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
亞當·斯密在中國是一個廣為人知的名字。嚴復翻譯斯密《原富》,稱斯密“歸里杜門十年,而《原富》行于世。書出,各國傳譯,言計之家,偃而宗之”。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將以斯密為代表的古典政治經濟學視作馬克思主義的三大來源之一。最近幾十年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斯密所謂市場作為“看不見的手”調節經濟的說法更是成為不少人的口頭禪。
不過,盡管斯密在經濟學領域的貢獻為人們所熟知,但他在政治哲學與社會理論方面的貢獻卻并未受到足夠的關注。國內學術界鮮有將斯密的政治、經濟、社會、道德學說進行整合研究的努力。
事實上,斯密在政治哲學領域的貢獻是相當重要的。一方面,斯密長期在格拉斯哥大學擔任“道德哲學”教授,當時的所謂道德哲學包括神學、倫理學、法學和政治學四大部分,而所謂的政治經濟學則是在政治學的框架下展開的。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斯密的政治哲學在西方近代政治哲學的發展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當代西方一些學者甚至將斯密視作開啟現代政治哲學的關鍵人物。從表面上看,這種說法似乎有些驚世駭俗。在傳統上,人們通常將霍布斯看作開啟現代政治哲學的關鍵人物。但是,劍橋學派著名學者伊斯特凡·洪特挑戰這種傳統解釋:“霍布斯經常被視為現代早期第一位而且最偉大的政治理論家。但是,在他的政治學中,經濟并不占據任何重要地位。他的理論實際上是純政治學?!保ㄒ了固胤病ず樘兀骸顿Q易的猜忌:歷史視角下的國際競爭與民族關系》,3頁,下引此書只標注頁碼)在洪特看來,“如果現代政治不能忽視經濟,那么政治理論同樣不應該忽視經濟”(洪特,4頁)。在這個意義上,霍布斯的理論只能說是部分“現代”,因為他并未充分解釋商業與國家之間的關系。霍布斯在實質上是“最后的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文主義者之一”,“在他的政治學中,經濟沒有任何重要意義”(3頁)。
基于對現代政治這種特征的分析,洪特認為,在西方近代政治思想史傳統中,真正開啟現代政治理論的是休謨與斯密,而且他們的理論在分析深度上從未被后來的思想家超越。在休謨與斯密之前,霍布斯僅僅重視政治而忽視經濟,他們之后的一些偉大的思想家卻“試圖完全取消政治”,用純粹交換經濟來取代政治。這兩種在近代思想史中占主導地位的思維模式都是片面的,都沒有意識到離開經濟無法理解政治,離開政治也無法解釋經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休謨將是否關注經濟與貿易問題視作現代政治和古代政治的根本區別。在休謨看來,“真正的現代政治始于貿易成為政治關注焦點的時期”(8—9頁)。也就是說,始于以休謨以及斯密為代表的蘇格蘭啟蒙運動時期。
如果這樣理解斯密的重要性的話,那么理解斯密的最好方式就是理解斯密學說的現代特征,亦即,理解斯密如何將經濟問題視作政治關注的核心問題。
應該說,康子興的著作《“社會”的立法者科學:亞當·斯密政治哲學研究》敏銳地抓住了斯密政治理論的現代特征。作者開宗明義,首先揭橥斯密所處的時代乃“革命”的時代,這場革命與此前的革命不同。此前的革命,如英國內戰及其后的光榮革命砍下國王的頭顱,構建了新的憲政結構。目前的革命在本質上是一場社會結構的變革。貿易和制造業的發展導致“商業社會”的出現,商業社會沖擊傳統的社會結構,而且必將對傳統的政治結構和倫理框架產生沖擊。在這個意義上,斯密的政治科學,或曰“政治家或者立法者的科學”試圖解決的問題與傳統政治哲學迥然有別:“在古代哲人的政治理論與斯密的政治學之間出現了一個斷裂:前者限于比較不同的政府模式、考察其永存和增進國家榮譽的條件;而后者則著力調節社會秩序的、正義與權宜的普遍原則?!?/p>
《“社會”的立法者科學》正是將蘇格蘭啟蒙運動以及斯密置于此種革命背景下,來理解斯密理論的歷史地位。在作者看來,蘇格蘭啟蒙運動最突出的貢獻就是為商業社會的道德與法律奠定基礎。而“亞當·斯密為蘇格蘭啟蒙巨子,對商業社會的論述尤為精彩、系統深刻”,可以說是 “運用蘇格蘭特有的哲學和歷史方法來探討現代文明的最重要特征”的自由資本主義精神導師。因此,他以斯密的政治哲學為主軸,對斯密的道德哲學、經濟理論、社會理論進行了系統分析,從而展示出一個現代政治理論巨子的斯密。
道德問題在斯密的著作中占據重要地位。不過,斯密拒絕將正義的概念建立在先驗理論的基礎上,而是試圖在人的道德感的基礎上構建一套全新的道德哲學。斯密道德哲學的核心概念是“同情”。書中對“同情”做出解釋:“亞當·斯密的‘同情具有多重含義:它既是一種社會行為,又是基于人性情感的道德能力,還是人們努力追求的道德動機和目的。因此,‘同情既是社會秩序和道德法則在實踐行為中的表達,也是個人社會性的集中體現,還是社會將人們聯合在一起的穩固的紐帶?!被谶@種道德理論,斯密發展出一套正義理論,正義既是一種道德德性,也是一種政治德性?!八姑軐⒄x比喻為支撐整個社會大廈的主要廊柱,一旦移除,人類社會將崩潰瓦解?!?/p>
