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學案》中邵雍思想的闡釋與評價

連 凡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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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學案》中邵雍思想的闡釋與評價

連 凡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關(guān)于邵雍的學術(shù)淵源與思想史地位，黃宗羲、黃百家父子認為，邵雍的象數(shù)易學雖源出于道教，但至邵雍闡發(fā)出心性義理，其實質(zhì)是為包含儒家倫理道德在內(nèi)的“后天之學”建構(gòu)作為其本體依據(jù)的“先天之學”，因此得以與周、張、二程并列為理學奠基人。關(guān)于邵雍象數(shù)易學的評價，黃氏父子指出，邵雍的《先天圖》是依據(jù)其對《周易》經(jīng)傳的理解所作，但并非伏羲制作八卦的依據(jù)，也與《周易》經(jīng)傳的本義不符，從而批評了朱熹《周易本義》對《先天圖》的迷信，同時又承認邵雍之學是自成一家的“易外別傳”。關(guān)于邵雍父子的太極說，黃氏父子基于自身的氣本論思想輯錄了邵雍、邵伯溫父子太極元氣說的宇宙本體論，從而彰顯了其太極說在道學思想史上所具有的承上啟下的重要地位。

宋元學案；邵雍；先天圖；太極說；黃百家

清代浙東學派學者黃宗羲、黃百家、全祖望等人編纂的“學案體”宋元儒學思想史著作《宋元學案》中共收錄有86個學案、2個黨案和3個略案。其中，出自黃宗羲、黃百家父子等人所編纂“黃氏原本”的59個學案中，編纂者致力于宋代道學創(chuàng)始人“北宋五子”學術(shù)思想的闡釋與評價，留下了大量按語，其中有很多值得重視的觀點。目前學術(shù)界的相關(guān)成果基本是圍繞著哲學闡釋與思想論爭，結(jié)合黃宗羲等編纂者的按語來探討《宋元學案》中學者的哲學觀點與編纂者的觀點立場。如盧鐘鋒在其論文《宋元時期理學的論爭與〈宋元學案〉的理學觀點》[1]58-65及其參與編寫的《宋明理學史》下卷第三編“明末清初對理學的總結(jié)及理學的衰頹”第四節(jié)“《宋元學案》關(guān)于理學史上諸論爭的觀點”[2]758-774中，分“朱陸關(guān)于《太極圖說》的論辯”“性論之辯”“‘理一分殊’辯”“朱熹、陳亮關(guān)于‘義利王霸’之辯”“朱陸異同辯”五個主題探討了《宋元學案》中的哲學論爭及編纂者的立場和觀點。此外，相關(guān)專著論文中也零星可見引用編纂者的按語加以論述的文字。但總的來看，目前海內(nèi)外學術(shù)界對《宋元學案》中包括邵雍在內(nèi)的個案及其哲學闡釋還缺乏全面系統(tǒng)的專題研究。因此，本文以《宋元學案》卷九、卷十“百源學案上、下”(以下正文及注釋中引用《宋元學案》時一般省略書名，只注明卷數(shù)與學案名)為中心，探討編纂者黃氏父子等人對邵雍思想的闡釋與評價，并力圖闡明作為清代浙東學派代表人物的編纂者黃氏父子的思想立場。

具體分析之前，先簡要說明一下現(xiàn)行百卷本《宋元學案》的“百源學案”中思想資料的構(gòu)成。第一，卷九“百源學案上”中，依次排列有“觀物內(nèi)篇”“觀物外篇”“漁樵問答”。第二，卷十“百源學案下”中，先是“先天卦位圖”，即“八卦次序之圖”“八卦方位之圖”“六十四卦圓圖(方位圖)”“方圖(四分四層圖)”“卦氣圖”共五圖構(gòu)成了邵雍的先天象數(shù)學的基本內(nèi)容；其后是“附先天圖辯”，輯錄的是后世學者對邵雍先天易學的評論，包括歸有光的《易圖論》(今在《震川集》卷一開頭)、黃宗羲的《易學象數(shù)論》(論先天圖、先天方位、論天根月窟、論八卦方位)、黃宗炎的《易學辨惑》(周易象辭先天卦圖辨、辨先天八卦方位圖、辨先天橫圖、辨圓圖、辨方圖)。接著是“經(jīng)世衍易圖”“經(jīng)世天地四象圖”“經(jīng)世掛一圖”“經(jīng)世既濟陽圖”“經(jīng)世既濟陰圖”“經(jīng)世聲音圖”共六圖，其后有“附聲音論”(邵伯溫、鐘過、祝子涇、上官萬里、彭長庚、袁清容)、“附梨洲皇極經(jīng)世論”(《易學象數(shù)論》的一部分)，最后是“康節(jié)語”(全祖望補)。

