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哲
1950年,毛澤東曾對周世釗說道:“我沒有正式進入過大學,也沒有到外國留過學。我讀書最久的地方就是湖南第一師范,我的知識、我的學問,就是在一師的時候打好了基礎。”湖南第一師范是由南宋理學大家張南軒先生創辦的城南書院發展而來,至今已有近千年的歷史,是湖湘經世之學的重要集散地。在這里,近代湖湘文化對青年毛澤東的求學和成長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經世致用是湖湘文化的精神內核。經世致用的實學傳統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儒家所倡導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入世哲學。宋明時期,經過朱熹、王陽明等人的積極倡導,儒家實學之風得到了廣泛傳播。然而,無論是程朱理學還是針對理學而興起的陸王心學,二者發展到后期都逐漸放棄了儒學的“經世”精神,轉而專注于“窮理”和研究“心學”本身。明末清初之際,“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的空談學風已經達到了極點。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等人針對當時這種脫離現實、漠視時政的學風習氣,明確提出了“學問必須有益于國事”的經世致用思想。但是,由于清朝實行嚴酷的文化專制制度,剛剛復蘇的實學思想又因此戛然而止。直到鴉片戰爭前后,陶澍、魏源、曾國藩、譚嗣同等人有感于國家危亡,將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想與救亡圖存的時代主題緊密聯系在一起,使得近代湖湘文化得以迅速崛起。身處湖湘文化發源地的青年毛澤東在求學成長的過程中,深受湖湘經世致用思想的影響,始終著眼于民族國家之大義,青年時期就立志要改造中國和世界。
湖湘經世致用思想自產生之日起,就一直貫穿著愛國主義的傳統。明清之際,顧炎武在《日知錄》中寫道:“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鴉片戰爭以來,經世致用思想就更加鮮明地體現出了對于國家盛衰、民族興亡的強烈責任感和使命感。1915年,袁世凱簽訂“二十一條”的消息傳到長沙,第一師范的廣大師生紛紛撰寫文章聲討袁世凱的賣國行為。毛澤東建議國文教師石潤生將這些文章編輯成冊,并將其命名為《明恥篇》。毛澤東還親手為這本《明恥篇》提筆寫下了引言:“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表現出了強烈的憂患意識和家國情懷。1918年,毛澤東作為第一師范的學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發言:“外患內憂、荊棘叢生的祖國,急需我們尋找拯救的藥方,覓富國強兵之道。”由此可見,此時的毛澤東在“為什么讀書”的問題上已經有了明確的認識。在他看來,國家蒙羞、民族遭恥,每一個中國人都有責任,而我輩青年學子更是責有攸歸,理應肩負起為國家儲備實力、為民族尋求出路的重任。
為什么讀書,是一個人求學問道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如果不明白為何讀書,必將學而不得其旨,思而不得其意。湖湘文化的經世之論為青年毛澤東指明了求學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即始終致力于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和命運,將自己的所思所學不斷轉化為改造社會的具體實踐。
湖湘文化重視經世致用的實學傳統,而經世致用在思維方法上則具體表現為實事求是的治學原則和態度。毛澤東實事求是思想的形成與湖湘文化對他的熏陶是分不開的。其中,楊昌濟的教育思想對青年毛澤東的影響最為明顯。楊昌濟不僅繼承了明代王陽明“知行合一”的教育理念,又在近代魏源、曾國藩等人實學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批判了宋明理學發展到后期出現的“偽經學”。他認為:“但求實證于古而不求實證于今,但求實證于文字而不求實證于事物,皆不能稱之為真正的‘求實’。”不僅如此,他還明確指出:“一國有一國之民族精神,猶一人有一人之個性也。一國之文明,不能全體移植他國……善治國者,必審國家之特異情形。”楊昌濟的這種注重結合本國國情的“中西文化融合論”,是對魏源、曾國藩等人“中體西用”觀的進一步超越,對毛澤東“實事求是”思想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1930年,毛澤東在《反對本本主義》一文中批判了將馬克思主義神化和教條化的錯誤思想。毛澤東認為,馬克思主義是要學習,但不能只唯“馬克思主義的本本”來指導中國的革命,中國的革命必須結合中國的具體國情。學習和研究馬克思主義的目的是為了指導實踐。如果理論不能指導實踐,那么,不管這個理論再好也沒有意義。
調查研究是實現實事求是的根本途徑。1936年,毛澤東在接受斯諾采訪時說:“在湖南省立第一師范,我的政治思想在這個時期開始形成,我也是在這里獲得了社會活動的初步經驗。”在楊昌濟的引導下,青年毛澤東對船山學派“學思結合”、“知行合一”的理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毛澤東在課堂筆記《講堂錄》中寫道:“欲從天下萬事萬物而學之,則汗漫九垓, 遍游四宇尚已。”孔昭綬在擔任一師校長期間,學校實行修學旅行制度,提倡學生向社會學習。于是,毛澤東與蔡和森、蕭子升等人多次徒步游學,深入到湖南農村及周邊地區進行調查研究。1941年,毛澤東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一文中,運用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原理對儒家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作了馬克思主義的創造性解釋。延安整風運動后,實事求是被確立為中國共產黨的思想路線。
湖湘文化追求“圣賢豪杰”型的理想人格。這種理想人格不僅包括傳統儒學所提倡的“圣賢”品質,更融入了荊楚之地好勇尚武的“豪杰”特性,將“修身”與“經世”有機結合在一起。荊楚之地民風強悍、性格剛毅,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湖湘文化,具有強烈的英雄主義色彩和敢為天下先的豪邁氣概。毛澤東早年在湘鄉讀私塾時,就已經不自覺地受到了湖湘地域文化的熏染,對頌揚英雄主義的小說和人物傳記如《水滸傳》、《世界英雄豪杰傳》等書籍尤為感興趣。在長沙求學期間,毛澤東經常去船山學社聽課,對近代湖湘文化所追求的“圣賢豪杰”型的理想人格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從而產生了更為強烈的共鳴。
青年毛澤東追求“圣賢豪杰”型的理想人格受曾國藩的影響頗深。明確將湖湘文化的理想人格確定為“圣賢豪杰”型的是船山學派的創始人王夫之,而真正使它成為湖湘人士的普遍追求并逐漸發展成為一個典型的區域文化現象的則是曾國藩。曾國藩作為湘軍的創始人,他將儒家“圣賢”的道德文化與湖湘“豪杰”的經世事功結合起來,并把這種“圣賢豪杰”的精神氣質注入到了治軍理念之中。在與太平軍的數次作戰中,“吃得苦,霸得蠻,舍得死”的湖湘精神在湘軍身上展現的淋漓盡致。毛澤東曾在致黎錦熙的信中表達過對曾國藩的高山仰止之情:“余于近人,獨服曾文正。觀其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也正是在追求這種理想人格的過程中,曾國藩實現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成為青年毛澤東學習和效仿的標桿人物。
在近代湖湘文化的影響下,不管是在探尋“大本大源”問題的青年時期,還是在波瀾壯闊的革命征程當中,毛澤東都始終貫徹著經世致用的思想,實事求是地將自己的所思所學不斷轉化為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