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
一
田葦的父親剛過完75歲生日,就在年度體檢中查出了肺癌。市里醫院說是早期的,好做,微創手術技術是與大城市同步的,因為每隔一周都有上海來的專家親自操刀,在本市已經做了近百例,沒有失敗紀錄。田葦用手機很容易就查到了他們提到的上海專家資料,說的挺好,就決定留在本市排號等著專家來。可弟弟卻不同意,他說能從大城市到小地方“走穴”的大夫,能是響當當的嗎?本院工作都干不過來,還有時間往外跑?再說醫院和專家之間有多少貓膩你知道嗎?這姐弟倆總是這樣,姐姐總是順其自然,愛把問題想得簡單些,容易聽信他人;弟弟就不一樣了,總能透過現象看本質,所以家里的大事都是弟弟拿主意。這次也不例外。但據說轉院手續很難辦,理由就是已經為患者請來了專家。弟弟說別聽他們的,我找人辦。
弟弟是一家大型國企的中層干部,平時交人廣,七拐八拐總能找到關系。果然,幾天之內就聯系到京城一家大醫院,并辦好了轉院手續。田葦回家通知父親,父親卻不買賬。他知道自己的病不重,一點癥狀都沒有,用不著這么興師動眾。關鍵是到北京還要搭上路費,人情費,吃住費,大地方的紅包也大啊,這得多花多少錢哪!他那點退休金哪夠啊。可是姐弟倆不聽他的,人老了,自己就說了不算了。到了約定的時間,他只好跟著孩子一起上了路。
給弟弟搭橋的是他們公司的大老板,據說也是因為看病,與京城這家醫院胸外科副主任梁辛教授認識了,以后關系一直就沒斷。這些年因為這條線索,關鍵時刻為下屬解決實際問題,在群眾中贏得不少口碑。爺仨來到北京以后,靠著這條關系,在外面只等了三天就住上了院。
辦完了住院手續,弟弟讓田葦帶父親先去病房,他再去找梁教授打個招呼。田葦會意地拉開斜挎在胸前從不離身的小包,取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弟弟。這已經是第三次去打招呼了,這信封還沒送出去。前兩次都是在沒辦住院手續之前,送不出去就意味著住院的時間不定。爺仨住在醫院附近的出租屋里,一個三居室的房子住了四家,都是到這家醫院排隊住院的,一問,有的都等半個多月了。一看這情況,姐弟倆就更加著急,一是他們的假期有限,二是父親的病雖然發現的早,但也不能拖的時間太長,所以他們就一趟一趟地去找梁教授,一次一次地去打招呼。有時候不在,有時候在了,辦公室里人卻多,弟弟想背著別人把信封掏出來,可手一往胸口插,梁教授就示意他不要。后來才知道,這醫生辦公室里都安了攝像頭,這不是給梁教授上眼藥嗎?終于有一次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堵住了他,這回沒啥說的了,弟弟毫不猶豫地迎上去,可是梁教授一陣風似地過去了,又沒給他機會。這么一來,他們的心就懸了起來。姐姐分析是梁教授不想要,到了這個專家級別的人,都是大德,哪能搞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呢。弟弟說,姐啊姐,你是真天真哪,還是不懂呢?多高級的人,他也是人,是人都貪財,這年頭哪有不收紅包的大夫呢?開玩笑!
