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子
秋其,居住在廬山風景區的一座大山里。她真誠、內斂,與外面的世界接觸很少。教學之余,在家看孩子,讀書,在大山里轉悠,思天接地。這與她讀了大量中外美術、文學、哲學和自然科學書籍有關。從《輕呢》的許多篇什中,可見梭羅、卡爾維諾、清少納言、王爾德、伍爾夫等外國作家和《詩經》對她的影響。但文學不是秋其的宿命,她尋求的是精神的自由與人格的獨立。所以秋其說“平日,自然文學和美術方面的書籍是我的主閱讀。但每年會看幾部小說和哲學類的作品。我想弄明白點什么,似乎只有這樣我才會得以靜觀自己和環境,尋找到一種更適合自己的生活。”
讀秋其的《輕呢》,發現她散文中,有莊子式的超塵脫俗、返璞歸純的自事其心,(《月亮的味道》《山風吹過》《山里山外》);有薩特式對人與事物對象性存在的注視、洞觀和意識反思(《精靈》《行走》《貓》《藍影》《凌霄》);還有尼采式的孤獨抱懷和揮之不去的生命之纏繞。(《巢穴》《空瓶》《回家的方向》《山中木屋》);在她的散文構架風格中,常有印象畫的線條、色彩脈絡;有音樂性流動的旋律和舞蹈的起伏跳躍“等元素(《嘉年華》《裂痕》《夜讀,削蘋果的女人》)。可以說,秋其對中西文化的廣泛涉獵閱讀,鋪墊、滋養了她厚實的文學底蘊和看世界的別樣的目光。
《輕呢——我的山中日子》是秋其的第一部散文集。她一出道,就以自己獨立的文字品格和女性敘事風景,搖曳在散文敘事藝術的枝頭。如果說,這本散文集中的短小篇什,是夜空下閃爍的星子;那么她的長篇敘事,卻似曠野里的一片篝火.她以女性獨特的目光、思維和別樣、另類的語境,在講述、描繪和勾抹著她身邊的生活和世界。
相遇《輕呢》,讓我感受到一股回歸生命真性的林子、找回生命真義的其性習習的語言真氣撲面而來,仿佛有一種原初的親切聲音或一縷縷自由的風,越過萬水千山或漂洋過海來與我交談,注入我的身體和血液的流程里:
“光線從枝葉間溢出,樹木,隱藏在林間的老別墅,都變成了透明的亮片,紅色、綠色或者黃色……‘陽光是從天空的心散發出來的,米什萊詩意溫暖的語言總是令我動容。這里的每一棵草木每一種物種,每一扇窗戶,每一塊小瓦片,都被古老的陽光照耀過,問候過。在樹林的光和影之間,樹木發出寂靜的聲息,樹干上絲絨般的青苔似乎也在發出輕輕的摩挲聲,葉片窸窣落下,在頭頂,在腳跟,流轉飛揚……一種被陽光和樹影封住的那種美妙厚度,讓行走在山路上的每一個人感到寧靜和喜悅。”(《緩緩走過山林》)
讀秋其的作品,你必須跟她的文字保持一種距離,也不必在意她寫的是什么和她怎樣去寫。要看她一大把文字中,你相識或相遇了什么。
《石頭的疑問》寫的是冰川世紀跌落人間的一塊石頭,或四世紀冰川遺址,沉睡在時間的河流和歲月的咬痕里。這塊石頭的存在是一種偶然;而與一個兒童、一位老人、一對青年戀人、中年人和畫家、科學家的相遇也是一種偶然。但在不同人的眼里,卻折射出不同的神秘色彩,而推給讀者的閱讀感知,卻是這塊石頭的巨大的孤獨和深重的憂傷壅堵在心。——因為,這塊石頭在作者筆下是從天上跌落人間的一滴淚!
