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文

女兒三年級的時候,語文老師將《三國演義》列為課外閱讀書目,對于認字不多的她,讀這樣一部文白夾雜的“名著”是有相當難度的。結果可想而知,書沒有翻上幾頁便合上了。想想自己與她年紀相仿時,是通過聽書才知道三國故事的。
“聽書”,這是我們家鄉(xiāng)的說法。最早接觸評書,是在上幼兒園的時候。聽的第一部大書應該是《岳飛傳》吧。那時電臺里只在午間播放評書,而幼兒園里是沒有廣播可聽的。所以每星期其實只有周日才能聽到一次,但慷慨殺敵的故事、劉蘭芳那鏗鏘的氣勢、連珠炮似的講述已足以將一個孩子迷住了,尤其是愛擺弄槍棒的男孩兒。然而在那個年紀,書里的很多事情是無法明了的,況且還缺了周一到周六的內容。聽書的時候是不能提問的,否則要被瞪眼或訓斥的。只有在一句“明天接著講”之后,大人才會理會你。外公是個會說故事的人,他總能將前一個星期的內容繪聲繪色地簡述一遍,還會解釋什么是“護心寶鏡”,何謂“粉底快靴”。現在想來,這大概與他年輕時愛去戲園子看戲,見多識廣有關系吧。
比較完整地聽完《岳飛傳》應該是后來的事兒了,似乎是在本地電臺里重播的。那會兒也上了小學,因為離學校近,每天中午回家吃飯,父親總是早早地把飯菜端上桌,兩人很快把飯吃完,就等著廣播里那句“書接上文”。接下來的半個小時,父子兩人各自躺在床上,誰也不說話,屏氣凝神聽著電波里跌宕起伏的故事,大概只有牛皋的插科打諢和金兀術的氣急敗壞才會引得我們哈哈大笑。最后笑死的居然是牛皋,也是定數了!
之后又聽了《楊家將》,應該就是田連元先生的版本。說起來,東北真是個出評書藝人的地方,后來又冒出了一大批小品演員,這應當跟地域文化有很大的關系吧?套用一下丹納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大概是因為東北地區(qū)冬季漫長,天寒地凍,大家坐在家里的炕上沒事兒“嘮嗑”,“口才”也就日益練了出來吧。在那個沒有現代媒介和娛樂方式的時代里,會“說故事的人”(本雅明曾有一篇文章就用了這個標題)一定是受人歡迎和尊重的。
“言歸正傳”,回到《楊家將》。與《岳飛傳》說到三分之二處“風波亭父子遇害”不同,《楊家將》開篇不久便讓聽眾面對“人間慘劇”,楊家一門忠烈犧牲大半,作為小聽眾的我?guī)缀跻粋€多星期悶悶不樂!殊不知這正是故事的另一種講法:低開高走。之后楊家扳倒潘家,復仇成功,六郎退居二線,新生代上場,高潮迭起,到了穆桂英掛帥大破天門陣,更演繹出一場女性英雄的狂歡。真是出人意料!
