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嶺“斷臂”折射P2P轉型維艱

龔奕潔

監管抬高成本、轉型小標遇阻、盈利空間有限，紅嶺創投一時之間將P2P行業發展遇到的諸多問題暴露在世人面前

當創始人周世平在紅嶺創投社區寫下“三年清盤退出，不再做網貸（P2P）業務”的宣言時，他也沒想到會引發行業內外的軒然大波。

這離他許下“今年利潤兩個億的目標有望完成”過去剛20天；距離《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下稱網貸新規）所留出的一年整改過渡期限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曾經無限風光的紅嶺創投為什么要清盤？周世平說：“網貸有規模，有不良資產，卻沒有利潤，一堆人操心老周什么時間跑路，不想他們太累！”

作為P2P行業的早期進入者，及墊付模式的開創者，周世平談起網貸，已經興致缺缺。7月31日，周世平在轉型交流會上拿出了轉型的初步方案，未來業務包括產業金融、創新投行、資產管理和財富管理。

“紅嶺創投的交易量達2700多億元，投資人獲得了64億元的收益，但紅嶺創投本身卻不賺錢。”周世平表示。

監管抬高成本、轉型小標遇阻、盈利空間有限，紅嶺創投一時之間將P2P行業發展遇到的諸多問題暴露在世人面前。而選擇退出的不止紅嶺一家。根據第三方互聯網金融研究機構零壹財經的統計，截至2017年7月底，中國P2P網貸行業正常運營的平臺數量為1539家，僅占累計5272家上線平臺的29.2%。

據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8月2日披露的消息，協會互聯網金融登記披露服務平臺又新增12家網貸機構，接入機構達到62家。但上述新接入的12家平臺中僅有3家平臺盈利。

誕生于分業監管灰色地帶的網絡借貸（P2P），以2016年8月24日網貸新規頒布為標志，方才確立信息中介的法律主體地位，并明確了“小額分散”的基本發展原則，銀監會與地方政府“雙負責”的監管原則，借貸限額、資金托管、信息披露等的業務要求也細則化。

一場行業的競合在朝著預料方向發展進行。過去以大額標的產品為主、實行剛性兌付的紅嶺創投，經歷一定的轉型和整改后，終于還是作出了放棄的決定。但原本就是小額分散模式的那些公司，在坐享一定政策紅利之時，面臨著越來越多的競爭者，如何突圍？

受制于宏觀經濟環境，P2P公司與傳統金融機構一樣，面臨著資金荒與資產荒。對于未來發展方向，P2P行業內有兩個值得注意的聲音，一邊強調在資產端擁抱消費金融，一邊在多方面擁抱中小銀行。

紅嶺“斷臂”

在P2P領域，周世平與他所領導的紅嶺創投極具個人色彩。成立于2010年的紅嶺創投，以大標和墊付為特色，幾乎是這一模式的開創者。但是最終讓周世平作出決定的，也是不堪大標的壞賬之重。

業內按照標的資產的額度高低將P2P產品分為“大標”與“小標”。小標資產的借款對象通常是個人與小微企業，而大標資產的借款對象則往往是資金需求較大的企業。

網貸新規對標的額度作出明確的規定：同一自然人在同一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平臺的借款余額上限不超過人民幣20萬元；同一法人或其他組織在同一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平臺的借款余額上限不超過人民幣100萬元；同一自然人在不同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平臺借款總余額不超過人民幣100萬元；同一法人或其他組織在不同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平臺借款總余額不超過人民幣500萬元。

換句話說，單一平臺產品超過20萬/100萬元標準的，就是大標資產。限額之后，也有P2P平臺借助金交所等金交中心進行債權拆分，從而突破對單一平臺額度的限制。但這一模式，也在今年7月被《關于互聯網平臺與各類交易場所合作從事違法違規業務開展清理整頓的通知》（64號文）叫停。

業內人士普遍認為，大標模式與監管對P2P“小額分散”的普惠金融定位相悖，風險高度集中，是其不被鼓勵的主要原因。

“大標模式能夠較快又低成本地做大規模，但是風險集中度高，一旦出現壞賬，所帶來的風險將是系統性的。”麻袋理財運營總監夏灝表示，“從根本上來看，資金平臺需要有很強的優質資產實別和獲取能力，這樣才能最大可能降低經營風險，持續穩健發展。”

就連周世平自己都坦承，大標模式存在著很大的缺陷，在一定時間內是發展機遇，但長久來看，壞賬對企業的拖累太大。盡管周世平對記者表示，哪怕是處理不良資產，今年2億元的利潤仍可實現，但對于去年已經凈虧1.83億元的紅嶺創投來講，仍有8億元的壞賬要消化。近幾年，紅嶺的借款方廣州紙業、森海園林、輝山乳業（06863.HK）等連續爆出風險事件。

雖然網貸新規確立了P2P“信息平臺”的法律地位，并要求打破剛性兌付。但是業內人士普遍表示，絕大多數的平臺都存在剛性兌付，而由于多年累積的投資者環境和P2P行業的業務信用問題，現在想要打破剛性兌付幾乎不可能。因此，風險溢價和控制能力是否足以使收益覆蓋對壞賬的墊付成本，是企業盈利的關鍵。

