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爺

崔濟哲

藍二爺不在旗，跟正藍旗、鑲藍旗一點不沾邊，藍二爺正宗的膠東海洋人，祖上有沒有點名氣無考，近幾十年在京城“蟲圈”里提藍二爺，知道的人不少。京城有句老話兒：“京城四城，東貴西富，中城翡翠珠寶，南城魚木花草。”也有一說：“東城的鴿子朝陽的蟲，宣武的字畫西城紅。”朝陽的蟲自古京城有名兒。現(xiàn)行北京城最大的玩蟲之地還在朝陽，沒事到十里河走走，一溜一溜賣蟲玩蟲的，生人往里一走，還真有種劉姥姥走進大觀園的感受。

十里河蟲市是蟲的天地，除了蟈蟈，油葫蘆、蟋蟀、金鐘四大名蟲外，還有竹蛉、黃蛉、扎嘴、甩翅、草黃、“棺材頭”、琴弦，有些蟲名，圈外的人聽不懂，但玩蟲的都清楚，有的“蟲爺”閉著眼，品著茶能聽出二三十種蟲鳴，那叫功夫。三里河蟲市一個月就能賣出10萬條蟲，說出來嚇您一跳。藍二爺撇撇嘴，好日子一個月買進賣出的少說也有20萬蟲！

藍二爺家祖上不是玩蟲的，早年的確是跟著鑲藍旗的王爺進的京，沾著鑲藍旗的光，他家祖上燒了高香，攬下了一樁一本萬利的好生意。冬天在紫禁城外的護城河里鑿冰，鑿成一張炕席那么大，拿釘耙拉著拖到地窨子里，碼好摞好，地窨子門上掛著半尺厚的皮包棉門簾，然后就凈等著宮里府里用冰了。尤其到了三伏酷暑，熱暑難熬，藍家祖上忙得一天要淌三斤汗，拉著架子車，拉著冰一路小跑著往宮里送冰。但藍家心甘情愿，用他們藍家老爺子的話說，我聽見每滴汗珠砸在地上，都是銀子碰銀子發(fā)出的悅耳聲。藍家老爺子至死沒說一塊冰三伏天賣到宮里多少錢，只是聽說道光爺在宮里吃一顆茶雞蛋貴到三十兩銀子！可能藍家那時候就改姓藍了，因為我曾去煙臺市海洋縣查無此姓。藍老爺子發(fā)家有道。

但沒有鐵桿莊稼，鑲藍旗的王爺犯了事，正黃旗的爺手下接了那攤活，藍老爺子一頭撞在石碑上，還住了三年大牢，出來一看又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藍老爺子富過，更重要的是窮過，他不回他膠東，他說京城這地方哪兒的銀子都沒膝深，就看你彎腰不彎腰。藍老爺子是京城第一代的“北漂”。真沒有餓死的“老家賊”。有一天閑得無聊也窮得無奈的藍老爺子，路過朝陽門箭樓門洞子，發(fā)現(xiàn)這兒竟然是一片蟲世界。趴著人背，擠著人頭往里一瞧，藍老爺子有些發(fā)懵了，那罐里“亮相”的不就是老家的油葫蘆嗎？聽起來那聲嘶嘶啞啞，劈劈拉拉，像病重的老人，一嗓子煙酒腔。藍老爺子讓人一把拎出圈外，讓人指著訓(xùn)，土鱉、土包子，再胡說八道就掄圓了扇你，那是陳大爺?shù)摹翱可交ⅰ保囊豢凇般~鐘花臉的純凈腔”。藍老爺子讓人噴了一臉又腥又臭的唾沫星子，一點不火，一點不急，拿袖管使勁擦擦臉，臉上笑得像九月的菊花。他問人家這小蟲值幾文錢？人家甩下一句話，把他鎮(zhèn)得目瞪口呆，兩眼發(fā)直，五兩銀子！一個油葫蘆值五兩銀子？他使勁掐掐自己的仁中。