雖然劉蘭芳和田連元給了我評書的啟蒙,但聽了單田芳和袁闊成的評書后,才知道山外有山。劉與田說話太急,隨著閱歷的增長,我漸漸悟出說故事還是要慢一點得好。單與袁的評書好就好在不徐不疾。聽了這么多年書,我總在問自己,他倆可否比個高下?似乎很難決斷。單拿兩人說的《三國》相比,袁先生在單先生之上。在這部書上,袁老是下了功夫的。僅以“舌戰(zhàn)群儒”和“上出師表”這兩段為例,袁先生的表演聲情并茂,揮灑自如。對于這部書而言,他那灑脫儒雅的風格再適合不過。早年間他也創(chuàng)作過《烈火金剛》這樣的現代評書,雖說那是時代的需要,但前后期風格差異還是可以明顯感覺出來的。到了晚年,袁先生的評書更加從容不迫了,《三國演義》也成了他的巔峰之作。
這么說絲毫沒有貶低單田芳老先生的意思,恰恰相反,更多時候,我更愛聽他的作品。何故?年少時聽《岳飛傳》《楊家將》總覺得熱血沸騰,書中的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情緒特別濃厚。細細想來,這些作品是有教育作用的。單老晚年的幾部大作品,例如《白眉大俠》《童林傳》等,雖然其中也貫穿“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主題思想,但其娛樂性明顯高于前文所說的幾部評書。可以看出,單老先生在創(chuàng)作時借鑒了流行武俠小說的很多元素,尤其是在情節(jié)設置和武打描寫方面大大突破了傳統武俠評書的窠臼。我最喜歡的是他作品中的人物對白,十分接地氣,讓人會心一笑的地方俯拾皆是。不管什么時候,聽上一段單老的評書,總是讓人十分放松。他那獨特的嗓音(據說是嗓子出了問題)也是加分項,醫(yī)學俗語中有“煙酒嗓”一詞,對于曲藝演員來說未嘗是壞事兒,現在流行音樂界也頗有些歌手是以此為標志的。
還有一類評書我越來越喜歡,比如揚州評話的王派《水滸》。當然王少堂老先生的評書我是無緣得聞的,我聽的是他的孫女王麗堂女士說的《武松》和《宋江》,據說她得了祖父和父親的真?zhèn)鳌Uf實話,年輕時是不太懂得欣賞這一派說書風格的,原因是“節(jié)奏太慢”!宋江上樓殺閻婆惜,按每天說一回半個小時計算,上個樓就用了十天半個月,宋江在江州法場上跪了兩個月,那個令人心焦!可現在重聽,卻覺得越來越有滋味。那些劫法場的各路英雄在路上、客棧里的各種遭遇與故事主線毫不相干,這些枝蔓的情節(jié)卻充滿了人情味和“社會知識”。在過去那個媒體不發(fā)達的時代,四處謀生的說書人就是“流動的大眾媒體”,傳播著各種訊息和知識。茶館里的本地看官可以足不出戶增長見聞,日后外出時可以按照說書人的建議提防各類壞人和騙術。而那些看似邊緣的角色(酒保、伙計、船夫)一個個塑造得活靈活現,只有上了年紀閱人歷事漸多了才能體會出這些人物刻畫得那么入木三分。這樣的世情和人情是在《岳飛傳》這樣的主流敘事中無法聽見的。另外一位老藝術家連闊如曾經寫過《江湖叢談》,里面的那些見聞恐怕也只有四處跑碼頭、同為“江湖中人”的說書人才能記錄下來吧。
聽書于我而言,不僅僅是娛樂而已,雖然最初的確是如此。大學里《文學概論》課上介紹各類文學理論流派,比如結構主義、原型批評……老師列舉的那些世界名著我大半沒有讀過,仗著一點點悟性比對那些聽過的評書故事,倒也嚴絲合縫,屢試不爽。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不就是圍繞著“復仇”母題展開的么?各種評書里不也藏著種種結構?樊梨花和穆桂英的故事就有許多相似之處。即便是書里的人物也都是極具類型化的。幾乎每一部書里都有類似于牛皋和程咬金這樣外粗內細、活躍氣氛的“福將”。而人物性格似乎也是可以家族遺傳的,例如白玉堂之于白云瑞。當然也有特例,比如“草包”徐慶與足智多謀的兒子徐良則有天壤之別。
今天我也儼然在講臺上教起了文學,有時忍不住拿自己熟悉的評書中的例子解釋“結構”“類型”“典型”這些概念。然而近些年發(fā)現這招越來越不管用了,因為那些對我而言耳熟能詳的故事,學生們已經越來越隔膜了。這已經是讀網絡小說的一代人了,而這些作品我卻大多沒有讀過,自然無法信手拈來。但以我對時下幾部根據網絡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的觀察,依然可以尋得傳統評書套路的蹤影。
有了網絡資源,聽書不再受時空限制。那種每天全家圍坐定時收聽的儀式感不在了,那種錯過一集的失魂落魄沒有了。更重要的是,那種童年經歷再也無法體驗了。記憶中,評書總是有著一股奶油冰棒的味道。那是因為夏日午間,聽完評書,迷迷糊糊地走在上學路上,滿腦子里想著接下來的書會怎樣。路上遇見小伙伴,分享著感受,為了一個人物而爭執(zhí)不休。走到大院門口,總會買上一根五分錢的奶油冰棒,那是一種極致的享受。
(選自《文匯報》2017年1月10日。薦稿人:趙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