誰成想,紅包還沒送出去,他們就住上院了。這回姐姐有話說了,怎么樣?我說吧,人家梁教授沒收咱們的錢,這不也住進來了嗎?弟弟搖搖頭說,姐啊,這才哪到哪,還早著呢,你就瞧著吧。弟弟這么一說,田葦也不敢犟了,畢竟這是關乎父親身家性命的大事,這個大信封一天送不上去,他們就一天不得安生。所以這次去找梁教授,但愿不要再落空。
田葦喊回走出兩三米遠的弟弟,從包里掏出一份雜志,示意弟弟把信封夾在里面,這樣人多也沒事。弟弟說,這就對了,咋早沒想到呢,這回我往他桌子上一扔就完了。說著看了一眼雜志封面,是《人民文學》,就說,教授就得看這高雅的。然后就把雜志夾在腋下,轉身走了。
姐弟倆這些動作都是背著父親的,也不敢讓別人看見,在長長的昏暗的走廊里,像兩個準備作案的小偷,合計著如何下手。
二
弟弟走了,父女倆進了病房,三張床,只有中間的床是空的,鋪蓋一看就是剛剛換過的,又白又挺闊,面料是斜紋的,很厚的純棉布,不像有的醫院是混紡的,起球,還洗不干凈。心想,還真不一樣啊。
父親說自己好好的,不愿意躺著,就坐在椅子上。田葦麻利地把父親的外套和生活用品各歸其位,又給父親倒了一杯開水涼著,然后才倒出功夫看看左右兩邊的患者都是什么人。左邊靠門的病人此時光著膀子,胸部纏著一塊白布,正被陪護的小伙子挽了起來。田葦下意識地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胸部也裹了這樣一塊白布,是阻止發育用的。再看那病人的臉,黑黢黢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就咽了口唾沫,把下意識里的東西壓了下去。右邊靠窗戶的是個更老的老人,看上去與父親年齡差不多,顯然是已經好多了。田葦從掛在各自床頭上的患者資料牌得知,三人得的都是肺癌,且都歸梁辛教授主治。
父女倆正在賣呆,進來一女護士,沖著中間床位,并不理會患者,像對空氣說話。交待的主要是一些術前檢查事項及探視規定等,說完才看了一眼田葦,禮貌地示意她離開。
田葦和父親交換了一下眼神,父親眼中略過一絲驚慌,但還是示意她出去。田葦出了病房,在病區門外的走廊上看到一長溜介紹專家的宣傳板。前面是幾張大照片,后面跟著一排小一點的。梁教授的照片在前面,戴著一副無邊眼鏡,表情隨和,似笑非笑,長相雖然算不上有多帥,但面善,一看就是個好人。關于他的文字介紹,田葦一字不落地看了兩遍:梁辛,男,1970年生人,畢業于北京某醫科大學,1996年赴美留學,獲醫學博士學位,胸外科專家,某大學兼職教授,博士生導師。
剛來北京那天她和弟弟就和梁教授見面了,他說話溫和低調,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這回再看到簡介,就更加信賴他了。弟弟真有辦法,可不是小時候能作人愛惹事的淘小子了,居然能找上這么大的專家,看來來北京就對了,父親的病肯定能治好。其他醫生的介紹田葦一帶而過地看了看,總之來頭都不小。再往前看,就是患者的感謝信了,一張一張的,如果不是用大紅紙寫的,真像“文革”時的大字報呢。田葦閑著也是閑著,就一張一張地看過來,發現寫給梁辛的有好幾張,就更加相信他了。田葦正看著呢,就聽到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一回頭,正是弟弟。
田葦用眼神尋問了他,弟弟點了點頭。兩人如釋重負,一起朝扶梯口走去。
三
下午探視的時間還沒到,住院部門口就擠滿了人。兩名著黑衣的保安,站在門口的兩側,手里還提著警棍,不遠處還站著一位牽警犬的黑衣客,這可真夠嚇人的。旁邊一中年男子自言自語地說,干啥呀,跟監獄似的。
防醫鬧呢。另一個接著話茬說。
姐弟倆不往前擠,擠也沒用。等時間一到,人們紛紛掏出探視證舉在胸前,像一群馴服者,默不作聲,魚貫而入。
進了病房,雖然與父親只大半天沒見,卻像陰陽兩隔了似的,田葦覺得父親的頭發根本沒有這么白,這么一會兒就白的扎眼了。兩個病友的家屬也都來了,大家都在講話,病房一時有些混亂。因為上午剛住進來,也沒什么新情況,爺仨就沒啥說的。干了一會,父親擺手讓他倆湊過來。手往右邊指了一下,在他們耳朵上說,這老爺子跟我是同行,也是退休教師,我倆挺能說得來,所以他才跟我說了實話,他女兒給醫生送了兩千,小縣城來的,沒多少錢,他告訴咱們,不要送多,量力而行,醫生不會因為紅包的大小而影響手術,這是他的經驗,他是好心。
弟弟說,爸,咱們也是這個數。
田葦心想這小子真會哄人,哪是兩千,不是一萬嘛!