“百源學案”中思想資料的輯錄和排列，是黃氏父子等編纂者在接受前代的編纂成果的同時，依據(jù)他們對于邵雍思想的理解與評價而得來的。邵雍的著作有《皇極經(jīng)世書》與《擊攘集》等多種，因其卷帙龐大，內(nèi)容博大精深，涉及傳統(tǒng)經(jīng)史子集四部①，涵蓋思想、歷史、物理、天文、歷法、象數(shù)、音樂、文學等諸多專業(yè)領(lǐng)域[3]417-418，即使入門也有不小的難度。《宋元學案》“百源學案”中思想資料的編纂是做得比較好的，邵雍思想的精華可以說大體已經(jīng)齊備，因此，作為邵雍著作的一個“選評本”，時至今日仍然受到學界的重視②。特別是象數(shù)易學是編纂者黃氏父子的家學，黃宗羲、黃宗炎兄弟均著有這方面的專著，其代表作便是黃宗羲的《易學象數(shù)論》與黃宗炎的《易學辨惑》。“百源學案”中黃氏父子等人對以邵雍、朱熹為代表的宋代易學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和批判，這其中值得注意的地方有不少。以下以黃宗羲、黃百家父子的論述為基礎(chǔ)，對“百源學案”中邵雍的學術(shù)淵源與思想史地位、八卦生成說與八卦方位圖及其太極說的闡釋與評價作一些探討。

一、邵雍的學術(shù)淵源與思想史地位

邵雍(1011—1077)，字堯夫，謚號康節(jié)。作為道學創(chuàng)始人“北宋五子”之一，其思想淵源一般認為與道教有著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在卷九“百源學案上”的一條案語中，黃百家論述了邵雍象數(shù)易學的淵源，并引程顥和朱熹之語概括了邵雍的學問(“內(nèi)圣外王之道”)與人格氣象(“振古之豪杰”)，隨后對邵雍的學術(shù)淵源與思想史地位進行了探討[3]367。

關(guān)于邵雍象數(shù)易學的學術(shù)淵源。黃百家指出，邵雍的先天卦圖原本傳自方壺，但自謂創(chuàng)自上古的伏羲。這種說法就像道教的經(jīng)典《云笈七簽》中說某經(jīng)創(chuàng)自玉皇，某符傳自九天玄女一樣，其實是道家術(shù)士故意高遠其說的慣用伎倆罷了。仔細考察邵雍的學術(shù)淵源，可知先天諸圖并不是邵雍首創(chuàng)。程顥在《邵堯夫先生墓志銘》中已經(jīng)指出：“獨先生之學為有傳也。先生得之于李挺之，挺之得之于穆伯長。推其源流，遠有端緒。”[4]503其后，朱震又在《周易集傳》的“進書表”中指出：“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修，修傳李之才，之才傳邵雍。放以《河圖》《洛書》傳李溉，溉傳許堅，堅傳范諤昌，諤昌傳劉牧。”[5]1-2即《先天圖》是由宋初的道士陳摶經(jīng)種放、穆修、李之才等人傳至邵雍的。因此在黃百家看來，邵雍從道教接受先天圖而不改其名，只可自備一說，任其自生自滅即可。但理學集大成者朱熹依上引朱震之說在其《周易本義》的開頭引述邵雍的先天諸圖后，又指出，“右、伏羲四圖，其說皆出于邵氏。蓋邵氏得之李之才挺之，挺之得之穆修伯長，伯長得之華山希夷先生陳摶圖南者。所謂先天之學也”[6]7，雖然知道邵雍先天易學的道教背景，卻仍然對其深信不疑。其原因是在朱熹以前，北宋理學奠基人程頤著有《周易程氏傳》，其主要著眼點在基于其天理論來解釋《周易》，屬于純粹的義理派易學的路數(shù)。但在朱熹看來，《周易》原本就包含象數(shù)與義理兩個層面，哪一方而都不應(yīng)被忽視，程頤的闡釋雖可稱得上博大精深，但卻專偏于義理方面的闡發(fā)。因此，朱熹便取邵雍的象數(shù)易學來彌補程頤的義理易學之不足。進而朱熹還認為，程頤演繹周公之經(jīng)文，邵雍則傳承了伏羲之圖書，并將邵雍的先天圖置于文王的彖辭、周公的爻辭和孔子的十翼之上，可說是推崇備至了。后來隨著朱熹的《周易本義》成為科舉考試的標準，邵雍的先天圖也隨之被廣泛傳播開來。然而，后世圍繞著邵雍的先天圖一直爭議不斷。例如，明代歸有光(1506—1571)懷疑先天圖的年代，認為先有《易傳》(十翼)而后才有先天圖，先天圖未必傳自上古之伏羲。在黃百家看來，歸有光所說尚未抓住要害。實際上，《說卦傳》的“天地定位”章與邵雍的所謂先天八卦方位并無任何關(guān)聯(lián)。而邵雍之子邵伯溫自己在《易學辨惑》及《聞見錄》中已經(jīng)明說先天圖是傳自北宋道士陳摶，但朱熹未對此進行考證(此說不確，如上所述朱熹其實是很清楚的)，而歸有光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3]413。

