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自6月20日上映以來,《岡仁波齊》被認為是2017電影市場的一匹黑馬。沒有故事情節,沒有戲劇沖突,“就是幾個人在路上重復地邊磕頭邊行走”。公映7天,票房累積破2000萬元,出品人路偉說,“比商業電影的兩個億還難,還有成就感”。
《岡仁波齊》上映前,張揚與其他主創到廣州與觀眾見面。那個時候對未來不可知,有人問他,“在現在的社會里,這樣一部電影能讓人們靜下心來看嗎?”張揚說他不知道。穿著靴子,帶著牛仔帽,這樣的張揚在城市的人群中尤其顯眼。

《岡仁波齊》是2013年底張揚進藏利用近一年時間拍攝的兩部作品之一,另一部叫《皮繩上的魂》,改編自藏族作家扎西達娃的小說《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是一個具有魔幻色彩的民間傳奇故事。2016年6月,兩部電影于上海國際電影節亮相,也奔走于國內外各大電影節。
張揚曾經的電影作品路線并不以藏地題材見長,此次兩部作品均為藏地題材,按照張揚的說法,“不是沒有來由的”。
從當初被西藏的神秘吸引走進西藏,到摒棄“神秘化”、“符號化”,完成“日常西藏人”的電影作品,是張揚對西藏的再度認知,也是他對于民族與世界概念的重新梳理。
這個過程,涉藏電影也走了一條自己的發展之路。
上世紀90代因為“好奇”抵達
上世紀90年代初期以及更早以前的藏地并不像今天這樣容易抵達。
用張揚的話說,“現在只要你感興趣,并且能克服高反,你可以通過很多種方式,迅速抵達藏地”。
不可否認,青藏高原獨特的地理和氣候造就了藏民族相對封閉的生活環境和獨特的生活習俗,所以對于大多數人來說,藏地是一個既陌生又令人向往的神秘土地。
對于1991年還是大學生的張揚來說,藏地于他的吸引力,也是源于“神秘”,而且是“少年時代地理課上的印象。那時候那種地方的新聞以及圖片不像現在這么多”。
他帶著“好奇之心”赴青海、西藏、新疆旅行,尋找與藏地有關的各種表達形式的作品,“搭便車,去西藏要走很多天,那時的路也不好,更沒有現在成熟的酒店和民宿生態,要住‘大車店。”
1992年畢業以后,張揚有一年為限的機會來拍攝紀錄片,可以自己選題材。張揚當時的題材跟興趣比較接近,“就是找到西南、西北的一些地方,像青海藏區、甘肅南部藏區、包括云南怒江這樣偏遠的地方作為拍攝對象。紀錄片的拍攝過程實際上也是深入藏地的過程。”張揚認為,那時候他的認知與第一次進藏的感覺不一樣,“不再是單純的好奇”。
走過這樣的人生階段,張揚于上世紀90年代后期憑借電影作品《愛情麻辣燙》《洗澡》《開往春天的地鐵》《落葉歸根》《無人駕駛》獲得榮譽無數,奠定其在中國電影商業經濟浪潮中的地位。
因為年輕時曾有旅居巴黎的生活經歷,所以40年后,海明威寫就《流動的盛宴》,里面曾說,“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論去到哪里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
這場與西藏有關的流動盛宴也在追隨著張揚。
1998年拍攝《洗澡》時,里面有一小段與藏地有關的細節,是在納木措拍攝藏族人對于洗澡的概念。“因為年輕時候有特別強烈的情結,而且去過很多次藏地,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到西藏去拍電影,只是在選擇一個時機。”張揚說。
但是與藏地,尤其是與西藏有關的電影,有很多禁忌。本著與當地人發生往來的想法,張揚第一次抵達西藏時住在拉薩一位藏族老太太家。“其實她的故事就是很好的電影素材,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就不能表達。”對張揚來說這是藏地題材特殊的原因之一。
還比如《皮繩上的魂》的劇本,張揚說,“其實2007年時就已經寫好了,2008年就想拍,但是遇到西藏嚴重暴力犯罪事件就停下來了。如果電影這時候拍,一是這個地區太敏感,很難拍攝,二是即使拍出來,一部電影作品拿到世界上去放映時,大家更多會用政治角度解讀,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因為我覺得電影更多是藝術的呈現,所以我希望更多在藝術層面上去探討,而不是從政治角度去解讀。”
宏大社會背景下,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如何生活?他們如何對待愛情、親情以及日益快速發展的社會?這些問題是全世界的人們都會關心的問題。張揚把它稱為電影的世界語言。
這些都是張揚認為的涉藏電影要日常化的通道,“要真正走進,并且發生日常往來關系。但實際上,這也讓與涉藏有關的創作門檻提高了。”
流動盛宴的真實與現實
