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筠
小時候住在鄉下。我搖搖晃晃長到7歲沒見過比鄉里的3層樓更高的房子。
鄉里蓋樓的那一年我只有6歲。我記得很清楚,那些日子每天天一亮,我就慌里慌張地睜開眼,一骨碌鉆出熱乎乎的被窩,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再扒幾口飯,便一蹦一跳地跑很長的高低不平的鄉村大路,去看叔叔阿姨們在房子上面蓋房子。
盼啊盼,整個春天在焦急而甜蜜的期待中悄悄溜走。叔叔阿姨們不緊不慢地挑水、和水泥,一塊一塊地遞磚頭摞磚頭的樣子總是讓我心里癢癢地難受。有一次我忍不住,扯開嗓門大聲問:“阿姨,大樓什么時候才能蓋完?”可工地上亂七八糟的響聲太大了,叔叔阿姨們根本聽不見。我再往前面靠一靠,還沒等我站穩,立刻就有人把我往后拉,“你們這些孩子,這兒危險!到那邊玩兒去。”“看看都不行么,又不是你家的樓。”我嘴里咕噥著,很不情愿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邊走一邊想:這個老爺爺真壞。走遠了,我還回過頭,不服氣地朝他噘嘴瞪眼睛鼓腮幫子。老爺爺看見了,不僅不生氣還沖我呵呵笑呢。
在那個不同尋常的春天里,我和同去看蓋大樓的小伙伴遭遇了同樣被驅逐出境的冷落之后,成群結伙地一路高喊著“鄉里蓋樓嘍!”的口號,開始去山溝里找尋屬于我們孩子的另一部分樂趣。
從差不多和我們一樣高的、生長在山溝里的、好像專為我們這些饞嘴孩子準備的槐樹上很容易地摘下一串槐花,我們都感到無比的驕傲和自豪。從那些好像永遠也長不高的矮槐樹上摘下的,還有一份我們在大路兩旁高高的槐樹底下仰頭觀望雪白的槐花在枝頭隨風起舞時那種可望不可即的心情。
“今年的槐花可真甜。”小清自言自語地說。
“吃完了,我們還去看蓋大樓嗎?”比我還要小一些的輝征詢我的意見。
“干脆,我們多摘些槐花到樓前邊吃邊看,多好。”
于是,那片建筑工地周圍涌現出一批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槐花,一邊搖頭晃腦地想著大樓的小孩子。
鄉里蓋大樓的那段日子,每天天一亮,用不著家人催促,我會自動自覺地起床,穿衣裳、吃飯,然后直奔大樓工地。每天清晨,我幾乎都能趕在撿糞老頭兒的前面,與那些散落于路中央的新鮮和陳舊的牲畜的糞便相遇。至今我仍記得它們的形狀、光澤和散發出的氣味。
那段日子,我是那么樂于在飄蕩著泥草氣息的大路中間穿梭,像一只歡快的小鹿。
我像盼過年一樣盼著那高高的房子快一點蓋完。終于等到了那一天。
我和鄰居家的小清、小輝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樓前。我們每個人都想進里面看看,打更的老爺爺不準我們這些孩子走進樓門。我們一靠近它,他就會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像轟小雞一樣張開有力的雙臂,嘴里不停地吆喝著:“去去去,這里不是你們玩兒的地方。”我們一個個縮著脖子,退到鄉里大樓門前的馬路中間站成一橫排,仰著腦袋數起了樓層。爸爸說鄉里蓋的樓是三層,可我數來數去都是五層(我把上下兩個窗戶之間那一條很寬的水泥面也加到里面了)。我希望它是五層。
看樓的老爺爺整天守在樓里面。他的目光似乎只針對我們這些孩子。我和小清、小輝一次又一次被他像轟家禽似的驅趕,卻總是不肯死心。后來,我們選在傍晚趁老爺爺打水吃飯的工夫伺機溜進去,但只上了幾級臺階就被他發現了,他的嘴就像推磨似的重復來重復去在我們看來毫無意義的話:“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無數次了,這里不是你們孩子來的地方,你們這些孩子,就是喜歡和大人作對。”老爺爺三步并作兩步抓起我們三個人中年齡最大的小清。他的力氣真大呀!他把小清的身體夾在胳肢窩底下,大步流星往外走。小輝緊緊地扯著我的衣襟,我聽見他帶著哭腔對我說:“曉君,你爸爸不是在大樓里上班么,告訴他,告訴他呀。”我沒說。我想這是我們孩子的事。
這一次我們敗得很慘,小輝在奔跑中摔倒了,膝蓋擦破了皮,還流了血。小清竟把尿撒到褲筒里面了。尿了褲子的小清用雙手捂住因驚慌和害羞而漲得紅紅的臉頰,小聲說:“樓里面可真大呀!要是能到上面看看就更好了。”說完,她咧開嘴,露出了掉得七零八落的牙齒。我和小輝不約而同地笑了。
那個夏天無數個長長的黃昏,在那種偷偷摸摸的心思里開始和結束。
整個夏季,我們還會跑到離樓房很近的樹林里去搖“老牛”。我們把從樹上震落的“老牛”從地上撿起來,用早已準備好的線繩拴住它的腿,拎著線繩的一端開始搖啊搖,看著被線繩拴著腿的飛不高的老牛,聽著它翅膀振動發出的嗡嗡聲,我的心思就會乘著“老牛”的翅膀,飛向高高的大樓。
“我覺得大人們總愿和我們小孩作對。”我仰起臉,看著藍天上滾動的團團白云自言自語。
“尤其是那個看樓的老爺爺。害得我……”小清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褲襠,摸了一把,然后呢,不再往下說了。
小輝一只手扯著拴“老牛”的線繩,一只手托著下巴,“我們如果是老爺爺的孫子孫女兒多好啊!”
