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武,1962年11月生于安徽無為。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曲藝家協會會員,銅陵市作家協會理事,銅陵市曲藝家協會副主席。先后在國家、省、市級報刊雜志發表作品20余萬字,并有多部作品獲獎,其中小品《下崗之后》獲曹禺杯全國喜劇小品一等獎。
君身既去,妾何偷生?
奮不顧身躍起的一剎那,窗外的星星一定有一幀照片定格我凌空擺尾的弧線。在這短短的自由落體運動中,我看到了閃光燈在眨眼。“啪”——落地有聲,卻沒有驚醒隔壁甜美的鼾聲。這一下的努力還不至于讓我即刻與他相會,最后的行程必須交給漫長的時間來完成。冰冷的地面,逐漸的脫水感,我安然地閉上了眼睛,思緒反倒活躍起來。我因何而生?又為何而活?
我和兄弟姐妹一起掙脫蛋黃色的襁褓,齊刷刷地向這個世界報到,就沒見過媽媽的模樣。爸爸說,媽媽還沒有看清我的模樣,就走了,緣于一次非正常事故。我們從小跟著爸爸四處游蕩,兄弟姐妹越游越少,后來連爸爸也游沒了。
打我記事起,日子饋贈給我的只有東躲西藏,擔驚受怕。怕不明來由的電,幾番番讓我死去活來;怕呼嘯而下的銳器會隨時刺破水面的倒影和我嬌嫩的皮膚;怕打盹后睜開眼睛,身邊的兄弟姐妹和鄰居無聲無息地消失。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命。甚至,我連呼吸都害怕。殺蟲劑、殺螨劑、殺鼠劑、殺軟體動物劑、殺菌劑、殺線蟲劑、除草劑、植物生長調節劑……農藥,無處不在的農藥!我得以茍延殘喘,不是將自己在泥里埋得更深,就是自身已經產生了保命的抗體。難道這就是我生活的意義?
直到遇見他,我的日子才有了驅動力。
我是在躍過一道泥濘的田埂的時候,遇見他的。他漂亮極了,烏黑油亮的身材修長光滑,淺淡的花紋罩在一件黑袍子里,透著高貴與尊嚴。小佟看見我們時,是大叫了一聲“好漂亮”啊。我們青春正好,活潑無限。雖是初次見面,我們卻一見如故無話不談,談我們怎樣逃過一次次謀殺,談我們怎樣從一條發臭的水渠奔向另一條更臭的水溝。我們形影不離,出雙入對。我們是要成親的。盡管我們還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但是,轟轟烈烈的現實,還有來自肌體內部的潛意識,都明確了一個指向:成親必須趁早!我們要尋覓一處童話般的所在,舉行我們神圣的婚禮。但是,已經沒有一條河流是清澈的,沒有一處水塘是適宜我們居住了。
在疲于奔命的尋找過程中,我們還是定下了自己的黃道吉日。就在我們即將舉行大婚的當天,疲乏至極的我們聞到了一股香味。饑餓驅趕著我沖向并吞下那一小團紅色誘惑而無視他在身后的喊叫。沖過去了,就無法再回身。他比我還痛苦,不停地搖頭,還流下了眼淚。他就這樣一直在我周圍徘徊,流淚,搖頭。然后,他跟著進來了。天就亮了。然后,才有了小佟的一聲大叫。
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在層層疊疊的網狀物的重壓下,動彈不得。我卻幸福得要死,緊挨著他,相呴以濕,相濡以沫。我還感覺到了他的激動、震顫,還有優雅。我打算就這樣與他成親,為他生下一大群孩子,可是離開了水,我們什么也做不成,何況還背負著重壓。
我們還是被解放了,這是在一位婦人與小佟的母親討價還價達成交易之后。一間貼滿白色馬賽克的漂亮屋子,沒有我們熟悉的泥土味。我們的住所,四周和底部都涂滿了紅色,透過圓圓的天窗,我們可以看見一朵銀色的蓮蓬頭。水,嘩嘩流進來,很重的氯氣味中摻雜著一些鐵銹味,這讓我們頭暈目眩。他一直在抗爭。但凡有一點空間,他就不停地扭動著身子,擊打出浪花,一次次躍起,一次次重重地摔下,又一次次回到彤紅的血色之中。我不動,不語,默默地看著他做著不屈的抗爭,不時地為他因掙扎而日漸失去光澤的胴體涂抹我的潤滑。我把他當作我的夫君,我卻交不出一生的美好。
水流,每天不斷,除了漸漸習慣了氯氣與鐵銹的味道,還有很香很滑膩的洗滌液、發乳的味道。我們不是如年般地度日,倒像是被漂洗,被置換,被掏空又被塞滿,身體一點一點地發生蛻變,罩袍不再像之前的那樣烏黑,花紋更加猙獰,每一寸肌肉也越來越發緊發硬。不要,我們不要曾經嘲笑過的網箱中養尊處優而煥發出的斑斕與奪目,不要這豢養的膚色與變異的細胞!只是,我們能夠選擇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這位婦人到底想干什么?他的躍起高度在降低,頻次在拉長,動作在減緩。憂傷從他的瞳仁里爬出來,灼痛了我的心,可他,沒有停歇。一個多禮拜過去了,我們被小心地撈起,上了一輛大巴車,來到另一個遙遠的城市。婦人的女兒生活在這個城市,她剛生過孩子,原生態的滋補是一位母親對子女的愛。女兒的夫家信佛,他們拒絕血腥,說要放生我們。對于這個消息,我們已經無所謂喜悲:真的有我們安身立命的凈土嗎?我們沒有被放生。一直想要個痛痛快快的了斷,卻又是一路顛簸,一路聞著令人作嘔的汽油味,重新投入那腥味血色之中。
回來的那天晚上,月黑風不高。他走了,沒有抗爭,甚至沒有一點聲音。
我在等待,一直在等待。夜深了,我知道我的等待落空了。我必須追隨他而去,就像他為我而來。
這時,我卻心痛起小佟來。他每天晚上開著那輛破三輪車,突突上幾十里地,將六十多個長長的籠子,擺出一幅好看的天羅地網,然后,枕起露水,蓋起星星月亮,夢起太陽。他的臉怎么那么黑?比我們還黑。破破爛爛的衣服,像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籠子。他與我們不同的是,他是樂呵呵地,整天沉甸甸的樂呵。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像他這樣的人還有多少。
再想想我們自己,還是人們所稱的那個黑鱧(烏魚)嗎?說我們生性兇猛,現在卻只能在泥里刨食,佐證我們兇猛的小魚小蝦還有多少?現在還說我們是孝魚的人,眼睛一定是瞎了。子欲孝而親不待,有幾多孩子能有舉身侍奉媽媽的機會?毒氣罐里呼吸、農藥水中泡大的我們,這副身板還有去瘀生新、滋補調養的作用嗎?不否認說我們的生命力特別強,可是,它不夠長。并且越來越短,短到我們不停地把哺育下一代的年齡提前,再提前。
天又漸漸地亮了。我殘存的一點意識告訴我,我們的相會再次被拖延。
我不知道如此折磨還要等到何時。盡管我已經心力交瘁,奄奄一息;盡管我不知道因何而生,又為何而活。但是,我知道為誰而死。
活著不容易。有時候,死也不簡單。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