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祎楠
如何面對自身的傳統(tǒng),這是任何政治文明都必須思考的問題。研究者在描述和分析“傳統(tǒng)”時,其頭腦中必然蘊含著某些思考范式。這樣的范式通過作者的問題意識和研究方法顯現出來,并影響了其對傳統(tǒng)與現實關系的判斷。通過對具體研究的分析,本文希望說明,范式的轉化將可能激活我們對傳統(tǒng)的認識,并可以將我們對中國歷史的理解植根于更加寬廣而深厚的理論之中。
在我們介紹的第一種思考范式中,研究者的頭腦中預先構想一個理想中的國家—社會關系模型,而將傳統(tǒng)視為與此理想型相對照的反面類型。比如,日本京都學派學者內藤湖南和宮崎市定就構造出中國歷史的“近世”時期。他們認為,這個時期從宋代開始,一直延續(xù)到二十世紀,其國家運行的基本邏輯就是“君主獨裁”。這一體制的特點在于君主將行政事務置于自己直接控制之下,沒有了貴族的制約,君主直接統(tǒng)治全體臣民,成為絕對權力的主體。依靠科舉而產生的精英士大夫階層可以不依賴王朝更替而持續(xù)保持其在經濟、政治和文化上的持續(xù)影響力。在這樣的框架下,宋之后國家與社會關系被化約成有關君主、士大夫、平民和官吏之間固定不變的關系。持這一看法的學者將從君主專制走向現代民主制國家視為理想的政治發(fā)展模式。而中國“自宋代至明清一直停留在有如歐洲的舊體制階段”(宮崎市定:《東洋的近世》)。傳統(tǒng)中國成為對照于那個理想政治發(fā)展模型的停滯體。再比如,在韋伯的模式中,現代資本主義是以一個新教倫理主動改造世界的價值為推動產生的,以理性官僚制為統(tǒng)一制度形態(tài)的政治與經濟組織體系,被支配者因于這樣的理性而信仰整個體系的合法性。傳統(tǒng)中國則被韋伯構想成在儒教倫理的推動下,國家與社會之間只能就有限的傳統(tǒng)規(guī)則的合法性達成信仰。在傳統(tǒng)之外則是支配者、官僚、社會力量隨意自由裁量的空間。國家無法和社會組織建立統(tǒng)一的制度形態(tài),支配者和官僚也無法建立統(tǒng)一的制度規(guī)范。家產制國家內部處于這樣的僵化平衡之中,難以有任何改變。韋伯構造的傳統(tǒng)中國的家產官僚制特點是和現代資本主義的理性官僚制對照著的。又比如,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在美國的中國歷史研究學者提出中國自南宋開始,國家在地方的支配權力被地方精英所取代。在國家與地方精英的二元對立關系中,地方精英成為國家難以穿越的權力壁壘。這樣的權力關系只有到了二十世紀,才被建立現代國家的革命所瓦解。學者們想象中的現代國家是一個穿透(penetrate)到社會基層、具有高度組織和動員性的國家。而傳統(tǒng)中國又一次成為這樣的現代國家“理想”的對立面。
伴隨這一研究范式而來的是學者對研究方法、問題意識以及如何構建傳統(tǒng)與現代的關系等各方面的連帶性選擇。在這樣的選擇中,所謂“傳統(tǒng)”成為被若干理論概念預先支架起來的稻草人。研究者為了尋找和自己樹立的理想型相對照的他者,將目光投向中國歷史。他們尋找眾多歷史材料以印證自己預先設定的那個“他者”模型的合理,而忽視了歷史本身豐富的演進邏輯。
這樣的思考范式也使研究問題顯得相對集中而狹窄。君主專制、士大夫、地方精英、鄉(xiāng)紳支配、士人群體、中國國家和社會權力孰大孰小等,成為眾多希望和理論搭上邊的研究者的共同話題。這些研究問題根源于有限的幾種理論模型,它們已深深地滲透進現今的學術話語中,局限了學者的思路。諸如“傳統(tǒng)(現代)中國國家權力與社會權力孰強孰弱”這樣的爭論時至今日依然是眾多學者關心的問題。學者一方面忽略了從中國歷史本身發(fā)現新的理論問題,另一方面則忽略了從比較政治學、社會學等學科的深厚理論土壤中吸取理論營養(yǎng)。