遠離老爺爺的目光,搖“老牛”的時候,我們不止一次地設想成為老爺爺最親近的人。在我們孩子的眼里,老爺爺既可怕又可敬,時而成為我們費盡心思要對付的人,時而又被我們當成英雄人物來崇拜。
記得有一次,我和小清正在她家的窗臺上用撲克牌蓋樓房,小輝氣喘吁吁地從外面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們猜,我昨天看見誰了?” “看見誰了?”我和小清一邊繼續“蓋樓”,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看樓的老爺爺!當時我媽媽也在,沒想到我媽媽竟然認識他,還和他聊了一會兒天。”“他把我們進樓的事告訴你媽媽啦?”“剛開始,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害怕極了,都有些站不穩了。可是,他沒有提那件事,一個字也沒提。”
“會不會是沒認出來你?”
“我也這么想,我正暗自得意,老爺爺彎下身趴在我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說到這兒,小輝突然停住了,繼而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他說什么?”我和小清不約而同地問。
小輝凝眸注視著“樓房”,好像根本沒聽見我們的話一樣。
“我們都要讓你急死了。”我一邊跺腳一邊扯住小輝脖子后面的衣領,小輝做了一個求饒的姿態,“好了好了,別動武么,有話好好說,我說,我說,”小輝的臉慢慢嚴肅起來,我一下子松開了手,其實我只是嚇嚇他。“老爺爺的聲音特別好聽,‘小家伙,還在為不讓你們上樓的事生爺爺的氣么?等你們長大了就明白老爺爺的心思了。說完他笑呵呵地從衣袋里掏出一個桃子,放進我手里。”
我們三個人默默地注視著窗臺上用撲克牌搭成的“樓房”,許久,都不發一言。
后來的幾天,我們都閉口不再談樓房的事。我想,大樓會永遠在我家鄉的這片土地上傲然聳立,它像大山一樣高大結實,那是許許多多的叔叔阿姨們用無數個日子才建成的。盡管我們無法走進去,但我始終如一地熱愛著它,它是我們的驕傲。
也是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我和小清小輝吃過午飯,相約來到村頭的河邊。
聽大人們說,這條河是把我們住的這個東村和對面的西村分開的一條界限。大人們都管這條河叫“界河”。平時,我們很少來這里玩兒,因為哥哥姐姐說西村的人厲害,總好欺侮人。
我和小清小輝懷著僥幸的心理,忐忑不安地下了水。
明晃晃的太陽曬得河水暖融融的,就好像冬天里媽媽的被窩。置身于水中,感覺舒服極了。看著成群結隊的魚兒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泳,我很快就把哥哥姐姐說的話拋到了九霄云外,只顧追隨著魚兒左搖右擺的身影,渴望能抓到它,并把它帶回家養起來。
就在我專心致志地抓魚的時候,小清突然捅了我一下,“快走,西村的孩子過來了。”這時,我抬起頭,看見河對面有兩個陌生的面孔朝我這邊揮手打招呼。看他們的表情很親熱,并不像是要和我們打架。可為了防止萬一,我們還是趕快上了岸,站在我們自己村子的地盤上,等候那兩個看上去明顯比我高的男孩。一陣急促的蹚水聲由遠而近,很快他們就來到了我們面前。走在前面的高個兒男孩先開了口:
“你們鄉蓋樓了?”
“嗯!”我用力點了點頭。要說樓,我們知道的可比他們知道的多多了。
“是幾層的?”另一個男孩兒問。
“五層。我們看是五層。”小輝一臉自豪地說。
“唉,什么時候我們鄉才能蓋上樓啊。”高個男孩兒黯然。他看看河對岸,又看了看他的同伴。
“我親眼看著我們鄉的樓房蓋起來。小輝,你說對嗎?”小輝沖著西村兩個大男孩一個勁兒地點頭。他的表情是那么嚴肅認真,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在露天電影中看到的小兵張嘎。
“那你們進去過嗎?”
