷糊不到一個時辰,跟做夢似的,隱隱約約覺得房門被人推開,忽然就清醒了,睜眼一看,心刷地提到嗓子眼,燈亮著,屋里站著一個彪形大漢,頭戴肉色面罩,只露著眼和鼻孔,左手提著一根棍,右手拿冷森森、明晃晃的砍刀,我趕快推醒妻子,披了件外衣,劫賊一句話沒說,擺手勢讓我倆分別坐在兩個單人沙發上,反綁起來,一人頭上套了個黑布袋子,之后,什么也沒看見,只聽見一陣翻箱倒柜叮叮咣咣的聲音。大概半個小時吧,聲音也沒了。今天正好是我妻子生日,兒女們一大早就來,才給我們解開了繩子。來時查了,家里共丟失現代仿古青銅藝術品五件,和田玉三個擺件,墻上掛的從別人手里收購回來的字畫各一幅,還有我妻子的個人首飾、耳環、項鏈等。

劫后多日,胡玫總是心神不寧,茶飯不思,徹夜難眠,幾乎不出門,劉思先每每想起也心驚肉跳,只是男人的本性,強掩住自己內心的恐懼,壯膽給妻子。

秋高氣爽,艷陽高照。在家臥了好幾天的思先夫婦,應張青山之邀到鎮上參加二愣子的送別宴會。酒足飯飽之后,劉思先讓胡玫把禮盒端到桌子上,打開盒子,帶上禮盒上面專配的雪白手套,雙手小心翼翼地托出一尊金燦燦的關公像,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的平絨臺布上,說道:

這是一尊關公像,今天我給你請來這尊關老爺,希望他為海峽兩岸,天下蒼生,驅邪祈福,安康幸福,永世好合。

聽罷劉思先一席話,二愣子激動不已,在回鄉的每個夜晚,他都會想起爺爺,想起父親,他們是永遠回不來了,只有帶著他們的靈魂回歸故里了。但想到回鄉所得,只覺得心里滿滿的,割舍不斷的親情、友情、鄉情,魂牽夢繞的鄉土、鄉舍、鄉音,一切都給予遠行的游子前行中無限的底氣和能量。

藍天、白云,晴空萬里。飛機起飛了。

機場回家的路上,他瞧見街心堆滿了人群,擠到前面,只見一老太太蜷蛐著倒在地上,他二話沒說,扶起頭,“噢呼”只聽見老太太緩緩呼出一口氣,高喊:老太太有救了,快打120。

“你不能走,我媽就是你撞的。”匆忙趕來的年輕婦女,自稱是老太太兒媳婦:先把藥費付了,再說賠償事。

“老太太醒了”聽見醫生說話,劉思先忙湊上前:您可醒了,你兒媳婦硬說是我撞的你。

“我怎么睡在這兒?”老太太看了看一旁的兒媳婦:你是誰呀!

“別說了,我媽都撞傻了,你說這事咋了吧,是公了還是私了?”中年婦女兩眼怒視。

“你說咋了。”

“要公了,就上法院;私了就說給多少錢,給了錢,死活跟你無關。”

劉思先這下“毛兒”可逗翻了:我既不公了,也不私了,你該咋的咋的吧!我還不信這邪了。想自己一生闖南走北,啥事沒經過,不感謝我就算了,還想訛我,哼,沒門。給醫生報了個姓名,甩手而去。

不見天,接到法院開庭通知后,劉思先知道,如果找不到證據,不僅要承擔民事賠償責任,可能還要承擔刑事責任。他跑遍現場周邊的店鋪,都說不是他撞的,可等他給出個證明時,都說去找別人吧。萬般無奈,他想到十字路口的監控,與兒子到交警隊說明了情況,交警立即調出當日監控錄像,證明老太太獨自一人為搶紅燈,在慌亂中突然暈倒,這才了卻此事。

十七

和田,這對于愛玉如命的劉思先,今生不到和田河親身體驗找玉的艱辛,是此生莫大的遺憾。

“路上別管閑事。”臨行前,妻子叮囑再三。 “咣當、咣當……”火車行進一段后,女列車員高喊:“查票了,請把票拿出來。”等她查到劉思先對面坐著的一個農民工模樣的中年人時,只見中年人神情恍惚,躲躲閃閃,低著頭,冒著汗,半天才把早就捏在手里的車票露了半張,列車員奪過一看:兒童票,請補票。

中年人慢騰騰站起來:我是個農民工,在一個私人建筑工地做鈑金工,腳掌被鋼筋鉆了兩個洞,因沒錢上醫院,最后截掉半只腳。說著,他拉開褲腿,脫掉膠鞋,露出半只帶著油腥味黑糊糊的腳,流著淚說:現在那個工地都說我是殘疾人,不要我打工。我現在回家都沒錢,也不敢告訴家人,只好買了一張與殘疾人一樣票價的兒童票。

列車員說:我也是照章辦事,只認證,不認腳。路見不平的劉思先插話道:他就是個殘疾人,票錢不少就行唄!列車員回道:不管你的事。

“那我問你,你是女人嗎?”劉思先同列車員杠上了。

“我就是女人,你看不到?”