父親點點頭,很滿意的樣子,接著說,這人也怪,都說送紅包是不正之風,但要不送,心里就不踏實,送多了還心疼,所以意思意思就行了,我也不相信給少了人家就能故意往壞了做。
田葦說,是啊,咱們也就是意思意思,就算是給醫生一點小費吧。
是,也怪辛苦的。父親應和著,然后又湊到他們耳邊,下頜朝左邊抬了一下說,你們猜他是怎么辦的?他給了醫生一萬元!這可是個大數,他說這京城的行情他懂,這種微創手術一般不超過五千,但他家里并不富裕,是個返城知青,他說之所以要多給,是讓醫生好好給做,等出院時他再把錢要回來,哎,這就不大好了,做人不能這樣啊!
弟弟說,咱不管別人,咱管好自己就行了。
爸,你老爺子是真有福啊,像梁教授這樣的海歸派大專家,整個北京也沒幾個,外面走廊里貼的感謝信一片一片的,都說他醫術高人品好,給他塞個紅包那個費勁哪,幾次人家都不要。田葦在一邊溜縫。
父親默默地點了點頭,自言自語地說,看來這京城的大醫院也不像他們說的那樣糟糕,依著我都不想來,這把年紀了,還怕死嗎?這么一來,我這病還真沒啥事兒。
本來事就不大,這回能給你徹底治好,永不復發。
父親聽了田葦這話后,兩手放在腦后,踏踏實實地靠在被子上,幸福極了。
爺仨一時都不說話了。田葦的目光轉向左側,仔細打量著纏白布者,心想,當年的老知青確實應該是這個歲數了,從他們說話的口音判斷出是當地人。看來北京人不好惹啊,只有他們才能想出把送出去的紅包再要回來的損招兒。正想著呢,弟弟一步邁到那人的床前,問陪護的小伙子,你們是找人兒進來的嗎?
埋頭看手機的小伙兒抬眼愣了一下,確認是同病房的才回答說,不是,自己掛號來的。
找什么人兒啊?咱一個老百姓能找上人兒嗎?老知青半仰著,學著弟弟的口音用東北話回答。他鼻子里還插著氧氣管呢,說話還這么有底氣,想必年輕時也是個憤青。
沒有熟人介紹,給紅包敢要?弟弟進而又問了一句。
兄弟,您是地球人嗎?老知青用更大的聲音揶揄了一句。
弟弟不置可否地“嘿嘿”了兩聲。老知青接著說,就應該有人治治他們。
爸,別瞎說了,治也輪不到你。旁邊的小伙子制止了他。
誰去治?制度擱在那兒,沒用,你聽說哪個大夫因這事被抓起來了?都是老百姓給慣的,所以解鈴還須……咳咳咳……系鈴人。他的話被一陣咳嗽聲打斷,弟弟乘機回到自己這邊,再不敢招惹。但老知青自己也控制不住,還是哇啦哇啦地說個不停,可能是想趁這陣子人多有聽眾吧,特別是看到田葦一直在聽他白話,就更停不下來了。他還說當年在陜西插隊時,和現在中央的大領導一個公社,還一起玩過撲克呢;那時候他身體好,打架斗毆一般人都靠不上前,誰都不敢惹他,云云。田葦心想,這老哥確實有點經歷,但人要是一愛吹噓,就顯得不那么受人尊敬了。
右邊的老教師就很沉穩了,即使是女兒來了,也沒多少話。女兒正拿著筆在一個窄窄的小本上,羅列著一些數字,可能是在記賬吧。田葦側頭看到封面上有山西省××縣教育局字樣。記完之后,她就開始剝桔子,父女倆就慢慢地吃,一幅挺溫馨的畫面。田葦心想,教師之家,就是不一樣。能到北京這所醫院里治病的,大概最低也得是縣城來的,農村不可能,主要是費用花不起,另外也很難找到關系,網上掛號他們一般也不會,去個縣城頂多省城醫院看看也就算到頭了。縣城來的能拿出兩千元紅包也算可以了,梁辛教授要是真有良心的話也該滿足了。
病房外的走廊里傳來一聲“開飯了”,田葦拿起飯盒出去了。病房立即被飯菜味填滿了,姐弟倆服侍著父親把飯吃完,還沒收拾停當,門口就出現一個手提警棍的黑衣者,態度卻很平和地告知大家,探視時間結束了,請立即離開。
