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雷
摘要:杜甫詩歌“沉郁頓挫”的風格,體現于具體的情感內容,也體現于形式的營構。對《賓至》《客至》進行對比細讀,突破表面化概念化認知,從作品內部更細微具體的層面,體味情感形式獨特性唯一性,有利于語文學習以及創造精神的培養。
關鍵詞:《賓至》;《客至》;文本細讀
杜甫七律《賓至》《客至》皆為經典。《客至》一詩,見于人教版高中語文之必修五;蘇教版高中選修《唐詩宋詞選讀》之《沉郁頓挫的杜甫詩》專題則二詩一同收入。學習中我體會到,結合蘇教版圍繞兩詩同異進行深入文本對比細讀,不但可促進對杜甫詩歌“沉郁頓挫”總體風格的深入體會,更可透過風格的遮蔽窺見作品具體獨特的情感,進而體察作者獨特的藝術手法。
兩詩之同,概而言之。時期相近,均為詩人寓居成都草堂時的作品;體裁相同,同為七律;題材相同,皆因客人到之來契機而寫就;標題相近,皆言“至”;藝術手法相似,都借景借物間接抒情;兩首詩的寫作視角也幾乎一致:落筆重點不在賓客形象,而是主人于賓客“至”后的行為態度;結構相似,兩首詩都依情節、情感發生發展順序寫就。盡管可以歸納出如此多的相同相似處,卻毫不妨礙兩首詩同為經典之作。這是因為,杜甫善于從相似性中區別出特殊性,并具以之為出發點進行創造的高超的藝術能力。格律詩本來就是戴著鐐銬的舞蹈,杜甫卻通過精心選景擇物,運用修辭,絕妙地遣詞造句,精心安排韻律等方式突破了形式的桎梏,恰到好處地表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這兩首詩不僅讓我們領略偉大藝術家的化平凡為神奇的能力,更領略到用高度相似的素材恰到好處地表現不同情感的能力。兩首詩的情感差異巨大:《賓至》中作者于恭敬中間雜冷語,主客呈隱約的疏遠態。《客至》則有無限親密之意。
運用敘事凸顯情感巨大的差異。盡管題材素材高度相似,杜甫卻能以高超的藝術手法在敘事中完美呈現兩種相反的情感。《賓至》諸聯,主人雖貌似恭敬,卻鮮有熱情。首聯“幽棲地僻經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主人所居之草堂地點偏僻、遠離城市,探訪者少;按常理,見到來訪,主人本應高興而熱情歡迎,但詩中場景卻是:年老體察、疾病纏身的主人須要由人攙扶才能出來見客,且禮數不周。看似無力再拜,實乃無心而為,這正是冷淡態度的表達。頜聯“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前句反問,且有“文章”二字點明來賓意圖。見病苦者而不言病苦,卻說文章功業,本來荒謬。此語可解作自謙,也可視為對來客學識修養的質疑。后句“漫勞”,顯示主人希望來訪者不要空費氣力。無論哪種解法,都可見主人不愿與客人談詩論文,拒意不言自明。頸聯“競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點出來賓停留一整天,若有嘉賓坐談,定會終日而不覺長,此中卻暗含時間之長,厭煩之意閃爍可見。只待以平日粗茶淡飯,未體現待客熱情。尾聯“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主人向來賓建議,若不嫌鄉野飯菜不佳,有興致就來看我種植的藥材吧。拒絕談論詩文,體現了主人對來訪的不歡迎。《客至》則充滿歡喜。首聯“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點明草堂四周是碧水環繞,顯示主人寓居環境的清幽僻靜。“春”字道出來客季節,又展現主人欣喜。頷聯“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主人親掃小徑、開啟柴門歡迎來客,充分表明主人的高興。頸聯“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主人解釋盤中沒有像樣的菜肴,是因為地處偏僻,距市集遠,且家貧,待客酒水也是舊年的。言語中,流露的盡是深感不周的歉意。同樣的粗茶淡飯,卻浸潤著真誠熱情。尾聯“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主人提議,若客人覺得不夠盡興,可請鄰家老翁來共飲盡興。這完全從關懷客人角度考慮。全詩處處可見主人對客人到來的高興。