一篇輕盈的詩性童話,作者從事物的表層和深層敘述、多元視角的轉換和女性敘述聲音,從對遠古的歷史和歲月人煙層層剝繭般的熳妙懷想中,抽離、展示、審視、叩問的卻是世俗塵煙和世事物象中的生命之本與世界之源。作者理智理性地從這篇童話的整體結構邏輯,潛入自己思想情感最隱秘的深處,用富有生氣和張力的活性語言,把她對自然的秩序、人性的根源和人的社會屬性及人類的生活奧秘,通過人的目光和思維對這塊無聲無色、無知無覺、無夢無醒的石頭的注視、想像和盤詰,從事物的偶然性和時間的維度里闡釋人的存在性和偶然性。篇中借助隱喻、像征等手法,對生命的現場和人的未來,寄予了深切的關注和美好的祝愿,字里行間呈現多種指涉語義,和“言外之意”的審美意韻。也給讀者留下了更加豐富的閱讀空間。從這篇童話傳達的內涵、外延和文字意向,足見一位女性看世事物象繁復細密的心思和理性思辨色彩。
秋其,一個在紛繞繁雜的塵煙世俗中缺場的女子,隱在大山寧靜、閑適、清心的懷抱里,讀書,冥想,寫一把散碎的文字。她不是一位游乎于塵垢之外,安之若素,漠然于壙野的柔弱女子;她只是不肯違背本心的自然、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獨立;不想在世俗塵煙中流入人的地平線。在《輕呢》好多散碎的文字中,可見她意出塵外,力生筆端的冷靜、從容、暖色、明媚的文字風貌:“曾看過吳冠中先生的一幅《爬藤》的作品,他的爬藤有著寧靜而輕盈的詩性和夢意,每一根線條都有著豐富的表達和探尋。藤蔓在畫家的筆下獲得了怎樣的靈魂,它們努力生長,贏得的自由是多么的高遠和清越。”(《爬藤》)。
在閱讀《輕呢》時,我感覺秋其的文字并非是她自己所言的“輕呢”。因為她的那些散碎文字里,情感、思想和血液里都起伏動蕩著不安定的理性哲思的因子。在秋其心靈的原野上放牧的,時而是晨鐘暮鼓般的悠遠與寧靜和止水微瀾般的生命意脈,時而是連綿起伏的內在丘惑和綠意黃沙般的精神馳騁。她的許多語言、語境都是思想和情感的岸線,每個字詞都是一塊精神的礁石。
秋其的散文呈現簡單又豐富,單純又復雜的品質。《輕呢》里的敘事,幾乎沒有重大事件。她從一滴水珠中發現天堂。筆下的人、事、物、景,從一片葉子,一根莖藤,一片雪花,透發給讀者的都是心靈的純凈、精神的升華和靈魂的滌蕩(《葉子》《雪如羽》《爬藤》《精靈》);一顆糖果幻化出如夢如幻的人間冷暖(《蘇蘇的花朵糖果》);一只空瓶里,交織的是大千世界里人與時間的縱橫,流淌的是親情鄉戀的血脈(《空瓶》);一件布衣裙,從事與物的原初取向里,抽絲吐蕊般綻放出一朵關于美的結構、美的秩序、美的品質和美的意向的絢麗的花朵(《布衣裙》);一片云朵,折射出人從腳下的生存現實向更為廣闊、遼遠、豐饒的精神世界探尋和瞭望的美好心境(《云之下》)。秋其的文字纖敏,輕盈,沖虛,深峻。且字字閃光,語語驚心。在她文字的行云流水中,都有對美好事物靜默的懷想,都指向人的精神深處,都能引起心靈的震撼,都能啟發深層悠遠的思考。她從人與世界的原初,審視、究問、探尋的仍是人的未來和世界的明天,對人與世界寄予了美好的精神祈盼。
當代的散文,在同化思維,固化語境,軟化、矯情、塑料花式的敘事范式中,呈現一種陳腐的散文模式和語言味道。如果說,真誠和樸素是散文語言的本質,秋其能從傳統文化的滋養和世界文學迷亂的敘事星空下走回自己;以她出世的心態和回歸自然的心境,形成有話語真氣,有文字根性的敘事語境,這才是《輕呢》這部散文集的高貴之處,也足見秋其文字的從容和她文字的尊嚴。
走向文學的秋其,是文學、哲學、自然科學和美術、舞蹈給了她一架梯子,讓她看到歲月的云煙深處是什么,歷史的源流和人的根須在哪里;中國古代文學和世界文學燦若星子的光華涵泳了她思天接地、如夢如幻的詩思才情。她的內在世界是一個既深邃又美麗的豐饒的寶庫。物理世界的一片飄落的雪花,樹梢鳥巢的一個細微的顫動,山石上一片夢幻般的苔綠,都飽含著她女性視覺下的善良的目光和人性悲憫,以及對事物和世界的理性審視與觀照。讓我的閱讀,好像每每可以觸碰到宇宙間那神秘美麗難以言述的神奇和永恒。從她文字的脈動里,也讓我感受到,作者年輕的靈魂的喘息聲仿佛就在離我最近的身旁。
一篇篇、一頁頁翻讀《輕呢》,作品清晰的脈絡,瓷實、跳躍的哲思紋理和極富文字真氣與文字根性的語言質地,瞬間穿透了我的靈魂。我閱讀時的內在會有一聲輕音:“哦!”。
以一顆敬畏和感謝之心,把目光和心思埋在《輕呢》這部散文集的閱讀里,時時會感覺到時間靜止般的寧靜,一道依希可聞、閃爍著生活浪花的河流,從秋其的腳下朝著天際隱去。而留給讀者的,是“青山卷白云” 般的文字山水,和理性哲思的燦爛星光。
走向文學的秋其,未必在文字里宿草經荒,對文學也未必要有多少擔當,但她文字的良心,文字的真性,文字的美善,文字的暖意已難能可貴。
落筆時,我還想說一句,任何一種文字品格既是一種敘事模式,也是文學的枷鎖,愿秋其在她文字真性的林子里,每一粒鳴叫,都悅耳,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