在張揚看來,曾經的涉藏電影都比較極端、片面,比如西方人拍攝的關于西藏的很多電影,“一種過于政治化,一種很符號化。畫面里故意充斥著那種神秘,包括服裝、道具、造型,以及場景,故意讓人感覺那是另外一個世界,很不真實。”
從內地導演拍攝的涉藏電影來說,張揚認為,也有過于政治化的問題,“其實那些作品沒有真正觸及到藏族人的日常生活,還是在說歷史、戰爭、宗教。”語言的表達以及演員的選擇上,經常讓一個非藏族人說著漢語來演藏族人故事,也讓張揚認為,“不是好電影”。
“好電影真的要進入到日常的人、日常的生活,而且它的主題應該更多關注普遍的關于人的問題,比如婚姻、家庭、價值觀。而這些是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可能都會觸及到的內容。就是說西藏的普通老百姓跟全世界的人一樣,他們也要吃喝拉撒睡,他們跟全世界的人面臨同樣的問題。”
“但是為什么不能從這樣的角度去拍這種生活?為什么一說到西藏就要神秘,就要光怪陸離?從電影的角度來說,內地過去的電影也很少有這樣的方式去觸及西藏。”
相反一些關于西藏的紀錄片,比如很早以前拍八角街的作品,反倒更接近于西藏的真實與現實。
2015年通過電視屏幕先引起廣泛關注的《第三極》也引起關注。
其經過版權輸出,在國際上引起影響,導演曾海若描述當時的經歷,為了拍當下的真實的西藏,他希望能找到相關的現實性系統性書籍,想知道現在的西藏老百姓在做什么,但是,“沒找到,最終還是通過中央級媒體的零星報道來在腦海里形成印象。”
中國藏學研究中心歷史研究所所長張云認為,以往介紹西藏的作品容易“轟轟烈烈”,卻不夠扎實。講述最普通的人和事,展現了西藏不普通的發展,類似《第三極》這樣的講述手法“令人眼前一亮”。
《第三極》出現以前,早期的《西藏一年》也是為數不多、傳播率不錯的涉藏紀錄片之一。它從八個普通藏人的日常生活細節入手,描繪了西藏江孜地區社會各階層的生活面貌。它的出現,曾經被認為“改變了中國涉藏對外宣傳長期處于失語狀態的尷尬局面”。
在張揚看來,相比電影《皮繩上的魂》《塔洛》《德蘭》等,“《第三極》等紀錄片是另一個緯度的作品,更多從自然、地理的角度進入西藏。西藏有非常多的題材,人文的、動物的。包括陸川的《我們誕生在中國》也拍到了藏羚羊。我們則更多從西藏今天的時代、社會、人文角度來關注。”
本土內生創作者氣候漸成
《崗仁波齊》讓張楊在涉藏電影的路上正在形成自己的風格;曾拍攝涉藏電影的內地導演,除了著名導演謝晉以外,還有《德蘭》的導演劉杰。此外,藏族導演萬瑪才旦和松太加。他們的作品早已把真實的藏族人們的日常生活帶到了國際上。
從當初被西藏的神秘吸引走進藏地,到摒棄“神秘化”、“符號化”完成“日常西藏人”的電影作品,張楊個人完成了對西藏以及藏地的再度認知以及對于民族、世界概念重新梳理的成長路線。
在他看來,“藏族本土的導演已經成熟了,他們去描述自己的生活、民族、對世界的理解,與我們完全不一樣的角度。他們的作品是我們這些藏族以外的人的參考。比如說我們去拍這種電影,得把自己首先變成一個完全了解這個民族文化的人,深入進去表現。”
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末期的萬瑪才旦先以與藏地有關的寫作成名于文藝領域,后將自己文字里的藏族人日常形成影像,先后有《靜靜的嘛呢石》《老狗》《尋找智美更登》《五彩神箭》《塔洛》等作品被更多獲悉。而有代表作《河》的導演松太加曾經是萬瑪才旦的攝影師。
萬瑪才旦被認為是第一代使用藏語做電影的導演。人們認為在萬瑪才旦的效應之下,會有越來越多的藏地本土內生的導演進入人們的視野。
不可否認,與以前相比,藏族土地內生導演的群像正在形成。在萬瑪才旦看來,“整體的現象和成果還沒到能劃分代際的階段,因為沒有形成氣候。就是剛剛起步,從人員到作品都沒有很深的積淀。”
電影、導演在藏地是比較新的行業,與寫作相比,萬瑪才旦認為,“文字的影響力畢竟有限。用漢語寫作可能比藏語的讀者要多,但它還是有局限的。電影可以超越這些東西,配合字幕,就會有很多國家的版本。”
電影作為獨特的藝術和傳播媒介,是觀眾與影片之間的一次無聲對話。市場經濟主導下的大眾傳媒時代,商業電影容易會抓住受眾的獵奇心理和異質文化符號的封閉性,迎合受眾,制造文化意象。
所以對于不了解藏族文化習俗信仰的大多數觀眾來說,萬瑪才旦早期作品《靜靜的瑪尼石》好像并沒有看點,因為沒有鮮明的戲劇沖突,并且顯得冗長,但它真實反映了普通藏族人民的日常生活。
萬瑪才旦說,“經常有一些人用文字或影像的方式講述我故鄉的故事,這些使我的故鄉一直以來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神秘的面紗,給世人一種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或蠻荒之地的感覺。”
其最近電影作品《塔洛》,“以小人物的悲喜折射藏地年輕人的現狀,希望通過自己的電影來忠實記錄藏族人的生活,還原真實的藏地。”