“我說你不是,如果你拿不出女人證就不能證明你是女人。不是一樣的道理?”

……

到和田的當天,他急奔和田河。不巧,狂風挾裹著黃沙呼嘯而來,“沙沙沙”敲打著衣服,背包里、耳洞里都灌滿了沙。第二天就病倒了,渾身無力,高燒不退,張青山請來醫生,又打針又輸藥,還讓旅館代買了回家的機票。

“小山子喲!機票多少錢?”飛機上思先只關心票價。

“請問,需要用餐嗎?望著香噴噴的飯菜,心想,地上飯店都那么貴,天上更貴,搖了搖頭:不用。

“那你用飲料嗎?有可樂、咖啡、雪碧、白水……”

“不用”劉思先心想,別想“宰”我。

望著別人吃香的喝甜的,他倆干巴巴地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說話,只有瞪大眼睛看窗外的藍天白云。可眼看著快要降落了,實在憋不住的劉思先又問小山子:怎么沒一個人掏錢,還不停的要這要哪?悄悄話被鄰座的乘客聽到:“飛機上吃飯喝水都是免費的。”

好面子的劉思先紅著臉,假惺惺地點著頭:知道。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學著別人的樣子,急忙按下了上方的按鈴,空姐立即站在了他面前:請問先生,您需要什么幫助?

“我要用餐,喝飲料。”劉思先話音未落,只聽見“各位乘客請注意,飛機馬上就要降落了,請系好安全帶。”

十八

“劉大兄弟在家嗎?”還在被窩里的劉思先聽見門外叫喊聲,爬起來,透過玻璃窗看見“被撞”的老太太與一個中年男子,推著一輛裝有箱子和蛇皮袋的三輪車進了院,心里“咯噔”一下,這老太太又找麻煩了。

老太太示意那人跪下:劉大兄弟唉!今天我帶兒子來賠罪了,愿打愿罰隨你便,老頭子早死,我一個婦道人家“管不住”,常天跟些不三不四的鬼混在一起,沒少干壞事。前幾天,剛“坐”的回來,聽了我的遭遇,才告訴我說,你家遭劫也是他干的,今天,把東西一件不少的送回來了。

劉思先夫婦目瞪口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怪不得報案很長時間了,一點音訊都沒有,看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母子倆,又氣又恨又同情。

沉默片刻,劉思先拉著老太太的手:坐吧!咱還是商量一下如何到派出所銷案吧!

東西失而復得,劉思先的病一下子煙消云散,胡玫也煥發了精神,家里又恢復了往日歡樂的氣氛。

真是喜事連連,先是在兒子建設的幫助下,設立了“劉氏民間文玩收藏網上博物館”。今天,應廣大收藏愛好者的推舉,榮當“農民收藏聯誼會”會長,在村“老年活動室”邊上掛起了“農民收藏聯誼會”牌子。

劉思先是個較真的人,雖然不掙工資,但他把這個聯誼會搞得有聲有色,你看,他今天又上講臺了:

今天,我給大家講的是“贗品”,“贗品”就是假的……

“劉會長,長福的事你得出手了。”凡是得罪人的事,衛村長都一推六二五。

本村青年薛長福,四十來歲,在鎮上經營小百貨生意,都說手里有百十萬,前一陣子,看了幾檔中央電視臺的《鑒寶》節目后,便對古董收藏產生了興趣。

他在鎮上大小算是個“人物”。開始他在古玩市場上游蕩,起初買一些千兒八百的小玩意,都能賺三百、五百的。他哪里知道,這是行內有人瞄上了他,專門給他挖了坑,設了套,今天三千給了他一件,三五天后就有人五六千元收購,后來還收了幾件大的。結果,一年功夫,百八十萬不翼而飛,只剩一屋子的壇壇罐罐,廢銅爛鐵。生意荒了,客戶跑了,父母吵,夫妻鬧,三天兩頭鬧離婚,找到村長分家產。小夫妻倆都是本村的,親戚串親戚,攪得四鄰不安、雞犬不寧。衛村長這個老“滑頭”,害怕說錯話,選舉丟票,東躲西藏,實在是下不了臺啦,又想到了劉會長。

“這牌子不能白掛”聽到衛村長這話,劉思先還真把自己當根蔥,大事小情,有求必應,答應由“聯誼會”把他的文玩掛到“網上博物館”,盡量減少損失。

“嘀嘀,嘀嘀”今天兒媳婦生孩子出院。

“老頭子,我們回來了。”胡玫從院外喊到屋里:你咋這么慢慢騰騰的,給咱孫子取個名字吧。

思先哈哈笑道:我早想好了,就叫劉自力吧!從小自力,長大自力,將來一定會憑自己的力量有出息。

十九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轉眼孫子外甥都半人高了,真是人催人老啊!