斯密的社會理論和他的道德哲學有密切的聯系。斯密的道德哲學預設了社會的存在,起點為人的自然社會性。斯密拒絕近代早期風靡一時的社會契約論,而把文明社會放到歷史的視域中來考察。斯密是最早使用社會“四階段理論”的思想家,他將社會的歷史劃分為四個階段:漁獵社會、游牧社會、農業社會和商業社會。在這個意義上,斯密可以說是進化論社會學的早期創始人之一。
通常而言,如果堅持某種對社會演進的歷史主義解釋,可能會導致道德相對主義,削弱道德的絕對性。但這種邏輯并不適用于斯密。作者在分析斯密的社會理論時頗為細膩地展示了斯密社會理論中歷史邏輯和自然邏輯的和解。斯密繼承了自然法理學的傳統,在對社會的歷史敘事中融入自然法理學的批判性視角。他以一種類似休謨功利主義的方法向我們展示:“對社會來說,自然正義卻是天然存在的,因為正義不存,社會也就與之俱亡。……可以說,抽象意義上的社會就是倫理秩序和自然正義的化身,兩者是完全等同的?!?/p>
不論從何種角度考察,居于斯密政治理論核心的顯然是政治經濟學。應該說,斯密的政治經濟學試圖和兩種話語對話,或者說,試圖回答兩方面的問題。一方面,斯密試圖和在當時仍然占據重要地位的古典共和主義對話。盧梭作為古典共和主義的代表人物尖銳地提出財富和德性的張力問題,他那著名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清晰地表達了古典共和主義對經濟不平等和私有財產權的批判。斯密不僅專門撰文批評盧梭的觀點,而且在《道德情操論》和《國富論》中繼續對盧梭的批評。斯密認為,私有財產符合上帝的意愿。盡管有其冷酷無情的一面,私有財產畢竟能夠釋放人類的生產能力,能夠創造財富,滿足日益增長的人口的需求?!白屓似G羨的平等主義和平均化的政治,不值得那些創建新的立法者科學的人認真關注。真正重要的不是平等,而是能讓所有人,包括社會最貧窮的階層,擁有體面的生活水準?!边@恰恰是私有財產制度最有價值的方面。
斯密政治經濟學的另一類對話對象是當時歐洲重要的經濟學學派。斯密一方面拒絕重商主義,批評英法兩國相互設立貿易障礙的做法,鼓吹自由貿易。在斯密看來,貿易保護無法造就一國經濟的繁榮和國力的強盛,只有通過在生產率增長方面超過其他所有國家才可能贏得國際市場上的價格競爭,才可能成為強國。另一方面,斯密也批評重農主義,尤其是批評重農主義放任經濟的理念。作者在分析斯密與重農主義的區別時敏銳地注意到:“在經濟思想史中一直存在一個誤解,認為亞當·斯密是laissez-faire(自由放任)的倡導者……而事實上,laissez-faire這個法語詞是法國重農學派的思想標簽。”斯密強烈批評重農學派這種烏托邦主義的觀點。“斯密心中的理想秩序并非徹底的放任,毫無限制?!诂F實層面來說,國家與法律的限制、監管就是不可缺少的?!?/p>
對重商主義和重農主義的批判導向斯密對政治問題關注的核心:“我們是應該假定多樣化的政治觀可能適應于政治和市場經濟的結合呢,還是應該接受這樣的觀念,即只有一種特許的國家形式—現代代議制共和政體—才同市場有一種選擇性親緣關系?”(4頁)一方面,毫無疑義,斯密會贊同休謨在《論公民自由》中的斷言:商業在自由之下最為繁榮,市場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會指導人們的行為。“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利益。”另一方面,斯密并不是一個所謂自然秩序的崇拜者。在斯密看來,由于歷史社會受到命運、偏見的影響,歷史和現實中便因此充滿了不義與危機,自然正義與社會秩序因此受到沖擊,面臨著腐敗和解體的危險?!白匀簧鐣迸c“歷史社會”間亦充滿了張力,兩者需要“國家的智慧”才能實現和解。斯密認為國家的義務包括了三個層面:保衛本國社會的安全;維護司法公正,保護社會中的個人不受侵害或壓迫;建立并維持包括教育在內的公共事業與設施??偠灾?,國家的職責旨在保衛社會與文明。
恰如作者指出的:“財富與德性之辯、市場與國家之爭、經濟與法律(政治)之爭在亞當·斯密的‘立法者科學中達成了和解,在政治的邏輯下統一起來。斯密的啟蒙哲學雖然為商業和財富打開方便之門,但并不意味著以‘犧牲德性為代價換取政治自由。相反,他仍然保持著一個古典式的道德理想,并對倡導‘道德虛無的現代哲學體系給與了激烈的批判。”
(《貿易的猜忌:歷史視角下的國際競爭與民族關系》,伊斯特凡·洪特著,譯林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社會”的立法者科學:亞當·斯密政治哲學研究》,康子興著,上海三聯出版社二○一七年即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