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新超
[摘要]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借力對象性活動原則,闡述了內含有珍貴生態意蘊的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系的思想。對象性關系理論為探索人與自然關系開啟新視角,成為探尋人與自然辯證統一關系的新武器;積極揚棄異化的對象性關系,指明了人與自然和解以及人的本質實現的方向和路徑;須以對象性關系為指導,立足當今社會,推動生產力和科學技術的“普遍發展”,建立人與人的“普遍交往”。
[關鍵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對象性關系 人與自然 生態
對象性及對象性關系是馬克思早期著作所討論的重要范疇之一,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基礎理論,這一范疇主要用于探討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系,實際上它是馬克思轉向實踐唯物主義和實踐辯證法的邏輯起點。它所內含的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系、人與自然的異化以及對異化的揚棄等珍貴思想財富充分彰顯了生態意蘊,為人們正確看待和處理人與自然關系獲得正當性身份,解決困擾當今世界生態環境難題撥開了迷霧。
一、馬克思主義的生態意蘊
“動物僅僅利用外部自然界,簡單地通過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變化;而人則通過他所作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1]p559一個“簡單”“利用”,一個“改變”“支配”,便是人同其他動物的最本質差別,因此,在自然環境承載力范圍內,世界歷史的巨輪載著響亮勝利的凱歌一路前行。然而,1970年美國洛杉磯光化學煙霧事件把過分陶醉于對自然界勝利的人類拉回了殘酷的現實。自此,拯救日益殘破和滿目瘡痍的地球成為人們的一場全球性挑戰。
一時之間,迄今為止的全部思想、學說和社會制度都為避免成為造成生態環境問題的元兇而爭前恐后地站在“環境法庭”上搶奪發聲權,他們不僅要為自身的正當性做積極有力的辯護,為了彰顯自身的正義和價值,他們更要對其他思想及學說進行批判。馬克思主義曾一度被誤解為內含有強烈反生態色彩的純粹的經濟決定論與開發主義,在談“生”色變的敏感時期,馬克思主義承受了來自四面八方各種學說理論的共同討伐,更有甚者提出面對全球的生態挑戰,到底還需不需要馬克思主義的質疑。
其實不然,馬克思主義與生態主義有著天然的聯系,馬克思主義的生態思想是指導人們正確認識和處理人與自然關系,保護生態環境的有力精神武器。
我們經常談及的生態學一般是將其理解為較為簡單層面上的生態學,即生態學是對生物存在與其環境之間關系態樣進行研究的學科。這樣一來,為我們所熟知和固化的生態學不僅與自然、環境、物種、環保等概念緊密相關,而且這些概念之間還可以簡單混用甚至直接等同。其實,只要稍加研究就會發現其中的不妥之處。Ecology[生態學]一詞在英國牛津字典的釋義為:The branch of biology that deals with the relations of organisms to one another and to their physical surroundings.如此不難看出,英國牛津字典所闡釋的生態學是生物學支派,不僅強調有機體間相互關系[the relations of organisms to one another],還強調與其他物理環境間關系[the relations of organisms to their physical surroundings]。因此,生態學與環保思想等概念不同,它不是單獨直白地將“自然是什么”“人是什么”的問題割裂開來進行研究,而是將兩者緊密融合,著重強調和探究自然與人之間關系。也就是說,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才是生態學的研究主題,關系才是它的研究對象。而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揚棄“抽象的自然界”,確立對象性活動原則,深刻闡述了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系,這與生態學關注的“關系哲學”不謀而合。
二、對象性理論:探討人與自然關系的新視角
既然認為生態學及《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研究主題在于強調關系哲學——在于闡釋人與自然關系,那么我們就來進一步細細品讀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是如何認識自然、談論人類,更為重要的是怎樣闡發人與自然關系?