第二天，藍老爺子二話不說，扛起鋪蓋卷回老家，他們老家這種油葫蘆一抓一把，一掃一簸箕。

就這么陰差陽錯，被吐一臉唾沫星子換來了藍老爺子的蟲生涯。

藍老爺子聰明心靈，又能吃苦耐勞，穿著一雙踢死牛的雙梁鞋，一天一夜能跑八十多里山路。為聽蛐蛐叫，聽油葫蘆叫，他真的曾經(jīng)“頭懸梁錐刺股”，聽著聽著就漸漸入神了，看著看著就慢慢入圍了。一開始藍老爺子還是往蟲市上送蟲，漸漸地摸出門道，藍老爺子開始給王爺府、貝勒府上送猛蟲，藍老爺子伺候八旗主子有經(jīng)驗，輕車熟路。

十年后，藍老爺子竟成了京城一“蟲精”，那時候不興稱“蟲爺”。斗蛐蛐時，藍老爺子被請到“斗缸”前，俯身一瞧，北京人土話稱一瞜，這一瞜就能看出兩只蟋蟀的分量，不論個大個小，體重不差分毫，一個等量級的稱之為匹對。蛐蛐場上有類似天秤的秤子，把藍老爺子看過的蛐蛐放上一稱，分毫不差，從未走過眼，那得多大功夫？外國拳擊運動員要按體重分級，體現(xiàn)公平公正，其實中國從北宋開始斗蟋蟀就開始稱重分類，藍老爺子還有一大本事是聽，一溜蛐蛐罐中的蛐蛐都在叫，藍老爺子屏住氣，拿通透了的細竹筒，對準細聽，能聽出哪個罐里蛐蛐在奮起，哪個罐里的蛐蛐在憂郁，哪個罐里的蛐蛐在鬧食兒，哪個罐里的蛐蛐在“拔份”。把拔份的蛐蛐請上來斗，十場八勝，藍老爺子不愧為“蟲精”。那聽一耳朵就是錢。世上沒有白聽的戲，藍老爺子也從不白聽蛐蛐叫。

藍老爺子曾給睿親王爺府中送去一只油葫蘆，傳出來的賞錢是十兩白花花的雪花銀。一頭比人高的大騾子都賣不了這個價。原來那只金殼油頭青面虎爪的油葫蘆一叫，睿親王那么大的王爺府無論有多少人說話，多少鳥在唱，多少蟲在鳴，全都讓這油葫蘆的叫聲蓋了，亮嗓但不尖脆，渾厚又不低沉，嘶啞但卻猶如甕中擊金，那只油葫蘆一唱，全府上下都鴉雀無聲，連王爺高懸的畫眉都不敢唱了。藍老爺蟲精，他現(xiàn)場講，那油葫蘆哪聲唱得像京劇中的銅錘花臉，哪聲又像燕門老生。

藍老爺子在蟲圈里開始稱爺了。

他又跑到京城外的順義種葫蘆。他是秋送蛐蛐，冬送蟈蟈，都是八旗爺們愛玩的。玩蟈蟈有講究，首先那裝蟈蟈葫蘆就有尊卑高下。好蟈蟈葫蘆拿出來桌上一亮，神器般燦燦然，尖底圓頭，厚皮細腰，那顏色油光锃亮，像是每日千摸萬磨的紫檀木佛珠，葫蘆口一圈金包玉的圈口，輕輕擰下葫蘆蓋，都是和田玉鑲的，講究的葫蘆上金鏨玉雕有名人名畫，名題名刻，真正的工藝品。王爺們坐下喝酒吃飯，哪兒有上來就推杯論盞的？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穿著皮袍子還覺得不暖和，提著暖爐帶著暖袖，這功夫從懷里輕輕拿出葫蘆往桌上一放，讓人眼前一亮，然后是此起彼落的蟈蟈唱，清脆、明快、婉轉(zhuǎn)、細潤、水靈、新鮮，像清泉流水，像雨后鳳鳴，酒沒斟就醉了。北風(fēng)怒號，滴水成冰，一片肅殺，能親耳聽見蟈蟈的鳴叫豈非夢中？這功夫，輕輕擰開葫蘆蓋，一只翠綠翠綠，碧綠碧綠的大蟈蟈挺胸昂頭，甩著長長的紫須，輕輕舞動著翅膀，白亮亮的腹胸，晃動著黑亮亮的眼睛，瞪眼觀瞻這外面的世界。那蟈蟈真美，真帥，真神仙。難怪王爺們喜，王爺們愛，那是精靈。