由此而來的,是對傳統(tǒng)與現代關系的兩種不同看法。一種看法是將傳統(tǒng)與現代視為截然不同的異質體。如果現代代表了理想的模式,那么傳統(tǒng)就是這個模式的反面。所謂“傳統(tǒng)”被視作一個凝固的單元。構成這個單元的因素是研究者根據理想模型的反面而設定出來的。如同封建專制與民主憲政的格格不入,如同理性官僚制與家產官僚制的格格不入,如同傳統(tǒng)國家的無能與現代國家的強大能力的格格不入,如同儒家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格格不入。傳統(tǒng)與現代之間的格格不入意味著傳統(tǒng)不可能孕育出所謂“現代”的理想社會模型。正如列文森所說,“傳統(tǒng)”成為陳列在博物館櫥窗里的展品,它們與現實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而第二種看法則正好相反。研究者同樣建立了理想模型,但他們寧愿相信這樣的理想—而不是理想的反面—同樣適用于傳統(tǒng)。比如,他們試圖從儒家思想中找到符合所謂現代性的因素。他們試圖論證中國早已經產生了現代資本主義的經濟。在他們心中,“傳統(tǒng)”就是“現代”,只不過無論傳統(tǒng)還是現代,都只是對同一個理想模型的印證而已。歷史在這些理論中被涂上了厚厚的顏妝,導演者看重顏妝的勾描,而忘卻了歷史原本的色彩。
如果我們不只滿足于對歷史事實的勾勒與考證,也不只是用歷史佐證自己某些先入為主的想象,那么我們能否有另外的思考方式,將對傳統(tǒng)的研究與對現代政治文明的分析連接起來?我們可以建立什么樣的問題意識與研究方法以激活這樣的勾連?新的思考方式又可以使我們對中國歷史發(fā)展有什么新的認識?
為了說明這些問題,我們分析由哈佛亞洲中心二○一四年出版的Lee Sukhee所著的《協(xié)商中的權力:十二至十四世紀中國的國家、精英與地方治理》一書。之所以選擇這本書,是因為它體現了近來中外學界對傳統(tǒng)中國歷史研究的一些新的研究思路。我們將提煉本書的問題意識,歸納其研究方法,探討作者對中國歷史認識的方式。通過與第一種范式進行對比,嘗試說明研究思路的轉換將可能如何激活對傳統(tǒng)歷史的研究,從而幫助我們理解中國歷史從傳統(tǒng)到現代的“內生性演化”的道路。
本書作者的問題意識非常清晰。正如他所強調的,其研究是要挑戰(zhàn)“地方精英支配”這個在美國宋元明史學界得到普遍接受的理論(上文已經介紹過這一理論)。在作者看來,這一理論將中國歷史中的國家與社會關系視為二元對立。南宋之后的“地方精英有為主義”(local elite activism)代表了社會對國家權力的排斥(268頁)。需要強調的是,對地方精英支配理論的反對并沒有使作者轉向強調國家力量的強大—如果作者那么做,那他也就無法擺脫第一種思維范式的束縛。作者意識到他需要超越國家—社會二元對立視角。因此他問了這樣的問題:在宋元明時期的明州(或稱慶元府、慶元路,即今天的寧波)地區(qū),國家與地方精英之間形成了什么樣的互動關系機制?什么因素決定了這一機制的形成?為什么南宋的互動機制到了元代會產生非常不同的變化?
與上面提到的第一種范式不同,作者的問題意識來自他對微觀歷史機制中因果關系的深入觀察,而不是局限于某些理想類型構造的概念體系。同時作者沒有迷失于歷史的細節(jié)中,他并不是將還原歷史作為唯一的目標。作者提出的國家權力運行機制問題,是人類政治體所共同面對的理論問題,并且已經在其他學科、其他國別的研究中積累了豐富的理論成果。在新的問題意識下,我們可以將中國歷史的研究與更加寬廣的理論構建聯(lián)系起來。
在研究方法上,作者并沒有糾結于判斷國家和社會的權力誰強誰弱。本書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歸納傳統(tǒng)中國國家權力機制運行特點,并通過對微觀歷史過程的分析,解釋其產生的原因。為了完成這樣的解釋,他全面分析相關歷史資料,包括地方志、碑刻、傳記、正史等資料,勾勒了在鄉(xiāng)飲酒禮、地方學校教育、水利工程,以及義莊、義役等國家權力運行領域中顯現的政府與社會精英的關系。這樣的關系是通過復雜的歷史機制展現出來的。基于這些機制的描述,作者歸納出南宋和元代國家在地方不同的權力機制。在南宋,國家成為地方建設上的計劃者、組織者和監(jiān)督者(104頁),國家官員與地方精英在平等與信任的基礎上建立了很好的合作關系,地方精英積極參與到地方公共事務的建設中。作者通過一系列實例說明這種關系。如在與士人精英的良性互動中,地方官員認同地方士人精英在鄉(xiāng)飲酒禮上積極有為,他們?yōu)檫@樣的活動提供資金支持(171—172頁);當修筑水閘遇到困難時,地方州級政府通過協(xié)調動員那些因水利工程而獲益的精英民戶,并依靠政府的財政支持,動員地方精英參與水利工程的修筑(103—104頁);在為了地方學校的資金而征收“砂岸錢”時,精英和普通民眾產生利益沖突,而政府則利用本地財政彌補了學校開支,讓普通民眾和地方精英都不損失利益,從而打開了利益僵局(179—183頁);當發(fā)現義役制度由于大族的力量過分強大而造成役錢征收不均的情況時,政府主動承擔監(jiān)督的職責,使地方各層次的精英的利益達成平衡(192頁)。