“我們鄉自己的樓我們當然進去過了。”
“那你給大哥哥講講里面是什么樣子。”西村的高個男孩彎下身,一臉誠懇地說。
“里面有樓梯。上上下下估計也有個百八十間房子。”說到這兒,小輝有些不好意思。他看看我,又看看小清,然后,三個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在西村那兩個大男孩的再三懇求下,我們終于答應帶他們去我們村的大樓外面看一看。看得出,西村的大孩子比我們還要興奮。他們個頭比我們高出半個頭,卻跟著我們的屁股后面團團轉。一會兒說要把家里的木制手槍送給小輝,一會兒又說下次見面一定要給我們每人抓一條鯽瓜魚,還說要幫我們捉知了……要知道,這些可都是我們平時想得到又很難得到的寶貝。
我們使勁兒地跑,帶著西村的孩子,一邊跑一邊回答他們提出的各種各樣關于樓房的問題,給他們講大樓的故事。就是沒說小清尿褲子的事。每當西村的大哥哥問到我們是怎么進樓的,樓里面有沒有人看守這一類的事情,我發覺小清總是很緊張,其實她應該知道,在河邊我們沒說,現在照樣不會說。我和小輝也緊張,一回想起我們被看門的老爺爺追得狼狽不堪的樣子就想笑。這場面無論如何是不能叫西村的大哥哥知道的。
一到樓的跟前,西村那兩個大哥哥就不像在河邊在路上那么討人喜歡了。他們比我們更早地接近了樓房。
我和小清小輝決定向前沖的時候,西村的那個大男孩正在用一塊石頭劃樓房的外墻。我們終于忍無可忍。我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一把從那個高個男孩的手里奪過石塊,大聲指責道:“你們說話不算數,說好了只帶你們看看,為什么要在我們家的樓上亂畫!”
西村的大男孩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我只想在這上面畫個記號,證明我來過這里。”
“我們自己都不舍得,你……!”小清的眼里淚光閃閃。
“我們就要畫,看你們能怎么樣?”另外一個矮個兒男孩歪著腦袋,作出挑釁的姿態。
我們深知憑我們三個人的能力,絕不是他們的對手。但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任意糟蹋樓房而無動于衷。那時,我真希望老爺爺能走出來,哪怕讓我再重演一出尿褲子的悲劇,我也不會感到絲毫委屈。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老爺爺。可他好像存心和我們作對似的,就是不出現。
那個高個兒男孩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朝身邊的同伴使了個眼色,我立刻握緊了拳頭,隨時準備著向對方發起進攻。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是,那兩個男孩兒竟然自己走到墻跟前,用衣袖在他們剛才畫畫的地方擦了擦,他們的目光憂傷地滑過樓面,然后飛快地轉過身,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跑去。
我們踏著金色的晚霞,回家。
大樓建成后的第二年,我永遠地離開了那個養育了我八年的美麗的村子。
1994年夏天的一個上午,我接到一封來自故鄉的信。那時,辦公室里只有我一個人。
我慢慢地展開信紙,小清那清秀的字跡立刻映入我的眼簾。她是我住在鄉下的兒時伙伴中唯一與我保持著通信聯系的人,已經有十幾年了。
每次接到她的信,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早已在日歷紛紛灑落的碎片中走向遙遠的童年時光,讓我魂牽夢繞的地方。
我貪婪地讀著小清的信,讀到寫大樓的那一段,我的心激動得好像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改革開放以后,東村的變化很大,鄉里的大樓窗戶都換成鋁合金的了。你還記得那個看樓的老爺爺嗎?
他死了。
我的心開始往下沉。呼吸也變得不順暢了。
那天傍晚,幾個和我們當年一般大的小孩兒去爬樓,他追,被一個孩子扔掉的樹枝絆倒了,就再也沒有站起來。醫生診斷說是心臟猝停。可憐的老人,我還曾恨過他。你知道么,他活了那么一大把年紀連縣城都沒去過。
信紙倏然從我手指中間的縫隙滑落,我呆呆地站著,兩行清淚順著我的眼角緩緩溢出……
一輛救護車尖叫著從我眼前真實的世界里飛馳而過。
面對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和日漸增多的高樓大廈,我異常平靜。
佇立于窗前,我的腦海里再次浮現出許多年前的一個景象:一個土里土氣的鄉下小姑娘,站在雄偉壯觀的樓房底下,懷著在那個年紀里最神圣的心情,以孩子的方式表現著她對樓房的神往。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