從哲學史的角度來看,一切舊唯物主義都采取一刀切的割裂式方式研究和闡發人與自然關系,人與自然分屬于兩個相互孤立的半球,人與自然是相分離的。眾所周知,馬克思主義哲學大廈建立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觀偉大發現基石之上,而鮮有人知曉辯證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思想火花已萌芽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簡稱《手稿》)并逐步走向成熟。因此,學界認為《手稿》是馬克思哲學的“真正誕生地和秘密”。在《手稿》中,馬克思借力對象性活動,沖破了黑格爾“抽象的自然界”以及費爾巴哈“感性確定性的東西”的人與自然相分離的思想藩籬,鋪平了“人是自然存在物”的坦途,搭建了“自然是人的本質存在”的橋梁,闡發了自然和社會的歷史生成性,揭示了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系。
偉大的歷史創造都要站在前人苦心積淀的“肩膀”上才得以成就,馬克思的對象性理論也不例外。它淵源于德國古典哲學,尤其受益于黑格爾哲學自我意識活動原則和費爾巴哈感性直觀原則。但這一理論絕不是簡單的拿來主義,絕不是將兩者機械式的粗暴雜糅相加,而是馬克思在批判吸收他們合理內核基礎上依據辯證唯物主義實踐論的要求所進行的真正的哲學創新。
黑格爾在探討人與自然關系時,最早提出、使用“對象化”范疇。但黑格爾的對象化過程始終沒有離開精神世界,他以“純粹的思辨的思想”開始,而以“絕對知識”,以“自我意識的”抽象精神結束。在黑格爾看來,“人的本質,人=(等同于)自我意識”,物的對象是絕對精神的“自我對象化”,即是被設定出來的自我意識的“外化”,它對自我意識來說只是純粹的創造物,只是在一瞬間似乎具有獨立的、現實的本質的作用。也就是說,在黑格爾那里主體和對象都始終停留在思維的層面,只不過主體是意識或自我意識,而對象則僅是主體(意識或自我意識)抽象出來的抽象的意識。那么,人同自然界的思辨的思想的價值——是外化的,從自然界和現實的人抽象出來的思維,即抽象思維,是純思想的辯證法,是精神自己在表演。對此,馬克思在《手稿》中一針見血地批判指出,黑格爾把人“看成非對象性的、唯靈論的存在物。[2]p206當然,須指出的是,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并不是完全性的否定,而是保留了其辯證法否定性創造原則的非完全性的否定。馬克思認為黑格爾正是憑借否定性的辯證法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是一個過程,對象性活動在這個過程中不僅創造出對象,同時還創造了人本身——抓住了勞動對于人本質確證的極端重要性,即黑格爾在這個過程中把握到了勞動的本質,這是否定性辯證法的首要偉大之處。但讓人感到非常遺憾的是,黑格爾所講的“對象性活動”、“勞動”還不是真正的全面的“勞動”,是站在現代國民經濟學家的立場上看到的“勞動”——他只看到勞動“積極的方面”(思維中的勞動),而沒有看到勞動的“消極的方面”(現實中的勞動)。因此,黑格爾唯一知道并承認的是顛倒了主語與謂語之間關系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現實的人和現實的自然界不過是成為這個隱蔽的非現實的人和這個非現實的自然界的謂語、象征。”[2]p216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的關系僅僅是黑格爾為實現自我意識對人的本質的占有、向自身復歸而設定的環節,至多是在絕對精神自身范圍內的純粹、不停息的“圓圈”式運動中的抽象的統一,而絕不是現實的、真正的辯證統一。
在《手稿》中馬克思毫不吝嗇地高度肯定了費爾巴哈對黑格爾的批判,認為他真正克服了舊哲學的窠臼,是唯一用唯物主義觀點對黑格爾辯證法采取嚴肅的、批判的態度的人。費爾巴哈從“肯定的感覺確定的東西出發”,用唯物主義的偉大武器批判否定了黑格爾“絕對的不變的抽象”,從而使主體由“非對象性的唯靈論的存在物”轉變為“以自然為基礎的現實的個人”,消除了自然界的“抽象性”“設定性”,從而化解了人與自然的外在的對立。但十分可惜的是,費爾巴哈“重新揚棄了肯定的東西,恢復了抽象、無限的東西”[2]p200,即他把否定的否定看作同自身相對立而肯定神學的哲學。他對整個世界的認識僅僅禁錮于單純的直觀感覺,人成為了與動物直接同一的自然人,費爾巴哈眼中的“人”還不是作為既定的主體的、現實的“人”,而只是類似于動物的自然活動的“人”。那么,在費爾巴哈那里,人與自然的關系就只是建立在感覺直觀基礎上的人與自然,也就是自然與自然本身的關系,偉大的創造與費爾巴哈擦肩而過。人與自然關系的真正的、辯證統一的任務在費爾巴哈那里同樣沒有完成。
“費爾巴哈沒有走的一步,必定會有人走的。”[5]p295這個人就是馬克思。馬克思在積極汲取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黑格爾哲學的合理內核——否定性的辯證法,同時在修正費爾巴哈的對象性直觀的基礎上引入“對象性活動”,上升到“對象性理論”,揭開了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系神秘的面紗。
三、對象性關系:探尋人與自然辯證統一關系的新武器
任何存在物都是對象性的存在物。也就是說,如果一個存在物在它自身之外沒有對象,或者說它不是第三者的對象,它并不具有對象性關系。那么,它的存在就不是對象性存在,等于它不存在。換句話說,“非對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2]p210。對象性關系具有自然性質的對象性關系和社會性質的對象性關系兩個層面的雙重含義。