到了藍二爺那代時，他們家玩蟲子的傳統(tǒng)就斷了，他爹正式被收編到街道供銷社賣草繩子、竹簍子去了，連糧食都統(tǒng)購統(tǒng)銷，也沒人敢玩蟲了，到處都在“除四害”，鬧“總路線”，大煉鋼鐵，蟲也無影無蹤了。那東西真精靈，一看形勢不好，找都找不見了。藍二爺少年時玩過蛐蛐，秋后蛐蛐聲起，手拎著一個細紗網(wǎng)改制的蛐蛐籠子，帶著蛐蛐罩子，拿著手電去朝陽區(qū)六里屯一帶逮蛐蛐，晚上逮，白天斗，玩得也是翻天覆地的。打擂臺式的斗法讓孩子們著迷，他們常常忘記做作業(yè)。小蟲有大樂，其實藍二爺他爹才是大玩家，但他從來不看他們小孩玩的那一套，他曾經(jīng)訓(xùn)藍二爺說，好好念書，瞎鼓搗那些小蟲干什么？不務(wù)正業(yè)！你們玩的那叫“瞎蟲”，“臭嘴”，根本不入流。據(jù)說藍二爺他爹利害，從野地里走過，光側(cè)耳聽聽兩旁的蛐蛐叫，就能判斷那蛐蛐是老杠還是嫩茬？是養(yǎng)著玩還是養(yǎng)著賣？其實藍二爺他爹才是真正的不務(wù)正業(yè)，無正業(yè)可務(wù)，閑得無聊。活了一輩子從來沒工作，游手好閑。“文革”中街道把他定位為資產(chǎn)階級封建主義的殘渣余孽，地富反壞右歸為壞分子。掛著大白牌子從胡同南口游斗到胡同北口。他家殘存的一些“蟲貨”，蟈蟈葫蘆蛐蛐罐全都被砸爛，藍二爺看見他爹深更半夜拼命地抽泣，以為他被斗得想不開，一問方知，他爹心疼那些寶貝葫蘆和蛐蛐罐，把藍二爺氣得差點大義滅親去街道革委會檢舉他。

后來藍二爺才知道他爹痛不欲生的是他們藍家的傳家寶被“咔嚓”一下毀了，那是一對從睿親王府中傳下來的宋鈞瓷蛐蛐罐，是藍天青云飄彩瓷的，款是寶玉殿溫廂宮，口是紫紅袖圈的六辨葵花形。藍二爺看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爹輕蔑地說，不就一個蛐蛐罐嗎？他爹氣得一揮手把鼻涕眼淚撇了他滿臉，那是絕世珍寶。當(dāng)初睿親王爺進京時，明朝皇宮大總管為保命從皇宮里盜出來獻上去的，值多少錢？沒價！說個大概？夠給你娶三房姨太太的。老家伙資產(chǎn)階級糜爛思想真夠根深蒂固的。

藍二爺跟蟲似乎無緣，不再沾邊。一九六八年去山西侯馬插隊，一九七四年回京，全家靠老太太胡同口賣冰棍支撐著苦日子，三分錢一根紅果冰棍，賣十根掙一分錢，藍二爺他爹被折騰得腦溢血，偏癱。

藍二爺二話不說，自己動手攢了輛平板三輪，當(dāng)板爺練腿，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北京的平板三輪不拉腳，只拉貨。后又練攤，當(dāng)?shù)範敚軉螏停u舊貨，以次充好，蒙人，拉黑牛。

藍二爺有點背。

干什么什么發(fā)青，賣什么什么發(fā)霉，一家人餓得早晚兩頓棒子面糊糊。藍二爺他爹餓得再也無“雅士高杰”風(fēng)度了，讓藍二爺用板車拉上，月亮一上西山就奔東郊、北郊。老爺子還是厲害，閉著眼，一聲不吭聽蛐蛐叫，聽著聽著會一睜眼，說這只不錯，藍二爺就停下板車去逮。藍二爺又吃上祖宗飯了。再后來，藍家父子就跑延慶、順義、燕山、塞上，用藍老爺子的話說，弄回些好種！

