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人造危機”：更狠的角色來了

雷墨

6月27日，沙特與卡塔爾外長同時現身華盛頓。卡塔爾斷交危機20多天后，直接當事方都前往美國。無論沙特與卡塔爾方面動機如何，似乎都表明華盛頓掌握著中東棋局的主動權。但事實可能遠非如此。

僅就這次兩國外長訪美而言，沙特和卡塔爾的立場都沒有絲毫軟化，美國也沒有發揮實質上的斡旋作用。更為關鍵的是，如今的中東，已不再是冷戰時期美蘇兩個超級大國框定大局的時代。中東這盤棋局中，下棋人多了，甘當棋子的少了。

人造危機

在整個大中東地區，阿拉伯之春以來此起彼伏的危機中，卡塔爾斷交危機的最大不同在于，它帶有明顯的“人造”痕跡。

5月23日，也就是美國總統特朗普離開沙特首都利雅得兩天后，曝出卡塔爾埃米爾（類似于國王）塔米姆的錄音事件。根據這段遭泄露的錄音，塔米姆在軍校畢業儀式上稱，卡塔爾與特朗普政府在外交政策上存在嚴重分歧，伊朗是中東重要的穩定力量，哈馬斯、真主黨應被視為抵抗組織，而非恐怖組織。

卡塔爾方面指責錄音事件系黑客所為，稱自己遭到了陰謀陷害。事實真相如何，至今不明。按常理推斷，塔米姆似乎不太可能在公開場合，無所顧忌地公開與美國和沙特在重大問題上的分歧。但錄音是否子虛烏有已不重要，正如長期研究中東事務的倫敦國王學院教授大衛·羅伯茨所說，即便如卡塔爾所稱錄音事件是假消息，它們與多哈（卡塔爾首都）的官方政策有多大差異呢？“問題的關鍵在于，這些話只是大聲說出了很多人認為的卡塔爾的真實外交立場。”

6月5日，沙特聯合阿聯酋、埃及、巴林、也門、利比亞和馬爾代夫等國，以卡塔爾支持恐怖組織為由，宣布與之斷交，并對其進行海陸空封鎖。根據一般的邏輯，外交爭端尤其是經濟制裁，都有一個逐步升級的過程。但沙特為首的七國“一步到位”，明擺著是想對卡塔爾“一擊而潰”。6月23日對卡塔爾提出的近乎苛刻的“復交13條”，細讀內容（比如要求卡塔爾在10天內與伊朗斷交，關閉半島電視臺等）可以發現，沙特壓根就沒想過要與卡塔爾談判，而是企圖直接迫使多哈屈服。

卡塔爾斷交危機發生之初，特朗普在推特上暗示這事他也有份。特朗普在5月19日于利雅得的講話中，還稱卡塔爾為重要的戰略伙伴，6月6日卻發推特指責卡塔爾支持恐怖主義。這似乎很符合他的“不可預測”。但種種跡象表明，這步棋的下棋人是沙特。特朗普的利雅得之行，儼然把沙特“欽點”為阿拉伯領袖。他即便主觀上沒有開外交空頭支票，客觀上也在給利雅得外交賦權。

長期以來，沙特的外交特點是避險，能用錢擺平的事情，絕不派出軍隊。但2015年1月薩勒曼國王即位后，沙特外交明顯轉向，變得更愿意冒險。在某些分析人士看來，在沙特外交轉向中，新近被立為王儲的穆罕默德·本·薩勒曼扮演了重要角色。美國外交關系協會學者斯蒂芬·庫克認為，卡塔爾斷交危機中，沙特新王儲發揮了核心作用。“阿聯酋和埃及也發揮了作用，但在政治和外交上，沒有沙特，封鎖卡塔爾的事情不可能發生。”

不與沙特在外交上保持一致（沙特2016年初已與伊朗斷交）而跟伊朗暗送秋波，才是卡塔爾惹禍上身的真實原因。沙特新王儲與其父親薩勒曼國王相比，對伊朗的敵視有過之而不及。他今年5月初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們不會等到戰爭出現在沙特，我們會讓戰爭發生在伊朗。”