“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這是第一個層面的自然性質的對象性關系。作為直接存在的自然存在物——人同時具有能動性和受動性:與生俱來的天賦和才能作為“欲望”(需要)存在于人身上使人具有了天賦的能動性,而在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人逐步具備了人所特有的“類存在”的生成的能動性;人作為“自然的、也是感性的以及對象性的”存在物又是受制約和被制約的受動性存在。但不管人是能動性的存在或受動性的存在,人的本質的確證只能通過自然界得以實現——人本身不能夠確證自身的本質,自然界是確證人本質不可缺少的重要環節。而人在通過自然界確證自身本質的同一過程中,自然界也通過人確證了自然界本身。也就是說,人與自然互為確證對方本質的存在,是同一過程的兩個不同方面:一方面,這一過程是人把作為不依賴于他而存在于他之外的“對象”(自然界)作為表征自己生命本質存在的過程;另一方面,這一過程也是人成為存在于他之外的其他自然存在物的現實對象,是其他自然存在物的自然本質得以展開和確證的過程。人與自然相互確證的一般形式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對象性關系就是自然性質的對象性關系,它不僅存在于人和自然界之間,而且普遍存在于任何存在物都會具有的對象性關系之中。
自然性質的對象性關系具體表現為:一方面,人是自然的一部分。(1)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來源于自然界,是自然界長期發展的產物和結果。恩格斯具體闡述了人從自然界進化而來的一般過程。人作為自然的產物,首先是一種自然存在物。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所指出:“人來源于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決定人永遠不能完全擺脫獸性,所以問題永遠只能在于擺脫得多些或少些,在于獸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異。”[1]p106例如,人和其他所有動物一樣具有食欲、性欲、自我保護等生物本能。再如,兒童離開母體,開始現實生活門戶之際,是毫無感情和思想地生活的,而饑餓——對食物的需要是他唯一的欲望。(2)人屬于自然界,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作為動物,“人是肉體的,有自然力的……存在物”[2]p209。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我們人類絕不是站在自然界之上去“支配”自然界,而恰恰相反,“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1]p560。
另一方面,自然界又是人的一部分。人是自然界中除他之外的其他存在物表征其存在的現實的對象,是其他自然存在物自然本質展開的對象。自然界是人的“無機的身體”。在人為了不致死亡而與自然界不斷交互的過程中,人通過勞動實踐在自然界留下自己的烙印,自然成為人化自然,人的活動對自然界產生影響,并且隨著科技進步和人的發展這種影響會越來越深刻。
馬克思所闡發的人與自然之間所具有自然性質的對象關系思想,不但表明人是自然界中具有能動性的特殊存在物種,而且也表明了人作為自然存在物與其他自然存在物一樣也是受動性的存在,而人的受動性存在這一思想在全球性生態危機日益嚴峻的當今更具鮮明的時代價值。
當然,人作為具有能動性的特殊的自然存在物,是在經歷了漫長的演化和發展后逐漸從純粹的動物界提升出來。人與自然之間生成了不同于其他自然存在物的獨特性關系——社會性質的對象性關系——這是人與自然關系第二層次的第二重含義。在《手稿》中馬克思指出:“人不僅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屬人的自然存在物,也就是說,是為自己本身而存在的存在物,因而是類存在物。”[2]p211作為“對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的人感到自己是“受動的”,是一個有“激情”的存在物。
社會性質的對象性關系建立的基礎是人的勞動實踐。首先,作為激情的“類存在物”的人感到自己是“受動”的,總是尋求借力于意識的能動作用強烈追求自身的本質力量。(1)人的本能是“被意識到了的本能”。人源于自然界,具有生物本能,但馬克思、恩格斯指出人的“意識”代替了“本能”。即人的本能(意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駕馭本能,擺脫本能的盲目控制)與動物的本能(完全受制于固有的生物本能)具有根本的差別。(2)人的本能具有屬人的社會性的表現形式。人屬于自然界,但人的肉體組織是物質發展的最高形式,人腦不僅在重量、比重以及結構上要遠遠超越動物,更是結出了“地球上最美的花朵”——思維著的精神。這就使得人在道德及法規的指導下,表現出高尚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屬人性質。其次,勞動這一實踐活動使得人能夠把自身和自身之外的存在物作為本身勞動的要素和對象。通過勞動實踐,人與自然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人通過勞動實踐與自然物發生相互關系,在這一過程中結出“人化的自然”以及“人的自然化”的果實,人和自然的本質也在這一過程中得到展現和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