四
手術被排在當天上午的第二臺,大概是十點鐘左右。姐弟倆護送父親進了手術室后,就去了專門為家屬準備的簡易餐廳。有那一萬元墊底,他們雖然心里比較踏實,但還是擔心會有什么不測,畢竟這是內臟手術。兩人坐在那里,眼睛都盯著前面的一塊屏幕,上面不斷變換著手術信息,半天才輪到父親,直到顯示手術開始了。他們懂得這時父親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切都交給醫生了,擔心也沒用了。田葦習慣性地去包里掏書,才想起《人民文學》已經送給梁教授了。
兩人坐著無聊,田葦就想起早晨父親跟她說的事。老教師昨天中午出院的時候,悄悄地告訴父親,梁教授這人真是天下難找的好人,真像他的名字一樣,是個有良心的醫生。因為他出院之前,梁教授把一張繳費單子給了他,上面正好是兩千元,原來他把紅包還給了他,當時收下是為了讓他安心。父親也不相信,當今社會能有這樣的醫生!從來也沒聽說過啊!兩個老頭為這事感慨了半天后,自然要找原因,最后達成了共識:梁教授是海歸派,接受了基督教國家的教育,這就不一樣了,人道主義思想影響到他的價值觀了。兩個教育工作者,很自然就把人的行為歸因到教育上。老教師說,回去以后,讓女兒給梁教授寄一些土特產,如果不表示一下,實在過意不去了。臨走時兩人還互留了電話。這時,田葦想起這事,就趕快告訴弟弟,以證明自己對梁教授的判斷是正確的。
弟弟聽了之后,嘿嘿笑了兩聲說,但愿他對咱們也能這么做。
他要真這么做了呢?田葦帶點挑釁地說。
那我就再不說你天真了。
我天不天真不重要,對你總該是個教育吧,別整天疑神疑鬼的,把什么事情都想得那么復雜。田葦說這話時像個領導。
但愿如此吧。弟弟一字一句地說,顯然沒有被說服。
姐弟倆不再說什么了。不大一會兒,廣播里念出父親的名字,兩人騰地一下彈起來,再聽,是讓家屬到手術室門口。他們以為出意外了,立即奔到手術室,才知道是讓看一下切下來的組織。站在小窗口里的護士提著一個超市里常見的自封袋,里面裝著手掌大小的一塊紫紅色肉體,看不出來是肺子。田葦嚇壞了,不敢相信這是父親的內臟。弟弟伸手去夠,想拿過來仔細看看,護士卻躲開了,告知他們手術很順利,正在收尾,然后一轉身就閃了進去。
父親被推出來的時間是下午兩點五十分,手術用了四個多小時,比預計的時間長了一些。剛回到病房,梁教授就來了。姐弟倆站了起來,弟弟搶先與他握手,說,辛苦您了梁教授,等著您一起出去吃飯呢。
梁教授搖了搖頭說,下一臺手術還等著我呢,你來一下。
弟弟應聲跟著他出了病房。
父親的胸部也被纏了一塊白布,右側肋骨處插著一根白色透明的引流管,稀稀拉拉地往外淌著血水,導尿管里流出淡黃色液體。田葦心想這些本是體內的東西,現在都引到外面來了,就感到一絲神奇。一看時間,麻藥勁應該過了,但父親并未感覺到疼痛,看來止痛泵是管用的。這時田葦發現右側老教師的床上又來了新人,是個中年男人,一臉愁容地躺在那里,看起來比自己年齡還小,得了肺癌,真是不幸。左側的老知青已經好多了,兒子替他舉著點滴袋,正在地上走圈。
不大一會兒,弟弟就回來了。原來是梁教授告訴他手術過程中出現了一點麻煩,原本不應該切下這么大一塊組織的,因為父親比較胖,腔鏡下去以后,病灶找不到了,沒辦法就多切了一點,也是因為這,手術時間加長了四十多分鐘,刀口也長了一些。
田葦說其實他不用告訴咱們這些,咱們也不懂,還平添了一些擔憂。
弟弟說看來這人挺誠實。
那會不會影響以后的恢復啊?
