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熠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
李白的《玉階怨》歷來被視為中國古代宮怨詩的代表,此詩著重于抒發“宮怨”全文卻沒有一個“怨”字,筆者試從詩文意境來分析此詩的怨從何而來。
早在李白之前謝胱的宮怨詩《玉階怨》已經名聲鵲起,成為很多詩人爭相膜拜的宮怨詩典范,李白這首宮怨詩受謝胱的影響頗深,《李太白集·玉階怨》王琦注“題始自謝朓”。相較而言,謝朓的《玉階怨》怨情明顯,一句“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及”將獨守空房的女子思念夫君的心情顯露無疑。而李白的《玉階怨》為我們描繪了一副動人的畫卷,全文沒有一字涉及到“怨”,卻為我們塑造了凄婉動人的關于等待的故事。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時間是夜里,地點是玉階之上,主人公佇立已久,以致腳下穿著絲質的襪子已經被露水所浸濕,大約所有讀者都如我一般想追問,為何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寒露凄凄,主人公卻久立不去?甚至于襪子都被露水打濕?可見,天氣的寒涼,主人公站立的時間之久,這一意境吊足了讀者的胃口。主人公以“羅襪”的形式一筆帶出,足見作者獨到的筆力,我們看不到主人公的相貌和體態,卻從一個“羅襪”之上多少猜測到主人公的身份和地位,同時,地點“玉階”也為我們做了鋪墊,這位主人公身份地位一定不一般。然而,越是身份地位的不一般,越能襯托這位主人公凄慘悲涼的境遇!出征打仗的丈夫,他地為官的丈夫,伴在他人側的丈夫,似乎成為了古代女子等待中的符號。即便是身份顯赫的王侯將相,作為他們的女人,也只能在等待中消耗自己青春的面容,守著榮華富貴和大好年華,卻怎么都盼不到等待的那個人出現,這樣的物質豐足和這樣的精神匱乏,更凸顯出主人公無奈、落寞、凄涼的心境和感受。而一個“侵”字,不僅寫出了寒意侵襲到身體,更能顯示寒意侵襲心靈那如訴如泣的怨情。
于是乎,等待無望,主人公轉身回到室內,“卻下水精簾”,一副水精簾將夜晚寒氣森森烘托得活靈活現,仿佛能使人身臨其境感受到那寒氣襲人的夜景。室外白露寒光閃閃,室內水晶簾在月光的照射之下同樣寒光閃閃,一位目光流轉、愁容滿面、心有戚戚的女子,在寒夜、水晶簾前突然駐足“玲瓏望秋月”,月亮,在中國古代詩歌中的意境往往代表團圓、相聚,然而,月滿之時,人卻并未團圓,月亮的圓滿仿佛刺痛了主人公盼人團圓卻落空的無奈、失落和無助、自憐的心理。皓月當空的夜晚,在一場等待之后,再次陷入沉思的主人公,在想什么?以致于呆呆地佇立在水晶簾旁,深情地注視著郎朗星空中的那輪明月?原本在室外等待的時間已久,準備轉入室內入侵,而一輪秋月卻又勾起主人公各種想象和情思,真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真實再現?。?/p>
作者用“水精簾”“玲瓏”“秋月”承接了上句“白露”為我們營造的寒冷意境,“白露”是眼見之寒冷,而“水精簾”和“玲瓏”“秋月”卻是讓人感受到內心的陣陣寒意,更進一層。原本秋月滿天,月光粼粼為我們營造的就是寒冷的意境,而作者在自然環境之上又為我們描繪了室內環境,一室內一室外,一身體感觀一心理感受,無處不在渲染著寒冷、凄清、寂寞、孤獨的意境。
同時,上句久立的寂靜被“卻下水精簾”的“卻下”這一動作打破,靜止的畫面仿佛流動,沒有轉身的描寫沒有走入室內的描寫,只一個“下”字,用得極好,那等待落空的沉重和憂郁被這個“下”字點綴得恰到好處。這個“下”字也包含了多重意思,我們且詳細一二。首先,卻下水精簾是抵擋室外白露造成的寒冷的意味;其次,提示我們主人公由室外轉入室內;再次,用水精珠簾隔離出一個新的空間。以上目的是要告訴我們,主人公渴望通過這一道水精簾隔絕在室外等待的那種失落、寂寞、孤獨和無奈并轉入新的意境。承襲著新的意境,主人公誓要忘記等待的失落、苦楚,進入另一種意境,然而,剪不斷理還亂,猝不及防的是,抬頭瞬間,一輪秋月將所有企圖隔離的感受全部激發并升華,思念之情、失落之感、孤寂之痛同時爆發,并全部釋放出來!一個“望”字,將那望眼欲穿的主人公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與其說,“望秋月”是望月,不如說是望人,月亮尚可在夜晚時分陪伴良人,而自己苦苦等待的那個人,卻始終望而不及。于是,秉承著室外的駐足久立、等待佳人,另一番駐足久立在室內繼續延展。
室外的等待沒有描繪面部表情,而室內的一個“望”字豈不是很好的說明了之前等待的情景?一定也是望眼欲穿吧?一定是在夜色濃重中,望著經由大門款款延伸至玉階的路吧?一定是望著空曠無人的庭院吧?于是,嘹望中空空洞洞廖無人跡的庭院,和室內瞭望中滿眼的秋月,形成了鮮明對比,月亮還比人多情,畢竟長夜漫漫還有月亮的陪伴,而人的寡情、冷淡也被這一輪月亮映襯得格外醒目??梢?,主人公佇立在水精簾前,那一番滋味和內心的波動。
全文二十個字,沒有一個“怨”字,卻處處彌漫著“怨”情,作者用生動逼真的意境描寫,為我們描繪了一個等待中的婦人的形象和她等卻等不來那悲涼、凄苦、無奈、孤獨、無助的心理感受。雖然文中沒有主人公的具體形象,但這種等待中的形象,不正是契合了我國傳統文化中無才便是德的女子在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宗法制度之下,“從父、從夫、從子”的,將一生都依附在男人身上的形象嗎?與其說,宮怨詩是古代女子在獨守空房中隕落的生命力的挽歌,更是古代女子在封建禮教下被戕害的一生的有利控訴。
李白這首《玉階怨》全文不著一個“怨”字,卻為我們詮釋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古代詩歌意境,也是此處無聲勝有聲的最好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