在被立為新儲之前，身兼副王儲和國防部長的穆罕默德就已大權在握。沙特外交中反伊朗力度的加大，他是主要推動者。特朗普把伊朗定為地區穩定的威脅后，沙特借機馴服卡塔爾，也就不難理解了。

2015年3月，沙特組建遜尼派反恐聯軍介入也門內戰，打擊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裝。當時還是副王儲的穆罕默德本想速戰速決，不料不僅戰事久拖不決，還造成了大規模的人道主義災難。某種程度上說，卡塔爾危機和也門危機，成了穆罕默德行使權力的歷練場。據英國《獨立報》報道，2015年底，德國情報部門在一份內部報告中警告，沙特海外干預的沖動正在變強，將給地區局勢造成不利影響，并把矛頭指向副王儲穆罕默德。

群雄逐鹿

在卡塔爾危機和也門危機中，截至目前特朗普政府最“可見”的行為，基本上就是賣軍火。6月14日，美國參議院通過一份有爭議的向沙特出售攻擊性武器的協議，這批軍火將被沙特用在也門的軍事行動中。第二天，美國與卡塔爾簽訂120億美元的軍售協議，向卡塔爾出售數十架F-15戰機。伊朗國際事務分析師賽義德·賈法里撰文稱，特朗普已經表明，美國無意介入中東事務，白宮的優先考慮是賣軍火賺錢。

賣軍火賺錢是事實，但也是表象。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美國作為中東事務強勢介入者的身份在褪去，作為外交協調者的作用也在減弱。正如俄羅斯國際事務理事會學者尼古拉·帕霍莫夫近日在一篇文章中所分析的那樣，華盛頓的斡旋工作很難取得成功，未來的歷史學家或許會認識到，卡塔爾與其鄰國的這場危機，將成為美國停止管理中東事務的節點。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危機如何收場，美國因素都不再起決定性作用。

中東棋局中更活躍的棋手，是這個地區的大國。6月25日，伊朗總統魯哈尼致電卡塔爾埃米爾塔米姆說：“德黑蘭與卡塔爾國家和政府站在一起。我們認為，如果地區國家之間存在沖突，施壓、威脅和制裁不是解決分歧的恰當途徑。”6月17日，伊朗副外長抵達多哈以示支持，并給塔米姆捎去魯哈尼的口信。卡塔爾遭封鎖后，伊朗不僅向卡塔爾開放領空、領海，還每天向其提供千噸蔬菜水果，緩解卡國內供應緊張。

特朗普在沙特把伊朗標定為“地區不穩定之源”，沙特卻通過打壓卡塔爾制造了外交危機。從道義上，伊朗什么都不做也能得分—亂中東者并非伊朗。外交上，這場危機讓德黑蘭看到，針對伊朗的遜尼派聯盟，沒有看上去那么牢靠。卡塔爾斷交危機發生后數小時，伊朗外長扎里夫就出現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近年來土耳其與沙特的頻繁互動，還曾引發伊朗的警惕。但至少就目前而言，這場危機正在拉近土耳其與伊朗之間的距離。

6月25日，100多名土耳其軍人抵達卡塔爾。據稱這只是先頭部隊，進入卡塔爾的部隊將多達1000人。當天，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稱，沙特陣營提出的“復交13條”違背國際法，是“非常惡劣的做法”，并稱土耳其將努力向卡塔爾提供支持。卡塔爾斷交危機發生后兩天，土耳其議會閃電般批準已拖延兩年的在卡駐軍協議。即將開張的位于多哈郊外的軍事基地，是土耳其第一個正式的海外軍事基地，也是彰顯其地區大國身份的象征。

但與伊朗不同的是，土耳其力挺卡塔爾的意愿和底氣，都存在很大可塑性。土耳其前外交官德米拉爾普，一語道破安卡拉的真實底線。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如果沙特惱羞成怒，找個借口把軍隊開進卡塔爾，是否意味著土耳其將與沙特開戰？”事實上，埃爾多安力挺卡塔爾的同時，也派出外長恰武什奧盧進行穿梭外交，赴卡塔爾、科威特和沙特斡旋。而且，恰武什奧盧明確表示，土在卡駐軍不針對任何第三國，而是為了地區安全。