他說不會,切掉這一塊的功能,很快就會被其它肺葉代替。
那就行了。
兩人沉默了半天,弟弟才說,這人心機挺重。
田葦不理解弟弟的話,問他什么意思。弟弟說,沒啥。
五
只有術后的患者,家屬才可以全天陪護。當然也可以花錢雇傭醫院提供的護工,那樣家屬就只能在探視時間來了。姐弟倆一商量,不雇,不是錢的問題,兩人來了就是陪護的,在父親最危難的時候,干嘛請一個不認識的人伺候左右呢?田葦有失眠的毛病,正好上夜班,弟弟上白班,也方便與醫護人員溝通。
田葦覺得父親這一輩子從未麻煩過孩子們,這是第一次需要他們,也許這是一個開頭,所以她告訴自己,現在就算正式開啟照顧老人模式了。也許是手術做的好,也許是姐弟倆照顧得好,只幾天的功夫,父親痰中的血絲就明顯減少,引出來的液體也逐漸變淡。下午兩人交接班的時候,弟弟告訴田葦,梁教授說父親恢復得非常好,用不到一周就能出院。這好像是在他們預料之中的事,但田葦還是喜歡看到父親臉上的欣快感。弟弟還交待她說,今晚梁教授值夜班,有什么情況直接找他,說完他就走了。
由于連續幾天熬夜,病房里要走的和新來的人,田葦也顧不上關心了。再說她值的都是夜班,老知青是個大覺包,也就沒再聽他白話什么。這天不一樣了,他明天就要出院了,田葦突然想起他說過的,要把送出去的紅包再要回來的“損招兒”,不知他是否真的這樣做了。她想把老教師臨走收到退款的事告訴他,也許梁教授也準備這樣對待他呢,但她一想到他那種跋扈的樣子,就不想招惹了。現在老知青不在病房,也許是去衛生間了,也許是真的去找梁教授了。如果他真的去了,可怎么開口呢?文質彬彬的梁辛在遇到這樣的“茬子”時,該如何應對呢?田葦杞人憂天般地設想著。
正在這時,老知青從外面回來了,臉上掛著抑制不住的興奮,直接走到父親床邊,像是對父親說,更是對田葦說,您說怎么著?
父女倆都用眼神尋問他,因為新來的患者并不知道,老知青也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
老知青從懷里陶出個用報紙裹著的信封,大家就都明白了。
田葦不知道是贊許他呢,還是鄙視他,但還是朝他微笑了一下。
老知青壓低了噪音說,您都想不到,這醫院里的大夫都是人精。
田葦聽不懂他的話,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他就和田葦說起了悄悄話。
原來他之前送紅包的時候,是偷偷錄了音的,他要為日后的行動留下證據。如果醫生不把紅包還給他,他就可以拿這段錄音去告他,依據現在的制度,后果會很嚴重。所以他去要的時候,根本不用說話,拿出手機,放出了錄音。誰知梁教授這時也掏出了手機,兩個聲音就一前一后地播放出來,像一段二重唱。老知青是個明白人,受賄的人有罪,行賄的人也一樣有罪。兩人同時收了手機,梁教授打開抽屜,拿出了一個用報紙包好了的信封,一聲不響地交給了他。
這時田葦才知道,老知青臉上的興奮,不是因為他的“陰謀”得逞了,而是沒想到教授也會留這一手。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防不勝防啊!老知青在說到最后的時候,還模仿范偉小品的語調,有點像自嘲,也有點佩服。
田葦心想,多虧弟弟不在,不然又要被他嘲諷了。
半天,老知青又冒出一句:有意思,治個病跟設個局似的。
父親已經不是剛做完手術頭兩天的樣子了,田葦也不用整宿不睡了。她把租來的行軍床支在父親的床頭,以便看著點滴。現在她不敢指望梁教授能在出院之前把紅包還回來了,這人深著呢。那他為什么能把老教師的錢還回來呢?他是憑什么做出收下、還是退還的決定呢?這一夜,田葦又有失眠的理由了。
六
按照梁教授的安排,父親出院前做了基因檢測。因為是委托院外一家科研機構做的,所以六千元的檢測費用,不能報銷。但他們不在乎,因為梁教授講解的很清楚:通過基因檢測,可預判出患者對于各種抗癌藥物的敏感性,提高針對性和有效率,也就是說這是一種“靶向治療”方案。檢測結果出來以后,梁教授非常貼心地跟姐弟倆研究用哪種藥物更適合父親,有進口的和國產的兩種,進口的貴一些,一個療程要十五萬元,國產的只需六萬元。姐弟倆知道這種藥同樣是不能報銷的,但他們表示只要對父親的病有好處,不怕花錢,用哪種,全權交給梁教授決定。最后確定用國產的,因為父親的肺癌屬于早期,這樣既可省錢又能滿足治療。他還告訴他倆,由于這種藥是一家慈善機構資助的,只要能吃夠六萬元,再用藥就免費了,他先給開三萬元的,吃吃試試。姐弟倆看梁教授這么貼心地為他們著想,簡直都感恩戴德了,連連說感謝。
讓他們感動的還在后頭呢,當他們辦理出院手續的時候,果真發現有一萬元的入賬!田葦看到這筆款項的時候,像打賭贏了天、贏了地似的,高興得差點叫出聲來,連忙讓弟弟看:我說咋樣,這就是大德!咱們遇到活菩薩了!