關(guān)于邵雍的學術(shù)旨趣及其思想史地位。黃百家在評價與邵雍同時代的另一位道學奠基人周敦頤的思想地位時曾指出：“若論闡發(fā)心性義理之精微，端數(shù)元公之破暗也。”[3]482從道學的發(fā)展來看，將天道與人道相結(jié)合，為儒家的倫理道德構(gòu)建形而上的先天本體論依據(jù)是宋代道學家的歷史使命。邵雍的學問自成一家，雖與作為道學主流的程朱理本論思想體系相異[3]471，但其實質(zhì)是在為包含儒家倫理道德在內(nèi)的“后天之學”建構(gòu)起作為其本體依據(jù)的“先天之學”。換句話說，象數(shù)只是“究天人之際”的形式手段，其實質(zhì)仍在于背后的儒家心性義理。因此邵雍才說：“先天之學，心也。后天之學，跡也。出入有無死生者，道也。”[3]380這里“先天之學”是心是體，是萬事萬物的根源，后天之學是跡是用，是心之表現(xiàn)于外，而道作為應(yīng)遵循的規(guī)律和法則貫通于先天與后天、體與用、無與有之中。從這點來看，邵雍的學問與周、張、二程等道學奠基人相比可謂殊途同歸。因此，朱熹將邵雍與周、張、二程并列作為道學創(chuàng)始人“北宋五子”之一是很有道理的。概括來說，邵雍將宇宙古今、天地萬物全部收納在其龐大的“四分法”(元會運世、皇帝王霸等序列)的數(shù)學體系之中，這當中自然不免有牽強附會和主觀臆測的成分，但其體系本身是能自圓其說的，同時也超越了一般的數(shù)學方術(shù)的層面，實際上是“窮理盡性至命”即窮究物理與性理(道德心性)的內(nèi)圣外王之學[3]465。邵雍強調(diào)說：“象起于形，數(shù)起于質(zhì)，名起于言，意起于用。天下之數(shù)出于理，違乎理則入于術(shù)。世人以數(shù)而入術(shù)，故失于理也。天下之事皆以道致之，則休戚不能至矣。”[3]378認為理是數(shù)的根源，違背理就會落入術(shù)數(shù)(算命占卜)之末流。程頤也指出：“邵堯夫數(shù)法出于李挺之，至堯夫推數(shù)方及理。”[4]197認為邵雍的數(shù)學方法雖出于李挺之一流，但到了他這里方才超越了術(shù)數(shù)技巧，直通到儒家理論核心的心性義理層面了。朱熹雖高度評價了邵雍龐大的象數(shù)易學體系，并將其先天諸圖置于《周易本義》的開頭，但同時也指出，《皇極經(jīng)世書》實際上是推步之書，其義理架構(gòu)與原本作為卜筮之書的《周易》本義不符，因此只能算是“易外別傳”。后來，四庫館臣在《皇極經(jīng)世書》的提要中則折中程朱之意見，指出邵雍的先天易學表面上是在發(fā)明天道，實際上也是在講人事，其說超出了一般術(shù)數(shù)家之說，是純粹的儒家學說，并進而指出這是邵雍被視為宋代道學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主要原因[7]1422。其觀點立場與黃百家在《宋元學案》中對邵雍的評價可謂一脈相承。

