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納德-亨利·萊維
“……已經完成”,這些年我聽了無數音樂,這句話對我來說是巴赫的《圣約翰受難曲》中最引人入勝的幾個字。
哀傷的女高音吟唱著大提琴演奏的挽歌,在歌曲和靜默之間徘徊,恍然間,記憶在星期一早晨回到了我身上。這是法國議會競選第二輪結束后的那天。當然,已經完成的,是總統馬克龍在國民大會中贏得多數的計劃。
但是,不管我們喜不喜歡,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另一項被完成的事情,是創紀錄的棄權率:57%的法國選民唾棄了罕有又寶貴的投票權,這項由幾百年前信奉自由、理性和啟蒙的人們所發明的特權。
不可避免地,我們會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什么選民因為這一年法國政治基本格局的變遷及其傳統參照點的模糊而精疲力竭。我們被告知,法蘭西民族的內在智慧早已知道結果,只是心照不宣地避免贏得太過分。這次“背鍋”的,是天氣、橋梁、媒體、被拋棄的領導人的苦澀淚水,以及總統候選人大軍中那些新面孔所代表的未知量(unknown quantities)。
但我不相信這些坊間流傳的反應會維持多久。在數百萬棄權者的“振聾發聵”的沉默中,我聽到的是勝利的號角中永遠都存在的不和諧音符。一開始,你不知道這只是一個錯誤的音符,是某個掉落下來、在最終靜止之前的短暫翻滾時發出的聲音,還是一個真正的錯誤,一個刺耳的干擾,一場真正危機的前兆。
而我們也不能排除,星期天最突出的統計數字(57%!)不僅僅意味著行將就木的昨天的政治機器(它們可能再度崛起成為明天的民粹主義政黨)最后的茍延殘喘。它也有可能反映了一個瀆職、唾棄和散播的過程;這個過程的影響超越了選票,觸及到法國人把握自我的概念,這個概念突然間變得飄忽不定了。
霍布斯(Hobbes)警告我們,“人民”永遠是人造的??紤]到人類來自自身欲望和激情的“反社會的社會性(unsociable sociability)”,他們興起的過程既無恥,又脆弱。
而在現實世界中,社會契約以及它的制度和程序、它的審議、代表和斡旋的模式,以及—尤其是—它的選票,才是“人民”的高貴發明背后的基礎,也是解釋組成人民的人偶爾也會刀槍相向的原因。在法國的“棄權星期天”后,我禁不住疑惑我們聽到的聲音是不是這個宏偉而微妙的機器要停止轉動的跡象。
我也感到疑惑,我們是不是在接近一個分裂過程的終點,現在,整個過程可能將“人民”的棄權不可逆轉地演變為一場海外奇談,讓你幾乎無法想象(更不用說面對了),更無法相信。我疑惑,成為人民的滿足感—由歐洲人和美國人發明,由1790年7月14日法國統一的締造者重新發明,受到法國歷史學家和詩人米什萊(Michelet)的歡呼雀躍的人民—是否正在變成昨天的事。
這讓我們需要在兩個立場中間做出選擇。我們可以調整自己,適應這一“反現實”以及馬克龍安排的新代表,表現出超然的平靜和置身事外,以示他們是在利維坦(象征邪惡的海怪—編者注)睡著的時候選舉出來的。或者,我們可以依靠臉書和推特,通過技術手段形成對“瞬時公投”的實時反應,重建曾經被稱為人民的意志和主權的表象。
但也有其他辦法:在沒有問題和選擇、沒有審議乃至思考的答案的前景中尋找一條最終只能帶來不人道的道路—因為緊迫性可能在任何時候“劫持”一個自我感覺在不斷凋零的民族。果真如此的話,我們可以用智識、理性和勇氣裝備好我們自己;大舉回歸政治領域;并在啟蒙運動遺產的啟發下,改寫今天的代議制民主定律。作為一種制度,代議制仍然—并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一直是—無與倫比的。
我們必須把看起來像冰山一樣四分五裂的現實重新粘合起來。我們必須讓七零八落的生命力不斷流失的社會傷口愈合。簡言之,我們“人民”必須在腳下的世界沉悶地燃燒和顫抖的情況下再造(refound)我們自己。這就是馬克龍和他的議會多數必須在法國實現的真正的革命。
任務是艱巨的、歷史性的、說到底是元政治的(meta-political)。沒有一個人,或一小撮人,或甚至壓倒性多數,能夠實現這個任務。需要的是法蘭西共和國的共同意愿—不僅僅是個人或集體的意愿,而是真正的共同意愿。然后,就像巴赫的《圣約翰受難曲》一樣,“已經完成”的悲嘆之后是復興的弦音,再一次,我們可能在法國政壇發現法國歷史的軌跡—以及法國未來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