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佳霖 程永艷
摘要:作為中國敘事小說的千古絕唱,《紅樓夢》對《莊子》“夢”意象既有繼承,又有創造,呈現出一種傳承和發展的關系。
關鍵詞:《紅樓夢》;《莊子》;意象;夢
研究莊子作品時,常會發現一個有趣現象:莊子未留下一首詩作,卻常被后人與“詩人”稱呼聯系在一起。胡應麟在《詩蔽》中就曾闡述:“《莊》、《列》最近詩。”的觀點。而莊子之所以能與“詩人”相提并論,或許與其作品中濃郁的“意象”特征有關。
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意象學說在劉勰的《文心雕龍》中就已明確,所謂“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紅樓夢》的創作,不同于前人對民間文學的再創造,它自然地運用“意象”將文學內涵、哲學思考與社會現象藝術地融合在一起,是一種獨立的“文人學者式”的小說創作。《紅樓夢》是中國小說界的千古絕唱。作者曹雪芹自幼受到良好的傳統文化教育,熟諳儒、釋、道各家典籍,并將對其的吸收與運用充分表現在《紅樓夢》中,其中又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為重,由《莊子》“至樂無樂”觀點出發,闡發了“至情無情,無情大情”的創作主旨。然而《紅樓夢》受莊子的影響不僅表現在哲學上,它在文學上對《莊子》的學習與繼承也是全面的,在藝術手法上的借鑒尤其多,它在敘事過程中,繼承了《莊子》對詩歌意象的大量運用,使得這部巨著被賦予了無窮的文學魅力。
《紅樓夢》的意象使用以夢境的營造為代表,這一點從書名中即可看出。紅樓一夢,究竟是虛是實,是緣是業,都留給后人無限遐想!如果說莊子開啟了營建寓言夢意象的先河,那么《紅樓夢》則以色彩斑斕,意味悠長的幻境,將夢意象推向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夢”作為一種主要的文學意象,形成于先秦。在今存的《莊子》33篇中有10篇都涉及到“夢”,而莊子更是跳出了前人為寫夢而寫夢的固定思維,開始對夢進行了自覺的形而上思考,并進一步用“夢”的意象闡述思想、寓意道理,具有獨特的美學價值,對后世的文學創造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李白的“天姥之夢”,到蘇軾的“人生如夢”再到湯顯祖的“臨川四夢”,無不顯現出《莊子》“夢幻”藝術的影響力。到了清代,《紅樓夢》對意象的把握和對夢幻的描寫更是達到了敘事小說的頂峰。而如詩一般的《紅樓夢》之所以能夠在敘事小說的大群中脫穎而出,其對《莊子》在意象上的學習也是功不可沒的。
一、《紅樓夢》在“夢”意象的分類上學習了《莊子》
在夢的功用上,《莊子》的夢可分為“預言夢”和“神思夢”兩種。“預言夢”起到了“預示吉兇”的作用。代表作是《莊子·外物篇》“神龜托夢”,神龜為了逃生托夢于宋元君,對于宋元君來說就是一次“預言夢”,事后他殺了神龜得以用龜殼占卜吉兇,且“七十二鉆而無遺焚”,使得國家日益強大。而神龜雖托夢君王解救自己,卻依然逃不脫被殺的命運,可見再聰明的人也有受限之處!
“預言夢”在《紅樓夢》中也有不少。其中最神秘的是第十三回“秦可卿托夢王熙鳳”,秦可卿臨終托夢這個她在賈府最親的女人,以警告的態度對王熙鳳進行了一番充滿真知灼見的理論指導,并提供了簡單易行的實踐方案,為賈府作日后計。她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但于今能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后日可保永全了。”此夢秦可卿真切地為鳳姐理清了世代達官顯貴之族的榮辱規律,誠懇地點明賈府的弱點,預言了禍福。既暗指寧榮二府光鮮外表下的黑暗腐壞,又指出秦可卿與王熙鳳親密關系,說明她這個兒媳婦在寧國府的受寵地位。一夢雙雕,其縝密構思、文筆實力可見一斑!