二、對象數(shù)易學的評價——以八卦生成說與八卦方位圖為中心

邵雍的易學被稱為“先天易學”，表現(xiàn)為先天圖。后來南宋的朱熹將邵雍的先天圖式寫進《周易本義》中并成為理學的經(jīng)典著作。但后世圍繞著邵雍的先天學出現(xiàn)了種種的爭議。明末清初，伴隨著學術(shù)界批判宋明理學思潮的興起，出現(xiàn)了一股批判以周敦頤、邵雍、朱熹、劉牧為代表的宋代象數(shù)易學的思潮。黃宗羲、黃宗炎兄弟和王夫之、方以智、胡渭等便是其代表人物。黃宗羲的《易學象數(shù)論》與黃宗炎的《易學辨惑》，詳細批判了包括邵雍的先天學在內(nèi)的象數(shù)派易學。其后清代考據(jù)學(漢學)的代表人物惠棟、焦循在他們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批判了作為道學(宋學)理論基石(宇宙本體論)的宋代易學，而主張復歸到漢代易學(漢學)。受此思潮的影響，黃百家等人在編纂《宋元學案》時輯錄了邵雍的“先天卦位圖”并附上了包括歸有光《易圖論》、黃宗羲《易學象數(shù)論》和黃宗炎《易學辨惑》等在內(nèi)的批判性評論，進而還留下了許多按語。以下結(jié)合包括黃百家的按語在內(nèi)的諸家評論與朱熹的《周易本義》，對“百源學案”中邵雍的八卦生成說與八卦方位圖進行一些探討。

首先，關(guān)于八卦生成的順序。《周易·系辭傳》中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8]340邵雍用“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也”的“加一倍法”(與二進制原理相符)解釋了上述《系辭傳》中太極→兩儀(陰、陽)→四象(太陽、少陰、少陽、太陰)→八卦(乾兌離震巽坎艮坤)的八卦生成順序。這就是所謂的伏羲先天八卦生成的次序。依此則八卦的生成順序是“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見圖1)。另一方面，《周易·說卦傳》中說：“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謂之長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謂之長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謂之中男。離再索而得女，故謂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謂之少男。兌三索而得女，故謂之少女。”[8]388此為基于乾(父)坤(母)次第生出震(長男)、巽(長女)、坎(中男)、離(中女)、艮(少男)、兌(少女)的關(guān)于八卦起源的“乾坤父母說”。邵雍以之作為后天易學的“文王八卦次序”(參見圖2)。依此則八卦的生成順序是“乾一坤二震三巽四坎五離六艮七兌八”，與上述邵雍的“伏羲八卦次序”大不相同。

其次，關(guān)于八卦排列的方位。《說卦傳》中說：“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錯。數(shù)往者順，知來者逆。”邵雍據(jù)此作《伏羲八卦方位圖》(見圖3)。其八卦的具體方位是，乾位于南方，坤位于北方，離位于東方，坎位于西方，以上是南北東西之“四正卦”的位置，其次震位于東北，兌位于東南，巽位于西南，艮位于西北。前述《八卦次序之圖》(又稱《小橫圖》)中八卦的生成順序是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與之相應(yīng)的《八卦方位之圖》(又稱《圓圖》)中八卦的運行順序則是震(一陽)、離·兌(二陽)、乾(三陽)、巽(一陰)、坎·艮(二陰)，最后是坤(三陰)。即由震至坤的順時針方向。另一方面，《說卦傳》中還有一種“震(東)巽(東南)離(南)坤(西南)兌(西)乾(西北)坎(北)艮(東北)”的所謂“文王八卦方位”[8]385-386(見圖4)，與上述邵雍先天易學的“伏羲八卦方位”中“離(東)兌(東南)乾(南)巽(西南)坎(西)艮(西北)坤(北)震(東北)”的方位與順序大不相同。