從2015年網貸新規征求意見開始，大標將被嚴控的消息就在流傳。彼時，多家平臺已開始醞釀轉型。以紅嶺創投為代表的大標產品平臺不斷“去大標”，并在新規落地后宣布停發新的大標產品。

“小額、分散的網貸業務并不是紅嶺擅長的，也不是我們所看好的，最終會將這部分業務清理出去。”周世平稱，紅嶺創投也曾嘗試過向汽車金融、消費金融等領域轉型，但最終宣告失敗。

但在經歷一定的轉型和整改后，不看好小額的紅嶺創投直接退出了P2P領域。盡管周世平說，紅嶺創投宣布放棄不代表轉型失敗。但業內人士都表示，大標模式與小標模式是完全不一樣的風控和產品系統，因此想要大標轉小標，相當于是系統的重造，這并不容易。

但也有人指出，對于紅嶺創投來說，資產團隊是自己的，因此重建的成本較高。但是多數轉型中的平臺，是作為資金端平臺，因此只需要尋找新的資產提供方，平臺轉型能夠較快實現。網貸之家研究中心的數據顯示，自2016年8月至2017年7月，PPMoney、宜聚網、永利寶等多家平臺的超額產品占比已大幅下降。

在8月2日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PPMoney萬惠集團高級產品總監王赫一表示，目前平臺已完成對大標產品的清理。PPMoney表示，自2015年已著手布局轉型之路，一方面發展獨立的小額資產業務板塊，如一步購車、及貸和萬惠三農；一方面投資或合作了業內具有良好風控和專業口碑的資產提供方。

與大標的注定消亡相對應的，是小標平臺的狂歡。事實上，當網貸新規落地時，許多做小標模式的P2P平臺慶幸自己所享受到的政策紅利。

對于周世平所言“網貸不是我們所擅長的，也不是我們所看好的，”夏灝在朋友圈里寫道，“我們別的不擅長，只擅長做網貸”。他認為，周世平所言的不擅長，是不擅長小標。

業內人士表示，從全行業來看，小標資產的壞賬水平大約在5%-30%，但是由于小額分散，小標模式的風險可控性較高。

但周世平并不看好小額P2P的發展。他說，也可能有個別機構會在這個行業打下一片天下，但是這么多的幾千家機構在小額貸款里面爭的話，到最后大部分會死掉。于是，周世平直接斷臂求生。

尋找新方向

受制于宏觀經濟環境，P2P公司與傳統金融機構一樣，面臨著資金荒與資產荒的困境。現在，P2P行業內有兩個值得注意的聲音，一是擁抱消費金融的藍海，一是擁抱中小銀行，與銀行實現共贏。

當消費金融作為新藍海成為資本熱議的對象的同時，在P2P領域，也成為各公司追捧高呼的轉型口號。個人消費金融具有單筆授信額度小、審批速度快、無需抵押擔保、服務方式靈活、貸款期限短等獨特優勢，與P2P可以形成閉環。

人人貸聯合創始人楊一夫表示，消費金融更多掌握在場景手中，他們一定更愿意自己做，對接資金成本更低的銀行，因此P2P做消費金融的優勢有限。此外，相較于萬億元借貸市場規模，消費金融百億的市場規模沒有很大，天花板較低。

相比成立之初的高歌猛進，人人貸在近年的發展偏保守。“行業出現新的業務類型，我們都會去研究，但是首先是要契合監管要求，匹配公司價值觀和業務。”楊一夫表示。

擁抱銀行，是許多P2P公司瞄準的方向，合作領域包括而不限于金融科技、風控技術、資產端和資金端。P2P公司看中的，是銀行，尤其是城商行等中小銀行大力發展零售業務的需求。

“對于銀行來講，不良率的考核壓力很大，在不良資產的分子不減少的情況下，擴大放貸規模就很有必要。在零售渠道發展有限時，會考慮通過P2P的渠道放貸。”業內分析人士指出。

在金融降杠桿的背景下，無論傳統銀行還是互聯網金融，都面臨資金荒與資產荒。一些P2P公司擁有優質的資產端資源，可以為銀行輸出信貸資產。

楊一夫表示，人人貸的資產端友信眾信業金融服務公司（以下簡稱友信）專注做一二線城市的借貸用戶，因此對這些人群人的征信和風控數據積累了比較成熟的經驗，可以提供優質的資產，也因此，友信的資產除供給人人貸理財端，還同銀行合作。

人人貸和友信都是人人友信集團的子公司。事實上，業內不少機構都選擇集團化運營，資金端與資產端“兩條腿走路”。業內人士指出，無論出現資金荒還是資產荒，集團層面都能夠掌握溢價的權利，而只有“一條腿”的企業，將很難在競爭中長足生存。

而在資金端，資金存管要求使得存管銀行可以順理成章地獲取P2P平臺的流轉資金，本質上是將P2P變為銀行攬儲的渠道。“以前有觀點認為互聯網金融的快速發展會對銀行業務造成沖擊，但存管模式下我們更多看到的還是互補和融合。”麻袋理財夏灝表示。