弟弟拿過賬單,有些懵了,歪著頭看了半天,皺著眉,倒吸了一口氣說,他這是玩啥呢?
你還不服氣!咋樣你才能相信啊?
弟弟搖了搖頭,想說什么,但只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
出院的時候,弟弟聯系到了一臺120急救車,這樣可以把父親直接拉到站臺上,省去了走路的不便。
為了讓父親在路上能休息好,他們買了軟臥,四個人的包間,一路上只有他們仨,三人都覺得這一趟哪哪都順利,真是圓滿。特別是父親得知梁教授也把紅包退回來以后,病好像全都好了一樣,兩眼放光,面色紅潤,連連說不可思議、不可思議,要不是親自遇到,誰能相信在醫患關系這么緊張的今天,能有這樣的大夫?感慨了半天,才想起時下流行的一個詞:正能量,就說,這醫院真有正能量啊!北京真有正能量啊!梁教授真有正能量啊!一頓大贊以后,才想起老教師跟他說的,回去以后讓女兒寄土特產的事,就吩咐二人把大姨從林區寄來的上等山珍統統給梁教授寄去,兩人一口答應下來。然后又對著田葦說,咱們可得給人家好好寫一封感謝信啊。
必須地,我都想好怎么寫了。當了半輩子宣傳干部的田葦,平時寫材料已經習慣了官話套話,但這次她決定要用心動情地寫好這封感謝信。
父親滿心歡喜地看著窗外,一縷陽光斜射到他的臉上,一頭白發閃閃發光。列車輕盈的節奏伴著飛逝而過的田野,此時,北方大地雖然還是白雪皚皚,但車箱里暖意融融,好像春天提前來到了這小小的車箱里,快活的父親還哼起了小曲兒。田葦忽然感覺自己的眼眶發熱,一種莫名的感動涌了上來。
七
這場治療到此還不算完事。回來以后,弟弟還要考慮如何感謝幫他聯系醫院的單位領導,因為是一把手,禮數自然不能輕了。田葦就說,以后看病再不要找人兒,自己在網上掛號,誰也不求。
弟弟又是那種口氣:姐啊姐,都像你這樣,咱這就不是中國了。
都像你這樣,中國還能好嗎?田葦厲聲回了他一句。
姐啊姐,我真不想打擊你,本來不想跟你說的。
田葦直愣愣地看著弟弟,知道他又要起幺蛾子。就說,我不想聽,你也別說。
你不想聽,事實也在那擺著呢,告訴你吧,我咨詢了專家,人家說咱爸的手術根本就不是教授做的!
什么?那是誰做的?!田葦像被燙著一樣。
那不好說,笨尋思都能明白,這能是教授的手法嗎?梁辛能找不到病灶嗎?他是不好意思要咱們的紅包,才把錢退回來的;所以就給開了靶向藥,這藥里面的說道就多了;據說一般到了后期沒辦法的時候才用這種藥;咱爸現在吃了也許會產生抗藥性,到最后就束手無策了;所以我還要繼續咨詢,咱爸現在到底應不應該吃這種藥!
弟弟一口氣說出這么多層意思,田葦聽得一愣一愣的,但她還是不相信梁教授會這樣,更不相信他會拿回扣,即使拿的話,也是制度允許的。一直以來,她就煩見弟弟的這副嘴臉,所以就用敵視的目光盯著弟弟:瞎說!你有證據嗎?
弟弟顯然是不想跟姐姐吵,就不理她了。
過了一會兒,田葦才說,不管怎么說,他能把紅包退回來,就是天下難找的、有良心的、好醫生!
這我承認。弟弟終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