文王后天八卦方位所依據(jù)的《說卦傳》的“帝出乎震”章中對八卦的方位有具體說明。邵雍先天八卦方位的依據(jù)則是前述《說卦傳》中的“天地定位”章，但此章中實際并未敘述八卦具體的方位。當然，即使沒有明說，也是可以推理出來的，邵雍的先天八卦方位就是其中的一種推理。黃宗羲在其《易學象數(shù)論》中對此有詳細的論述并被附入“百源學案”之中。具體來說，黃宗羲認為：第一，“天地定位”章中的“天地定位”，只是說天尊地卑，天(乾)處于上位，地(坤)處于下位，從來沒有聽說過像邵雍那樣使南(乾)處于上位而北(坤)處于下位的。第二，關(guān)于“山澤通氣”，也只是說山(艮)必定伴隨著澤(兌)，而澤必定出于山，兩者處處互通。但其方位也不必限于邵雍先天八卦方位中艮(西北)與兌(東南)那樣處于對立的位置。第三，關(guān)于“雷風相薄”，“文王后天八卦方位”中震(雷)位于東，巽(風)位于東南，相互迫近，因此才說“相薄”(相迫)。如果像邵雍的先天方位那樣震(東北)巽(西南)相反相對又隔得很遠的話就不能說“相薄”了，而且先天方位中震位于東北，東北屬寅，在季節(jié)上恰為正月，也不是雷(震)發(fā)動的時節(jié)。最后，關(guān)于“水火不相射”，后天方位中離(火)位于南，南方意味著暑熱，坎(水)位于北，北方意味著寒冷，正如季節(jié)上的冬寒夏熱。但如果像邵雍的先天方位那樣離位于東而坎位于西的話就是變成春(東方)熱秋(西方)寒了，這與季節(jié)之寒暑是相違背的[3]388-389。這樣看來，邵雍構(gòu)造的先天方位實際是與《周易》的本義相違背的。

黃宗羲進而還考察了邵雍象數(shù)易學的淵源，指出先天諸圖并非邵雍自創(chuàng)，其實是由宋初道士陳摶經(jīng)穆修、李之才傳至邵雍的，而除邵雍之外，同門的劉牧也傳承了諸易圖[3]401-403。這里又引出了所謂河圖洛書之學。朱熹采用宋代象數(shù)易學派代表人物劉牧的《河圖》與《洛書》解釋了八卦的生成過程及排列方位，這是自宋初道士陳摶以來的圖書之學所提倡的八卦源自《河圖》與《洛書》之說。其后，北宋初期的劉牧做出《河圖》與《洛書》的具體圖式，進而還以其《河圖》作為八卦之源，即認為八卦之象源出自《河圖》③。這是出自《系辭傳》中的龍馬自黃河而出背負伏羲所授之《河圖》的傳說。即認為八卦是天降神物，并非人為所作之物。但由于《河圖》《洛書》的圖式并未流傳下來，引起后世爭論不已并提出了種種解釋。朱熹信奉劉牧所作的《河圖》與《洛書》(參見圖5、圖6)，將它們置于《周易本義》的開頭，而隨著朱子學官學地位的確立并成為理學的權(quán)威經(jīng)典的同時，也有不少學者提出了異議。如南宋學者薛季宣認為，《河圖》其實屬于地圖一類，而《洛書》則屬于方志一類，兩者均與八卦沒有關(guān)系。黃宗羲與黃宗炎均同意薛季宣的說法[9]552-553[10]236-237，247，而后來也有一些贊同者，但還不能說有了定論[11]194-195。