早于電影的涉藏題材開發
實際上,對于西藏題材的開發是從文學與繪畫開始。
幾十年來,許多藏族的與其他民族的作家對西藏的書寫構成了一個獨特的文學景觀。僅以漢文寫作為例,從扎西達娃到色波、金志國、李啟達、馬麗華、裘山山、畢淑敏、阿來、凌仕江、聶作平、唯色等等,都創作了大量以西藏為題材的作品,并且逐漸形成了這一特殊寫作的文化與美學風格,為當代文學貢獻出了一個“文學的西藏”。
扎西達娃魔幻現實主義作品《西藏,系在皮繩結上的魂》是張楊電影《皮繩上的魂》的靈感來源。這部作品讓人們看到了魔幻現實主義與西藏人文景觀的自然融合,就像《百年孤獨》之與拉丁美洲。
與文學幾乎同步的還有繪畫作品。上世紀70年代末期以及80年代初期,以陳丹青為代表的內地畫家群體將西藏帶到內地以及世界。
中國文學作品以外,實際上在涉藏題材上,西方文學作品出現更早,國際影響力更大。
1933年4月由倫敦麥克米倫出版社出版的圖書《消失的地平線》,作者是英國的詹姆斯·希爾頓(James Hilton)。講述的是20世紀30年代,四名西方旅客意外來到坐落在群山之中的香格里拉秘境。原本身為不同角色的四個旅人,被命運捆綁在一起,在中國藏地遭遇了種種離奇事件。
該書出版后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以至于很多西方人將此歷險性小說當成解讀中國藏地的教科書,造成了事實上的誤解和西方對于藏地的幻想式想象。至今,它的這種影響還在。目前為止,“神秘”其實仍是雪域之地的重要標簽。多數西方人對藏地的向往還停留在“香格里拉”的幻化中。
也由此,人們對于藏地印象的兩個極端開始出現:一個是“香格里拉”,一個是“荒蠻之地”。

現實生活中,市場經濟浪潮的沖擊下,“香格里拉”這個名字意味著無可估量的商業價值。2001年,經國務院民政部批準,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首府“中甸縣”正式改名為“香格里拉縣”。
某種意義上,涉藏題材的表達,無論是哪種體裁,其表現的手法從《塵埃落定》作者阿來的創作路線也可管窺一二。
《塵埃落定》后除《格薩爾王》外,阿來的作品更多有著“非虛構寫作”的標簽 ,以及“自然主義”的色彩。
阿來曾經表示,“其實藏地老百姓需要的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房子蓋得漂亮點,電話、電視、自來水有沒有通,教育、醫療、養老能不能免費,內地最好的教師能不能來藏地任教。”
這樣的藏地不需要被“神秘”色彩籠罩。
對話張揚:好電影要進入西藏人的日常
N-南風窗Z-張揚
N:你上世紀90年代初期到了西藏,到了以后,西藏給你的吸引力是什么?
Z:很多都不一樣,著裝、生活習慣還有宗教。去之前也買了幾本書看,但是到了后,你會發現書還是太淺顯。有些地方,只有你切身到了那里,和當地人發生真正的往來,才能真正感受到它的魅力。
N:從90年代初期到現在的20多年的時間跨度,以及從一個大學生到有代表作的電影導演,這期間,藏地在你這里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Z:2014年我幾乎都在西藏,感覺就是像林芝、拉薩這樣比較大的城市比起90年代初期的變化還是比較大的。但是真正走到鄉村,其實變化很小。比如生活方式,雖然基本上都有手機、電視、太陽能熱水器,但是牧區人的生活方式跟100年前沒有特別大的改變。半農半牧的群體,他們的房子保護得特別好,我的概念里,整個藏區只有林芝的民居保護得差一些。
N:你關注與藏地有關的哪方面的書?
Z:主要偏歷史、宗教和文化,還有就是當代作家寫的小說。但是真正描寫西藏現狀的書倒很少遇見。因為那時候去西藏有很多條件和限制,現在的西藏則并不難以抵達。
N:關于藏地題材的電影,據你所見,有一個怎樣的演變過程?
Z:以前關于藏地的電影都比較極端、片面,畫面里故意充斥著各種神秘,故意讓人感覺那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沒有真正觸及到藏族人的生活,大多都是在寫歷史、戰爭、宗教。
從電影的概念來說,這都不是好電影。好電影真的要進入到日常的人、日常的生活,而且它的主題應該更多關注人的普遍問題,比如婚姻、家庭等。
N:電影里的語言也是一個問題。
Z:現在所有關于藏地的電影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用藏語直接表達。過去大陸的藏地電影說的都是漢語,這就是非常本質的一個區別。不管拍哪個少數民族的電影,最重要的是要尊重語言。也不要找一個漢族演員去演藏族人,這本身就很荒謬,藏族有那么多有表演天分的演員。如果沒有這種基本的尊重,我建議你不要去拍關于藏地的電影,你拍它干嘛呢?你拍你漢族的故事就好了。