臘月初八,俗稱“臘八”小年,兒女們都回來了,大人是又炸、又煮、又蒸,又說、又笑、又唱;孫子外孫是又跑又打又鬧,而劉思先在專心致志撰寫自己的收藏規劃——《毛澤東紀念收藏》。

“老頭子,你在寫啥呢?”胡玫見滿屋子擺的都是毛主席像章、年畫等:看這些毛主席像章,你高價收下,低價都沒人要。

劉思先神情凝重,無限感慨的答道:我要做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情。

“你一個糟老頭子,一輩子連個生產小隊長都沒當過,能做啥大事?咋的,你是國家領導人呀,真把自己當人物。”妻子嗤之以鼻。

“正因為我是個小人物,不枉來世一遭,所以我才要做件大事。”劉思先抬起頭,鄭重其事地說:今天正式告訴你吧,打今兒起,我要從《毛澤東紀念收藏》開始,研究毛主席,繼承毛主席,發展毛主席,做一個毛主席的忠實信徒,讓世世代代永遠敬仰毛主席,我不信“小人物”做不成大事情。

“爺爺,爺爺,這是什么呀?”小外孫拿起茶幾上的毛主席像章,好奇的在問。

“這都不知道?這是佛像。”孫子大聲告訴外孫。

“可別摔壞了。什么佛像呢?這是毛主席像章,毛主席是人不是佛,坐下聽爺爺給你們講——毛主席的故事。”劉思先一看孫子們的好奇,正尋思著找機會要給他們說道說道。皺起眉頭在想,先從哪里講起呢?

“這是劉大哥家嗎?”順著喊聲,正在與女兒、媳婦包餃子的胡玫,扭頭隔著窗子,瞧見一中年婦女,身后跟著個年輕小伙,眉清目秀,戴著眼鏡,藍夾克,牛仔褲,腳踏黑皮鞋,拎著手提箱,向屋內走來。

她與劉思先在門口打了個正面,一眼就認出這是幫助她母子擺脫困境的好人劉大哥。她全然不顧站在他身邊從未見過面的胡玫的存在,嘴角的肌肉神經質地抽動著,兩眼忽閃忽閃。

“這幾年多虧了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你幫我挺了過來,這就是我兒子蘇小寶,今年剛考上省里的重點大學,寒假一回來,我們就趕來了。”寒暄過后,聽了蘇美麗講述過去的一切,胡玫茅塞頓開。

“大哥、大姐,我今天來有兩件事:一是認親來了,從今往后你倆就是我的親哥親姐;二是還錢,這些年大哥共給我寄了三萬六千元,真的給我救了緊。現在,山里日子也好了,前年我承包了一條山溝,光溝里的野核桃、野木耳一年就能收入四五萬,除去承包費,還能凈落兩萬多……”美麗說完,硬把錢放在桌子上:大哥大姐,這錢非收下不可。

二十

天寒地凍,長夜漫漫,呼嘯的西北風裹挾著片片雪花,悄悄給茫茫大地披上了潔白的睡衣,也給人帶來無盡的遐想。

劉思先老倆口坐在暖烘烘的蜂窩煤爐子旁,爐子上的青銅茶壺嘴里“突突突”冒著熱氣,相互打量著對方日漸蒼老的面容,用眼神在告訴對方,是該做出抉擇的時候了。

“有人要你舍不得給,說是不給生意人;兒女們要接管,你說兒女自有兒女福,他們的路要自己走。我想通了,你說的對,錢財是禍,交給兒女們也許真害了他們。”妻子終于打破沉默:不是我怪你,我是發愁你死后,這咋辦?

劉思先抬起頭,語重心長地說出了早已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咱是一個普通人,從父親逃難,千里迢迢來到此地,是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養育了我,養育了我的后代,這些藏品是屬于這里所有人的,就讓它回到它該去的地方。

年三十這天,劉思先召集了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外孫,邀請了張青山、馬大海、衛村長、楊桂花、高革命、小孫驢、蘇美麗、薛長福及親家姚柳葉、周長順等,在公證人員的現場公證下,舉行“劉氏家族傳統文化藝術品收藏展示館”揭牌儀式,工商營業執照注冊為個人獨資。公證員當場宣讀了劉思先、胡玫遺囑,并作為“館旨”刻在大門照壁上。

劉氏家族傳統文化藝術品收藏展示館

館 旨

(遺 囑)

本人劉思先,乃一介草民,今攜妻胡玫特立遺囑,并作為館旨,邀親友參加,以示監督。

這些藏品,受先祖之熏陶,在改革開放之初,文玩收藏興起之時,以低價在民間收藏所得,故不為祖上所傳。他來自民間,乃社會之財富,雖投資不大,如今卻價值昂貴,其中有些藏品對研究人類生產及生活方式,探索人類文明進化頗具參考價值。

劉氏先祖,自劉墉始,就顯愛國愛民之風范,不乏精忠報國、博愛天下之仁人志士。在當今國家好、政策好,追求人民幸福和諧的今天,萬萬不可見利忘義,據為己有,它既來自民間,就應回歸社會,回饋人民。

在我倆百年之后,望劉氏后人,以此為訓,傳承家風,惠及鄉里,代代相傳。

立遺囑人:劉思先 胡玫

劉思先夫婦面對眾人的掌聲,在李神父的見證下:因父,及子及神圣之名,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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