黃百家在《八卦次序之圖》后引述朱熹《周易本義》的說法之后，又自下按語對其進行了檢討。黃百家首先論述了《系辭傳》中所載的關(guān)于八卦來源的“觀象立卦說”④，認為圣人伏羲依據(jù)天地萬物之形象創(chuàng)作了八卦。黃百家同時指出，漢代以來關(guān)于《河圖》出現(xiàn)了種種意見而莫衷一是。西漢孔安國與劉歆以八卦為《河圖》，以《尚書·洪范》的本文為《洛書》。而東漢末年鄭玄則依據(jù)緯書說有《河圖》九篇與《洛書》六篇。到了劉牧則認為《河圖》之數(shù)九而《洛書》之數(shù)十。后來朱熹在其《易學啟蒙》中又將劉牧的《河圖》與《洛書》進行了互換。依據(jù)朱熹之說，《河圖》中央的五和十為太極，一與六在下，二與七在上，三與八在左，四與九在右，奇數(shù)與偶數(shù)各二十為兩儀，一、二、三、四與五相合為六(太陰)、七(少陽)、八(少陰)、九(太陽)四象。分四方之合而為乾坤離坎，補四隅之空而為兌震巽艮。這就是先天八卦方位配《河圖》。同樣，先天八卦方位也可與《洛書》相配。這樣，朱熹就基于《河圖》《洛書》解釋了八卦的生成與排列。隨著朱熹的《周易本義》(附《易學啟蒙》)取代唐孔穎達的《周易正義》成為明代以降的科舉官書，其所推崇的圖書之學也得到了廣泛傳播[3]388-389。然而，圍繞著《河圖》與《洛書》歷代爭論也不曾斷絕。例如，北宋初期的歐陽修在其《易童子問》中指出，《系辭傳》的“河圖洛書說”與“觀象立卦說”相互矛盾，其中必定有誤[3]195。擅長象數(shù)易學的蔡元定(1135—1198)則替朱熹辯護，主張伏羲只是依據(jù)《河圖》而作《易》之八卦，《洛書》則是大禹推論洪范九疇的手段。黃百家依據(jù)其家傳(黃宗羲、黃宗炎)的觀點主張八卦與《河圖》也無任何關(guān)聯(lián)，進而指出朱熹在其《原象篇》與《感興篇》中有贊同“觀象立卦說”之語，并認為這其實就是朱熹自己省悟到其過分相信《河圖》與《洛書》之失誤的明證。

此外，在卷十“百源學案下”中，黃百家還輯錄了邵雍的《先天卦位圖》(見圖3)，并在其下引述了其父黃宗羲《易學象數(shù)論》與叔父黃宗炎《易學辨惑》的考證，進而還下了自己的按語。又在《皇極經(jīng)世》之中引述了其父黃宗羲《易學象數(shù)論》的《皇極經(jīng)世論》，并陳述了自己的意見[3]463。總而言之，黃百家等編纂者的基本立場是指出邵雍的先天學是依據(jù)其對《周易》經(jīng)傳的理解所作，并非伏羲等圣人制作八卦的依據(jù)，而邵雍的象數(shù)易學特別是其先天諸圖(參見圖7、圖8、圖9)與《周易》經(jīng)文的本義不相符合，從而批評了朱熹《周易本義》對邵雍先天圖的迷信，但同時又承認邵雍之學是自成一家的“易外別傳”[3]365。

三、太極說——“道為太極”與“心為太極”

《周易·系辭傳》中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周易·說卦傳》中說：“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邵雍將天道之陰陽與地道之柔剛結(jié)合起來作為“四象”，在《經(jīng)世衍易圖》(見圖10)[3]414中重新解釋了從太極至八卦的生成過程。這與前述“伏羲先天八卦次序”的八卦生成說相呼應(yīng)。具體如下所示：