可以想見，土耳其、伊朗與卡塔爾聯合對抗沙特陣營的局面不會出現。但卡塔爾也并不甘當任人擺布的棋子，正用這些年積累的外交資本“自救”。卡塔爾外長阿勒薩尼到訪美國之前，先后訪問了土耳其和俄羅斯，以尋求外交支持。美國在中東最大的軍事基地就設在卡塔爾，其戰略分量不言而喻。多哈能“扛”多久不得而知，不過顯然它不會輕易放棄堅持多年的“獨立外交”。

危機難解

沙特并非勝券在握。美國的態度已變得更加中立。6月20日，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希瑟·諾爾特甚至公開表示了對沙特的不滿，質疑其動機究竟是在針對恐怖主義，還是在發泄海合會成員之間的不滿。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學者克里斯蒂安·烏利克森表示，目前的跡象表明，美國政府內部的不安感在增強，“這是一場不必要的危機，即便不是徹底破壞，也將使特朗普打造反恐和針對伊朗的同盟復雜化。華盛頓對這場危機的耐心正在消失”。

若如外界猜測的那樣，卡塔爾斷交危機由沙特新王儲穆罕默德主導，那他妥協退讓的可能性就很有限了。外交危機與權力合法性聯系在一起，事態就不可避免地會復雜化。阿拉伯國家尤其是海灣國家，正在經歷的權力代際轉換，是危機難解的大背景。現年37歲的卡塔爾埃米爾塔米姆2013年繼位（其父哈馬德1995年發動不流血政變上臺），同屬“80后”的沙特王儲穆罕默德繼承王位指日可待。他們都有政治雄心，為國家制定了雄心勃勃的改革計劃。

但與此同時，他們帶有現代感的宏圖大略，也都建立在舊有的權力結構之上。英國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教授米爾頓·愛德華茲分析稱，我們如今看到的外交危機都與權力結構有關，這些權力結構依賴超越國家邊界的家族和部落忠誠，同時也建立在僵化的權力、交易和榮耀觀念上。沙特與卡塔爾政權本屬“近親”，都是遜尼派的瓦哈比派。在沙特看來，卡塔爾在伊朗、穆兄會、哈馬斯問題上不與其保持一致，無異于政治變節。

6月10日，埃爾多安在提到阿聯酋時說：“我們知道土耳其軍事政變時，海灣國家某些人很高興，你們有情報組織，我們也有。”埃爾多安的警告顯然是意有所指，阿聯酋是這次卡塔爾斷交危機的主要幫手，而且沙特媒體已經開始討論卡塔爾發生軍事政變的可能性。鑒于土耳其與卡塔爾在穆兄會、哈馬斯等問題上政策的相似性，如果多哈街頭出現抗議活動，安卡拉有理由擔心自己會成為下一個目標。

國際油價持續低迷，已重創多哈提供社會福利的能力。沙特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封鎖卡塔爾，明顯帶有制造內部不穩定之嫌。隨著危機的持續，卡塔爾會否出現沙特主導、美國默許的政變？不是沒有可能。只要不損害美國在卡塔爾的戰略利益，換掉一個埃米爾對華盛頓沒什么損失。對于沙特來說，2011年出兵鎮壓巴林街頭示威、穩住遜尼派政權的案例，在技術上“反向操作”并非難事。

但危機也不是完全沒有轉變的可能性。阿拉伯的歷史多次證明，酋長們吵架，外人最好別摻和。土耳其前外交官德米拉爾普在建議土耳其別介入太深時說：“乍一看，這場危機似乎會持續很長時間，但它們是阿拉伯國家，不知什么時候可能就看到他們親吻彼此臉頰、欣然和解了。”2014年卡塔爾與沙特之間的外交危機，就是科威特斡旋解決的。

不過，只要上述“權力結構”還存在，危機就不會徹底解除。歷史同樣多次證明，阿拉伯國家之間最稀缺的，就是“共同利益”。多年來中東地區的“狠角色”（如以色列、伊朗、土耳其）沒有一個是阿拉伯國家，不是沒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