2016年以來，在政策、資本等多因素的驅使下，不少發家于P2P的企業開始“去P2P”化，高呼轉型金融科技服務機構。P2P平臺原有的征信與風控技術，獨立發展做大做強，為銀行輸出服務。

網貸平臺積木盒子將風控平臺讀秒等拆分為獨立的集團Pintec，讀秒的信貸工廠模式除卻為積木盒子輸出產品，已與新網銀行、華瑞銀行等建立合作關系。

業內人士透露，還有一些P2P平臺開始扮演銀行與資產之間的撮和平臺。人人貸楊一夫認為，這或許是P2P平臺轉型期間的過渡，但是長久來看，難以成為市場；因為優質資產與低成本資金，會形成彼此對接的渠道。

南京銀行網絡金融部總經理陳瞰此前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通過互聯網金融平臺獲客，是城商行在受制于網點條件下，發展線上零售業務的一個重要渠道。

夏灝表示，合作優先發生在P2P公司和存管銀行之間，資金存管要求給銀行和P2P公司提供了了解與合作的契機。在夏灝看來，P2P公司與存管銀行之間有過互相考察，而將資金存放在銀行之后，也可以加深相互之間的了解，銀行掌握P2P公司的交易情況，從而可以識別出靠譜的P2P平臺，這就為合作提供了無限可能性。

據零壹數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17年7月底，正式上線存管系統（直接存管或銀行直連）的平臺有271家，占全國正常運營平臺總數的17.6%。至少有37家銀行與P2P開展資金存管合作，其中對接平臺數量前三的銀行分別是華興銀行、江西銀行、恒豐銀行，三家銀行共對接138家平臺，占已上線存管系統平臺的51%。城商行是開展資金存管業務的主力。

但近日，北上廣深四地陸續下發了P2P網貸備案登記相關監管的征求意見稿，對屬地網貸平臺選擇存管銀行的標準做出了更加嚴格的限制。若存管屬地化落地，目前市場上40%的網貸平臺均不符合金融辦要求，且對于P2P公司與合作銀行或將產生影響。這也是阻礙一些銀行與P2P公司大膽合作的原因。

監管升級

7月14日-15日舉行的全國金融工作會議，從中央層面重申“互聯網金融監管”。這表示，對于互聯網金融領域的監管，只會日益完善與加強。有關協調監管、穿透監管和行為/功能監管的思路在網貸領域貫徹。

就在金融工作會議召開前后，不斷有涉及互金領域的監管政策傳出或落地。除前述有關資金存管本地化的地方政策，還包括：64號文要求下架借助金交中心包裝的權益拆分、久期與風險錯配等產品；7月17日，廣東地區監管層要求禁止P2P平臺一切形式的債券轉讓活動與服務，其中包括出借人之間的債權轉讓；7月20日，保監會出臺《信用保證保險業務監管暫行辦法》，禁止險企超額承保網貸平臺信保業務。

“不管是下架金交所產品，還是禁止個人之間的債權轉讓，歸根結底，對網貸監管也是去杠桿的邏輯。”業內人士表示，“因此與加杠桿有關的業務，到最后肯定要受到嚴控。”

業內普遍以2007年拍拍貸成立為中國P2P發展的起點。以“草根金融”為標簽的P2P誕生在分業監管的灰色地帶，歷經十年發展。現在業內排名靠前的公司，多成立于2009年-2011年間；2013年以來，P2P行業爆發式增長，行業野蠻生長。在2014年-2015年中之前的一輪牛市之中，P2P參與證券期貨配資，大加杠桿，推高股市泡沫。與缺乏監管、野蠻生長相對應的，便是頻頻發生的P2P平臺非法集資事件，“欺詐”與“跑路”被貼為P2P的行業標簽。

從2015年7月十部委聯合發布《關于促進互聯網金融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到2016年8月網貸新規落地，再到今年以來銀監會接連發布《網絡借貸資金存管業務指引》 、《關于進一步加強校園貸規范管理工作的通知》等文件，對于網貸的監管細則步步落地。而對于P2P行業來說，業務的合規成本提高。

網貸行業發展十年，經歷了兩個風險周期，在監管完善、競爭加劇的背景下，行業的競合將繼續演變，從春秋時代步入戰國時代。對于P2P公司來講，要想活下來，合規是底線。

“符合監管要求的發展方向、企業管理到位的，可以活得更遠。”多位P2P高管如是表示。

近兩個月來，退出平臺數量越來越多。網貸之家的數據顯示，7月停業及問題平臺數量有35家，其中問題平臺11家（跑路7家、提現困難4家）、停業平臺22家、轉型平臺2家。

雖然行業玩家在逐漸退場，但是P2P領域的交易額和借款余額卻保持增速。零壹財經的數據顯示，7月，行業交易規模約2523億元，環比增長7%；貸款余額達到12170億元，環比增長5.4%。

得益于中國巨大的人口基數，面向傳統金融長尾客群的網貸行業，在打破金融壓抑之路上仍有潛力。多名業內人士表示，這個市場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但是監管抬高行業準入門檻，留下真正做事的企業，長久來看，是好事。

編輯/王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