按照蔡元定的解釋，其八卦的生成過程可作如下理解：“蔡西山曰：‘一動一靜之間’者，《易》之所謂太極也。動、靜者，《易》所謂兩儀也。陰、陽、剛、柔者，《易》所謂四象也。太陽、太陰、少陽、少陰、少剛、少柔、太剛、太柔，《易》所謂八卦也。”[3]414即處于動靜之間者是非動非靜而又主宰動靜的“太極”，動者和靜者分別是易之兩儀，具體來說，動者是天，靜者為地。在天有陰陽，在地有柔剛。陰陽柔剛即是易之“四象”，而陰陽之中又各有陰陽，因此有太陽、太陰、少陽、少陰。剛?cè)嶂杏指饔袆側(cè)幔虼擞刑珓偂⑻帷⑸賱偂⑸偃帷Ｌ枴⑻帯⑸訇枴⑸訇帯⑸賱偂⑸偃帷⑻珓偂⑻岷掀饋砑词且字鞍素浴薄?/p>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邵雍的太極說。邵雍的太極并非朱子學中立于陰陽二氣之上的形上本體，太極、兩儀、四象、八卦其實都不過是一氣之變化，因為邵雍說：“本一氣也，生則為陽，消則為陰，故二者一而已矣，四者二而已矣，六者三而已矣，八者四而已矣。……故有一則有二，有二則有四，有三則有六，有四則有八。”[3]376這可說是邵雍從陳摶的象數(shù)易學那里繼承而來的觀點。如當時從陳摶一系繼承河圖洛書之學的劉牧也主張?zhí)珮O元氣說。而這也與黃氏父子等《宋元學案》編纂者的氣本論相一致。另一方面，邵雍又指出：“心為太極。又曰：道為太極。”[3]380后來邵雍之子邵伯溫(1057—1134)繼承家學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論述。于是《宋元學案》的編纂者在“百源學案”的“百源家學”中輯錄了其說(今見于《四庫全書》子部儒家類《性理大全書》卷八與子部術(shù)數(shù)類數(shù)學之屬《皇極經(jīng)世書解》卷八“邵伯溫系述”)。首先，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將道視作天地萬物生成的根源。邵氏父子則將其與前述《系辭傳》中“一→二→四→八”的八卦生成說相結(jié)合，認為“道生一”中的“一”即是太極，“一生二”中的“二”即是兩儀，“二生四”中的“四”即是四象，“四生八”中的“八”即是八卦，“八生六十四”之后則天地萬物之道齊備了。天地萬物均由作為本源的“一”(道·太極)派生出來，而窮天下之數(shù)(萬)又復歸于“一”。此所謂“一”即是天地之心和造化之源[3]474。這樣的話，太極兼具本體論與生成論(宇宙論)兩方面的特征，既是萬物得以存在之根據(jù)(道)，也是天地之心(心)，即天地生物之意志(天地生生之德)。因此邵雍才說“心為太極”和“道為太極”。

所謂“天地之心”，原本出自《周易》復卦彖辭中的“復，其見天地之心乎”。道家以虛靜來解釋此“天地之心”。例如，《老子》第16章有：“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而程頤在與蘇昞(季明)討論有關(guān)中和說時，針對道家的“靜見天地之心”的說法提出了“動見天地之心”并載入其《程氏易傳》中。程頤是將天地生物之意志(生生之德)作為“天地之心”⑤。然而，正如前述“一動一靜，天地之至妙與。一動一靜之間，天地人之至妙與”那樣，在邵氏父子看來，一動一靜是天地之妙用，而一動一靜之間者，則是天地人之妙用，天地之心即是處于一動一靜之間的至妙。因此天地之心不拘泥于有無、動靜之間，也不離乎有無、動靜。所以道家以“靜”、“虛無”與儒家以“動”為“天地之心”的看法都有失偏頗[3]474-475。邵氏對太極(天地之心)的這種看法與周敦頤在《通書·動靜章》中闡發(fā)的描述太極之功用“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妙萬物”[12]26-27的“神”頗為一致。既然“天地之心”是太極，那么人盡太極之道以收納天地萬物，這樣造化皆備于吾身。而圣人之心即是天地之心。因此，作為天地萬物之根源的太極與天地無先后的關(guān)系，太極、兩儀、四象、八卦之間也沒有先后的關(guān)系，因為它們都不過是太極自身的顯現(xiàn)罷了。進而，太極作為宇宙之本體超越了時空無時無處不在的同時，作為命、性、天、心貫穿于萬物，而其本質(zhì)則一。因此，“窮理盡性至命”也好，“盡心知性知天”也好，“存心養(yǎng)性事天”也好，都是基于太極根源而來[3]474。這樣看來，邵氏父子的太極說作為宇宙萬物的根源貫通于氣、心、道之間。其太極說在道學思想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同時也與編纂者黃氏父子自身氣本論的思想立場相符合，因此，編纂者在“百源學案”中輯錄邵氏父子的太極說并不是偶然的。