這些特點在宋元之際卻發(fā)生了改變。到了元代,政府更多依靠利用諸色戶計制度,強制地方精英參與公共工程(241—242頁)。政府將公共事務的所有財政負擔轉移給社會(240頁),而不再如南宋那樣主動承擔財政支出。此外,地方與非本地地方官建立了恩護關系(patron-client)。他們?yōu)榱双@得地方官的庇護和推薦而寫作“去思碑”等歌頌地方官功績的文章(250—259頁)。南宋的地方政府與士人精英平等合作、互相信任的關系不復存在。明州地區(qū)的政府也由計劃者、組織者與監(jiān)督者變?yōu)閱渭円揽繌娭屏Φ膹娭普撸鋮f(xié)調組織能力大大下降(240頁)。
作者進而通過微觀的歷史過程而去解釋這一變化產生的原因。在這樣的解釋中,我們可以看到國家權力的運行邏輯如何在政治經濟制度、社會價值倫理(ethic)、個人理念三者的張力和互動中被塑造。
作者提出四明地區(qū)在南宋和元代的制度變化,是導致國家不同權力機制產生的重要原因。南宋特有的制度體系塑造了四明地區(qū)的國家與士人精英的信任合作關系(204頁)。這樣的制度包括科舉考試制度、地方財政制度等。從財政上看,南宋地方政府受益于國家對酒業(yè)生產和銷售的壟斷制度。尤其是在四明這樣商品經濟繁榮的地區(qū),地方政府除了正常的農業(yè)稅收外,還可以從地方酒業(yè)中獲得大量財政收益(130—132頁)。此外,地方政府掌握的土地資源也成為支持地方學校等公共設施發(fā)展的經濟來源(116頁)。地方財政的充裕使得政府可以有余力為地方公共水利等事業(yè)提供資金。尤其當地方精英不愿意出資的時候,政府可以作為工程的主要出資方,而讓地方精英從事工程組織方面的工作,使地方士人精英的積極有為得到了財力的保證(116—120頁)。更為重要的是,南宋的科舉制度促使地方士人精英社群(community)的形成。伴隨著這一社群的形成,一種被社群成員普遍接受的“為學”的價值觀—按照儒家的規(guī)劃積極有為地參與地方事務—成為被國家與社會共同接受的獲得士人身份的標準。盡管科舉考試并不是當地士人的唯一追求,但科舉的確立使地方人士相信他們可以憑借為學的價值成為士人社群的一員(266頁),因此他們具有積極參與地方事務的價值動力。通過科舉考試選拔的地方官員同樣是秉持這樣價值的士人(178頁)。共同的價值使官民之間有了基本的信任和認同。地方官員可以利用政府財政資源與士人共同完成地方公共事業(yè)(198—199頁)。
進入元代,伴隨著科舉制度的廢除,通過為學獲得政府認同的士人身份的途徑不復存在,這導致了士人的身份危機(208頁)。他們開始用別的方法和國家建立聯(lián)系,以此自己獲得利益。而這樣的方式不再是如南宋那樣投身于地方公共事業(yè)中,而是與外來的地方官建立恩護關系。地方官多來自北方,沒有對為學的價值認同。元代開始建立諸色戶計制度,將地方人口按照職業(yè)分為不同的戶籍。在這樣的制度架構下,地方官員和士人精英之間基于信任平等的合作機制消失。財政資源的緊缺,使政府開始通過戶計制度,采用強制的方式動員地方精英從事公共事務(242-243頁)。而以政府和士人精英共同認同的儒學價值建立起來的權力機制不復存在。作者因此勾勒了宋元時期,制度如何影響社會價值,進而影響了具體的地方官員和士人,從而塑造了國家基層權力的運轉。在這樣的因果鏈條中,制度成為導致治理方式改變的決定性因素。
