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
李笠在這近一百首詩里的憤懣、悲鳴、挖苦、哀嘆、反諷、自嘲、企圖和絕望,全都是來自虛妄的發(fā)聲;他以片段、破碎、剪輯、拼貼的方式展開的自己的史詩。
李笠是上海人,十八歲時離家到北京外國語學院瑞典語系讀書,畢業(yè)后留京工作,二十八歲時遠赴斯德哥爾摩,攻讀瑞典現(xiàn)代文學。但他并沒有拿下什么學位,而是一到瑞典就開始用瑞典語寫詩,不久就出版了一本瑞典語詩集《水中的目光》,后來又陸續(xù)出版了《時間的重量》《棲居地是你》《原》等幾種詩集;他成為瑞典語詩人,瑞典人,在那兒結婚成家,生兒育女。
在他那幾本我讀不懂的瑞典語詩集里,據說,他處理的是一個仿佛荷爾蒙永遠旺盛的東方男人在西方環(huán)境里的孤獨經驗和文化鄉(xiāng)愁,以及將他居家奶爸的廚房敞向世界的抒情沖動。李笠離開中國之前的漢語詩作我從未讀到過,他將其詩歌才能重新傾注于漢語,則是以翻譯現(xiàn)當代瑞典語詩歌,尤其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為契機的。爾后他轉而用漢語寫詩(2006年在上海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漢語詩集《金發(fā)下的黑眼睛》),同時仍然寫他的瑞典語詩歌,他也將一些現(xiàn)當代中國詩歌翻譯成瑞典語……作為在母語和外語間嫻熟切換、雙語寫作、雙向翻譯的優(yōu)秀詩人,他頗為罕有,幾乎僅見于當今的漢語世界(當然我立即想到了田原,但比諸日語和漢語間的跨越,李笠在瑞典語和漢語間的跨越顯得更難能可貴)。
2010年,他以一位瑞典外交官家屬的身份到北京居住,那時候距他從北京去瑞典已經有十八年之久;2012年,他又轉到上海居住,那時候距他離家外出,已經有三十三年之久。——“被一只無形的蛛網粘住。還鄉(xiāng)!”這構成《回家》——他這本最新漢語詩集的基調,其中的近一百首詩,是從2010年至2016年他在北京和上海居住期間寫下的三百多首詩里精選出來的。他這批詩作往往首先經由微博和微信發(fā)布,有許多就在手機上寫成,即時,即興,直面,直接,常常還配合著相應的手機照片——《回家》像是李笠回到中國六年的一連串報道的連綴。
但《回家》有其整體的布局,主題則是史詩性的。在我看來,李笠從他正在經歷和回憶的現(xiàn)場發(fā)出的情境詩報也足以編織他自己的史詩。詩集的自序提到了《奧德賽》,這提醒讀者如何去確認李笠詩歌里那個以“我”的名義說話的人——很可能,那是一個裝備了手機和充電寶的奧德修斯,隨時上傳著返回“伊大嘉”途中的各種遭遇。或許李笠不如奧德修斯足智多謀,但他仍然能夠對付“忘憂果”“塞壬”甚至“卡呂普索”(李笠的《她來了》寫道:“我感慨。但另一個聲音在一旁低語:/‘相信她是天使,今夜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降臨!”)……然而,致命的是,李笠的“珀涅羅珀”恰是他故世的母親(他故世的父親形象也一并被他揉捏進他的“珀涅羅珀”)——他永遠失去了“珀涅羅珀”的象征意味,絕不像他站在霧霾街頭的所見那么曖昧——于是,他在這本詩集的核心部分對父母親的追念、講述、辨析和哀悼,只能是將他再次定義為“無家可歸的人”,哪怕上海(他在詩集里用了那么多篇幅抒寫的上海)是他已經返回的“伊大嘉”。《回家》最終指向虛妄,《回家》的史詩性變成了虛妄的史詩性。李笠在這近一百首詩里的憤懣、悲鳴、挖苦、哀嘆、反諷、自嘲、企圖和絕望,全都是來自虛妄的發(fā)聲;他以片段、破碎、剪輯、拼貼的方式展開的自己的史詩,正適合呈現(xiàn)他這個再也回不了家的奧德修斯——那何止是他一個人的命運——
這月應照在水晶簾子上
但水晶簾已變成了鐵門
(《四個中秋》)
你無法說出自己究竟是誰
(《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