注 釋：

①根據(jù)郭彧的考證，邵雍著作的內(nèi)容被取入《四庫全書》經(jīng)史子集的諸多類別書籍中，影響非常廣泛。參見郭彧整理《邵雍集》，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前言第1-2頁。

②如陳伉集解《東方大預言：邵雍易學研究》上、下兩冊(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即是基于《宋元學案》“百源學案上、下”進行編纂和論述的，并收錄了“百源學案上、下”幾乎所有的內(nèi)容。

③劉牧的“洛書”(朱熹將其作為“河圖”)是以《周易·系辭傳》中的“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及“天數(shù)五，地數(shù)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shù)二十有五。地數(shù)三十。凡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的所謂天地之數(shù)結(jié)合而成的。即將“天地之數(shù)”區(qū)別出“生數(shù)”與“成數(shù)”，一二三四五作為五行之生數(shù)，六七八九十作為五行之成數(shù)。生數(shù)是《尚書·洪范》中的“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的五行之數(shù)，成數(shù)是生數(shù)之上各加五而成六七八九十。從筮法來看，太陽為九，少陰為八，少陽為七，太陰為六。將其作為劉牧的“洛書”的話，則六(太陰)為一得五而來，九(太陽)為四得五而來，八(少陰)為三得五而來，七(少陽)為二得五而來。另一方面，劉牧的“河圖”(朱熹以之為“洛書”)是將漢唐以來流行的“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甄鸞《數(shù)術(shù)記遺》)的“九宮說”(相當于數(shù)學上的幻方)與漢易中的卦氣說、五行說相結(jié)合，以四正卦坎離震兌的方位視作九宮之方位即五行之生數(shù)與成數(shù)所居的方位。即一、三、七、九的陽數(shù)各居北、東、西、南之四正位，而一在北九在南三在東七在西。二、四、六、八之陰數(shù)各居四隅之方位，二居西南，六居西北，八居東北，四居東南。五居中央。四正之數(shù)與四隅之數(shù)相配合，即六一為水，二七為火，三八為木，四九為金，五與十相配成土。這樣，劉牧便依據(jù)五行生成之數(shù)解釋了此圖之結(jié)構(gòu)。

④關(guān)于八卦之起源及六十四卦形成的順序，《易傳》中共有五種說法。即《系辭傳》中的“觀象立卦說” “大衍之數(shù)說” “易有太極說”與《說卦傳》中的“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說”“乾坤父母說”。參見，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2卷，北京：華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117頁。

⑤如二程說：“復其見天地之心。一言以蔽之。天地以生物為心。”(程頤，程顥，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版2004年版，第366頁)又程頤在其《程氏易傳》中指出：“其道反復往來，迭消迭息。七日而來復者，天地之運行如是也。消長相因，天之理也。陽剛君子之道長，故利有攸往。一陽復于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先儒皆以靜為見天地之心，蓋不知動之端乃天地之心也。非知道者，孰能識之。”(同上，第201頁)

[1]盧鐘鋒.宋元時期理學的論爭與《宋元學案》的理學觀點[J].文史哲, 1986(3).

[2]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等.宋明理學史(下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87.

[3](清)黃宗羲,著，(清)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第1冊[M].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北京：中華書局, 1986.

[4](宋)程頤，(宋)程顥.二程集(上冊)[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 2004.

[5](宋)朱震,撰.朱震集[M].王婷，王心田,編輯點校.長沙：岳麓書社, 2007.

[6](宋)朱熹,著.(宋)朱鑒,編.原本周易本義 朱文公易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9.

[7]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 1997.

[8](魏)王弼，(晉)韓康伯，(唐)孔穎達.周易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0.

[9]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2卷[M].北京：華夏出版社, 1995.

[10]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4卷[M].北京：華夏出版社, 1995.

[11]李申.易圖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1.

[12](宋)周敦頤.周敦頤集[M].北京：中華書局, 1990.

【責任編輯：薛明珠】

2017-06-25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陽明心學的歷史淵源及其近代轉(zhuǎn)型研究”(編號:16JJD720014)；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黃百家哲學思想研究”(編號：113-410500126)。

連凡(1982—)，男，湖北孝感人，武漢大學哲學學院講師，日本九州大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哲學史、比較哲學及古典文獻學研究。

B2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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