其次是“神思夢”。人們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見“神思夢”是人們對日常生活于夢中的思考。《莊子·齊物論》“莊周夢蝶”,即是這一類夢境的代表。莊子一生追求逍遙無待和精神上的絕對自由,齊萬物、等生死“獨與天地精神之往來”,這樣的意志即使是在夢中也展現得淋漓盡致。毫不夸張的說,“莊周夢蝶”也許是中國人最為熟悉的一個夢了。“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在夢里,莊子變為一只翩然翻飛的蝴蝶,醒后卻不見蝴蝶,自己仍是原來模樣。于是產生了“到底是莊周夢見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的疑問,并感悟大道的物化功能。短短數十言,莊子賦予了“蝴蝶”與“莊周”平等對話的權利,在夢里,蝴蝶與人、人與蝴蝶皆為自然造化,由此說明自己也可以同蝴蝶一樣自由自在,超脫天外,表達了自己對精神自由的無尚追求!這段文字藝術地彰顯了一個原本抽象難懂的世界,讓本來并無多少色彩的物化概念一下子鮮活明亮起來,是我國先秦時期最具浪漫特征與藝術技巧的夢意象之一。
傅正谷先生在《中國夢文學史》中說“所謂‘蘧蘧然,描寫的不正是覺后的驚奇之感嗎?所謂‘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不正是強調了夢的恍惚迷離嗎?總之,夢境的真實性、鮮明性,夢者從夢到覺過程中的情感的變化性,以及亦物亦我、物我難分的恍惚性、奇幻性等,在這里都描寫得十分清楚。”這段話分析了莊子“蝴蝶夢”的美學特征,并從細節上分析了莊子的內心轉換,使夢幻的“思慮”性質更為突出和具體。
相較于《莊子》夢境的超脫、自在,《紅樓夢》中的“神思夢”則更為世俗化。許多人讀《紅樓夢》,認為它只不過是借描寫情愛,隱喻權利、金錢等欲望的兒女情長的小說罷了。因此,“世俗化”成了《紅樓夢》的一個重要特征,使得《紅樓夢》中的夢大多生于情也終于情。如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寶玉被紫鵑用一席“黛玉將回蘇州老家”的謊話唬住,得了一場癡病:“有時寶玉睡去,必從夢中驚醒,不是哭了說黛玉已去,便是有人來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是這樣的癡夢,不僅使紫鵑肯定了寶玉對黛玉的心意,也讓讀者看到了一個似傻如狂,多情善感的寶玉!
《紅樓夢》在對《莊子》夢繼承基礎上,也生發出新的“情趣夢”類型,它們快樂、夢幻而富有生活情趣。如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茵”,寶玉生日宴眾姐妹行酒令,湘云醉酒,枕著一手帕芍藥花,在青石板凳上睡著了,嘴里還喃喃:“泉香酒冽,……醉扶歸,宜會親友。”一個嬌艷、憨嗔、可愛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只是這種夢也只有在被紅塵掩埋的大觀園里才會有。
二、“夢”、“幻”之別,《紅樓夢》對《莊子》的審美學習
宗白華先生曾說:“中國藝術意境的創成,既須得屈原的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纏綿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萬物的核心,所謂‘得其環中。超曠空靈,才能如鏡中花,水中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謂‘超以象外。”由此,我們是否可以認為,正是莊子對意象的完美運用,才使其文章與思想達到超曠空靈、超以象外的境界呢?
作為一名思想家,莊子良好地運用夢境意象創造了諸多寓言故事,讓原本枯坳難懂的哲學思想變得清晰可感,由抽象的思辨變得鮮活生動。所以才有了會說話的骷髏,變成人形的神龜和人與蝶的自由轉換。莊子的夢境和現實生活并無差別,“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因此,蝴蝶也好、骷髏也罷,究其本真與人并無兩樣,只有明白這一點才可不受世俗掛礙,達到超脫、自在的境界。在這些寓言里,莊子站在“道”的立場上關照萬物,表達了對人類社會的不滿,并借助“夢”與“現實”的轉化,使自己的思想得到了生動形象的詮釋。
與莊子夢寓言相比,《紅樓夢》更注重借用“幻”來寄托審美理想。它的“幻”與《莊子》“夢”的不同之處,在于“幻”是虛無的,非現實的。如果現實社會是“真”那么“幻境”就一定是“假”。《紅樓夢》對于“幻”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幻不離真”,一種是“幻不可真”。
“幻不離真”是指《紅樓夢》擅長以描寫幻境暗喻、諷刺或警示現實社會。其中較著名的有“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秦可卿托夢王熙鳳”、“秦鐘臨死被鬼判擒”。前兩者借夢者幻境中所見所聞,預示十二釵和賈府命運;后者則通過描寫夢境中鬼判官在寶玉尋秦鐘前后態度的差別,暗諷現實社會的丑惡現象。
“幻不可真”是諭示世人萬不可將“假”做“真”,沉迷于幻想夢境。如第十二回“賈天祥正照風月鑒”中,“風月寶鑒”“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癥,有濟世保生之功”,但只可照背面,不可照正面。賈瑞反面照時,只見“骷髏立在里面”;正面照時,則見鳳姐正招其共赴巫山之約。此處“風月寶鑒”正乃“幻境”化身,所見“鳳姐”為“虛”,暗指賈瑞之邪思淫念;“骷髏”是“真”,指人應遵循的道法禮規。倘若欲望熏心,以“假”作“真”,便只會誤了卿卿性命。
清代夢覺主人曾用“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闡釋紅樓之夢與莊周之夢的形異而實同,《紅樓夢》也借由種種意象闡述著它的道。如果說《莊子》的“道”是精神層面的對等,那么《紅樓夢》的“道”則是一種“大觀”的思想態度,包含著萬物歸宗、海納百川的領悟,是對宇宙、世界、人生的解讀,就如“十二釵判詞”一樣,一開始每個人的命運就已注定,情感與緣分不過是紅塵眾人的負累。現實世界是丑惡的,不如早日看破紅塵,自在逍遙去!于是,在這一點上,《紅樓夢》的“道”最終又回歸到了《莊子》思想的領悟上。
夢的意象是《莊子》意象之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莊子對“夢”意象的描寫,也為其散文的美學價值提供了重要的構成要素。而《紅樓夢》中呈現的夢的意象,既受到《莊子》的影響,也有超出其外的審美內涵。因此,它們之間“夢”意象的重合亦絕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