北京開始有人斗蛐蛐了，藍家的蛐蛐也賣到五元錢一只了。斗蛐蛐都說是押寶，看好！外人叫賭博，其實非也，是作廣告，宣傳，定貨。

藍家有一絕活，據(jù)說現(xiàn)在在圈里也傳開了，點藥。點的什么藥藍家不說，行家不說，玩蟲的都不說，但藍家的藥是自配的。

讓選出來的蛐蛐靜靜地待一會兒，行話叫沉沉，然后用一根又細又長的“蛐蛐苗”，其實就是龍爪草蘸上配好的藥，輕輕地，精準地點在蟋蟀的嘴里，看得見，蟋蟀的嘴裂開在吸吮著晶瑩透明的藥汁。它的感覺很好，喝得很暢，像男人在喝酒。點藥的度要拿捏得極準，藍二爺他爹不但是玩家也是行家、專家、方家，然后把蛐蛐罐輕輕蓋好，屋里安靜得仿佛半夜進了墳地。再打時，那蟲竟像霸王擺擂，兩根又長又硬的長須，分左右橫掃，齜牙咧嘴向人示兇，亮出一對紫黑色的虎牙，大腿騷躁得不時重重踢起。連叫聲都變了，變得雄渾，粗壯，有力，藍二爺他爹說過，沒有放蔫屁的猛將，猛張飛、憨李逵、竇爾敦，哪個不是一聲喝似晴天雷？藍家玩蟲有理論。

那蟲一進場，主動尋戰(zhàn)，齜牙咧嘴，咆哮鼓噪就沖向?qū)Ψ剑遣沤袣⒌秒y分難解，殺得翻天覆地，殺得幾進幾出，殺得人仰馬翻，殺得丟盔解甲，直殺得分不出伯仲絕不下戰(zhàn)場。用藍二爺?shù)脑捳f，老子就是死，也是死在陣前馬下！讓人看得提心吊膽，心驚肉跳。

藍二爺有了名，連山東老客都找藍家進蟲，藍二爺不知不覺又走回到老藍家的“蟲路”上，全家去延慶種葫蘆，去唐山燒蛐蛐罐，配蟋蟀，養(yǎng)油葫蘆，飼蟈蟈。藍二爺只管挑好種精心飼養(yǎng)，精心選配，優(yōu)勝劣汰，藍二爺曾哈哈大大笑，我只做好人，幫人選妻娶媳，一代強過一代。

前年剛過完臘八，正值天氣大寒，滴水成冰。藍二爺在北海公園仿膳飯店吃火鍋。懷里的蟈蟈叫得真歡，唱得正美，趕巧鄰桌有一圈老外，讓蟈蟈唱得飯都不吃了，非要看看這是什么在叫。初開始老外還認為是錄音機里放音樂呢。藍二爺不瞄老外，但那桌過來一位中國人，說是一個北歐國家的財長，請藍二爺開面，讓外國人見識見識。藍二爺端出北京王爺?shù)呐深^，用手指頭勾一下，僅一下，表示招呼人，然后欠欠身，抬抬屁股，其實屁股還沒離開椅子呢。老外都圍好坐好了，藍二爺才端端莊莊地從羔皮坎肩里取出葫蘆，那葫蘆油光水滑，呈醬黃色，上有描金點翠的紅花綠葉，洛陽牡丹，擰口是玉石碹的，瞧著那么小巧玲瓏，那么寶貝可愛，等擰開葫蘆，其鳴唱之聲仍在繞梁的翡翠蟈蟈一出場，滿場皆驚。外面狂風(fēng)怒吼，殘雪凍冰，桌上竟然有這么個活生生寶具，翠綠翠綠，背上金燦燦的響翅，兩根又細又長左右擺動的長須，自己顯示漢白玉般的肚皮，兩只琥珀般的眼睛燦燦生光，有意無意亮出兩顆紫玉般的牙齒，前面四只腿半弓半立，后面兩只大腿半彈半曲，那蟈蟈突然亮起自己翠綠翠綠的翅膀，有節(jié)奏地扇動起來，“啯啯啯”地叫起來。立時仿佛有春風(fēng)吹來，如春風(fēng)洗面，春風(fēng)滿懷，春意盎然。那幾位北歐老外的藍眼全都看成綠眼了，什么叫大跌眼鏡？藍二爺說那位財長一連推了三次眼鏡，都說洋鬼子看戲傻眼，藍二爺說其實是洋鬼子看蟈蟈傻眼。老外留下一句話，看熊貓稀奇，看中國蟈蟈更稀奇，自他以外從沒見過冬天里的蟈蟈。

藍二爺終于混成“蟲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