精心選景擇物,細處凸顯情感。杜甫于兩詩不乏相近甚至相同的景物、情節,作者卻能同中別異,以不同側重寄寓的不同情感。首先是景物選取的不同側重。兩首詩皆談及浣花溪,《賓至》里只“江干”一筆帶過,這是對草堂環境不可少的簡略交待;《客至》則不惜筆墨,即正面展現春水環擁草堂的開闊景象,又言常有鷗鳥翔集的情景,愉悅心情,顯而易見。其次對客稱呼也見遠近。主人對來人都稱賓道客,但是尊敬的程度大不相同。《賓至》中“佳客”一詞,貌似尊敬,實為不卑不亢的疏遠。終以“粗糲”待之足見“佳客”實非事實。抓取場景更是這樣。同為迎客,《賓至》中主人托言體老身衰,無力再拜,“難”字雖是說身體,更是內心抗拒;而《客至》,主人親自掃徑、開門,“不曾”“今始”之詞,足見主人以前所未有之禮遇待客,熱情撲面。兩首詩都有的主客交流,《賓至》通過反問與勸誡,表現主客談話內容。隨后布置飯食,“粗糲”“腐儒之餐”是實話,也是真的薄待。其最后主人提出的建議,如有興致可來參觀“藥欄”,完全回避客人感興趣的話題;《客至》則大不同,在“水繞”“鷗飛”的愉快環境中,主人“掃徑”“開門”迎客,隨后以飯食招待,“無兼味”“只舊醅”,同樣不精致的飲食卻其樂融融,與《賓至》相比更多了不尋常的“舊醅”,于是引出尾聯主人提議若不嫌棄,可喚鄰客與共飲。須注意,越是在表現手法極為高度相似的尾聯,詩歌內中的情感的差異便越巨大。面對同樣粗劣的飯食,《賓至》里主人話鋒一轉:如不介意還是歡迎來看看藥材的,且只有粗劣的飲食而無酒,對來賓此行婉拒之意不言而喻;《客至》則情意遞進,菜肴雖單薄,卻略備盡人主之心,歡喜之情的陳酒,故可邀他人陪伴一盡酒興,對來客的一番熱情都在這情意不盡的“余杯”里。
藝術形式上的創造性。所謂沉郁頓挫也體現在具體形式的營構上。“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兩詩的對比細讀,同樣要深入到字詞句錘煉、修辭方法、格律當中。惟其如此,我們才能更全面地把控杜甫之“沉郁頓挫”總體風格。《賓至》里一處反問修辭:“豈有文章驚海內?”反問比一般陳述的情感更強,程度更深。這樣的句型,不但對主人拒客原因進行了強調,更可掀起情感巨浪。詩人內心是不平靜的,如此詩句,正是全詩“不恭”情感的表達,是波瀾之所系。而《客至》,則是平靜歡快情感的漸漸推進,無須有此修辭方式。再看《賓至》頸聯“競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詩的正常語序本應是:佳客競日淹留坐,腐儒百年粗糲餐。但作者竟然在語序上進行了改變,這樣,不僅有律詩平仄對仗的考慮,也有表達情感的需要。將時間提前,強調客人逗留時間之長,有些惱人,也表現自己長期的生活狀況。這是因為其正常語序只是完成了對仗的要求和形成了對比的,卻在以”租糲。待客的表達上不如原詩明確。同樣,語序改變在《客至》中的運用更為明顯,含義也豐富。《客至》領聯“花徑不曾緣客掃,樽酒家貧只舊醅”,該聯的一般語序應為:不曾緣客掃花徑,今始為君開蓬門。“花徑”“蓬門”前置,強調了主人“掃”“與”“開”的動作指向,由主人對物的觀照,體現著對客的深情。且兩詩互文見義:花徑不曾緣客掃,今始緣君掃;蓬門不曾為客開,今始為君開。主人殷勤、尊敬之意,盡在無言動作中。《客至》頸聯“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詩句中照應互見處頗多,盤中無幾樣菜、杯中只舊日酒,究其緣由,乃為“市遠”“家貧”之故。可謂此中有彼,彼中有此。同時,此聯也不合通常的語序。若為“市遠盤飧無兼味,家貧樽酒只舊醅”,讀來才通順易解。審美形式一旦獨立,便會反過來規范內容。杜甫改變順序正為符合“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律要求。
我們從內容和形式兩大方面對兩詩“沉郁頓挫”的總體風格進行分析,對文本進行對比細讀,深入作品內部,從更細致處剖析意象,探討情感,又回到外部形式的考察,以此促進深入領會。我們發現內容方面的情感差異決定著抒情敘事方式,也決定著形式方面的意象選取運用,而后者,又對前兩者起到了加強的作用。這種認識不但可推進詩歌學習,于提升整個語文學習都有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