此外,作者并沒有將制度視為決定整個歷史變化的唯一因素。在微觀的權力世界中,充滿了個人的理念與現實的緊張。這種緊張激活了理念,推動了歷史的發(fā)展。比如作者展現了義役中出現的征收、分配不均的問題如何激活了歷史關鍵人物(如吳潛、朱熹等)對“民”“義”等重要思想理念的理解,使他們積極應對現實問題,重新加強政府在道德理念引導下的監(jiān)督作用(183—192頁)。再比如,作者揭示了“公私兩便”這樣的政治話語如何被地方官創(chuàng)造出來。在這一過程中,為了更好地滿足地方士人的利益從而動員他們參與地方水利事業(yè),地方官如吳潛等,將儒家思想中原有的“私”的概念重新解釋。轉而強調私人利益的合理性,并將其上升為官方的公開政治語言,從而促進了政府與士人精英的合作(140—141頁)。而元代地方官個人理念的缺乏也使得政府面對政策危機時單純依靠強制手段,理念的作用不再顯現(241頁)。
與第一種思考范式相比,新的研究在方法上具有不同的特點。首先作者將“解釋”作為研究的主要工作。這不同于對歷史片面的描述性概括。第二,作者將解釋的重點置于對復雜歷史機制的勾勒。在舊有范式下,作者只是選取能夠證明自己觀點的材料,而其他無法論證觀點的資料則被忽視。而新的視域恰恰要強調歷史中存在的多種可能性,這些可能性間的張力才是塑造歷史的動力。第三,作者注重對歷史文本的解讀,從中分析歷史當事人對其所在環(huán)境的描述與其對自身價值與行為的解釋,以此勾勒出制度、社會價值倫理和個人理念的復雜互動。研究者不再只是抽取材料中的片段信息作為論證自己觀點的工具,卻破壞了材料書寫自身的思想邏輯。第四,研究者從對微觀歷史過程的觀察入手,結合對歷史材料的分析與對歷史過程的觀察,“透視”出其中反映出的結構性因素(如本書的科舉、財政制度)。第一種范式盡管也強調結構對歷史的影響(如階級、家產制結構),但是研究者對結構的認定并非基于歷史實態(tài),而是作者早已有的某些理論模型。最后,微觀歷史的研究為進一步的理論化工作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作者通過如“國家精英合作”“作為組織者和監(jiān)管者的政府”等理論語言,對歷史機制進行抽象。從而回答“什么因素導致了國家和精英平等合作關系的出現,又是什么因素導致了國家和精英間的恩護關系的出現”這樣的被政治學和社會學所同樣關注的宏大理論問題。理論不再是研究者頭腦里的理想型,而是源自復雜歷史機制的適度抽象。由此,傳統(tǒng)也不再是現代思維的奴隸,而是激活現代理論思維的豐富源泉。
新的思路也使我們站在新的角度理解傳統(tǒng)與現代的關系問題。傳統(tǒng)既不是與現代隔絕的異質體,也不是閃現著現代主義靈光的理想時代。中國政治文明從傳統(tǒng)到現代的“內生性發(fā)展”問題由此被凸顯出來。要解決這個問題,研究者首先需要研究中國歷史上的關鍵變化期,看舊有的制度結構如何被打破,以及由此產生什么樣新的變化。如本書所揭示的宋元交替時期,突發(fā)的外來力量將舊的制度打破,極大改變了國家權力的運行軌跡。他們同樣可以關注如明清交替、清中期變亂時期、清末時期這樣的危機期,來看中國政治文明如何在新的機遇與挑戰(zhàn)中發(fā)展。其次,研究者需要解釋這樣發(fā)展的內生性因素。盡管宋元的變革改變了國家權力的運行,但是這種改變在宋元時期具有共同的結構前提。如果沒有地方精英對國家的認同,如果沒有政府在地方的強大影響力,那么也許無論是合作模式還是恩護關系,都難以出現。這種貫穿不同時代的中國式結構,構成了“內生性”的基本含義。而研究者需要通過對關鍵變化期的分析,去透視出這些結構,解釋其對歷史軌跡的限制。傳統(tǒng)與現代的二分法由此被打破。歷史被理解為由變化與穩(wěn)定結構共同構成的研究單元。研究者需要通過對不同變化時期歷史機制的比較,解釋諸如國家權力形式、精英組織形態(tài)、社會動員機制等理論問題。
由此,傳統(tǒng)成為一種充滿張力、可能性與變化的動態(tài)機制,研究者需要深潛于歷史語境以發(fā)現其中蘊含的結構與思想。進而在與不同政治文明的對話中,闡釋中國歷史具有的現代意義。也只有如此,研究者才能走出理論的象牙塔,踏入更加寬廣的歷史與理論縱深。通過激活傳統(tǒng),他們探索中國國家治理獨特的內生性發(fā)展道路,并為人類政治文明所共同關心的問題提供來自中國的解答。
(Negotiated Power: The State, Elites and Local Governance in Twelfth-to Fourteenth-Century China,Lee Sukhe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